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烈烈幽云 作者:罗刹灵主 文案 姜家的女人美艳聪慧,却个个不是简单的主儿。 姜灵均生来不平凡,就注定要在硝烟中经历阴谋与爱情……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灵均 ┃ 配角:檀郎,姜楚一,齐维桢 ┃ 其它:战争,政治斗争,传奇 ================== ☆、边城少女   “麻木了,麻木了,麻木了……”他心中默默念着。双眼已经杀得血红,脑袋中临死前战士痛苦的哀嚎,一声声响起。手臂像机器一样无意识的挥舞着。一个、两个,黑压压的黑衣剑士用手中凌厉的快剑袭来,他心中已经是绝望,只是看着染着血红的柳絮坠下,一瞬间好像堕回了家乡那轻纱似的梦。   海东青的眼睛注视着一切,盘旋长空,复又落在男人肩头。男人搭臂一箭,一股强烈的气波划过空气。他看到面前的将军在垂死挣扎,不由得恶意大笑,“哈!周将军真是条汉子,围城粮绝,自己守着眠州的尸体战了一天,”他骑马走近,示意黑衣剑士停止进攻。却发现对方已经无法停止挥舞双臂,万籁俱寂,只剩他那疲劳至极的喘息声。   “周乾将军,被自己人抛弃是不是感觉很不错呀。我们党项人向来的传统就是,对待绝对的对手,就要毫不留情的折磨。可惜你离真相只差一点了。”男人悠闲的笑了笑,鹰隼一般的双眼直视着面前的周乾。   倏而他脸上顿了顿,转头低语,“本以为是围困猎物的大好时机,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只见前方的副统领齐尔木折回,飞马上前报道,“木都,打头阵的步跋子刚要冲上阵,却发现墙上有烧热的滚油,看来是援军到了。”木都的脸顷刻面无表情,“你倒是告诉我,城内的援军不是死绝了么。”齐尔木似乎很是焦急,咒骂一声,“他妈的齐家军,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城去了,角门的探子也被捉住了。…木都,不能再耗着了,这样会拖累后面的头翼部队。”   他心虽焦急,却深知这位头领最厌失败,只好看着木都的脸色。木都指了指周乾便回马快走,身边的海东青似乎感受到气氛乎变,汗毛竖起,飞到齐尔木肩上。步跋子军便提起奄奄一息的周乾,跟随主将绝尘而去。   “眠州眠州童不眠,白头积血红艳艳。西边一个废物王,冬青猎马埋骨残…”大战过后,只听得见几声乌鸦哀叫和喑哑的童谣声,尸骨累累,腐气熏天。   已经立秋将近入冬,小东子身着薄薄的单衣,哆哆嗦嗦的在尸骨堆中摸索着。太阳马上就要下山,残阳映下来好像在这群死人尸体上洒了更深的血。只担心奶奶因为天寒无衣穿,他便想着从这些死亡将士身上扒下几件棉衣来。棉衣虽然轻,可惜他到底年岁小,走起路来不免摇晃。他又冷的厉害,只好口中哼着歌谣就这呵气取暖。   眼看要到那个平时那个没有戍士的狗洞,小东子摇摇晃晃刚要钻进去,却被这堆棉衣压垮了身子。小东子大脑一空,双眼一闭,以为自己便要摔个跟头,未成想一双温暖的手将他带进了怀里。   他懵了两下,张眼一看,是一个姑娘在看着他。小东子愣了两下,心里却想,好漂亮的仙女姐姐呢,她的脸儿白得和蛇瓜花一样,两个嘴儿却像乡间的红朱果一样,不过这个姐姐好像抿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呢…   小东子还在想这漂亮姐姐为何生气,却猛地被一个彪形大汉拉了起来。这大汉怒斥着他:“哪里来的小伢子,竟然私自溜出城来!来人,把这小子交给宋副官教训一顿!”说着便随手一扔。小东子体型幼小,经不住他的力气,早就已经吓呆,却没料想颤巍巍的身体又回到了那个柔软的怀抱。他许是吓怕了,下意识抱着这漂亮姐姐不敢撒手。   空气仿佛一滞,随后只听得这女子不缓不慢的开了口:“大战在即,本来城内便气氛滞塞,赵将军轻伤稚儿,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她年纪不大,但是声音不似一般女子柔弱,自有一股光华沉稳之气。   赵无咎晒得黝黑的脸铁青了起来,他是祝融营中的老将,跟随齐家军多年,却被众目睽睽下落了脸,自然不忿。“我奉劝姜小姐不要越俎代庖!监军的是姜祭酒,可不是姜小姐!”他心火怒起,扬手便要教训眼前女子,手却被人施以巧劲盘旋。   众人回头一看,是一位挺拔的少年郎。赵无咎一见是少将齐维桢,脸上不由得青白交加。他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被少将军看见欺负女人小孩儿,要是让同僚知道了,他这辈子的老脸可就丢尽了。赵无咎赶紧抽回手,咧开大嘴尴尬的笑了笑,“少将军,我……”   齐维桢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赵叔,这城墙的暗角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许多暗洞,你知道该如何做吧。”赵无咎虽是粗狂武人,但是颇通探子之术,便点了点头。随后却默然盯着齐维桢欲言又止。齐维桢拍了拍他的肩,复又开口,“知道你初来眠城,觉得前任守军不利,齐家军却往往给人善后而心中不忿。你只需记得,主帅心中自有沟壑,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不过军人安身立命,全靠百姓,不要总是凶神恶煞,改改你那毛躁性子。”   赵无咎心中虽然郁闷,但是也只好罢了,便微微拱手,带领士兵回城。齐维桢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女子臻首低眉,挑了挑眉毛,“姜小姐敢在猛士手下救孩子,却不敢抬头看我呢。”姜灵均直直的抬了头,看到齐维桢那张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腹诽,有他这张没什么波动的脸在,爹再也不用说她面无表情了呢。   姜灵均袖子下一紧,却是被手中的孩子紧紧攥了一下。她平稳说道:“稚子无辜,因为天寒想偷几件棉衣,还请将军勿责。”齐维桢面色如常,“这样的事情我只希望发生一次。眼下正是腥风血雨之时,姜小姐随军前往已经是特例,请不要让祭酒大人为子女之事分心。”姜灵均微微颔首,便将孩子交给了军士,送回家内。   她并未注意到齐维桢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便缓步回城,脑中却思索着赵无咎那张紧张的脸和这几日初入眠州之战。她神情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锦靴,莫不妨肩被人轻轻一拍。她凌厉回手轻轻一抓,已经制住了那腕的死穴。灵均抬眼一看,是一张及其好看的脸,但是脸上细细的眉毛重重皱着,盯得她心里发毛。   “啊,阿爹…你干啥子吓我嘛…”姜灵均暗道自己这个死窍门,只要一被她爹抓包,说话就不利索。姜楚一边提着她的袖子边一阵风似的往前走,那端正的声音像魔音入耳一般传到姜灵均的耳中,“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要说川话。你去那边不过几个月,倒是学了个不少,上次去东洛,又学了一口东洛话,还学东洛那只蓝嘴鹦鹉说鸟语,不知道你是想考我记忆力还是学习能力……”   姜灵均是被一路拖到邸站的,一进屋子她就顿觉解脱了。父亲有一个习惯,只要新去一处,必定要搜集城中奇花异草,奇闻异物。这屋子中藤萝蔓络,屋子只有几束幽光交错开来。姜楚一见姜灵均随意的靠在窗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也许是我老得太快,真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想些什么。要你学的你总是学不精,告诉你切勿‘博论而散’,你倒是对一些杂七杂八之术感兴趣。让你出去游学不是去玩儿的,你倒是养出了一个爱管闲事的毛病。”   姜灵均耸了耸肩,心道她爹真是当爹的命当娘的心,比起她更像个大家小姐。“阿爹你在姜水那边还挺出名的,听说年轻的时候也放浪过,现在嘛…不像,真不像。”她好像老学究一样的晃了晃脑袋。姜楚一也不回答,只是啜了口茶,缓缓说道,“还真以为齐三公子是碰巧为你解围呢,若不是三公子身边的侍卫探到城下发生争执,也不会特意前往。眼下党项人一定要啃下眠州,我没有功夫太多留意你。只告诉你一句:“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你给我好好的学,什么叫守。”   姜灵均垂下头,密睫轻掩盖,“你从来只会要我学习守兵、逃命、逃跑,却从来不想让我正面对敌。”姜楚一心中一酸,“你以为在战场上杀人很爽快吗,等你的至亲之人将死,等你体会那种等待凌迟的感觉,你就会知道活着多可贵。就像我和你娘…”   “我娘?!”姜灵均不由得低呼一声。   姜楚一极少提到她去世的娘亲,似乎在周遭亲朋的认知中,她仅仅是一个身世相貌都不可考的女子。父亲只是说她是江湖游女,偶然相逢,但是生产她去世。可他有时候却总是不经意提起,或是露出怀恋的微笑。她直勾勾看着姜楚一,指望着他多说一句,却见他手指附在唇上,示意安静。   刹那间便有敲门声响起,“姜祭酒,将军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啦,这是某灵一直想写的战争爱情~ 特此声明:1、架空文虽有一些历史考证,但是作者也虚构很多。某灵很喜欢和大家各种交流~ 2、本文独家发表晋江,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转载~ 3、文中出现很多历史典故以及诗文,很多引用典籍,索引麻烦就不一一列出来啦~ ☆、血书   姜楚一入正厅,才知事情非同寻常。他与齐将军也颇有交往,这屋内的焦灼气氛是未尝有过的。争夷将军齐贞吉那张端正的脸倒是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是周围的将官们却在压制怒意。姜楚一拱手,“将军,姜楚一拜见。”齐贞吉止手示意,“姜祭酒,眼下战事不容乐观。”副将齐磊便将一物交予姜楚一。   “这是血书?应该是慌乱时从流苏帘下砍下来的。”姜楚一看上面字迹凝固不久,字字写的极重,字不成句,更甚者有一些晦涩图案,好似孩童的游戏,只是如天书般只言片语。姜楚一只道:“将军,这血书太过破碎。唯有‘倾否’二字是连贯的,是《易》之十二否卦,有否无泰,留书之人多半已经身陷囹圄。”   他的眼睛略略扫着众将官的表情,却发现齐维桢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姜楚一心道这三公子年纪轻又不轻易说话,但是却是个明眼人。齐贞吉闭着双眼略加思索半晌,才开口道,“周乾将军是戍城最后的一位守将,性格沉着,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赵无咎忍了半天,憋出一口气嚷了起来来,“将军,怎么知道那血书就是周乾留下的!万一就是留下来的障眼法,咱们可别着了道…”齐维桢轻叹一口气,便用手点了点他的后背,赵无咎才不甘住口。   齐贞吉也不管这骚乱,只是对诸人说,“周乾这血书写的令人心惊,他在入戍城之前,曾经见过我一面。我问他:‘戍城是眠州的咽喉,如果你到了戍城怎么守’。他说:‘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戍城是党项必攻之处。我不如孙子,但我已经做好死守戍城的打算了。’周乾这个人,只说自己能兑现的话。如今城中找不到他的尸首,他却极有可能落在敌方手中了。”   齐磊一向颇识朝中将官,他拱手直言。“周乾将军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如果戍城破了,以他稳妥性子,他会留书将事情因果交代清楚,并血战到死以全大义。但他却留下难解血书,可知他有难言之隐。戍城是军事重地,历代先王重兵看管,但是顷刻之间主将下落不明,知事也不知所踪。恐怕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   姜楚一听了诸将所言,才知道戍城情况竟已经如此混乱。一个边疆重镇,文武主将接连失踪,祝融营入城之时离敌方的先遣部队不到三十里,竟然连对方的尾巴都捉不到。姜楚一久已不来兴庆州,没料到昔日天朝势力笼罩之下的小小异族竟然已经有这种战斗力。他心念一晃,想起北边的威胁,确是觉得一患未除,又来一患。   齐贞吉微微颔首,厉声下令道:“请诸将齐心,及早排兵严防!”诸将领命,自是整肃以谋军事。   灵均见父亲有急事,在屋子中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个垫子坐在台阶儿上开始打盹儿。她两个月前她还在姜水河畔和一群小孩儿们唱歌跳舞,没想到梦似得就到了戍城。她老头子似的晃了晃脑袋,“我本青山——绿水郎,天叫懒散带疏狂——,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掐着嗓子吊着,生生的把个词唱成了曲儿。   灵均整日在外游学,近两年很少见父亲了。去戍城前父亲给她去了一封信,她软磨硬泡才跟着父亲来了戍城,只是想见他一面,父亲却忙于战事。她记得小时候,父亲还是个闲散讲学,带着他云游四方,可是近几年父亲却又忽然接受朝廷授职。她的心已经和闲云野鹤一般,却始终喜欢陪在父亲身边的感觉。   “怎么,不舒服么。”头上响起了略微低沉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齐维桢那张脸便出现在面前。她耸了耸肩,又缩回了脑袋哼着小曲儿。齐维桢也不管她,轻轻的掰开她的手就塞进去一堆东西,长年练剑的手有些粗茧子,手指的热度让她略略发麻。她低头一看,是一包香包,轻轻嗅着,干梅花有淡淡香味。他坐在灵均身边抱着手,“既然缺少一支斜横洛阳的梅花,便送你梅花。”   灵均嗅着淡香,日头难得暖洋洋的,空气中的血腥儿味儿也消了些。她抻了抻懒腰,呵了一口气,看着它霭然向上飘去。她转过头打了揖,嘴角微微翘起道:“那天的事情还没谢谢三公子。”   齐维桢看着她缓缓开口:“行军在外不比家中,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要严守军法。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细作,那么你所做的就是勾连之罪,无论你是什么立场,都要被连坐。”灵均淡笑,“你如果没有查明那个孩子的身份,是不会为我解围的吧。父亲总是说齐三公子心思细腻,几乎不做没有首尾的事情。”齐维桢皱了皱眉头,但也未开口多言。   两个人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灵均低着头,看着手中那香包默然无语。齐维桢心中暗自叹气,他习惯了在试探与被试探中生活。无论是跟随者父亲的戎马生活,还是帮助母亲应对来自朝臣后方的无数双眼睛。幼妹曾经说他,对着家人是个管事儿的老妈子,对着外人是个大理寺的刑狱官。为改变这气氛,他缓着口气轻声问道,“还习惯戍城的生活吗?”   灵均摊了摊手,轻声说道:“这里和江南很不一样。记得《巫道子游记》中说,这里的高山天门‘上下数次而至天门。两壁夹立,高数百丈,阴森悚骨。’没有湿润的雾气,只有飞沙走石割面的沙尘。虽然对北方也熟悉的很,但是到了戍城,又是一番景象啦。简直是…”   “简直什么?”灵均看着他的脸,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齐贞吉的模样。终年战争的将军已经不会因为看到一两条失去的生命而有任何感觉,他的脸上几近无情。她轻轻说:“简直是尸横遍野呀。戍城课税没比富庶之地少半分,这里的市关却多遭劫掠。如果只活在温暖的南方,看到那些游舫歌女,又怎么会想到极北之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齐维桢想她也许怜悯那些无辜生民,一时间心里却十分复杂。他不同于纯粹的武人,心中亦对世间征战之事无奈。奈何父亲的地位,对他们齐家人来说确是福祸相间的。齐家人只能活在兵戎之家,不然就会像那些惊悸的武官一样,惶惶此生。二人各怀心思,竟没有看到后面晃过的人影。   这人步法轻盈,快步走到齐维桢身后,伸手去拍齐维桢肩膀。“哈!你两只眼睛也没看到我!”   齐维桢无奈一笑,他着实对这位平时性格跳脱的堂兄无奈。齐维偃俊俏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意,眼珠子转着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仅比齐维桢大一岁,战场上勇武,私底下却开朗活泼。   他飞速靠到齐维桢身边,挤眉弄眼儿的小声道:“行啊齐小猫儿,原以为你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没想到你这私下挺有手腕儿啊。”齐维桢单手夹住他那不安分的下巴,转过头对姜灵均说:“这是在下堂兄齐维偃,他说的话你可以自动忽略。”说着还捏了捏齐维偃那张好看的脸。“这是姜祭酒家的灵均小姐,姜祭酒军务繁忙,托我代为照料。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乱说。”   齐维偃打了几声哈哈,也不多说,只是摸着下巴饶有趣味的看着灵均,“在赵无咎手下救人,有点拗劲儿。”复又转头对齐维桢说,“军务会议结束了。”说罢笑着向灵均眨眼睛走远。齐维桢便向灵均拱手到:“大抵姜祭酒也马上回到邸站了,请姜小姐务必不要离开姜祭酒身边。如今战事吃紧,城中也颇有危险。”随后他回头看了灵均两眼,似乎等着灵均说什么。灵均朝他微微摆手,他嘴角勾起一丝不轻易的笑容,便快步走了。   灵均看着那包散发清香的花包,蜀绢细腻温润,黄金缂丝又点缀丹青之色,显然不是北方常用之物。上面还有若有似无的生铁味儿,更像是习武之人的随身之物。她不由得摇头一笑,自打到了这戍城,他和齐三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到。   记得刚来戍城之时,祝融营为诱敌人派遣特戍军在城中唱空城计。她随着父亲火速赶到戍城,齐三刚来便冷冰冰的挡在阵前,“姜祭酒,齐家军除了军中女将,一向不许生人进营地。”她看着那张脸,和江南那些肤白貌美的儿郎不同。   他的脸线条凌厉,剑眉下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五官拼凑在一起却有几分文雅。江南儿郎的眼睛中有软秾柳丝和星星,他的眼睛却像塞北的荒原一样深不见底。她在中都见到过齐贞吉,他有些像他的父亲,但是他更纤细一些。她想起在苏州曼苑的那位艺妓告诉她,她在家中未落难还是大家小姐时,朝中大臣家的小姐都知道,外人盛传齐家的俊俏小郎君们为“人面子”,说他们个个生的美丽非凡呀。说着那姐姐‘哎呀呀’哀叹出声,说老娘若是有一日堕落到破瓜的地步怎么也得找这样的人呀。   灵均想着不由得轻笑,又看着那双眼睛歪着头,齐三也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不闪躲。她心理恶意的想,今天你对我大吼大叫,怕是不知道你早就被江南的姑娘们睡过一万遍了吧。还是父亲看到她失礼,轻声说道:“小女从小随下官游历,颇有助力。”齐三方才放行。他回头时看了她两眼,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对于他特别留心的人或事情,他会下意识的多次探查。   灵均心里想到齐三那老头子一般皱眉的模样,呵呵直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齐三是个小老头儿(笑) ☆、出征   灵均回到邸站,发现父亲端坐在窗边,却有几分萧索之气。她轻轻趴在父亲背上,感觉到父亲的体热在慢慢散去。灵均心中大惊,她紧紧保住父亲,扒开他厚重的衣服,听见了凌乱如鼓的心跳声。在她的记忆中,这样的情形曾经发生过一次。那是她尚且懵懂之时,闻名天下的大儒赵朴子被党争牵连身死,他看到送葬的纸钱漫天飘零,白鹿书院的送葬白绢白花花的刺痛着神经。她少不经事,拉着爹的手咿咿呀呀说话。却发现父亲坐在阶上,也如今天一般心跳凌乱,脸上是她看不懂的悲愤。   她抱着父亲,把脸狠狠的贴上去,感觉父亲冰凉的手抱紧了她的身体。父亲的心跳渐渐平稳,她抬起脸,看到父亲脸上又恢复到了平时那张云淡风轻的表情,父亲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让你担心了。”   她就着父亲肩膀,手一使力便跳到了地上。姜楚一感到女儿身上的气息散走,方站了起来坐到凳上,父女二人斟了口热茶。灵均的眼睛从热茶上偷瞄着父亲,等待着父亲开口。姜楚一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沉声说道:“赵朴子当年的话,竟然成真了。他是一位文武大家,当年党项归附我朝之前,与党项诸多争斗,后来更是预测党项狼子野心,恐怕不会轻易投降。”他略略低头,压低声音:“灵均,后面我要说的话,你要三缄其口。”   姜灵均心中疑惑,却不敢怠慢。姜楚一的指尖附在灵均手上,轻声说:“齐将军要我破解周乾的血书,我已经看出一些不好的苗头,奈何军中人员杂乱,于是便私下同他商讨。幸亏周乾曾经学得易术,能够让普通人一时之间无法猜透玄机。我原来便奇怪齐贞吉为何亲自到戍城来,现在大约可以证实先前的猜想了。”   姜灵均惊道:“难道说党项已经成势?”姜楚一苦笑:“先前的猜想已经结丝连缀了。其一,戍城多年重兵把守,但是近两年却屡屡遭劫,朝廷多传是吐蕃诸部,看来是吐蕃还是西夏尚待考证。城中居民密报齐将军,说近来党项数十次掠城,但是朝廷竟然没有收到守军的任何报告。其二,朝廷多年来在边关的羁縻州,一直采取合纵连横之策,对于外族诸部也是控一打一,但是齐将军却说,近来几经探查,近几年党项诸部突然有联合之势,一旦他们做大,我朝又将面临一个威胁。”   姜灵均心中哑然,却不知说什么安慰父亲。父亲虽然少说边关之事,但是对赵朴子的遗言一直记在心上。他下野时,难以窥之一二,如今随军才知事态已经如此严重。她细细思索,又觉得漏了什么。灵光一起便问道:“爹,周将军的血书写了什么?”姜楚一沉吟道:“画卦上水下雷。”灵均反将父亲的手翻过来,用指尖在他手上细细的画卦,“这是水雷屯卦,龙游浅水之卦,周将军在说自己陷于囹圄之中。”姜楚一摇了摇头:“是也非也。”   灵均想到戍城文武将官均神秘失踪,再想到党项多日攻城,竟不敢再向下想。她复握紧父亲的手,尽量冷静说道:“屯卦谶曰:‘块然一石,谓他人父。统二八州,已非唐土。’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以贿契丹,难道说在朝内有内鬼?!”她眼睛凌厉,用耳朵细细的听,周围静谧无声,才看着父亲。   姜楚一在她手心画了一圈,灵均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握紧父亲的手,看着他的脸,眼睛湿润了起来。她多年来浸淫书香,又多有游历,深知这些兵伐之事和党争相连。   白起人屠也仅仅死于帝王之令、赵牧英勇也难敌反间之计,她害怕父亲在这些大人物的杀伐中被无辜牵连。可是她知道父亲有自己的坚守,她只能哀求父亲。   姜楚一心中酸涩,他一直希望灵均能真的如闲云野鹤一般,可女儿虽然表面上看着悠游自在,心中却是个多思之人,或多或少也由于挂心他。他正色道:“灵均,不要担心,有的事情是我必须去做的。你要记住,我教你的,你学到的,都是为了能活下去。必要的时候,守势不在,就杀出一条血路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灵均知道父亲这话中略去太多的秘密,她想总有一天父亲会告诉她的。   戍城的军备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尽管里道巷陌中仍然是平常的状态,但是这种无声肃穆的军备状态如隔膜一般散布在城市上空。祝融营的军士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或者说,此时的他们比起平常更加冷静。在边陲百姓心中,齐家军是已经被长年累月的赫赫战功所神话出来的救世主,他们似乎已经放心安于在军队守护下的平凡生活了。   但是姜楚一却并不这样想,他看着重开的贸市,吆喝声和买卖声不绝入耳,心中却思索着戍城的战事。无论是年少时的冒险生活还是后来的闲适生活,他都并没有完全进入髀肉复生的状态,而尤其敏感于战时的微妙变化。   他握紧藏于袖中的隋刃,心中暗自思索齐贞吉的布阵。小沛距离戍城仅几十人,其瞭望台和观天台多用于监视敌人并作中转站,党项也对此虎视眈眈。齐贞吉命他带兵进入小沛,无疑让他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爹,你在吗?”姜楚一迅速将剑藏在枕下。便看到姜灵均端着涩苦丁进屋。他迅速恢复了平时的状态,看着灵均微笑着将茶递到了他的面前。“爹,小沛那里军备更加紧张,我不能陪在你的身边啦,来,喝一杯女儿泡的热茶。”他看到灵均压制着不安的气氛,轻轻将她揽进了怀里。灵均抱着父亲,眼眶微微变得温热湿润。她真想陪伴父亲一起去小沛,但是她会成为父亲的负担。她抓紧了父亲的腰,不愿意离开。   父亲轻轻的把她推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怎么,游学在外的流浪儿也知道赖着爹啦。”灵均嘻嘻一笑,大声吆喝起来,“半夜来原田,月落天将晓。溪流涓涓鸣,今年雨水好。前种已生苗,万事勿如早。解揠唤大儿,牵牛食露草。…往日里你是老农夫,我是小农妇。现在你却要拿着宝剑上战场。…爹,我很不安,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你说过我对战争很敏感,我现在就感觉到齐家军也不是铁板一块。”   姜楚一心中喟叹,灵均太像她娘了,疏朗的性格下是一颗太细腻的心。灵均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轻轻问,“爹,这次去小沛,你带了哪把剑?”姜楚一从容答道,“蒙古鞘剑。你也勿需担心,江大师改制之后他已经更加适合与异族战斗。”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黑金短剑,青色的玄鸟骨画神秘异常,仙鸟的羽翅一直延伸到剑尖。“灵均,这是我为你求的新剑——溪公青。看到我屋子中的那些花草了吗,把绿萝的枝叶摘下来,将里面蕴藏的毒气淬到短剑上。”他站起身来,凑近灵均的耳边轻声道,“我已经将戍城周围的兵防图藏进剑柄中了。灵均,学以致用,你迟早都会经历战争的,无论如何你要学会存活。”   姜灵均接了剑,藏进夹衣中。她抱着父亲,感觉到涩苦丁的冲味好像此刻心中的味道,苦涩的说不出来话。   第二日送军去小沛,姜灵均看到父亲一如既往平静的脸,紧紧握紧了父亲的手。昨晚她为父亲收拾被褥,看到父亲藏在枕下的隋刃。她扬起头轻轻问父亲:“爹,你的鞘剑带好了吗?”姜楚一点了点头,他弯下腰,“灵均,第一,任何人都不要完全相信。第二,无论我出了任何事情你不要管,记得我说过,宁守莫攻,即使你的剑出鞘,也是为了救自己,而不是救我。第三,有任何无法决断之事去找齐将军。”她轻轻点了点头,看到父亲上马渐渐离去的身影。   父亲的影子已经只剩下模糊一点,她终于慢慢的坐了下来,她的双手已经冰凉。那把隋刃父亲很少佩在身上。父亲曾经在明月下挥舞着隋刃,在冷冽月光之下,它的剑身散发着腐朽的毒药味。父亲的眼睛盯着它漂亮的身体,久久没有说话。她想上去碰一下那把如青釉般洗透的剑身,却被父亲挡住了。父亲将剑举起来,在月色下散发出银碧相见的幽暗光芒。“你看,这把隋刃是用剧毒催化出来的杀器,最初它是亡命的流浪剑士击杀敌人的武器。只要它出鞘,就会伴随着鬼魅之声。”她年幼不懂事,看着父亲专注的问:“它用来做什么呢?”父亲看着它,好像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在真正的战场上,到了生死决战的时候,才是它的用武之地。”   她的身体慢慢抱在一起,思绪杂乱,脑中闪过这几日的斑驳片段。看来,她低估了戍城之行的严重性。值得父亲将隋刃投入战场的战争,一定不是那些游学时的小打小闹。党项的抢掠,齐家军的肃穆,父亲的杀气,终于让她感觉到,自己来到了真正的战场。   “怎么,害怕了?”齐维桢的平静的看着她,“要是怕的话你可以跑。”姜灵均嘴边轻挑一笑,“戍城都已经开始戒严了,不会因为我是姜楚一的女儿就改变。…我只是觉得,真正的战场并不诗中的战场。对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台上黄金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齐维桢的剑尖直指姜灵均鼻尖,“那是诗人的浪漫想象…在他们用曼妙语言描绘战场壮丽的同时,他们首先要保住性命。”姜灵均盯着他,突然如游龙飘然而起,一剑挑起齐维桢的剑锋。齐维桢一时疏忽,手臂顿时感到一阵酥麻,他手腕轻轻回转,才借用下盘身力收住剑身。姜灵均看着他,杏眼一挑,嘴角的酒窝也浮了起来,“齐将军,战场三大忌:女人、头陀、小孩儿。您在真正的战场上可千万别犯忌讳啊。”   齐维桢微微一愣,复而苦笑摇头,他看着姜灵均轻巧的收回了长剑,将它藏在袖中,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不假滞塞。“好轻灵的一把剑,”看着小得意的姜灵均,心中一动,温柔的说:“很适合你。”姜灵均看着他:“我叫它‘胜邪’。胜邪’是吴王阖闾五剑之一,欧冶子铸它便如铸恶,每多增一寸便多一寸恶。自古以来,都是以邪治邪,所以我可不信邪。”她靠近齐维桢,两个人的凌乱气息交织在一起,“带我去戍城守卫吧,你看到了,我至少不会给你拖后腿。”   齐维桢看着他,略略思索,“我会考虑的。但是今天…”他淡淡拉着姜灵均走回邸站,“你要好好会邸站休息。不要担心姜祭酒,你知道你的平安更能令他安心。另外,”他回头看着姜灵均,眼睛还是黑曜石一般美丽,“明天我会接你去驻军府,”他顿了顿,“也是姜祭酒的意思。”   灵均回到邸站,疲惫的躺在床上。她今天很累,抬起头看着幔帐,他一直想着父亲走时安静的脸,心却并不安宁。也许是思索太多,她很快陷入了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爹是心头好b( ̄▽ ̄)d ☆、危局   翌日,灵均住到了驻军府。驻军府是周乾曾经居住的军务处。灵均身上并无长物,只带着几件换季的衣物和武器。齐维桢甫一换岗便来接应她。他带着灵均到了东厢,进了一间雅致的小斋房。这斋虽小,却五脏俱全。古朴的书案上立着丝绢的一枝梅瓶。灵均回首看着斟茶的齐维桢,轻问道:“周将军家中有女眷吗?”   齐维桢对着滚滚的热茶吹了口气,端给了灵均:“齐磊说周将军有一位义妹,曾经随军住在戍城,整个驻军府只有这处有些闺阁感,大概就是那位小姐所居之处吧。”灵均曾听父亲说过周将军是一位沉稳深思之人,没想到也有视若珍宝的女子呢。看着小斋的布置颇具匠心,所用器物也都是大气端雅,可见府中主人对斋主人的宠爱。“那周将军义妹现在何处?”   齐维桢略微思索,“周将军在失踪前几日将义妹宋小姐送了出去,现在也不知所踪。”灵均却想,周乾的一切行动就好像有了预期一样,为了避免危险,才将义妹送走,这样的猜想倒是有合理性的。但是照父亲的说法,周将军是个万事都有二手计划的人,他不会匆忙留下一个血书。那么只能说明,周将军曾经刻意留下的、某些能够说明真相的东西,被毁坏或者隐藏了起来。   灵均在脑中过剧情的时候,齐维桢已经将屋子整理好了。灵均回头看看他忙上忙下的背影,由衷的觉得这位俊秀的“人面子”还真是个小管家婆儿。这些叠被铺床的事情齐维桢也做得很是细致,他看到姜灵均所以放在一边的包袱,下意识的伸手去拿,却轻轻止住了。   姜灵均看得有趣,“怎么,齐小将军这是打算连我的行李都收拾了?”她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我可得感谢你,我打进来这些活儿可是丝毫没干过呢。”齐维桢悠悠说:“军旅苦寒,事务繁杂。幼年随军,所以便习惯为军队处理这些庶务了。”   姜灵均这几日来,倒是见到了和初日那个冷冰块不同的齐三。这人万事妥帖,难得的沉稳又不失决断,怪不得连赵无咎那样的鲁莽之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齐维桢以为她是在思索赵无咎之事,也看着他柔声说道:“你不用担心赵将军,那日的事情姜祭酒已经处理了,你做的并不完全对,赵将军却也是一时意气用事。他虽然鲁莽,但是个率性之人。见到他正常说话就可。”姜灵均轻点头。   齐维桢将屋子通气除尘,拾掇干净,回身对她说:“换防时间是一更天,好好休息吧。”说罢又添了一句,“将晚天凉,多穿些衣服。”他便回身走了。姜灵均看他思虑如此周到,不由得叫住他:“齐三公子,多谢。”齐维桢的背影对着他,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此刻不想回头看姜灵均那张俊秀的脸,怕她发现有些微红的耳根,灵均便只看到他轻轻颔首,就速离开了。   这一住就是半个月之久,天气日渐寒冷,萧瑟的风吹得人脸发麻。灵均匆匆进了屋子,便拿起桌上的书看了起来。这段日子,除了换防的两个时辰,她都在阅读大量的地方志。灯花发出‘呲啦’的爆裂声,她添了些香油,又将手放在蜡烛旁暖了暖。   父亲已经去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齐三偶尔会带回来几句父亲的消息,也无非就是安好罢了。父亲一次都没有给她来信,却让她的心略不安宁。戍城的和平只是暂时的,驻军府中的气氛仍然是严肃的,战争将会一触即发,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罢了。灵均希望获得更多的消息,但是齐三所透露的并不多。   她看了看手中的溪公青,淬进了绿萝中蕴藏的毒汁,时间越长,便会沉淀的毒性越大。厨房中的老鼠已经不幸成为她的试验品了。那日她又找了一块生肉,只是微微粘上剑尖便立竿见影。“若是到了关键时刻,这就是我的保命利器。”灵均心下暗想。   “灵均,你不要看我!不!你看我!我的身体破了好多的洞!”父亲浑身是血,他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胸口和腿上的肉被人活生生的剜去了几块。父亲走向他,他的手露出了森森白骨,扼向自己的咽喉。灵均感觉这双手已经让她窒息,她无法抗拒父亲的力量,几乎快要死去…“啊!”   从睡梦中惊醒,她摸了摸脖颈,发现皮肤如僵尸般冰冷。此时尚不到鸡鸣,却突见院子中火光点点。她将小袄披在身上,在黑夜中大口的喘着粗气,平复这个可怕的噩梦。   她喝了口冷掉的茶,看到院子中的火光消失在齐三的琉阁。整整二十天,几乎没有外来人员进入,而父亲的音信却几乎断绝。她心念一起,便起身用轻功步法进了齐三的琉阁。齐三的阁中有暗暗灯光,灵均心中暗道,“必须要采用这种方法才能知道更多的秘密,对不起了齐三。”她见周围无人,便上梁倒垂脑袋去探听屋中对话。   齐维桢声音虽仍旧沉稳,但是音色丝丝喑哑:“这件事情,告诉几个仅有的知情者,务必对姜小姐保密,违令者斩!”却只听另一个声音思索一下,急声说道:“公子,此事是否不妥,姜祭酒现在被党项的铁鹞子包围了,危在旦夕。如果姜祭酒有了万一,姜小姐面对的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这太不道义…”齐维桢厉声断道:“如果你告诉她,那可能见到的就是两具尸体!姜祭酒临走时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我照看好姜小姐,不能做出冲动之事,既然承人之事,才要忠人道义!此事你按我吩咐去做,即刻将小沛的情况报告将军!”   姜灵均听罢,浑身血液便冷了下来。她将头抬起,双手狠狠的掐着大腿的肉,咬着牙哭了出来。那胸口的痛苦几乎要冲破整个身体,却要忍着不能发出声音,身体中的气在无形的乱窜,冲到了喉咙窒息的哽着甜腥。她胡乱的喘着气,开始慢慢的冷静下来。父亲可怕的梦也许会变成现实,这样的情景她不敢想象。她坐在屋檐上,身体紧紧抱在一起。她心中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手中的溪公青在月光下散发了阵阵寒冷,此刻那玄鸟的美丽优雅却像画着催命符的小鬼。她心中下定决断,父亲、对不起,我只能冒险了。   她心中不再迟疑。复将头低下,窥见齐维桢将手中的密信燃成灰烬。他此刻心中也凌乱不已,姜楚一此人的品性能力他一向佩服,但是这个诱饵和先锋军却只有他能担得了。前朝之所以启用姜楚一,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赵国的大名,即便是塞外蛮夷也知之甚多。尽管知道小沛驻军是有去难回,可是他确实无法阻止,因为…他紧咬牙齿,想起姜灵均那张美丽的脸,拳头骤然击上桌子,顿时间鲜血淋漓。   灵均见状,心中一时间颇为复杂,多日相处几乎让她忘记了齐维桢是一个军人。虽然在听到父亲危险的那一刻,她一瞬间憎恨过齐维桢,但自古忠义难两全,齐维桢即便知道内幕,大抵也是无法告知她。看齐维桢的做法,齐贞吉也许对小沛被围一事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且不打算再为此投入更多的兵力。但是父亲危在旦夕,她只能放手一搏了。   姜灵均轻身下檐,回身闪到房内。拿出明石,映出微弱的青色光芒,她借着光芒迅速整理着备战之物。灵均心如鼓噪,这是真正的战场,而不是岳州的君子剑会、扬州的名姬剑舞。既无君子谦让之德,也无美人舞剑风韵。此刻她才真正觉得,以往在诗书上看到的绝伦战场风光,仅仅是书写死亡的绝命场。姜楚一声名显赫,而仅仅成为一诱饵。她流干净最后一滴眼泪,牙齿和嘴唇摩挲出鲜血,让自己尽量清醒。   窗边忽然闪过人影,灵均即刻回身于床上调整呼吸,假装熟睡。齐维桢悄悄走到床边,久久凝视她平静的脸。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脸,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让灵均生怕露出破绽。他伸出纤细的手指,冰凉的指尖碰了碰灵均的脸颊,那样细腻温热,瞬间便温暖了他有些恐慌的心。她听到他在黑暗中喑哑着嗓子说道:“你放心,你父亲会没事的,你放心…”   齐维桢轻轻走了,姜灵均握紧手中的溪公青,齐家已经无法对父亲的性命负责了,她只能尽量的减少对他人的连坐而自己行动。轻身出屋,见周围并无火光,便轻身翻出府外。这两个月天气变冷,城中市民起早时间并不早,眼见行人稀少。她跑到东北角马厩,见马夫背着她喂马,口中呵气连天。   灵均眼睛逡巡着面前的营房,飞身趁机飞身到平日骑过的“烈焰”前,抚着它的耳朵温柔低语:“好马儿,好马儿。我平日对你好不好,今天有难,檀溪跃马,可要助我!”她一刀挑开绳子,趁马夫尚未回身,将烈焰牵了出去。换防戍卫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坐在马上悠悠走来,以为是哪里来的细作,走近才看到是平日换防的姜小姐。   灵均心中微滞。她握紧拳头,面色却平静自若。    ☆、破城   “这位大哥,齐将军命我去探查小沛军务,还请开门。”姜灵均尽量扯出一个堪称镇静的微笑。开门需要齐贞吉的帅令或手令,她摸了摸手中的银牌,却只能以假乱真了。她将一块手令递给戍卫,只见他皱起眉头:“姜小姐,这只是三公子的手令。”姜灵均并不慌忙:“大哥,家父已将小女托付给三公子代为照顾,因此小女随三公子换防,手令也代用三公子的。”她轻轻一笑:“大哥莫不是不相信齐三公子?”戍卫暗想,三公子几乎每日都带着这姜小姐,二人形影不离,看三公子很是照顾,齐将军又颇为倚重姜祭酒,这姜小姐又极为美貌,说不定早已经是内定的媳妇儿了。他拱手一让,姜灵均便悠闲的出了大门。   城门关上,姜灵均紧绷的身体顿时松了下来。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裳,让自己暖和一些。将近日出,银河星星点点,滑出一条绚丽的尾巴。她心中自嘲,曾经多么期盼塞外的壮丽。她悠悠轻哼:只见星楼望蜀道,月峡指吴门。人却万行流别泪,九折切惊魂。将自己的思绪从梦幻的星子中拉了回来,握了握手中的拳头,扬鞭一挥,快些,再快些,马上就能到父亲身边了!   姜楚一一袭青衫已被鲜血浸透,他手中的隋刃细薄至极,出手狠厉见长,刀刀直取眉心。这一时间斩杀数百人,竟让他有一种错觉,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仗剑江湖的日子。他右手肌肉几近僵硬,只靠着机械的动作和灵巧的运转一击致命。血腥之气蔓延,忽然一只飞箭直面眉心。姜楚一飞身一躲,只见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骑着马睥睨着他。这青年挑着眼睛看了一眼姜楚一,嘴角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怎么赵国的军营里会有女人,啊…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他飞马上前,想要一把掠起姜楚一,不料右臂一痛,竟然穿透筋骨直直向心脏插去。他只得向后闪避,而右臂剧痛犹在,竟然被扯下马来。他左臂向对方狠狠一击,将右臂抽离出来,黑血已经汨汨不止。   副官齐尔木飞马跑来,见主将木都中毒,一声大怒,利刀砍向姜楚一。姜楚一亦不闪躲,只待刀近却一剑割破其小腿。但他虽用毒剑伤了两位主将,却将更多敌兵吸引过来。这样也好,他心中想,厉坤将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只能为他多保留一些战力了。他飞身躲过数十只弓箭,左手抽出了鞘剑,鞘剑力重,直割弓兵喉咙。   灵均,灵均…姜楚一心中呐喊,此时你是否还安眠在戍城的夜色中呢,父亲即使再强,终究是伶仃一人。哪怕能够留一条命回去,真想见你啊。他无意识的斩杀者,动作却渐渐变慢,引得党项敌军蜂拥而至。   身上的皮肤被沉重的夏剑割破,姜楚一身上痛的战栗,他不由得自嘲,自己也非昔日天下无敌了啊,曾经不惧生死又是何等义气,今日几个蛮夷就能决定他的性命。人若有了牵挂,也就有了软肋,此时他只想变成一缕孤魂去看看他的女儿。他体力渐渐不支,眼前也渐渐模糊……   姜楚一纵使剑术高超,毕竟为了便于截杀未着铠甲,身上早已经被割裂出无数痕迹。他大喝一声,一个炫目剑花,围攻的第一层敌兵已经割喉而亡。他回身一看,党项人攻城速度竟如此之快。用铁拔子登墙,再辅以重弓,守城将士已经被射杀无数。“怎么会这样…”数据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误?姜楚一绝望的望了望城楼,党项弓的射程强的可怕,早已经超出了七十丈之射。好战的品性加上擅杀的神器,让仅剩的五百守兵如何守城。   他看着墙头上血战的厉坤,手中的长枪已经被砍断,只能用半枪不断杀敌。厉坤心下绝望,齐贞吉送他们到小沛就是个死局,戍城不能失,但是小沛却可能是牺牲品。他看了看已经青衫湿透的姜楚一,哀声悲鸣:“姜大人,将军有令,一旦小沛有失,请姜大人另寻良机!”木都毒血蔓延,但为了接应后方,便稳坐一旁,突然听到厉坤高喊,方知道面前貌若女子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姜楚一。   木都叫人取了烈酒,用火刀一挑便倒在右臂上,烈酒炙痛,他仍旧笑得出来。党项将士见主帅坐镇军前,更是勇猛杀敌,姜楚一带领几百将士,心中麻乱不已。厉坤的副将孙赫见主将大腿被刺穿,连刺敌军,大声质问:“将军,援军到底何时能到!弟兄们已经撑不下去了啊!”厉坤只能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大军将至!兄弟们!相信齐将军!”孙赫见门口下已经是独木难支,便骑着飞马开城去助姜楚一。   木都见城上冲天的杀气和堆积的尸体,心下知大局已定。他饶有趣味的看着姜楚一,如月夜饮酒一般张开双腿,豪气说道:“大名鼎鼎的姜楚一,原来是个美人!姜大人早与我私下通书多回,却未得见面,今日一见,真是大幸啊!儿郎们听着!给我把姜大人活着请回帐里去!”齐家将士听闻二人有私,心思越发不稳,姜楚一厉声喝道:“贼子休要巧言令色,不过是中我毒剑,想要解毒罢了!”   木都端坐马上,见到姜楚一凌厉的身姿,不由得轻哼一声,赵国的软根子们不少,难缠的人也不少,这个姜楚一和戍城的周乾,倒是都能令他高看几分。姜楚一见木都已经中毒,却丝毫没有将死的紧张,心中却思索齐贞吉临走时的密语。再坚持下去!隋刃与鞘剑像两个神出鬼没的死神,无声无息的令人胆寒。   倏尔马蹄声至,木都面对着城楼,嘴角轻佻,“呵,来了……”一群身着重甲的铁鹞子军如飞云电击,铁索勾连,轰然而至。姜楚一望见前方晃眼的铠甲,恍然想到了赵朴子生前的遗言,他悲戚吟喃,“养寇如患,需知敌寇狼牙铁骑,若我边防有一日不丧于西北,亦将吞于贪狼…”   木都飞马而至,下马跪拜于男人脚下:“见过大王子!”嵬名部落的大王子如乾正是年轻英武,他轻轻托手,命令甲兵冲锋,又命族中巫医上前:“齐尔木已经告知我战况,是什么人能将你伤的如此厉害。”木都直言:“齐贞吉果真派姜楚一和一喽啰将军来守城。我步跋子进军时,姜楚一用仅仅几百甲兵布下多个奇阵,此人又剑术高超,单人匹马竟然能抵挡众多猛士…南大人曾言,姜楚一就是汉家行走的军防图。”巫医诊治完毕,回报道:“这与齐尔木是同一种汉家奇毒,幸亏南大人曾经传我汉家毒方,可解。”如乾望着西夏的甲兵如雷霆般斩杀面前的腐肉,不禁微微一笑:“即便如此,也是大局已定,不过这个姜楚一…留他一命,周乾的嘴太硬了,我们需要第二份军防图。”他气定神闲的观看着眼前的厮杀,并饶有趣味的看着瓮中之鱼。   姜楚一仅存的几分希望也已破灭,铁鹞子和步跋子就像一个坚固的牢笼,自在戏耍笼中之人,他手中双剑已经要不听使唤。“就这样也好……”姜楚一累的再也杀不动了,几十年的沉浮变化,不管如何,最终未违背报国初心。只是他心中仍是不甘,心中的城府宏图,尚未寻觅传人,只有灵均…他的小灵均啊。“对不起啊,妙仪,你的女儿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却将她自己留在了世上,没关系的,她的力量已经可以存活下去了…”姜楚一躺在尸堆中,听到了铁骑轰鸣的声音,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灵魂已经回到了家乡的楚地…   数十只夏剑刺来,剑风凛冽,姜楚一却并未感到痛感,他睁眼一看,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刀剑碰撞中飞舞。“灵……灵均?!”姜楚一见到女儿轻灵的身姿游走在铁骑之间,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支着身子,看到姜灵均手中的胜邪剑不复往日的轻灵身姿,有若玄铁附身一般,竟将嵬名将士的重甲击穿。“灵均…”姜楚一眼中隐有泪意,她既想让女儿有强大的力量,又想让她平安,这本身就极其矛盾。一直以来,他都希望女儿不到万不得已都以守势自处,可是孩子成长的就是这样快啊…   姜灵均挡在父亲身前,只将自己当成一睹铜墙铁壁,决不让人伤他毫毛。敌军兵器重,她便巧施力道,用东家之矛,攻西家之盾。铁鹞子勾连在一起,虽然人死马而战,但是被灵均从中间穿梭劈开,又无法分散,这一纵队便为之大乱。姜灵均趁此机会,一把抓住父亲带上马,她狂奔半天路,但是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心便落入尘埃。“阿爹…”灵均尽力不让眼泪掉出来,那个总是清净风雅的父亲,此时却被尘土和血污所覆盖着。“阿爹,疼吗?”灵均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擦了擦父亲脸上的血污。姜楚一倒是被疼的咧开嘴:“你啊,长大了再也管不住了,终于还是和你娘一样来到战场了…”他垂下头,大口呼吸着,“灵均,听爹说,齐家在戍城的祝融营几乎就是几千人虚张声势的空壳子,所以齐贞吉早已约定不会来救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等待的,就是齐大公子正向小沛进军的伏羲营。我们要从这里杀出去,向东边寻找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爹~美人闺女~ ☆、祝融伏羲   刀光剑影的杀戮味弥漫在小沛上空,党项重兵铁骑已经对此毫不耐烦。“多久了?”嵬名如乾冷眼看着姜氏父女从铁鹞子中心直插入心脏。“已经两日了,”木都轻声道。距离第一次杀戮已经过去两日,小沛虽并非铁桶一块,但是数量众多的士兵竟然被打散。姜楚一有了灵均作为先锋官,和孙赫利用斜插抽击的方式欲打乱方阵的步法。灵均仿佛一只飞鸟将入山林,身上的枷锁已经卸下,在这场绝望的战争中尚能够冷静自持。   然灵均纵然身形灵活,但是击穿重甲的几率也仅有五五开。太阳已经被硝烟色熏成灵均不认识的颜色,那种绝望的黑色勾勒出惨淡的白色,她汗如雨下,白皙的肌肤上已经满是伤痕。在这里被重甲兵堵住,无法突破去寻求大公子齐明晦的帮助,城中的辎重也已经消耗殆尽。“父亲!”她焦急的大喊,她看到父亲又遭到重击,口吐鲜血。姜楚一用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抱住她,他的嘴轻轻在耳边吐出丝丝带着血腥的气息:“灵均…去找齐大公子…不要管我,告诉他,一切遵照齐将军密信所言,快啊!”快马突然受了鞭笞,嘶哑飞奔,姜楚一用尽双剑的助力,将她送出了阵去。   “啊!…”灵均不敢再看身后,她怕看到父亲被包围的惨相,大滴的泪水唦的皮肤生疼,她几乎是大喊着,将这几日的一切惨状喊了出去,“只有活着找到齐明晦,”她疼的、冷的想睡觉,便按住流血的伤口,保持痛感。“不能睡啊,不能睡啊。”后面的追兵大吵大嚷,灵均飞快的躲过暗箭,却没料想从前方飞过来的箭矢生生划破了她的脸颊,灵均轻咧着牙,听到后面的两声惨叫,原来是追兵被箭矢所伤。   “是谁……?”前方飞马而至,却看见一个笑脸俊公子将弓放回了囊带上。“对不起啦小美人,”公子滴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妹妹这一身伤痕,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啊。”灵均不敢确认此人身份,只得严阵以待。这人周围尚有数十人卫兵,怎么看起来这么像…祝融营的军士?   灵均试探着开口:“祝融火曦天德…”却见公子笑脸一收,正色道:“伏羲并吞八方。…这么说,是祝融营的朋友吗?”灵均听罢心中仿若小船在颠簸暴风中终于靠岸,她却哽着嗓子道:“齐大公子的援军终于到了吗…”公子见她突然露出脆弱表情,倾身上前轻拭泪花:“女孩儿这么美,可不能为了一群臭男人打打杀杀的战场哭坏了鼻子呀。在下谢言,奉大公子之名前来助阵。”谢言整肃衣襟,拱手一拜。   灵均看后方寂寥,不禁露出担忧神色。谢言窥其表情,柔声说道:“不必担心,大军在后方压阵,我先随姑娘向前解围,大公子随后稍至。”说着他面向天空,做了一声雄浑的哨响,有着一只劲健苍鹰盘旋,后方便有数百骑士应声而至。灵均旋身回马,不多一言,她心中已经是却已经风起云涌:“父亲,求你活下去!孩儿再也不同你闹脾气啦!”   党项重兵终于将这可恶的赵国将士屠戮殆尽,但是如乾却一脸平静:“探子报小沛有可供攻城的粮草,怎么突然会变成空壳子,难道齐贞吉不想要小沛了吗?”亲兵妹勒沉声言:“小沛并没有看到探子所言的大量粮草。”如乾率大军而至,攻下小沛是为了围草打粮,必须断齐贞吉的供给又能收于腹中。他忽略眼前的屠杀,倾身用剑勾起姜楚一的下巴,“姜大人最好知无不言,我尚能让你活着。”姜楚一轻笑一声:“你最好杀了我,因为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如乾被这种嚣张的态度激怒,又要留着它以待后用,只能不断刺伤他泄愤。姜楚一的身体被自己吐出的血腥味儿恶心的七荤八素,他身上伤痕众多,已经疼的麻木,只是他素喜洁净,今次却如落入污泥,不禁感叹自己这个臭毛病,临死还是脏死的。   旁边身形高大的浪讹遇移看到这人身上被捅出了一堆血洞,不禁打了个颤:“大王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这么漂亮的人身上被他弄的全是伤,多可惜那身白皮肤啊。”天性沉默的隈才浪罗冷漠直言:“跟着南齐音学了几句汉化就瞎用,这话是形容女人的。”话未说完,他便鹰目寒光,这声音,不对劲…很不对劲!浪罗沉声问如乾:“大王子,兀卒可派了后援兵?”如乾沉声言:“不波只派出我们了”浪罗刚要上前回禀,二人便感觉危险闪过了锋利的腰刀。   如乾瞬间释放寒气,他按剑一看,一群吆喝着的汉子扬鞭快马,豪气而至。“如乾,你阿永来了,还不过来见礼!”浪罗周身一肃,高声一喊:“是破丑兀亚!”浪讹遇移轻哼一声:“破丑家的一群野狗,也想来趁火打劫了!大王子,他早已经不是兀卒的兄弟,只是一个被打败的瘸腿狗罢了!”如乾并未多言,他浮起笑意,高声呼喊:“兀亚叔叔!今天来是为我做后卫的吗?”说着他冷冽的眼光看着兀亚身旁的青年,冷声呵斥:“檀郎!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不回家是想要不波和阿麻担心吗!”   那少年也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如乾。他有一张介于青少年之间的漂亮脸庞,尽管高鼻深目,有着党项人的侵略之气,但是塞北的寒风却没有冻结他水润的眸子,他的气息像狼一样孤独,眼眸却有点点清澈。他眼神倔强,也并不回答。兀亚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是月女神赐予的血脉兄弟,怎么吵成了这个样子!”他转身看着如乾:“兄弟就是要相互扶持嘛!你阿波知道你在小沛有了麻烦,特地叫我这个做叔叔的来帮忙,如乾,齐贞吉的人头,就让叔叔替你拿了吧!”   如乾敛去笑容,平静的说:“侄子攻下的城池就不劳烦叔叔代劳了,我们嵬名家的东西万没有被别人拿去的道理。”兀亚周围的战士早已经不耐,他们拿起战刀,便向着如乾扑去。兀亚眼神凶狠,刀去留声:“给我教训这些个母牛喂养的小毛头子!”这两大部族竟然就此缠斗起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南齐音望着苍茫天地,悠悠沉吟。“南先生念得也是汉诗吗?”嵬名极梦年少活泼,喜好玩耍,但是却很喜欢这位翩翩的汉家先生。南齐音俊秀的脸上露出怀恋的表情:“在汉家,这是对完美圣人的最高标准。”极梦摇着小脑袋左右摇晃,“圣人是什么人呢?是像我们党项月神一样的人吗?阿麻说她掌管了我们的生命,是完美的,我们的大白高原,就是她肌肤的颜色。汉家的圣人也有白白的皮肤么?”南齐音听到童稚趣言,清淡一笑。极梦看着这表情几乎要痴了,他的哥哥们就像战狼、雄鹰和猎豹,她喜欢他们的强壮和豪放大笑,可是眼前的汉家男人,是她萌动的心所遭遇的飘逸美丽。   嵬名氏首领乞颜辛年过四十,处理完族中事务,连忙抱起了最喜欢的小女儿,“诶嘿呀,看我们最可爱的小母豹,今天也是这么凶猛漂亮呢!”极梦嘟着嘴,娇嗔的推开自己的父亲,“不波别用你的大黑脸凑着我!我也要有白白的皮肤,才能成为汉家的圣人呢!”乞颜辛哈哈大笑,放下女儿,脸色迅速一沉,“南先生,我原以为我的儿子已经将齐贞吉的头颅带给我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呢。”他面有几分愠怒,似乎是在责备南齐音办事不力。南齐音轻垂头颅,柔声道:“您想要吞并费听,您想要让汉家重视您,您想获得更多的财富,这些您达到了。但是您不能指望一只成长的雏鹰就能够直接琢掉猎豹的眼睛,您必须利用猎豹的对手,才有可能在他受伤的时候去覆灭他。”   乞颜辛虽然有嵬名族男儿的暴烈,但是他也有天生的狡猾。他细细思索,又冷声询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我派如乾去骚扰齐贞吉,你并没有反对!”南齐音平淡答道,“您必须要向汉人证明,您有这个实力成为天下之鼎的一角。无论成败,汉家那些可怕的文人都会在笔下尽情描写嵬名族的可怕,写您曾经将齐贞吉逼入死角。拿到齐贞吉的人头固然能成为党项的英雄,但是能够与他五五分就足够党项人为您这个英雄卖力了。”   更何况…南齐音心中暗暗思量,朝廷的派系又要乱起来了,齐贞吉是个实用主义者,这也就造成了他更看重战争的结果而非过程,偏偏赵国的笔杆子最喜欢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过程上做文章。齐贞吉心中轻笑,他几乎是恶劣的想要看到赵国因为一个边陲部族的骚扰而陷入互相征伐的境地。“请您放心,朝廷的心病在更强大的往利氏,他们和西辽走的太近了,近的赵国皇帝坐不稳宝座。”乞颜辛不太懂这些汉人的弯弯绕绕,南齐音复言:“中原有句老话叫‘远交近攻’,可惜赵国始终收复不了往利氏,既然如此,就只能‘合纵连横’…”他抬头看着血色残阳,好像看到多年前,他与昔日旧友割袍断义,抛弃自己曾经誓言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GO ON! ☆、擒杀   破丑和嵬名的厮杀还在继续。双方都是大白高原下的儿女,追马逐鹿长大。兀亚的军马几乎都是一些流浪者,甚至有吐蕃、回回甚至契丹人,他们更像是一群无法成群的狼,只是看到猎物便随意逐杀。   如乾狠狠的从敌人的胸口中抽出剑——能够拿到齐贞吉人头的人将是党项的英雄!   作为嵬名氏最英勇的儿郎,此次他本打算直捣黄龙,却没想到中途居然被兀亚扰乱步调。兀亚的这群野人同伙虽然不是军队,但是都在长年的杀戮中锻炼的如虎狼般,久战的军士也疲惫不堪,他想着便恨恨咬牙。兀亚体格健魄,刀法凶猛,他早就想教训老对手的儿子,如乾也不惧怕,飞剑转迎,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姜楚一拖动着身体,躲藏在尸堆后苦笑。没想到,老天却开了一个玩笑,若非党项人自己争功厮杀,他早就命丧黄泉。他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无力,久别战场,就连身体也已经疏忽,竟然有一天要拖着残破的身体等着女儿来救。“嘶……”他神游九天之外,感觉到未经救治的身体血液快要流空。浑身发冷又热,好似在滚烫的油锅,又似坠入冰窖,昏迷中却有一双柔荑轻抚他的脸。姜楚一睁开双眼,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女儿那张美丽的脸看着他,那双坚定的眼眸蓄着泪光。“爹,得救了…”   姜楚一回身一看,伏羲营的将士如猛虎入林一般冲入混乱的战场,三方迅速缠斗起来。姜楚一长叹一声,“吾保全性命矣!”谢言箭法超群,他看到衣着,便几乎能区别党项的首领,瞬发三箭,同时射伤了如乾和兀亚。二人咬牙吃痛,见到汉家兵马,方知道汉人竟然援兵已至。如乾见到汉军人数并不多,与兀亚会心对视,二人已经灵通,便合力攻向谢言。灵均见伏羲营还在后方,却想要帮忙还谢言一报。姜楚一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灵均飞马上前,趁二人不备,近身上前,用溪公青刺伤了兀亚,兀亚身上吃痛,眼睛一花,才看到自己肩膀上黑血直流。兀亚见状大怒,便联合众人围攻灵均。灵均这两日已经渐渐习惯战场的气息,此刻非但不畏惧,身体还有隐隐兴奋。她用尽周身灵巧力量,胜邪专攻心脏,溪公青直取喉咙,一时之间却令敌人无法招架。   她双腿一踢,却疼的一个少年哇哇直叫,“啊!你这个疯丫头,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少年身体矫健,灵均却不逊色,二人缠斗起来,眼见溪公青要刺入喉咙,灵均眼神一亮,忽然手腕却被震得一麻。灵均险些掉了剑,她抬头一看,一个五官深邃的漂亮少年盯得他发毛。少年手中的弯刀滑出诡异的弧度,灵均双手勉强能招架,却渐渐体力不支。少年冷淡的看了她两眼,好似逗鸟一般,对她下盘的弱点若有似无的挑逗试探,还不忘点评,“剑挺快,不够狠;剑法还行,不够有力;腰太软,肉太嫩,皮肤太白,也就能对付夜利辉这种笨蛋了。”刚才被灵均伤到的少年哇哇大叫:“檀郎说谁笨蛋!”   灵均心中纳闷儿这么就遇见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这少年人不去对付其他赵军,却一直恶趣味的与她厮斗。名叫檀郎的少年手中的弯刀轻盈灵活,又向灵均的手腕压力,灵均手中的溪公青一直寻找机会去伤他三寸,但是对方另一个手中却隐现暗刀飞速挡回去,震得灵均手腕一麻。檀郎挑眼一笑:“别以为只有你们汉人手中有暗刀。”少年略有些稚气的脸上素来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一笑,灵均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明亮,只是被刚才还过分平静的脸隐藏起来了。   灵均心中的争斗之气也忽的扬了起来,她从小师从过多位名剑,就不信这塞外的蛮子还能和中原的帝王剑媲美。胜邪高高扬起,又攻他下三门,见他还不中招,灵均干脆放了溪公青,五指并拢做掌剑直取他喉咙死穴,檀郎虽然身形轻快,却也被她划伤了脖颈皮肤。他龇牙咧嘴的嘿了一声:“你这丫头就走野路子,该不会指甲缝儿里都带着毒吧。”他左手一抓,竟然将灵均的手腕带了过去。对方粗粝的指腹故意在皮肤上摩挲了几下,令灵均的皮肤惊起了细小颗粒。她又羞又恼,想着自己虽然学父亲潇洒落拓,接触的年轻人却都是如齐维桢一般的有礼公子,没想到竟然被一个野蛮子暗地里戏弄。   她柳眉倒竖,手中攒、握、顶、打,手型变化极快,看似纤细的手腕子却好像钢筋撞在了檀郎的胸膛上,顿得对方连连后退。夜利辉一见同伴竟然被伤,大怒着要过来收拾灵均,檀郎却用弯刀一拦,那双黑洞洞眼睛定定看她:“这小母豹子的对手是我。”灵均纵然修养再好,心中也暗自怒骂:“呸,你娘才是母豹子”。她也不废话,冲上去就打。二人年轻好胜,自然是轻、拢、慢、挑,双刀暗器来回招呼。   双方厮杀大胜,谢言虽然看起来势单力薄,但是占据‘敌疲我打’之机锋,他年纪虽轻,经验却足,虽无两翼压制连锁铁骑,但是却反而用鱼丽阵的漏洞攻之。一时间三方相互胶着,彼此却也退不得。忽而间便是千军万马入山之声,这声音让整个小沛为之动容,仿若山洪见滚石落坡一般阪上走丸。谢言那双笑目眯了眯,柔声道:“辛苦各位了,只好请各位纳命来了。”   齐家伏羲营飞至,大公子齐明晦轻吐淡言:“杀”。后方大部队如死神一般沉闷,只是他们的动作却是相反的充满力量且整肃,两翼侧压,先锋亦将铁鹞子的留白之处冲散。浪罗冲破伏羲营的铁骑,一剑结果了面前的赵军,高声大呼:“王子,势头怕是不好了!”如乾心中恨恨,带来几千头击兵,不能全都葬送在此。他扬刀大呼:“儿郎们!跟着我突袭!突袭!”   党项士兵得了王子口号,互相狼鸣呼和,震动天上,更添了几抹豪壮,势必要跟随主人冲杀出去。如乾杀红了眼,一瞥却是见到了自己小弟弟在与人缠杀。他飞奔而去,一把就势要捉了檀郎去,厉声道:“跟我回去见阿波!”檀郎看着眼前的兄长,默默不语,只是凝视了他许久,忽然大力一拍马腹,那马受了疼,嘶吼着飞奔向前。如乾只得向前突袭,还不忘看着弟弟咬了咬牙。   兀亚族人见嵬名氏已经逃跑,心中更加不安。兀亚的亲信阿罗只向来有几分老练,他护着兀亚,边打边说:“老大,嵬名家已经撤了,咱们尚不知道齐家后面还有没有人了,没有必要死守了!”兀亚心中何尝不知,只是想借齐贞吉的人头重新再草原上树立威名的想法,却是落空了。   他越想中毒的手臂却越疼,这样一个大汉被剧毒折腾又强行用武,毒素更是快要蔓延全身了。兀亚看了一眼小沛,攥紧了缰绳,心中暗想,总有一日他要雪今日之耻!他大喝一声:“走!”   兀亚驱马突围,又欲多斩杀几个敌方先锋的头颅扬威,小沛主将厉坤已经战死,副将孙赫侥幸逃脱,还在浴血奋战。兀亚一见小沛守军心中便烦闷,专挑软柿子捏,便横刀飞向孙赫。孙赫手臂中刀,刀影正闪眼睛,眼看无法躲避,径直僵在那里,只听‘咔哒’一声,他却并未人头落地。只见灵均手中胜邪挡住了兀亚飞刀,却被斩碎一角。灵均抽出溪公青,又在兀亚腿上狠狠扎了一下,兀亚痛声大叫,血液更加速了这种疼痛。   灵均见孙赫已经力疲,只好拍打着马让他退开。兀亚虽然勇武,但是剧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只欲了结眼前的毛丫头,阿罗只却轻挑其刀,大声喊道:“我王!您身上有剧毒,这女人杀不得!”谢言从缠斗中出来,见状欲助灵均,几人死缠之间,兀亚打开突破口,仓皇前袭,复而向后大喊:“给我带走那个毛丫头!”一直在旁看戏的檀郎随手打发掉几个赵兵,忽然飞马上前,一把拖住灵均的身体一旋,便而轻而易举的落在他的马上。谢言见状不好,上去与檀郎较量,哪只对方的路子也野得很,任你刀枪斧钺,防守确是滴水不漏。谢言右手得空,便放了一只小冷箭,差点伤了灵均,檀郎的手臂紧紧护着她,那箭却伤的他眉头一皱。   灵均本来力疲,双手被他制住,又不能用暗刀,她看到林子边几乎已经半昏过去的姜楚一,心中的急火也烧了起来。她在马上发作起来,双腿不停的踢着马匹,这马便乱了阵脚自蹬马蹄。檀郎一边与谢言相斗,一边也不耐烦灵均大闹。他干脆用双腿膝盖把灵均双腿也锢起来,二人看上去到像是搂在一起同乘一匹马,灵均这才羞恼,对方久经磨练的肌肉蹭着她那双柔嫩双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还总用膝盖顶着她小腿,弄得她没心想别的,只是生气、担忧交加,恨不得刮了这个蛮子。   檀郎看准时机,弯刀一划,打了个虚招子,谢言在电光火石之间轻闪,檀郎已经转马飞跑。谢言又发了几箭,奈何檀郎耳目清明,竟然一一躲过。眼见灵均被捉走,他急欲追赶,却见后方杀戮停止,大公子齐明晦一手抓住他手臂,沉声说:“前方尚不知道是否有埋伏,不要冲动。”谢言拳头一握,想起女孩儿漂亮倔强的脸,一拳捶在身上,抬头哀叹一声:“快去救治姜祭酒吧,这下该如何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上了打上惹TAT ☆、大漠苍云   那是一只南渡的百灵鸟,因为渴望雄奇壮丽的天空而逃脱了牢笼,她撞破荆棘丛密布的铁笼子,翅膀飞溅着血珠而冲破天空,却发现塞北干涸的水源让她渐渐失去了生机。她的羽毛渐渐垂落,而发出清脆的哀鸣声,让她想起了久远的白雉鸣于掖庭,渴望飞向天空的自由者终究会因为时运不济而丧命,而百灵的羽毛也将要凋落…   羽睫轻开,蓝色的幕布似乎在飘动。灵均呆呆斜视着天空,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漂移。这种触感是什么?她的身体没有想象中那么冷,身体被一团热源所包围,让她想更急于获得这种热量而怕拼命凑上去。那人吐出了一口热气,呼在她的耳边,有些痒,灵均方把自己从魂游太虚的梦境中拉回来。   “怎么,做梦了么。”有些熟悉的男音出现在耳边。灵均楞在那里想,这个声音,听着好生耳熟,那是在战场上的,有些冷淡而嘲讽的男音…她忽而有些涨红了脸,下意识便要现出溪公青,却发现袖内空空。双目一偏,便看到了檀郎那张冷淡可恶的脸。自己的身体热量竟然来自檀郎在马上紧箍的双臂,他的身体介于半成熟之间,却是有力而充满热量的。   他将头靠在了灵均的肩膀上,似乎在耍弄般的磨蹭着她的肩膀,那令人聒噪的气息轻轻呵着:“又向用你的毒剑伤人了么,可惜你的锋利爪牙已经被我拔掉了。”   灵均回头四处逡巡,则是看到了另一番风貌。“逐水草而居的后代,曾经被中原文明摒弃于正统之外。对他们而言,狼性是值得赞誉的,互相为了争夺领地而进行杀戮性的战争是争议性的,并且是进化的一个标准之一。”在灵均的认知中,姜楚一多次平静的对她讲述,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曾了解到不同于优雅纤细中原文化的异域文化。   古壁遗辉残响渡,勒勒西川独枉然。像一位带着面纱的神秘异族美女,面前的风貌是风沙与雄壮交织的阔大境界。灵均的双眼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了,以至于她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却想即兴赋诗,甚至用吹派艺术去塑造这些雄奇之物。檀郎看见她湿润的双眼在深深的望着这一切,慢慢的驱动着马儿,轻声说:“很美吧。这里比起你们那个像婴儿一样柔弱的赵国怎么样。”   灵均垂下了眸子,淡淡说:“总不过是各有风姿。但是蛮夷就是蛮夷,没有礼乐教化,甚至做出欺压兄弟的事情。”檀郎冷哼:“嵬名家族和赵国的盟约已经不知道是几代以前了,你们又和往利家合约,况且你们赵国也一直想夺走党项人的土地,更别说破丑家根本不卖赵国人的面子。”   浪费唇舌实属无用,她不再多言。没想到这少年却不依不饶暗讽:“怎么,你那张灵巧的嘴只会在心里骂人吗?还是因为此时没有毒物在手被我制住了?”灵均既然被抓了,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狠狠的挤进檀郎怀中,夺走他仅剩的一点热气。檀郎被猛然一撞,差点惊马,他紧紧拽住缰绳,瞟了灵均一眼:“你们高贵的中原女人就这么放荡吗,没比我们党项女人差到哪里去。”灵均心中暗道,我弄不死你我也冻死你。她体如温玉,到了秋冬便温中带一丝寒,蹭着檀郎的体温,那丝淡淡的寒香味似乎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无法驱除。   灵均看着前面三三两两的一群背影,认出来那是残破的破丑家族。兀亚的身形不稳,几乎是摇晃着驱马前进。那是毒性慢慢的令他无法掌握身体了。她暗自嘲讽自己,这条命说不定也就落在这蛮荒之地了,就算如此,她也多少拉着一个异族蛮子陪葬。那嵬名大王子的毒虽不深,但是若没有正确的药理,也是无法破解的。只是父亲…灵均心中好似被攥紧一般,她想起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脸。她又带了一丝期待,她相信齐大公子会救治父亲的。   檀郎看着她直直盯着兀亚发呆,缓缓开口:“你最好别期望他死了,他的族人会让你一起陪葬。对了,他们的方法可并不怎么温柔,唔,大致像豹子一样撕裂对方的皮肉,并且取出心脏放在火上烤。”灵均心中冷哼,这样就想吓到她,未免太幼稚了。她试探着开口:“这么说,他的毒已经无法可解了吗?”檀郎的眼睛冒着精光,似乎在笑她不识抬举:“你不会以为你的毒能杀了他,你还能完好无损的逃出去吧。如果不是为了解药,你早就被打了败仗的破丑家族劈成两半了。”她惊异于他对破丑家族明里暗里的漠视态度,似乎是有些惊奇的看着他。檀郎默然不言。却听前方一声凄厉喊叫,打断二人思绪。   兀亚惨叫一声,惊得周围族人飞马上前。只见他双目紧闭又眼皮嘴唇发紫,冷汗秫秫直下,已经被毒素吞噬的痛苦不堪。阿罗只握紧双拳,看到马上的灵均,心头不由得起来一阵怒气。他双手抓住灵均的绶带,便直直的把灵均拖到了地下。好疼…灵均浑身已经被刀剑伤了多处,又被粗暴对待,身体被粗糙的砂石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翻出的嫩肉又被砂土覆上去,就像重盐撒在伤口上一样割破骨肉。被生理痛感折磨的神经已经坚持不住,灵均睁大的双目,眼泪倏的流出,她心中发狠,不愿意在这些蛮子面前落於下风,硬是甩了甩脸,把眼泪甩了出去。   阿罗只手中的尖刀已经对准了灵均的喉咙厉声道:“解药在哪里!”   灵均手中的指甲仅仅的抵着娇嫩的指脯肉,让痛感稍稍减缓些。她喘着粗气来回看了看四周,兀亚的族人虽然有些已经逃窜,但是还尚有残余的百人,眼下她自己无法脱身,一定要借兀亚的中毒让这群人留住她。她轻轻呼出几口冷气,强自冷静看着阿罗只:“这毒是我家秘传之法,只有我能解。你要是想救他,就让我看看他的病情。”阿罗只盯着灵均的双眼,料想这女子是瓮中之鳖,便一把拖着他到兀亚面前,尖刀抵着他的脖颈,略有鬼气的双眼阴森森的盯着她:“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灵均凑上前去,翻了翻兀亚的双眼和口齿,又看了看剧毒伤口,虽然两处伤口已经溃烂大半,却幸好不是在要害之处。灵均边装作检查病情边条分缕析,眼角撇过马上的檀郎。他一直在看戏一般的端坐,既不像兀亚族人一般对她怒气冲天,却又不管她死活,只是饶有兴趣的看她的表情。灵均摸索着兀亚的身体,心中也有几分忐忑。她只能按照药理次序对应的解毒,若是过快治好,兀亚一定会立刻杀了她,但是若毒不能止住,阿罗只定会以为自己欺骗于他,难免也是一死。她心中将毒理和毒药顺序默背一遍,暗暗想,眼下一定要唬住这些蛮子。   灵均的喉咙干涩不已,滴水未沾多日,润如珠玉的声音已经有嘲哳杂音。她清清喉咙,沉声说道:“给我些水和干粮,我要是饿死了,你们也不知道如何解毒。”阿罗只向后面使了个眼色,厉声道:“你最好快点,我们没工夫陪你瞎耗!”一直看戏的檀郎下马悠悠的走了过来,将水袋和糜饼摆在灵均面前。灵均浑身痛的无法站立,檀郎见状轻轻挑眉,竟然一口一口喂起她来。灵均也不管他想使什么花招,便小口吃起来。她虽然久未进食,但是仍保持着从前的优雅仪态。被水渍沾染的双唇再度湿润起来,吃完好似还不是很满足,用红润的小舌在唇瓣旁舔了一圈儿。檀郎紧盯着这双红润的唇,看着他像一朵儿应时的娇花儿一样开开合合,偶尔一抿嘴还绽出两个梨涡儿。“确实挺好看的。”檀郎歪着脑袋想。虽然是一只小母豹子,安静的时候却像小白羊儿一样有点儿小可爱呢。   被他直勾勾的盯着,灵均餍足之后才感到有些不舒服。她心里不由得怀念以前的日子,父亲爱干净,连带着她也是喜爱洁净之物。眼下身上受着伤,又脏的很,便无法忍受的蹭了蹭手中的污泥,不妨手中便多了一条湿巾子。她抬头一看,檀郎只是默然丢给她便转身抱臂看着天空。灵均擦着脸,妙目看着阿罗只:“此毒名为“沉绿萝”,素材的红娘子、青娘子、斑蝥都是中原的剧毒,他的毒单一的药材无法解,需要分层医治,而且药材也是中原稀罕之物,在这里根本无法找到,我只能暂且压制他的毒性。我的药材在囊袋中,我需要它来配药。”   她回头看向檀郎,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他不着痕迹笑了一下,便递来带子。灵均一看自己的双剑皆完好存在,心中不由得一喜。这袋子自醒来一直不见,趁此机会却终于得到。只要有手中这些熟悉的暗物,自己便能找到机会逃出去了。她快速在手中抓了一些药粉,便要撒在兀亚伤口处,却被阿罗只拦住。他招呼来一个面容深邃俊秀的青年,抓过药粉问道:“撒都汨,看看这药粉有没有毒性。”那青年闻了闻,轻声道:“是白花蛇舌草和金钱草,都是治毒之物。”阿罗只方才将药粉涂在兀亚的伤口处。   天色将黒,众人见兀亚伤重,也就驮着他在十几里外的洞中扎马歇脚。药效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兀亚全身的青紫色渐渐褪去,口中轻轻呓语要水。阿罗只见病情转好,自然大喜过望,便招呼几个族人前去照顾。灵均却一直在火光中盯着他们伺机而动。洞中的昏黄光亮将鬼影拉长,她看着静卧在檀郎身边的双剑,趁人不注意轻轻的向前凑过去。被黄土覆盖的阴影处看着双目轻闭的少年,不复白天装备状态的敏锐,此时浑身好似放松一般,后背轻靠在土墙上,双臂轻抱。灵均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好想没有战场上那个凶猛的模样了呢。”   这少年确实不像是兀亚那等蛮汉子,虽然身上有刚健的气息,但是安静闭着眼睛,不似中原的很多世家公子,兴许不是时下流行的何郎潘安,但是那凌厉的线条充满着力量,介于青少年之间的力量和活力都多一分俊朗。她又不由得晃了晃脑袋,跟着江南的美人们呆的时间长了,她这见到无论男女、见到美色自要观赏一般的毛病却是改不了了。她偷偷摸过去,看檀郎并未睁眼睛,手便覆上了溪公青,却不料被另一双手轻轻捉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狗真可爱(笑) ☆、轻薄郎   灵均手指轻轻颤栗,不料那手却抓的更紧。他用带着老茧指腹轻轻厮磨着灵均柔嫩的手,随即按了下来。灵均状似云淡风轻的抬头,看到檀郎仍然闭着双眼,但是那手却牢牢按着自己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心思一闪,空闲的左手迅速并拢成掌,欲就背后直插入对方心脏,双手若流萤般不带痕迹,遐迩迅风便接近那位置,对方却如矫健的猿猴,肩骨一缩,另一只手便也捉住她的。二人四只手相连,紧紧靠着手臂和指尖便连着斗了几个回合。灵均整个人却都要被他拉进怀中,她的脑袋渐渐抵住他胸膛,那身上带着泥土味的清爽味道却充斥鼻尖。   灵均心中恨恨,自己屡次欲出逃,都被这人抓住,难道真是前世的冤家不成?即便是自己逃不走,也要给这人个教训!一时间失了理智似的,她气急了,张开那张樱桃小嘴儿,竟狠狠地咬上了对方的动脉处,恨不得把他给咬碎了。对方似乎是受疼了般闷哼一声,却缩的那肌肉更加紧张,直叫灵均口中充满了铁锈般的血味儿。灵均心中闷闷生气,她原本不是这样幼稚之人,偏偏这人性情阴晴不定,做事捉摸不清,屡次坏她好事,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两人虽然无声中争斗,却不免让周围空气滞塞起来。阿罗只眼神锐利的回头一盯,沉声厉色:“是不是这个女人想要逃跑!”灵均的脸已经埋入檀郎怀中,心中权衡如何进行下一步,却只好三缄其口。夜利辉看着二人几乎连成一体,嘿嘿笑着,大声叫到:“我看这个汉家女子已经被驯服啦,你看她乖乖躺在檀郎怀中,好像一个小羊羔儿!”他冲到檀郎面前,怪模怪样的挤眉弄眼:“看着和木头似的,没想到你挺会享受,这漂亮妞儿就是在帐里都难见到。又刁又辣,还挺够味儿啊!”他嗅了嗅空气,却闻到丝丝血腥气,不由向着源头一看。   灵均碰着剑的右手蠢蠢欲动,已经决定要放手一搏。檀郎却紧紧按着她的手,似乎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抬眼一看,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胸膛中发出沉闷的笑声。他看着夜利辉,却好似对着所有人调笑着说道:“我要这只小母豹子给我捶捶背,没想到她这么不听驯服,竟然给了我一口,看我不给她一个教训。”灵均身体一飘空,竟然被他带了起来,那双有力的手掌在臀部轻拍两下,声音充斥着静谧的洞穴。她从羞愤欲绝,恨不得和他共亡!   洞中的男人们顿时擂声大笑,那声音充满了或调笑、或猥亵、或淫邪。见到这格外漂亮的汉家少女被亵玩,这群塞外糙汉子却是格外兴奋。队伍中没有女人,灵均就好似掉入狼群的一块肉。此时幽谷寂静,外面也无追兵,只有男人的最原始欲望在隐隐发酵。笑声渐消,粗嘎的呼吸声却此起彼伏。灵均一时间羞愤、屈辱交加。她虽然潇洒疏豪,却生于礼仪之邦,言行教诲也是文质彬彬,却从未如此被人玩弄羞辱。眼见几个披头散发的番邦男子已经眼冒青光要靠近,她整个人却被禁锢在檀郎怀中,他的眼睛只静静看她倔强眼神。   檀郎轻轻颔首,幽黑的眼睛盯着她羞愤的表情,另一只手却还在细腰和趾骨的弧线上细细摩挲,好似在把玩着一件精美的玉器。灵均重重抽出手来,拍掉对方那双不安分的手,厉声呵斥接近的男人:“你们要是敢接近我,我现在立刻就咬舌自尽,就怕你们首领也得死!”阿罗只原来只当看戏,见状却只能出言呵斥这群男人,他们方才退后。灵均连续斗了几天,已经浑身无力,轻轻倒在土墙上,她心中思念父亲,受了侮辱又万分委屈,不由得滴了几滴眼泪出来。   檀郎滑了几下身体凑了过来,半睁不睁的眼睛看着她:“真够倔的。就是你拿了这两把毒剑,你也走不出这大白高原。‘半道的儿郎死枯水。’凭着你们汉人掉书袋的能耐,根本别指望活着出去,只怕不是渴死就是迷路。”灵均心中稍稍安静下来,暗自思索,汉家的正史、稗官野史、笔记杂谈,对党项人倒是知之一二,但是父亲曾说过,灵、夏之地的险峻复杂并非是一言可以明说的,若非本族人,实在是无法掌控地形。她看了看抱臂盯着她的檀郎,那模样仿佛是在吹嘘自己的精通。   灵均清了清嗓子,大口缓着气。她实在是太冒险了,如果刚才这人真的把自己交出去,她根本不是这群汉子的对手。姜灵均!难道你的理性就这么脆弱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心中暗想,等有机会再把这小子痛打一顿也不迟。为了避耳目,把头轻轻靠到他肩膀上,对方好似很受用,又搂住她的腰肢,皱了皱眉:“这腰怎么和柳条子似的,一点也没有肉。”灵均心火蹭蹭往上冒,只能忍住怒意低声的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会好心带我出去?”檀郎耸了耸肩:“我放你走,兀亚的族人可不开心了。”灵均鄙视的挑着眼角看他:“看你对他们爱理不理,原来也是装的嘛,还不是要就着他们献媚。”他也只是漠然以对:“他的死活和我无关。”   半夜渐渐转冷,夜空的星子格外明亮。灵均不再理会身边的人,看着难得一见的景色。星星划过天河的时候,密如丝雨,好像抹了烟雨胭脂一样密布空中,划出长长的尾巴。真难见到啊,灵均心中被这样浪漫的天空缩感染。那星星一闪一闪,一会儿好像飞进了她的眼中一样暗暗亮亮,灵均只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便沉沉睡去了。檀郎见到怀中的少女安稳的睡脸,斜斜看上去,眼角竟然还藏着小小一粒美人痣。心中轻笑,这个倔强女子只有在此时才安稳下来,嘴角却还是沉着不肯放松。他挑了挑少女的嘴角,向上舒展。“怎么还是不笑…”男人皱了皱眉。明明有两个小酒窝儿,却不肯轻易露出来,真是不可爱。   阿罗只一直照顾兀亚,听见他渐渐转醒,喂了他一些水食。兀亚终于活了过来,他靠在火焰旁,粗犷的脸好似思索什么一般。阿罗只守了半响,方才用耳语声问道:“我王,您怎么了?”兀亚轻声说:“眼下我中毒事小,毕竟只要压着那个汉女,总还能挺住,只要到了往利家,肯定是有办法解毒的。只是这次实在是不甘心…”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好似野兽压抑的噬咬声从喉咙中发出,“没能拿到齐贞吉的人头,就不能在党项树立威信,更无法向往利家交代。何况嵬名家的混蛋们!这个耻辱我一定要洗刷!”兀亚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嘶吼出来。阿罗只只得发声阻拦。他沉思一下,轻声说:“我王,往利已经做好和嵬名打持久战的准备了,他们会欢迎我们这些嵬名的敌人,只有借助他们的手,我们才能复兴家族。这次去,我们一定要向往利表示衷心。”兀亚斜着眼睛盯着闭目的檀郎,轻哼一声:“放心吧,我一定会向乞颜辛和他的儿子们复仇。明日我们就向往利领地出发。”二人遂又私语,照的高原上的月亮也带上了阴谋的色彩。   灵均是被突然升起的寒气冻醒的。   当她睁开眼睛,却不由得沉醉在苍茫的雾气中。与嵩山上青翠竹林清音雅乐不同,那雾气盘旋在硕大高空,犹如神秘的塞外女神在天空中如舞白练,却突然调皮的卷动身上过分纤长的丝衣,让周身的云彩随着剑身莽莽奔腾。   灵均渐渐看着,过分纤长的睫毛在雾气中不由得染上了点点露珠儿。   马上同坐的少年勾了勾唇角,使坏一般的用手指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弧线。   粗糙的手指划过肌肤,灵均不耐烦的摆了摆胳膊:“别打扰我看天!”   檀郎似乎是恶作剧得逞一般,胸中发出了憋笑的闷哼声。   灵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瞪了瞪他。这毛小子自从上次动手之后,每日虽然绷着个脸。奈何却好像将她当做困乏中的玩物一般,每天不是掐她胳膊,便是拧她双颊。   灵均从未被人多次轻薄过,她手中无剑,只能拼命护住自己,狠狠的击打他。   奈何这人的胸膛硬的很,灵均打的气喘吁吁,精力耗尽。他还张开双臂笑睥着她,那挑衅的双眉似乎在无声的笑道:“来啊,来打我啊。”   她攥紧了手,哼了一声,不能再如此性烈,以免招来祸患了。   檀郎似乎感到无趣,安静了一会儿。   灵均心中松了口气,正要看着前面苍云变化,脸颊却又被蹭了一下。   灵均攥了攥手。心中默默念叨:“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   檀郎又安静了一会儿,将身子微微贴近她的,呼出轻柔的气息。   她无力挣扎,安静的贴在他的怀中。   没想到对方却接二连三的摸摸蹭蹭。   灵均终于无力抵抗,她无力的睁大眼睛,心中默念:“就当身后贴了一件棉衣算了。”   白日的雾气将散又开,在空中如万马奔腾,这可真像在家中摆着的博山香炉啊。那是她生日的时候,父亲将它放进自己的手中。她的小手燃起一粒香薰,那雾霭般的气卷起奇特的形状四散开来。   阿爹……   灵均濡湿了双眼。疲于奔命的她想起了和父亲在嵩山上的庐崖上,那段神仙般的日子。那里的烟气更梦幻美丽,而这里的轻烟同样美丽,却蛰伏着死亡的野兽。   这群马队寂寞的走着,似乎即将消失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胡琴   忽然响起了悠扬的胡琴声,那声音不是中原清幽的丝竹,却绵长苍凉。   灵均歪着头,靠在檀郎胸口,喃喃自语:“这是什么琴,这样好听?我听到它,就想回家。”   她抬头看着对方,那双眼睛有些怔忪的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悠长的回忆中。   两个人似乎心有灵犀般,静静骑着马儿,听着这悠长的长调。连那野马都似乎陷入了优美的乐声中。   灵均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身体却突然紧了起来。   檀郎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他的双手紧紧的怀抱住她的身体,彼此间的气息几乎相互侵略交错。   灵均不能够推开这身体。这些日子,她的身体、她的心,陷入一种绝望的疲劳之中。此刻,如冰如玉般缺少温暖的身体渴望着这一点火苗。   遥远的异乡,一对互为敌人的少年男女,竟然就这样如恋人般紧紧的抱在一起。   半响,檀郎忽然松开了身体,冷淡的推开了灵均。   灵均愤愤不已,暗骂自己疏于防范。这该死的、反复无常的家伙,果然是敌人!   对方轻轻嗓子:“那是海都在奏火不思。怎么样,你们中原没有这么美的声音吧。”   灵均心中暗暗称赞,这琴的声音优美又厚重,比起中原那些单薄的管弦更加侵人心弦。   灵均心中一动,状似好奇的问:“海都应该不是党项人吧。党项八部中,并无海姓。”   檀郎沉默半响:“你似乎很了解党项人。”   灵均轻笑:“党项人这些年可有名气了,大赵、吐蕃、西辽,哪一个国家没被你们打劫过。党项一共就这几个大部,边镇上人人自危,哪个能不知道你们的大名呢。”   檀郎听她有暗含讽意,轻声一哼:“你们汉人也别装可怜。我们党项人有自己的领土,可是你们却按着我们的头颅让我们下跪。党项男人跪拜天地父母和神灵,不向软绵绵的汉人下跪。”   灵均的嘴角狠狠的咧开,笑容变得毒辣:“你说谁软绵绵的。”   檀郎笑着看她:“就说你啊。你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党项女人虽然毒辣,但是健壮的很。汉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样,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羊儿,又白又嫩,一口就能吞下去。”   灵均“呵呵”两声,迅速转过头去。她早已学乖,不在逞口舌之利。   过一会儿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海都到底是哪儿的人,那个火不思是什么物件儿?”   檀郎喝了口水,瞥了她一眼:“他说他是山那边‘牙孙’的后代,据说他们的部落是一块聚合的骨头。那个马头琴,是他们部落的乐器。海都最爱在骑马的时候拉琴,这些马儿听了琴声甚至能够忘记饥饿和疼痛。”   多美的声音啊,宁静的似乎能催人熟睡一般。   灵均回忆着父亲讲述的塞外典籍,心中暗暗算计。这小子似乎只知道些皮毛。看来这个海都,大概是蒙古的一个部落遗民。那个颇通医术的撒都汨,听名字似乎是回回人。这些天她暗暗观察,这队伍似乎是临时组建起来的散兵,他们虽然武力强健,但是彼此间并不服气,生活习性也大相差异。   灵均的眼睛骨碌碌的转着,看的檀郎有些发毛。   他终于叹了口气:“你又在想些什么。”   灵均‘嘿嘿’道:“我在想,你一点儿都不受宠爱。那个阿罗只每次看你,都又怕又厌,那个兀亚,是破丑家的吧,怎么好像反而和你有仇的模样。”   檀郎哼笑一声:“我要是笨得被你挑拨了,就会像那两个笨蛋一样,明明想杀了我、却要忍者留住我的一样,搞得自己难受。”   灵均心中一凛,一则他确实想试探檀郎,却未想对方直言不讳双方交恶之事。   她试探的问:“该不会你们真的有仇吧。”   檀郎的手勾着她细细的头发:“不过是杀父灭族之仇罢了。”   灵均愕然。这群蛮子果然失于教化,怎么这种不共戴天之仇,竟然能如此轻易说出?她忽然感到这个少年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那不经意间的话语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令人惧怕厌恶。   檀郎嗤笑:“他阿波,啊,也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父亲,自己不自量力来挑拨嵬名,结果被一个无名小子弄死了。结果他又去挑战人家,才会被打的只剩下几个人。两个人还是曾经的兄弟呢,这可太有意思了。”   灵均心中黯然,这群人的生死观,根本不是一纸契约能够约束了的。他们的欲望本能更大过什么礼仪教化。她心中嗤笑,东京都愚蠢的骑墙派和鸽党,高高兴兴的鼓吹着让这些异族接受汉人的文明,就连她都曾经自诩高人一等。结果到了这群野蛮人的地盘儿,还不是屁用都没有。   她不由得喟叹,父亲到底在为了什么拼命啊。即使打下来的胜仗,皇帝一张纸“赏赐”受降蛮族就抹去了多少战士的死亡。   她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快意恩仇的奇妙感觉来,与其束手束脚,到不如同这些蛮人一样,弱肉强食呢。   檀郎看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吓到了,心中暗想:就算这女孩子有几分厉害,到底是个柔弱的汉女。   他心中一动,轻轻道:“你别担心,只要你乖乖给兀亚治病,他暂时不会杀你。”   灵均静了一会儿:“他在向哪个方向走?”   檀郎听她声音嘶哑,将水带塞到了她的手中,看着前方散落行进的队伍:“去往利家。不过到了那里,你最好小心点。往利家的人…很可怕。”   灵均小口的咀嚼着清凉的水源。天气越来越冷了,她身上的棉衣还是从檀郎身上顺下来的。每年的这个时候,她尚在温润的南方,感受着日光和山风光雾的滋润。雾气昭彰的天气,美则美矣,但时间一长,灵均只觉得她冻得要睡过去了。   檀郎忽然盯着她哼哼两声:“我觉得,天太冷了。”   灵均打了个哆嗦,大眼睛也盯着他:“所以我觉得…”   “恩,我们两个可以暂时和解…”   “抱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这里也没有人知道…”   两个人沉默着抱在了一起,汲取着对方的身上的一点体温。   檀郎心理莫名有一点点小得意,他细细嗅着对方的发香,看着那张被自己的手指画出泥纹的小脸儿,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将她搂到怀中,怕是这小女子早就冻死了。他抱着她,手中却暗自摸了摸弯刀。想起灵均轻轻试探般的话,他淡弯嘴唇,他怎么会不知道兀亚憎恨自己呢。不过兀亚现在还不会杀了他,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灵均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从被俘虏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快进入雾月了,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了呢?如果他回到戍城中,齐贞吉至少会看在一点交情上,好好照顾他吧。   奔波在胭脂山下,几乎都快忘记爸爸了。灵均烧着面前的火苗,不由得苦笑。   她喝着滚烫的热水,静静的想着。这一个月几乎越来越向北了,说明她离着戍城已经越来越远。   她曾经想过对周围人用毒,奈何队伍中高手众多,她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更何况,胭脂山的地形复杂,她必须要有足够清晰的地形图和驻兵图才能够走出去。只好抱着双臂,怏怏不乐的发着呆。   阿罗只缓着双眼,听见兀亚微弱的呻吟声。见状不好,立刻粗暴的拖着灵均扔到兀亚面前。阿罗只照旧冷漠的盯着她:“看看他的伤。”   灵均每日都要接受这样粗暴的对待,她也早已经麻木了。看了看兀亚的几个伤口,虽然将要结痂,却偶有血丝冒出。   阿罗只抓着她的衣襟,冷声质问:“为什么他的伤口总是反复复发!你不要耍什么花招!”   灵均毫不畏惧的直视他:“这种废话我已经说累了。我的命在你们手中,我怎么会想着害他。   哼,你们太急于求成了,这几处伤口都是死穴,偏偏你们这几日疯了一般赶路。他这伤口每个三五日根本无法修整好!”   阿罗只并不信她,他一招手,撒都汨便上去检查伤口。   这俊美青年天生有些笑脸,他看着灵均,轻巧转了转眼珠,轻轻一笑:“她说的是,伤口要结痂了,这两天最好安静修养。”   灵均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她不晓得撒都汨看懂了几分。这药在她手中,必须控制对方渐好却又复发,一旦她没有利用价值,马上就会被杀掉。   兀亚睁开紫红的眼皮,恶狠狠的盯着灵均:“阿罗只,这几天扎寨吧!马上就要到往利的地盘了,不要急于这两天了。往利家有西辽赏赐的草药和汉医,到时候,哼!”他看着灵均,勾出了一个冷笑,“到时候,这个臭丫头的命也就留不得了!”   灵均用手轻轻的理了理衣领,默默的退到一边。   她留在这里可不是陪这些蛮子玩儿的。   最近两天,阿罗只和兀亚似乎很焦虑,每日都在半夜点着烛火,在暗光下低语着什么。灵均只是在送药的时候轻轻瞥过一眼就难以忘记。   羊皮画卷上的——是用契丹文字标注出来的地形和兵防。   她咬咬嘴唇,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袋子。    ☆、星辰   武器都不在身边,尚有一个有如铜墙铁壁的檀郎在身边,不能在这样一味等待下去了。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着。   双眉紧闭,正细细想着,肩膀却被轻轻一拍。她回头一看,檀郎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随着对方走近篝火,二人靠在一起慢慢烤火。   檀郎似乎不在意的看着火堆:“你怎么了,难不成是饿了?”   灵均被他一说,肚子竟似乎被催眠似的“咕噜”一叫。   檀郎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黑黝黝的眼睛在火光下散着明亮的瞳光:“要不要去冒险?”   灵均白眼一翻,扒掉他的手,随便一躺:“我要睡了。”   檀郎搂住他的腰,轻轻一带,便把她带到马上。灵均手足慌乱的瞪着他,这混蛋又发什么疯!他也不多言,拍着缰绳便跑。   半响后,马蹄缓缓的慢了下来。灵均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秋天的丰草坚韧疯长,仍然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停止撕扯。月夜的天空中,难以明说的色彩好似敦煌壁画中珍贵的砂色,曲曲弯弯的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星子亮闪闪的在天空中。   灵均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走出戍城那天,自己坐在马背上,也是这样的漫天星子。似乎从那天开始,她和父亲就一直在分离啊。   檀郎看着漫天星辰,突兀的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那是党项人的月女神,她掌管着党项孩子的出生,是人们尊贵的母亲。”他看了看一脸寂寞的灵均,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的轻声说,“如果你想家了,就看着她。”   灵均好奇的盯着那颗星星,那是北极星旁一颗忽隐忽现的星辰,在周遭的对比下有些黯淡。   她似乎被天上的星辰所吸引。不知是不是塞外更加接近天地的尽头,就连天上的星辰,也都多了许多。她骤然暗笑自己,东京的夜晚灯火通明,哪里就能看到许多星星呢。这最美的景色,却是出现在最美的大漠中啊!   那星星总是调皮的闪现,灵均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天空:“月星为什么有些黯淡呢,好像总是不喜欢出来见人一样。”   月光下檀郎的脸色暗了暗,有了几分少年离家的脆弱。他涩着嗓子,有些嘶哑:“月星又美丽又残酷,就像她统治的女人一样,总是反复无常。她们甚至可以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孩子。”   他好像自己小说中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孩子气的抱怨着残酷的星星。那一瞬间,不同于白日中有些戒备冷淡的他。   月光过分柔软,总是让人产生异样的错觉。也许是心中一点母性作祟,也许同样和“母亲”有关,也许都太过孤独了。   灵均轻声的张开了口:“其实,那不能怨所有的母亲。有的妈妈为了孩子出生,宁愿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就算她活不下来,她的女儿都不会忘了她。”   檀郎却像嚼碎了铁金般发出铁质的冷冽气息:“可惜有的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却从来没爱过他!”   灵均诧异于那一刻突变的氛围。她呆愣的立在那里,看着他的眼中露出仇恨的光芒。   她的手像不受控制一般,晃了晃他的胳膊,喃喃出声:“那你以后有了妻子,要和她好好爱你的孩子啊。”   檀郎吃了一惊,旋即恢复平静。   马蹄声“得儿得儿”的慵懒响起,两个人静静的骑着马,心中都纷乱不已。   “你——”   “你……”   灵均低垂着头:“你带我出来干什么?”   檀郎轻轻哈着冷气,将她裹进怀中。他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轻轻说:“放心吧,天狼星到地平线之前,我会让你进入梦乡的。现在你可要小心了,一会儿我们要去见个大家伙来填饱你的肚子。”   灵均吃了一惊,胭脂山夜晚行走的野兽都是极其凶残的,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冒险啊。   檀郎似乎看穿他,勾了勾嘴角:“我的闲暇时间大部分在和野兽打交道。没有他们,我早就饿死了。”   灵均讷讷道:“你不是嵬名部的人吗?为什么会饿死?话说你怎么会到敌人的部落中啊。”   檀郎闪了闪眼睛,轻声的一带而过:“我在家中早就呆不下去了。反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边流浪,和这些野兽生活,只要杀了他们就能活下去,比起人来,他们好理解多了。”   他提了提神,有选择性的回答她的问题:“你一定好奇我怎么会在敌人的部落。兀亚被打败了,领着一群流浪成性的疯子,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呢,只要会杀人就可以了。”   灵均看了看四周,的确没有监视的人。她好奇问道:“他怎么不派人来监视我们,他不怕我们逃跑么?”   檀郎嗤笑一声:“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个傻子吧。胭脂山这么大,光条脉就几百条。你个黄毛丫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跑了也会被抓回来。更何况他知道,我一定会带着你回去的。”   灵均挑眉:“他就那么相信你?”   檀郎默然半响,看了看天上的月星,喃喃自语:“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啊。”   灵均轻轻咳嗽一声,指着天上的星宿说:“看到那三颗星星连成的图案了吗,它们是不是很明亮!”   檀郎顺着看过去,三星隐隐露出心脏的形状,尤其是中心明星,尤为灿烂。   灵均掰着手指,婉转鹂语:“我们中原有很多星星组成的星宿。那是东方七宿中的心月狐,你看她是不是像心一样?心月狐是我最喜欢的星宿,传说大唐的女王则天皇帝就是心月狐转世,她是天上神祗,甚至能让铁树开花,牡丹逆时开放呢!”   檀郎“啊”的一声:“牡丹就是那种女人见了都会迷恋的花朵吗?据说中原的女人用牡丹花做胭脂的水,可以染红护城河呢!”   灵均心中微微得意:“魏紫姚黄,牡丹百种。它是群芳之首,所有女人都希望在清晨时候,鬓边带一朵最美的垂露牡丹!”   檀郎低头看她微微一笑:“你也希望么。”这是一个月来,他的第一个毫无隔阂与防备的微笑,显示出了那张漂亮面庞的几分童稚之气。   灵均的心有些微微颤动,她方才想起,这个和她斗了一路的仇敌,也不过和她一样,是一个少年啊!   夜间的山谷萧索肃杀,偶尔强劲的风声呜呜直吹,好似鬼魅乱吼一般。   两个人双手拉着,轻身檀溪跃谷。灵均隐隐觉得这山过分诡异,她急忙叫住了檀郎:“我看咱们还是下去吧,我没见过这样的山。先不说它高,怎么总有鬼叫声一般。”   檀郎嘿嘿嘲笑她:“吓倒了吧。你怼我的时候倒是凶残的狠,还就是只披了羊皮的小猫儿。”   灵均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的把火把丢给檀郎:“不拿了,手臂酸死了。”她看看四周,虽然嘴上抱怨,但是终究是好奇心更胜。就算在家中四处游荡,也多是写豪情潇洒、或者是雅致秀逸之处。即便是险峻的泰山,更多的仍是壮丽的景色。哪像这些连形状都没有的高山呢,火辣辣的刀口一排排的,简直是太白口中畏图巉岩环抱的剑阁。   檀郎回身将她轻巧一抱,暖了暖她的手。灵均脸儿一红,心中庆幸夜里看不见。   他看看四周,拿起一只口哨子奏出短短的兽音。那声音时断时续,随之林中传来阵阵附和的声音。檀郎看着她流出一些热汗,不由帮她拭去:“放心吧,鬼进了这里也要被猛兽吓跑的。你们中原人怕是不知道,这是山里最凶猛的雕枭。它的叫声比鬼还凶狠,我们进来要向它表示敬意,只要不惹它,它是不会管你的。”   灵均吊起眼睛嘲他:“原来你也不是块铁板,连个鹰都怕。”   檀郎只是默默向前走,忽然回头“哇”的一声,将灵均吓得直叫唤。   灵均又急又气,这个人又这样!   他轻轻露出白白的牙齿:“它可是这山中的山神,别看这里熊狼虎豹都出没,但是雕枭也不见得会输。它最爱像幽灵一样,在任何人脆弱的时候一击即死。但是,它强,我也不弱!强者应该懂得互相尊敬,这可是山里的道理。”   灵均撇撇嘴。这小子下手确实带着一股野兽的劲头。最可怕的章法恰恰是毫无章法,他总是凭着本能去战斗。   她活动活动酸涩的四肢,心中讷讷的想。这一个月是经历了什么啊。每天骑在马上,不然就是到山间像个野人一样的打猎采果,她的四肢肌肉逐渐长出了肌肉,哪里像苏州曼苑里姐姐们所说的,软白的就能掐出水来呢。   她边走边想,似乎又有些隐约的兴奋。这段日子也是她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走在刀口上冒险,每天疲于奔命,又有些变态自虐般的有趣。   檀郎看见她嘿嘿的傻笑,挑了挑眉毛:“你可别以为上了山就得意了。一会儿见了那东西,你最好屏住呼吸,别吓破了胆子。”   灵均摸了摸手里的剑,哼哼唧唧的嘟囔:“反正我的剑现在在手里了,我怕什么。”    ☆、猎豹   檀郎拉着她轻轻向上跳,灵均似乎听到了扭打声,好奇的歪着头看,却见檀郎皱着眉毛,将她轻轻拢进怀中。他指着前面低声道:“别说话,看着。”   灵均猫着脑袋露出了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忍住不叫,歪着头看见檀郎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那是…豹?”   檀郎勾勾嘴唇:“看来不用费心和她斗了,只要等她和这群牦牛打完,她估计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灵均大吃一惊:“你带我来猎豹?!你可、你可真敢想!”   灵均从未见过雪线周围的群兽斗殴。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雪豹,不由得吟喃:“真是困兽之斗!”   雪豹身姿矫健,但似乎很是疲劳。虽然她是夜间之王,但是那穿梭在夜间的身影,由于对方强大的攻势和众多不成比例的敌人数量而慢了下来。灵均看的啧啧称奇,这豹明明身体虚弱,偏偏口中叼着小牦牛不放,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下的抵抗。牦牛咬住她的尾巴,她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却仍然咬着小牛不放。   雪豹的眼中似乎蓄满泪水,她哀鸣一声,向着山谷看去。   灵均斜着一看,山谷上是两只幼小的豹子,在岩上呆呆立着。   她双眼似乎被浸染,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母豹,为了给孩子弄一口吃的东西,竟然连命都不要!   母豹被对方狠狠凌虐,浑身咬出许多伤口。灵均不忍再看,她将头窝在檀郎怀中,轻轻颤抖着。   对方的心脏却急促的跳动着,时重时轻,热浪似乎奔涌而出。   她抬起头一看,少年的隐藏在影子中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渐渐的变得模糊。   灵均吃了一惊,她轻轻抚上对方的脸,却只摸到一些泪痕。她静静的躺在他怀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母豹频频的用濡湿的双眼看着对岸的孩子,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她撇下小牛,疯狂的乱咬。群牛失去了战斗的兴致,影声窸窣离开了山谷。   檀郎忽然站拍她的肩:“走,去杀了她。”   那刚才你的眼泪呢?灵均骇然:“你不是为她流了眼泪吗,为什么还要杀了她?”   檀郎忽然冷漠的看了看她,指着奄奄一息的豹子:“她猎不到牛,她的孩子就会饿死。她虽然想跳到对面去看孩子,但是她的伤太重了,根本活不下去。这正好省了我们许多麻烦。”他转过身,似乎想极力掩盖什么,那声音有些微弱:“我只是敬佩她为了孩子能不要性命。她比人更值得敬佩。”   灵均捉摸不定的抓抓手:“要不,我们去救救她吧。给她上点伤药…”却见檀郎已经拔出弯刀,向着那瘦弱的兽砍了过去。   鲜血在雪地上划出痕迹,灵均呆然。似乎又被这一幕刺激了味蕾,浑身颤抖的干呕不止。   檀郎对着那尸体削削砍砍,平静的声音毫无起伏:“我已经说了,她根本活不下去。别浪费你那救命的药了。在山谷间兽斗,死了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静静听着山雪簌簌,却没人应声。回头一看,灵均流着泪看着他。   许是委屈、怨恨、忧思杂糅一起,千丝万缕到她也分不清许多感情,只是觉得这豹就像小沛前被砍得浑身是伤的爸爸一样。她看着眼前这人,忽然又气又恨,又怨恨他将自己掳过来,又不知怎么就怨恨他杀了这只豹子。总之全天下他就最坏,却也不能奈何。竟然蹲下身子,呜呜哭了起来。   檀郎见状有一瞬间的呆滞,他静静走到灵均面前,叹了口气:“你们女人真麻烦。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去前面山谷加餐。”灵均一听这“加餐”二字,就知道他要吃这豹子,哭得更大声了。她声泪俱下的指责对方:“浑身都是血的屠夫!”竟将对方重重一推,倒在雪中。   檀郎默然无语,走到一旁的雪堆中,不知做些什么。   灵均哭得累了,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拿些雪在干什么。   她抽抽搭搭的止住哭声,红着眼圈儿问:“你干什么呢。”   檀郎回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这不是在拿雪把身上的血洗掉么。”   她心里赧然,表面上却仍然扬着头,结结巴巴的娇叱:“别弄了,你那手都冻紫了!走吧,去前面山谷里,不然豹子肉都要冻上了!”   不知怎么的,对方未反唇相讥,她反而有些不适应。她摇了摇脑袋,自己这是怎么了。其实她性格虽旷达,但是也有沉静的时候,很少冲人发火。自打遇到檀郎,不知道是哪味天雷勾了地火,竟然好像是前生冤家一样。   她重重的叹息一声,看着正在架火烤肉的少年。他脱下外面的兽皮,手臂上隐隐流出血痕迹。灵均有些内疚,刚才她推倒对方勾在石头上,才不小心出了伤痕。   她轻轻的滑了点干冰片在上伤口上,红红的嘴唇吹着气。   那气息顺着胳膊飞到了檀郎的脸上,炙热的感觉竟然比火光更强烈。   檀郎微乎其微的弯了弯嘴唇,他喝了口滚烫的雪水,戏谑道:“干嘛给我这个屠夫上药,你那剑上还有毒,何不一剑结果了我。”   灵均豁然一愣,随即浑身发抖,我倒是想,没有你我能走出去吗!   檀郎哈哈笑了出来。看到她强作淡定的样子,他就越想惹她生气。偏偏她生气的时候不像那些疯狗一样撒泼的党项女人,又急又怒,唠唠叨叨,拿刀拿剑又不下手,泼辣的恰到好处。   灵均镇定下来,瞥了他一眼:“你说那两个小豹子没了妈能活下去吗?”   他手臂似乎抖了一下,忽然变得很冷淡:“那群小豹子只靠着娘,他们连跃过谷的能耐都没有,别说去猎食了。能不能活下去只能看老天了。”   灵均颇有感慨的叹息道:“你说这豹子,疼它不长本领,可不疼它,它又活不了这么大。为什么每个动物的天性都是不一样的呢。要是像我们一样,父母养大孩子,孩子再报答父母,这不就完美了么。”   檀郎耸了耸肩:“就是你们汉人那么娇惯小孩儿,他们才打不过西辽呢。西辽的女人最能战斗,他们的小女孩儿都能骑马拉强弓。”复又自嘲一笑,“再说了,天下间有的父母,生下孩子来就不是用来养的,谁晓得他们是用来干什么的!”   灵均静静听着,看他极端的对待人类母亲的态度。她心中隐隐觉得,他也不是铜墙铁壁,只要一提到母亲,他就变得冷漠、隔阂乃至尖酸。   他看了看她,讽刺一笑:“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我虽然被那个叫做娘的女人抛弃,不过我可用不着那些弱鸡可怜,让他们在娘怀里吃奶吧。”   灵均那双大眼睛默默看了他半响语,背对着她咬了口豹子肉:“我可不是可怜你,我是在可怜我自己。你好歹还有个娘,我呢,我都没见过她。她为了生我,都死了…我呸!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吃、又硬又咯牙。”   檀郎握了握拳头,不忍去看她那受伤的表情。他递了口水过去,沉声说:“豹子身形矫健,每天行千里,所以身上都是精肉。你多吃点,你可不像我,走的时间长了不吃这东西补虚气肯定会饿死。”   两个人静静吃着,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缓解尴尬气氛。只是胡乱的说些“嗯”“哦”“啊”,一方要作好,一方又羞于接受;一方要说几句,一方表面安静内心却不晓得怎么回答。就这么默默的吃了些肉,都觉得索然无味。   灵均吃完豹肉,静静的坐在山谷前看着雪线上落下的雪。真是奇妙!山上有雪、山下落叶。她缩着身体,呆呆的看着山上的星河,夜晚的群星宛如百鬼夜行,那星河又宽又长,螺旋的飞升,真是奇妙极了。   “要是有一只画笔就好了。”灵均突然一想。手中拿着一只项城皖香的上好羊毫,细细的毛也不会渴笔,点在蝉翼一般的川宣上,一定能画出这样美丽。不不不,这样的东西,即使拿着上好的敦煌砂,也调不出这星星的颜色。真是太浪漫了!   她回头一看,檀郎静静的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你喜欢看天?”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喜欢。我也喜欢画,但是从没画好过。你知道吗,天的颜色是最难调出来的,不是太淡就是太深。星星的颜色也是调不好的,只能一笔而过。”   檀郎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真不懂你们汉人,天有什么好看的。你说的画画我不懂,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我家的星星,在峡谷中看星星,比这个还美。”   灵均粲然一笑:“那叫一线天啊!”   檀郎的心忽然化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也许是像蜂蜜一样的东西。他走过去,将剥下来的剥皮披在她身上,那皮毛雪白带着点点黑斑,趁着她珠玉秀色,黑白分明的眼珠像黑曜石一般美丽。   灵均笑道:“真是爱毛反裘!怎么倒着披上去了,怪了怪了!”   檀郎摸了摸温暖的兽皮,淡淡的微笑:“这新皮血还没干,等再过一阵就能外穿了。这是个好货色,能保证你过冬了。”   灵均咬咬嘴唇,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这个,给我呀。”   他避开对方热切的眼睛,不自在的咳了一口:“我可没你们那么怕冷,我都习惯了。”   灵均心理暗暗佩服他的坚韧,又隐隐感到忧伤,他们没差几岁,被妈抛弃的檀郎是怎么长得这么大呢?看他性子又冷,却更适合和豺狼虎豹为伍,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吧。   檀郎看了看女孩儿那闪着光的眼睛,不由得好笑。他都习惯了这种生活了,偏偏她一听到就要伤心,哪里就要她可怜呢。可是心中却又觉得,竟然有个人会可怜他,心疼他,他的兄弟姐妹也都没这样对他呢,心理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了出来一样。   灵均看到天色已晚,担忧的问:“今天怕是下不了山了。”   檀郎拉过她的身体抱了进来,感觉她挣扎了几下便温顺的停在怀中,不由得勾了勾唇:“不用担心,兀亚会养几天病,明天白天我们再下山,抱着我睡一觉,晚上的风可是大得很。”他低头一看,女孩儿竟已经睡了过去,那长长的睫毛似乎被风侵袭的有几分不安。他怔怔看着,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倏的凑近那纤长的睫毛,伸舌舔了一下。睫毛颤巍巍的动了动,濡湿的痕迹格外明显。他越发大胆,鬼使神差的吸了口可爱的梨涡儿,樱桃儿一样的檀儿口吟哦出声,不知怎的就搅得他浑身燥热。他喉头一动,已经夹上了那双细细的腿。   直到女孩儿噩梦叫了一声,他方转醒。忙笨拙哄孩子般拍着对方,慢慢的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雪豹是非常美丽的! ☆、隐士   灵均的身子迷迷糊糊的飘了起来。她看到父亲穿着素雅的青衣,她揉揉眼睛,轻轻的叫了一声父亲。   水雾渐渐散开,父亲那张美若好女的脸露出来,他纤细的手指轻轻的碰碰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灵均偷偷的笑了笑,爸又在打什么哑谜呀?   父亲怀抱着贵妃手中的双凤琵琶,缠绕的凤凰麟角骄傲的昂起头颅,正如父亲那端正的姿态。他带着镇玉玳瑁,左手轻轻的拨弄着琴弦,《梅鹿》的声音悠扬。灵均痴痴的听着,父亲摇晃着纤细的手腕轻轻的叫她。她便痴了似的走了过去。可是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幔和迷雾,怎么就是不见父亲的身影呢。   脸上的笑意渐渐冰冷,仿佛受了刺激般,她控制不住的大叫起来——滚滚的黑云湮没了她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拉着她走——   她忽然瞪大双眼,冷汗早已经浸透衣裳。那手紧紧的抓紧玄色的衣袖。她细细喘着,却看到对方抿着嘴唇。   “我这是…”   “你做噩梦了。”檀郎为她拭去汗珠,喂了她两口热水。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中带着些许青色亮光,尚不到五更。一把火把已经燃尽,剩下些许的焦炭,那尸斑一样的颜色突然让她觉得恶心。   檀郎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启唇想说些什么,终是未开口。   灵均看着她诡异还有些透着红的脸,疑惑的歪了歪头。洞中只剩下一把歪歪的火把,她也看不清许多。   灵均刚想张口,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急速的蹿了出去。   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感觉,只见檀郎拉着她的手,似乎在与什么对峙着。   她会意挺立不动,檀郎忽然急声低语:“你身上藏着什么吸引毒蜘蛛的东西吗!”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身体竟被狠狠推开。回头一看,檀郎挥着弯刀飞速砍劈,似乎想要打落什么东西。   黑暗中只剩下火把中的一点火光,四面八方却似乎被一些邪恶的生物所聚拢。灵均楞楞趴在地上,感觉的地下的尘土似乎被千军万马震的翻腾起来。她不敢置信的慢慢回头,看着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眼睛。   “啊!——”不敢置信的惊声尖叫起来,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像鬼蜮一样含沙射影,那些生长着奇怪绒毛的多脚蜘蛛,每只身上那奇异怪诞的八只眼睛都令人感到死亡的恐惧。   檀郎高声怒号:“快出谷去!”他飞身挡在灵均前面,十多只拳头大小的蜘蛛在四面八方盯着牢笼中的两只猎物。他们彼此窒息不动,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出手。   檀郎大口呼着气:“这是穴居狼蛛,它的毒液几乎致命。听着,狼蛛有些惧光,一会儿我将洞口的三只蜘蛛打到洞里,扔给你火把之后赶快逃跑。”   灵均抓着他的袖口,怎么也不松手。   檀郎握住她冷冷的手,直直看她:“放心吧,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   如果没了他,她下了山,对他们说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除掉一个敌人呢?这样她就又增加了盗图的一点几率。可是那个人是檀郎,她、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跑掉的理由啊。   她心念一起,剑光一闪便斩了一只蜘蛛,那蜘蛛如同黑油爆炸一般,从中生出万千只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他们疯狂四散,冲着二人袭来,将谷中布成了人间地狱。   灵均大吃一惊,檀郎却苦笑一声:“下次要出手先提醒一声。我之所以击打不杀就是因为他是无限繁衍的啊!”   灵均滴着眼泪跺跺脚,自己真是个自作聪明的笨蛋!还有面前这个笨蛋,不识好人心!   檀郎看她一眼:“以往我们总打架,这次合作一下怎么样?笨蛋,下次打仗之前问问有经验的老人家吧!”   灵均“呸”的一声:“什么时候还有工夫开玩笑!”   他眼睛一挑,红红的薄唇邪恶一笑:“让我看看姜大小姐的剑精到什么程度吧!我们就合力将这些蜘蛛削去四肢,拍到火光下,我自有治它的办法。”   二人似乎较劲似的,抽出刀剑来对着这群小蜘蛛一阵乱砍。随后左右聚角,手拍脚蹬,借着对方的力躲过毒液,便狠狠的削去这些蜘蛛的四肢,将那鼓囊囊的圆球踢到火光下。   檀郎见时机成熟,复又吹动口中的哨子。那声音变得急促,天上骤然飞出了许多无名使者。灵均第一次见到许多近身的雕枭,个个生的两尺开外,威武的身躯拍打着丰翼,那双淡黄的隔膜眼珠好似将军一般慵懒而不屑。   檀郎轻吹哨子后,发出了几声狠厉的怪叫,那几张雕枭竟像伙伴一样,将那些断足仍在乱爬的蜘蛛一口吞住。这些雕枭一口便吞了好些个,飞着身子在空中发出厉厉号叫,随口一吐。   灵均一看那东西咋舌咧嘴,竟然是这些毒蜘蛛油油的黑色死皮。她回想起刚才种种,才不由得想起,自己最厌烦这些生性丑陋的东西。不由得发呕吐了好多酸水。檀郎扶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凶狠的雕枭,一人一兽似乎有感应似的。那雕枭盘旋长鸣着飞出去,回来后嘴中轻飘飘落下几片绿绿的叶子。   檀郎清灵的打了一声口哨,嘿嘿笑着:“多谢了雕兄。我和我…谢谢你。”   她眼睁睁的看见这些雕枭飞出去,仍然是威猛无比,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不妨口中被塞了几片嫩叶子。   檀郎那张恢复平静的脸不免显现出一点得意:“太幸运了,不仅加了餐,还迟到了雪线上的嫩叶。你慢慢嚼,这东西珍贵得很。”   灵均睁着眼睛差点没看穿那绿叶。先不说他是雪线上的全绿之叶,就冲着山中生灵的保驾护航,也绝对是稀奇品种。她最终轻轻嚼了一片,只觉得满嘴清香,似乎有好多清气进入腹中。她摸着那片叶子,就手要放进袋子中。阵风一吹却消失不见。   檀郎反应极快,弯刀早已经出鞘‘问候’过去,却被轻轻一勾回到鞘中。   “小郎君反应挺快,可惜生涩的很。”   “小丫头也真傻的可爱。雪线上的绿叶下了山立刻就枯死,还当宝贝似的要塞进去。不如我替你吃了。”   灵均不知道哪来的怒气,她好歹算半个大夫。大夫手中的药被抢走了,就像将军失了神兵。她看到这一身粗布衣服堆着兽皮的背影,又想起这半日遭遇,真想一剑刺过去。   背影转身,竟然是一个精神矍铄老爷子。他头发胡须全白,皮肤也几近干枯,只那双眼睛却像雕枭一般,淡漠有神还冒着精光。   灵均一顿不顿,似乎奇怪得很。这老人周身的气十分不寻常。但这绵长厚重的气,却绝非那些不懂道家内丹之功的蛮族所拥有的。他虽处在寒山之中,却有着中原青翠高山中松柏寒霜的气息。   灵均骨碌碌的转着眼睛,甜甜一笑:“晚辈刚才一时间不识泰山,真是失礼了。前辈若不嫌弃,我们这儿剩下的豹子肉,还请前辈笑纳。”   檀郎一听拉着她的手臂:“那是我给你……”“你闭嘴啦!”檀郎听着翻了个白眼。   老人哈哈大笑:“年轻男女就是不同,在这雪山危险还情情爱爱。小丫头看来不傻反倒聪明,似乎还要探探我的路数呐!”   灵均拉着旁边那傻子的手,围着火把一拱手。   老人风似的一坐,手中的酒“哗啦”悉数倒在豹肉上。他咧嘴哈哈一笑:“小郎君不用担心你这豹肉了!这上面沾上了狼蛛的毒液,我拿这酒来给你去了毒气!”   灵均趁机接近老者,感受他身上这股气息。初感确实绵长,却时断时续。如果说这是将死之人,倒还值得相信。可她一旦抓住这种内息,几乎可以肯定,这人身上的内力,绝对是中原路数!   老人眼睛精光不露,却似乎又寒光内敛。他嘿然一笑:“小丫头鬼点子多,探我虚实呢。小丫头是中原人,还有几分狡诈呢。”   檀郎细细哼了一声,瞥过头去:“有的时候精,有的时候笨得可以。”   灵均不避讳的白了他一眼。她眼下兴趣上来,确实顾不得许多了。她嘿嘿一笑:“老先生吃了肉,算我们后辈孝敬的。晚辈要求不多,只请摸摸脉门一二。”   老人挑了挑长白眉毛,伸出手去。她和老人双眼对视,彼此间兴味的互相打探。她摸着手少阴经,那处气若游丝;再缓缓摸上手太阳小肠经,却擂如鼓噪。她身上流出些内气,来回击打着脉门,却好似丝弦一般滑而无门。   老人小指反制,确是挡了回来。   灵均悚然一惊,这人已经化气于无形,哪是她这几个野招子就能制服的呢。可她竟被这人身上的气所迷惑,一味的想要探究。   她双手一拜,虔诚膜拜:“不知道是哪位中原的前辈在此清修,晚辈实在无理。”   老者双手一摆,疏豪高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他边唱边舞,打出一套极奇特的双手拳法。   二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啧啧称奇。   灵均听着这西王母的《白云谣》竟然被唱的豪放粗犷,不由得豪气顿起。她起声相合,声音清灵悦耳:“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鸟欠钦伤宫仙不还。”   老人收气一坐,喝了口酒缓缓道来:“老头子登天却留恋旧友,小丫头唱伯牙之曲想觅知音。不错、不错,不似那些闺阁中的雏鸟,有几分洒脱。”   他嘿嘿一笑:“世间早已经无我之名。要忍受孤寂却又忍受不得孤寂。就叫我‘枯云’吧。”他恍然望着洞外破晓之光,似乎已过千年。    ☆、剑拔弩张   洞中沉默半响,枯云沉声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岁月了?”   二人互相对视,灵均轻轻说道:“赵国是二世天皇三年、西辽已经是四世乾佑三年、吐蕃仍旧是萨迦-噶当几派大宗师掌权、年号倒是很混乱。”   枯云淡淡看着她,不经意的动了动手中的指头:“你能晓得这些,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且问你,世人可有人再提到‘灭文’一事?”   灵均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讷讷道:“没人提到过,典籍上也没有。”   枯云浑身笑得颤抖起来,令二人不知所以。   灵均似乎想起来什么,咬着唇看了看檀郎,对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   心中告诉自己,万万不要心软…   她终于沉声拜谒:“晚辈求前辈一事,晚辈被困在这里,前辈是世外高人,请助我回到中原!”   她话未说完,下巴便抵上了刀尖。其实心中早有感应,似乎只要说出这句话,之前所有暧昧朦胧的气氛,都要被打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无法忘却梦中父亲那温柔的琵琶音,她毫不惧怕的迎着檀郎的双眼。   她以为对方会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可是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漆黑的眸子似乎在闪着莫名情绪。他沉声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灵均看着他大喊一声:“是!”   檀郎看着她半响,眼中不断闪过她不懂的神色。他动了动嘴唇,轻轻说:“原来,你一直没忘了我掳走你,所以时刻想着回去,说那些话,也都是为了骗我放松警惕!”   灵均心中似乎无声的呐喊,她想说,不是的!无论是月下看星,还是洞中的一点温暖,她都能感觉到,甚至产生了迷惑。可是要说什么呢,什么不是呢。自己毕竟是被敌人掳来的,她自己都不晓得怎么解释。   檀郎弯刀渐渐向上,几乎刺出血珠,灵均闭上了双眼。他抽回刀,冷冷的看着她:“我最讨厌骗人的女人!”   他坐在洞口,周身又恢复了冰冷的气息。   灵均心中酸涩百味,委屈的抱臂而坐。   枯云悠悠喝着酒望着眼前的一双年轻男女,悠然长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他身形快步轻移,长叹一声:“便是地动山摇,老夫也永不出山。”他纵身一跃,竟然从千丈高山上消失不见。   枯云来去如风,洞中却寂静无比。   一场闹剧,两个心思敏感之人如何又能再像从前呢。   灵均嘲笑自己的妄想。他们本来就是仇人,只是作为同被兀亚视为眼中钉的狼口肉,相互试探依存罢了。她心中也委屈的很,早晚有闹翻的一天,为什么他忽然脾气这么大呢。是怕兀亚怪罪她?还是他另有图谋?   她坐到他身边,一脸平静:“你放心,我决计跑不了,兀亚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檀郎嗤笑一声,他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顿:“我、没、怕、过、他。”   他忽然将她粗鲁的撕扯进怀中,脸上出现一种微妙的、豁然开朗的表情。粗粝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他半眯着眼睛:“没人可以让我害怕。但是,你的欺骗让我生气。我在想,女人果然是怪物吧,尤其是你这样的汉女,总是使这些骗人的鬼把戏。”   灵均心中忽然火气上来了:“你能不能别这么仇女!气死我了!要是在家有人敢这么说,我非一巴掌打死他!”   他静静盯着她半响,忽然抚上了她的脸颊。   忽然将豹皮披在她身上,灵均心中忐忑不已。   他却头也不回,只是静静的拉着她走下山。   二人赶在破晓时分走下山崖。灵均心中涩涩,对方终是背对着她,虽然仍旧护着不让她受伤,到底不愿意回头看她。   檀郎将剩下的豹肉挂在马上,拍了拍温顺的骏马。他头也不回的递过了手,示意她上去。   灵均沉着脸不搭那手。   二人似乎默认这僵持的局面,彼此不服输一般的对峙着。   灵均内心有无数小人儿在擂鼓打架。一个说,你进退得当,没讨好过谁,这小子算什么人呢。一个说,你同他索性是利益关系,何必多管呢。另一个风中飘摇的小人儿瑟瑟发抖,柔柔的说道,他总归对你不错,不要太得意忘形呀。   她心思烦闷,张口哑然,只是在一旁沉着脸。   檀郎却紧紧握住她手腕,拉着她坐在一旁。   他黝黑双眼紧紧望着她,扔过去水囊:“喝。”   灵均一时间无措,这是出洞后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她打开水囊轻轻的啜几口水,心中百般思索,要说什么呢?今天天气很好?小花小草很茂盛?她看了看面前萧瑟的草地,虚虚的靠在树旁。   一旁的眼神太过炽热,对方半跪一腿,搭着手看她,让他有些微微的无措。   她颇为霸气的一扔水袋:“你有话就说。”   那之后开始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折磨。她坐在那里,一时豪气后反而虚了下来。就算挺直了腰板仍然觉得尴尬不已。他轻轻站立,围着她慢慢的走来走去,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灵均实在坐不住了:“能说话吗!”   对方竟可恶一笑:“终于憋不住了吧,没有我你会闷死。”   “……”   迅速收了笑容,又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逃不走,我也不会让你逃走。”   灵均铁了心要和他好好谈谈,她抓住对方的衣袖,急急说道:“你抓了我没什么好处,不如大家合作。”   檀郎半眯着眼睛笑睥她:“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想走,这片大漠困不住我。你倒是说说,我放了你有什么好处。”   灵均一看有戏,表情止不住开朗:“你喜欢什么?中原地大物博,只要是你能说出口的,我都能想办法!”   檀郎抱臂看了她半响,微微抬了抬下巴点点她。   灵均心里纳闷儿,有话就说啊,这什么意思?   檀郎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挡住了双眼,复又抬头:“不用想了,我不稀罕你们那些东西。更何况,我要的东西,自、己、会、取。”那双眼睛似乎有一簇簇的火苗在闪烁,烧的那瞳孔淬出几分固执,让人无法猜透。   灵均失望的低下了头,怎么也无法说通。更何况她到现在都不明白,檀郎到底有什么意图。   她轻轻低语:“不公平。”   整装上马的檀郎孩子气的歪歪头:“什么意思?”   “我说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想法!可是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灵均幽幽的看着他:“跟着部落仇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骏马受惊的嘶吼,马上的背影逆着光,似蛰伏于林中的猎豹。他回头伸臂,淡淡低语:“自然是为了还恩。”   回到兀亚队伍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灵均暗恨自己不会做戏,虽然心绪纷乱,但是她半真半假的试探却没能成功。她似乎隐约开始怀念雪山上的一滴眼泪,心中又有些忧愁。难道那滴看着母子情深的眼泪竟然是错觉吗?怪不得父亲总是说自己耽于忧思情爱,自己这个样子别说成就大事,竟然还身陷囹圄啊!   她闭上眼睛,心中拨动起梦中的《梅鹿》,父亲那美丽的琴音真是令人迷醉啊!   周围却响起暧昧的笑声,那声音淫浪不堪,交头接耳的晦暗不已。   灵均回头一看,那几个队伍中的野汉子不断笑着向他们挤眉弄眼。   夜利辉小跑着走过来,嘿嘿一笑:“你们两个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个,这就是汉人说的‘情趣’吧。你小子,长进了啊!”   灵均一声苦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这些野汉子的脏心思她也能猜出一些了。   檀郎卸了马丢给他一块豹肉,她忽然想到些什么:“你把这些给他们分了吧。”   他拍拍马肚子,回身问道:“干嘛给他们?”   灵均抱着双臂,抬了抬下巴:“论做人你就不比我懂了吧。你一夜未归,手中到的猎物是要交给大统领的,还要让一个部落的人都分到,这样他们才不会非议你。”   檀郎歪着头想了想,挑了其中最大的扔给她:“你留着,割一块给夜利辉,剩下的交给他们。”   他扛着肉走了两步,回头看她:“为什么你要替我着想?”   “啊?”灵均呆立。   “你这么帮我,是不是因为其实没那么讨厌我?”   灵均沉默不语。   他似乎有些放松的笑了笑,便向前面走去。   似乎明晚就能够到达往利氏的领地,队伍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懈怠感。   灵均翻身出去,看到火堆颇为醒目的地图。   越是靠近往利,兀亚和阿罗只似乎就更为频繁的嘀咕着。他们拿着地图指指点点,绝非偶然。嵬名和齐家军交手绝无胜算可能,破丑家又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不信背后无人的破丑家敢去挑衅赵国。灵均心中悲哀想到,自己真是太不中用了,如果是父亲,必定会算无遗漏吧。她那些史书礼仪,却如同空中楼阁,在这茫茫四野,无法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靠着树干,微微假寐着。    ☆、撒都汨   云散月隐,星现鸦停。   灵均心中微微喘了口气,暗事做的次数多了,她的心情甚至能如此平静。   这一个月又做戏又疲劳,似乎都能够结束了。   她蹑手蹑脚走到兀亚身旁,借助月夜的影子看着地上的男人们。   她的确够敬佩这些汉子的,他们的精力足够自己与之抗衡一个月之久。   装着地图的牛皮带就放在一旁。豹肉和水囊都足够使用,灵均在无人之时也已经与那匹马熟悉了起来。   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既然上次冒险救了父亲,这一次她也要再冒险一次。   兀亚的鼾声震天,他左右的翻了翻身子,那牛皮袋子被他压住只剩下一角。   他妈的!灵均心理忍不住爆粗了口。她回头轻轻看看周围,将要熄灭的火苗诡异森森。   不能再等了!就算引起骚乱也罢!   她心念一动,手便附上了那袋子。   温热的指尖相触,她回头一看,对方竖着手指抵住了嘴唇。   她窒着气息向上一看,那双带笑的桃花眼弯了弯。   灵均几乎要绝望的呻吟出声。就在对方闪烁一瞬,她右手剑光一闪,左手鹰勾便凶狠的冲向第二节脊髓。她双目凶狠一挑,顿时失掉了一个月来的柔弱气质。只要一下,这人就能无声死亡!   对方似乎有意与他拆招,身体轻巧的闪过剑身,却不小心被击中了第六节脊髓。   灵均“咦”了一声,既然错了手,就只能使他暂时窒息了。霎时间左手又是一勾,青年被连续击伤两次,不由“呀”的一叫,空旷的谷中顿时人仰马翻,叫声四起。   完了!快逃!   灵均起身就要走,可惜天不随愿,她连续两天疲累,体力早已不支,被青年摔倒在地上。   灵均咬了咬牙。   阿罗只阴冷的眸子看到这场骚乱,提刀便欲向她刺来,她下意识拿剑去挡,却有人比他更快。   阿罗只怒不可遏的看着面前的檀郎。对方却极为平静:“别忘了头领的毒。”   刀狠狠被撤回鞘中,兀亚怒气冲天:“撒都汨,这怎么回事!”   灵均斜着眼睛盯着他,她可以肯定,在发现她的那一刻,那双眼睛并没有要告发的意思。   对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和姜姑娘想探讨几味药材,可惜我俩各执己见,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他转头看看兀亚,行云流水的去诉说一个虚无的谎言,“头领,打扰您休息,请原谅属下。实在是因为为了您的伤药。”阿罗只眼下只关心兀亚的伤,他似乎极其相信撒都汨,瞪了一眼灵均:“她有没有耍什么花样儿?”   对方“哈哈”一笑:“她可没有那个能耐!”   灵均不置一词,心中却早已经紧张不已。她表面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无法令人怀疑。   队伍中安静了下来。   檀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回身靠在树前闭眼。   灵均心中更是诧异,他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吗?   她看了看手中的剑,自从上次雪山归来,他将所有的武器都还给了自己。   皱了皱眉毛,这人到底想如何呀。   翌日,灵均从疲劳中醒来。她扑了扑身上的尘土走到了枯杨下,青年斜靠在树下,那双让人忽略的眼睛第一次明亮起来。   “没想到一直令人忽略的人,却是深藏不露的人。”   撒都汨那双桃花眼似乎被点亮一番,温文的面孔竟变得有些明艳起来。他勾了勾唇角:“这句话同样送给姜小姐,这一个月来,能够降服檀郎那样的小狼,还能够将逃跑的事情准备的滴水不露,你很好、很好。”   姜灵均笑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足下既然不揭穿我,请说出条件吧。”她美目一转,潋滟水光流转:“听闻吐蕃大宗萨迦派下有一撒氏,虽然是外族内迁,但深受宠爱。怎么公子出来混,都不知道换个假名么?唔,也许这也是个假名?不过那几招‘鹰闪’可是纯正的撒家身法。”   撒都汨展颜一笑,竟好似一汪春水化开,颇不合这荒漠气象:“好,既然我们都有秘密,那便将它藏在心里。”他身无长物,浑身潇洒自然,灵均不由奇怪,这人其实气质非凡,但为何这一个月似乎毫无存在感?难道真有父亲所说,天下高人辈出,自然也有大隐隐于世的高手么?   对方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般,悠悠的慢走:“你不必佩服我,你们汉土多的是这些高人。只是你看不起这些异族人,觉得他们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什么城府修为罢了。”   灵均不置可否:“出一次关,经历了几次生死,方才知道,天地之大,的确是鲲鹏沧海,各有生死,且并非人人都像汉人一样。党项人杀人如麻、根本不屑于什么礼仪。不过嘛,你…”这人说话不卑不亢,又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撒都汨扬了扬手:“我在汉地游学过,到现在都难忘江南的烟柳,无论是漠北还是吐蕃,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风采啊。”   灵均的细眉轻轻一动,带着罥烟般的忧愁,她也很想念啊。   她轻笑一声:“您就不用套近乎了,咱们不是在汉家,不用说这一套。既然入乡随俗,就爽快些。”   撒都汨靠着树,斜飞的发丝柔软轻飘,他柔柔出声:“我也算半个商人。姑娘手中家传之毒,竟有如此威力,不知道能否割爱。”   灵均思索半响,却不知道他为何对毒药感兴趣。她难为的摇了摇头:“‘沉绿萝’既然是家传之法,绝无外传可能,请你见谅。若有其他要求,我会尽力答应。”   她正想如何对付对方的纠缠,他却轻轻点头:“既然如此就不必了。”   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青年粲然一笑:“若是有一天能够再见一次令尊大人,烦请引荐。”   姜灵均心中纳闷不已,微微试探:“你不是…队伍中人吗?。”算起来他和父亲算是敌人。   撒都汨似乎不赞同的摇摇头,笑道:“姜小姐,只有一件事你是错的。你为什么认为,这队伍中的人是兀亚的属下,而不是基于同一目的所拼凑起来的一群野兽呢?”   灵均心中思索,颔首笑道:“既然您和我无仇,为什么阻我去路?”   撒都汨微微一笑:“不阻了你的路,哪有相认识的机会呢。”   灵均气闷。此人虽然不似蛮夷粗鲁,却也难猜。   她双手抱臂:“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做个交易了。姜灵均大不了向先祖跪拜三下,输了祖先的‘沉绿萝’之方,只求大人在我逃走的时候闭只眼如何。”   青年含笑着微微摇头,只是眼睛轻轻向后飘着。   灵均似乎感受到什么微妙的气息。她轻轻瞟着眼睛,弯刀锋利的弧线擦过皮肤、直插入撒都汨身后的枯树上。   撒都汨毫无惧色,他歪歪头、轻身上前,唇轻掠灵均耳边:“我若是放了你走,那只小狼可是要生气的。”   檀郎懒洋洋的看着二人,二话不说便与撒都汨动起手来。二人赤手空拳、彼此拆招,到似乎很熟稔一般。   他冷淡的直攻对方下盘,慢慢吐字:“她的事情,不许你管。”   撒都汨咪咪眼睛粲然一笑:“人都给你看住了,不谢我么”   檀郎沉默不语,只是招招狠厉。   撒都汨使了个巧,翻身一跳,他回头细细略过二人,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   月隐虹色,烈日侵晓,二人眼睛也不眨的互相对视。   灵均哼了一声,她拔下一根野蒲,狠狠的咬在上头。   这一次准备了许多,终究是失败了。这撒都汨想必说得对,队伍中不晓得有多少眼睛互相盯梢。看来这些人去往利家绝非和兀亚相同。依着破丑家的这些痕迹,他们是为了借势报仇,撒都汨又是为了什么?还有,他呢?他说过为了还恩,还谁的恩,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檀郎将豹皮披在她身上,直挺挺的站着,就是不说一句话。   灵均咬着嘴唇轻哼,好,就是在等她开口吗。   她也不管什么狗屁矜持了,索性现在还逃不了,和他互相折磨算了。   “你——”   “你别同他说话,他比狐狸还奸诈。”   “哼!”   “你太过轻敌,才会失败。这次阿罗只会防范你,你逃不掉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逃跑!”   灵均咧嘴颇为讽刺:“我看这位撒公子为人谦和有礼,倒是有些翩翩君子之风,才不像有的人,喜怒无常又无礼!哦,我忘了哦,你应该不知道何为翩翩君子嘛。”   他静静看了半响,冲着那晶莹耳垂便是扯。   灵均痛得咧开嘴,朝着他啐了一口。   他扯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对着自己的。   那双黑黝眼睛盯得她极不舒服。他似乎忽然极疲劳一般,缓缓趴在她身上:“算我求你老实些吧,也少受点伤害。这条路是避开了所有党项的部落的野路,你自己盗了图也走不出来的。”那声音忽而大忽而小,还微微喘着粗气,倒像是受了重伤。   “你怎么了?你怎么气息这样粗?”   檀郎第一次微微露出苦笑:“那个中原老头子走的时候怕我伤你,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了一股子邪气,想要害我。我还、我还以为他是要伤你,将身体轻轻移了过去,没想到那股邪气好生厉害,震得我内脏都要碎了。”   灵均抿了抿嘴,怕是枯云以为这是在帮她。怪不得自从檀郎回来每日少言又多睡。她心中一时间喜、一时间忧,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拽过对方的手臂,将那兽毛一推,便轻轻搭上了脉。她低垂了头,轻轻低语:“你知道教训就好,要你看不起中原前辈。这是内家功夫、有气无形,这还是前辈手下留情。我可告诉你,遇见内功强的人,你就绕路走吧。”   对方苍白的嘴唇清淡一笑:“你这是又为我担心吗?”   灵均脸上一红:“谁为你担心了!只是觉得你太不自量力罢了。”   是救?还是不救?枯云试探于他,便手下留情。这伤她用些灵药是能治得好的。但是在这里救了他,算不算纵虎归山呢?   他既然是党项人,掳走了她,总归是她和赵国的敌人呀。   可他掳走了她,两人叽叽歪歪的缠斗,他却也帮了她许多。没有他,自己早就死在这荒漠了。   她搭着他的脉,心里唉声叹气,表上也是一时青白晦暗。   身体忽然被对方揽入怀中,那炙热的心脏声惊得她不能思考。   “我看你挺享受摸我胳膊的,不如直接来我怀里好好摸摸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对方哈哈大笑,复又吐出一口鲜血。   灵均何曾见到这人这样,在她心中,他是自然之子,似乎活在天地间自由快意,竟然也有被伤的一天。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竟然觉得眼眶酸热。   怪不得爸摸着她的头,苦笑不已,说她有些手腕心计,但是有时感情大于理智。   她现在自己也想苦笑了。   她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肩膀亮着眼睛晶晶:“我不同你说笑。你放我走,我自去盗图,你的伤我给你治好。”   檀郎摇了摇头:“不需要你管这个。我没那么容易死。”   灵均几乎要撬开这个榆木脑袋到底想些什么,如何都谈不拢。   她气闷半天,回头认真看着他:“那我们说好了,到往利家前,我要学你身上的这些本领,你都要教我。我承诺把你的伤治好。”   他上下逡巡了半天,半张着嘴巴:“你怎么不去抢劫呢。好歹我受伤也有你一半原因吧。”   灵均呵呵一笑:“不愿意拉倒。”   檀郎轻轻叹了口气,灵均知道他是应承了。她心中再三思索,逃跑一事可以时时计算,这小子一身本领,倒是可以利用。   檀郎捂着胸口做了半天,眯着眼睛懒洋洋的顶着日头晒起了太阳。他看看有些柔和的日光,喃喃低语:“只要你想,何必交换什么条件,教你就是了。”   两个人倒是散去了些尴尬的气氛,灵均暂时无法逃走,索性放开了膀子做个野孩子,拉着他终日追逐猎物、结交异兽。两个人天黑才归,灵均立刻拿出了药给他疗伤。 作者有话要说:  游学汉土的藏传回回人,好复杂的身份…… ☆、誓言   夜利辉这一个月来一直“嘿嘿”盯着二人笑,此刻又露出了有些猥琐的暧昧微笑,那张微微稚气的英气脸庞也笑的暗红。   檀郎白了他一眼,反倒与灵均学起了斗兽棋。   夜利辉截住了撒都汨,嘿嘿直笑:“撒哥,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那个过了啊。”   撒都汨一口酒没忍住,他勾勾唇,将酒袋递了过去:“你这孩子怎么一天就想些邪恶的事情呢。”   夜利辉搓搓手,看着面前玩儿的正欢的两人,挤眉弄眼的说道:“我还以为他是玩玩儿呢,看起来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原来这货也懂这些追姑娘的事儿啊。我看他俩整天腻在一起,活像两只发了春的兽,看得人心痒痒死了。”   撒都汨就着阴郁不定的火光看了半响,端正的脸上捉摸不定:“嵬名的…和姜楚一的女儿,这可就有趣了…”   零零散散一个多月,残损的队伍终于到达了往利家。   灵均翻翻白眼撇撇嘴,这些小帐篷和露天大草原比起中原气象差了太多。   檀郎拉着她的手低语:“别瞧不起往利家的王庭。他们作为西辽的前哨战可是赢过你们赵国。”   灵禧二年的战争打的很惨烈,一向乖巧的往利家似乎忽然发起力来蹂躏边塞,如果不是父亲,她根本不会学到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那时候父亲还是流落江湖的西席。那天她去古玩街掏了两件金刚石洗,本想早归和父亲鉴赏,却听见父亲密语。那几位不速之客有男有女,但是一眼瞧得都是练家子。父亲神情严肃,露出莫名的怪笑。客人匆匆来急急走,父亲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她轻轻靠过去,父亲白皙的面容却显出几分苍老,自言自语:“这样的手笔,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灵禧二年、天灾人祸。往利氏忽然疯狂起来,一个边塞小部的队伍竟然能骚扰四郡。   父亲躲在房中整整四天,平日里清新梵音的洒脱一分都无,屋中被风吹得飞扬的白纸张张飘落,那墨迹的死笔枯笔既愤怒又绝望。   那些纸上都凶狠的划了一个字:辽。   灵均似乎又回到了往事之中。多年来这些奇怪的客人,似乎他们的出现总是象征着灭亡和不幸。   父亲那似笑非笑、百感交集的表情令她害怕又心痛。   檀郎看着她轻飘的眼神,触了一下她的手:“只要你听我的就好。”她抽回思绪,不敢面对他的脸。   自那天开始,他们两人坦荡了许多,但是随之而来的暧昧和亲密,却也令她微微写不适。   兀亚虎虎的走向账外,竟然带着莫名的气氛走向灵均。   她和檀郎背靠背的席地而坐,二人异常敏感,手指几乎要在一瞬间支开剑鞘。   兀亚突然停在她面前,怪异的看着她:“往利家的首领居然叫你这臭丫头进去。”檀郎起身挡在她前面。   兀亚哼笑一声:“还轮不到你。”   灵均心中纳闷不已,她将剑紧紧藏在手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是狼窝又如何!   坐在首位的男人是个披发精瘦的男子,尚且不到耳顺之年。他脸上的肉几乎要凹进去了,但那双锋利的眼睛实在令人胆寒。   他抽着淡烟,静静的看着灵均,帐中这些虎虎生威的汉子竟不敢出一口气,只是十多双眼睛审视的盯着她。   灵均心思一动,单臂斜胸,单腿跪地,她朗声珠华:“拜见首领!”   这应该就是檀郎所说的往利首领戚骨。   戚骨“噔、噔”悄悄烟筒,灵均低着头只听得到那清晰的声音,竟然连烟丝烧到皮草的声音都如此细微。   她头上已经冒出点点热汗。   只要有人动手,我也立刻动手。狼蛛的毒也在手中,可以一用。她轻轻转转袖中的剑,几乎要拔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戚骨的声音似远远飘来:“姜小姐是贵客,不要轻怠。”   帐篷里炸开了锅。四下的壮士好似掩盖不住惊奇一般打量着灵均。   兀亚早已忍不住大喝一声:“老哥不成!我要弄死这个丫头!”   戚骨好似丝毫未闻这场骚乱,他仍然敲着那烟筒,一下一下,忽然将弯刀插在石头之上。   金石之音一出,异常寂静。   戚骨淡淡的叹了口气:“老弟要什么补偿可以再商量,但是姜小姐后面的人,我们实在得罪不起。至少在我的地盘上,她不能够出事。”   灵均浑浑噩噩的走出帐篷。她心中几乎有一点点狂喜,到底是谁在帮助他呢?这个人势力一定要很大,甚至能够左右党项最强势的部落,她还要关心自己,为了自己向首领求情。   父亲,父亲一定最担心他,莫不是他和戚骨联系,做了什么交易不成?父亲一向敌视这些蛮族,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难道是,他?   她心中想起了一个几乎被忘记的人。那个在戍城中,于她相伴几个月之久的少年公子。他那张俊逸的脸庞和微微闪过的苦笑。   难道是,齐维桢?   戚骨的手下手脚很快,她摇身一变成为了上宾。   拥有独立的帐篷,几个女奴专门侍候她,甚至有很多汉人的古玩字画和珍宝典籍。   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那个城中的英俊少年。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戍城中忙碌军务呢?曼苑中的姐姐们还开玩笑,说齐家的远亲喝了酒就将这位老成的俊俏少年夸上了天,还说齐家便是要着手他的婚事呢。   她不知怎的,想到他年纪轻轻小白杨般的腰板子挺得好直,穿着红红喜服的模样,就暗暗笑了起来。   她坐在一边拿着《汉书》静静的读,那抛来的花生米却不厌其烦的一颗颗打过来。   她撇下书一剑刺过去。   对方拔了她的剑,大步流星的坐在她身边。   灵均托着下巴看着他:“这可是我的帐篷。”   檀郎仍旧抱着双臂懒洋洋的瞅瞅:“我住过比这好的多的。”他居高临下盯了她半响,“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能耐。”   灵均默然不语。   檀郎嘿嘿一笑:“能和往利家好成一气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灵均翻了个白眼:“莫不是又和你们嵬名家有仇?你到底是嵬名家的什么人啊,难道你是王子不成?都逃出来了还挺关心国计民生的!”   檀郎看了她两眼:“一会儿出来猎兽。”   灵均嘟囔了半天。   檀郎附着耳朵淡声:“大点声。”   灵均抬头高声大叫:“我说、知、道、了!”   檀郎摇摇头笑着走了。   羚羊半瘸着腿,几乎已经被赶到犄角之中了,中间的断峡几乎如天河一般提供给他们一个残酷的选择。   灵均兴奋的睁大了双眼,脸颊红扑扑的。   “干嘛捏我脸颊啦,很痛的。”对着那只不规矩的手,她娇嗔出声。   “驱赶狼群的感觉怎么样?”他罩住后面的风,为她带来一丝身体的温暖。   灵均嘟着嘴唇,藏不住笑意:“太有意思了,这可以称的上是‘驱虎吞狼’了!”   檀郎歪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是“驱虎吞狼”,他轻轻点头:“你们汉人说个什么计策都爱把它叫复杂了,实际上这是自然天性,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的。”   檀郎似乎像王者一般,发出狼啸般的声音,黑暗中隐隐冒出更多幽灵一般的绿光,个个如精壮的黑夜战士。这群漂亮的狼从四面八方中应召而出,他们追赶着那些可怜的猎物,又自然而然的将他们逼近断峡边。   “万一他们跳过去怎么办啊?”灵均眨着眼睛,似乎不相信如此简单就能逼死对手。   檀郎淡睥一笑。   那令人惊讶的一瞬间出现在眼前,那羚羊踢踢四肢足蹄,老眼昏花的双目似乎已经崩溃,它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却发出了一声哀嚎。   灵均的双眼被檀郎的手轻轻挡住,浓密的睫毛瘙弄着他的手心。   “干嘛…挡住我眼睛啊。”   她扒开他的双手,看到峡谷下的老羚羊尸体寂寞的躺在一旁。   他低垂眼睑,轻轻一叹气:“你又会觉得心疼了。”   她动了动嘴唇,想起了他在雪山上时,被她无辜伤了的事情。看了看眼前的人,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只老羚羊似乎一直围着小羚羊在想些什么,它已经老迈,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着实摧人心肝,可是它忽然变得极其坚毅,似乎又做了什么决定。   就在电光之间,那小羚羊竟然踩着老羚羊的身体向前一跃,飞到了对面的山谷上去!   寂静声铺满了整片山谷,即便是猎狗与狼群都为之震撼。   那甘愿牺牲自己却保护孩子性命的禽兽,就像是姜楚一在她身边安静的抱着她,在落魄时为她求来的一口饭。   “羚羊飞渡…”他嘶哑的张开口,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看着他喑哑的表情,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偏着身体默默看着她:“弱肉强食是自然真理,但是总会有人舍弃自己去成全所爱之人。”   “你相信吗?”   檀郎歪歪头:“相信什么?”   少女露出一个温柔羞涩的表情:“当你失去了一点爱,总会有另一点爱在等着你。我没有母亲,可是我的父亲也像我的母亲。他…”她回想起过去种种,不禁热泪盈眶,“穷日子我也有过,但是我爹又坚强又温柔,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   檀郎忽然变得有些气呼呼的,让那张几乎要成熟的深邃五官稚气了起来。   他看着那张忽然温柔羞怯的可爱脸蛋儿,不禁恶作剧似的捏了捏:“我说,他比我还完美么?”   灵均“噗嗤”笑了出来,给他几分面子,就不嘲笑他了。   她忽然露出了爽朗表情:“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你的妈妈,我一定会帮你质问他,居然扔下这么厉害的儿子!她是不是在部落地位低下才会这样呢,不过你别担心哦!”   檀郎身体忽然一僵。他平静整了整眉目,却不去想许多事情。   两个人看看对方,又不好意思的糯糯笑了起来。   他渐渐平静,似乎看着遥远西方:“你说过,如果我有了孩子,要对他好,如果是你呢?”   两双眼睛静静看着对方,灵均看着他好看的脸,温柔说道:“当然会很好很好,不仅仅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的爹…”   那话语破碎在风中,传的好远好远。在他十几岁这天,让他铭记了一辈子,再不曾忘过。 作者有话要说:  羚羊飞渡虽然有待科学考证,但是自然界为爱而死的现象简直太多了。敬畏自然! ☆、杀机与旧识   “下刻盘龙势,矫首半衔莲。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唔,不是‘蔽亏千种树,出没万重山’。让我想想,你喜欢的不是这些粗糙的花纹。这只博山香炉,这些宝子和莲瓣真是精致的很,就连上面的弧度都很像美人的嘴唇,又倔强又轻薄。对了,这上面的宝相天女有一颗好看的唇珠,长得像谁呢,总是要翘不翘的…”   男人手中攥着精致的香炉,颇有心得的点评着手中的莲花香炉,抑或是在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帐摩挲着幔帐后的人。   “真是好冷淡的相见啊。”他一点一点的抚摸着香炉上宝相庄严的醍醐天女,那佛陀的脸色冷漠而少欲,唯有眼神充满毫无表情的睥睨众生。手指点点嘴唇,似乎在描摹着那人的模样。   “还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么,真是伤脑筋啊。”男人轻轻扔进一颗檀香,轻轻推动香拨:“你从前教过我,云母石片的香气‘香而不焦’,那些儒雅的士子恰如‘红袖添香夜读书’。”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氲霭的香气,对垂帘后的冷淡视而不见。   男人眼带笑意,轻轻挪动双脚,锋利的鞘剑立刻斜插入双腿之间。   男人笑眼不变,由衷的赞美:“好准头!”   垂帘后的人一声不发,甚至气息全无。   那苍鹰的叫声突兀的响起在空中,垂帘轻轻一动。   房门开启,侍从恭顺的低声禀报,男人平淡的点头示意。   男人轻轻的打开手中的羊皮卷,拨开红绳,一点一点的推开卷宗。   他露出了了然的笑意,手中的卷宗早就已经被抢夺一半。但他并不慌乱,只因对方纤细的身体被他带入怀中,那垂起的纱幔在阵风中吹拂。   “你手上再用些力,它就要被撕碎了,如果你不想知道女儿的生死。”男人高高的审视着他。   对方平静的脸上几欲出现裂痕,强抑住咬牙的声音。   “阿隐,不、应该叫你楚一了。真是意外,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呢。看来你只是在害羞,所以故意垂了帘子吗?何必像那些羞羞答答的大家闺秀一样呢,虽然你比他们更加守礼,不过我们不需要讲究。毕竟,我不是赵国那些迂腐之人。”他温柔的看着昔日熟识之人,却在谈笑间压制着彼此的死穴。   他右手仍旧摸着冷淡的宝相天女,细细端详着经年未见之人。   “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有了些变化。果然人心的变化是一时之间无法看透的。如果想要看透,只怕须得挖出心来才是呢。”他相貌俊美,尽管说出如此残酷之言,那缓缓温文语气竟无法让人厌恶。   “您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张讨厌的脸。对了,冒昧请问,您什么时候去死呢?”   男人爽朗一笑:“俗事缠身,本来就没时间去死一下。偏偏心里总是记挂着和你再喝一杯酒。”   男人靠近对方,鹰隼般双眼一寸一寸侵蚀着对方皮肤,“为着这个念想,总是不能去死的。”   他将手中的香炉推到端坐之人的面前,优雅的行礼:“总想着居然没人为你造相,看到这位天女,却觉得果然一支笔画不出你的色彩呢。还是点缀着常人难以调出的姿态更适合你,果然是目中无人的好模样。”   即使被比作女子是在羞辱自己,姜楚一仍是面无表情。   男人眼睛不眨的盯着他:“姜楚一的大名已经飘荡在塞外许久了。西辽的后宫中,每人手中都会吟诵您的大作。”他轻轻一叹,似乎颇为可惜,“可惜我们的帝王虽爱中原的珍宝物件,但是似乎对这些诗词歌赋不感兴趣。看来也只有我能欣赏阿隐你的大作了。”   姜楚一皮笑肉不笑的恭维着:“没想到西辽的于越大人竟然连王宫嫔妃的爱好都如此清楚,什么时候能够高坐龙床,我定去祝贺。”   对方平静的看着他:“阿隐还记得我叫什么?”   姜楚一敛容恭肃:“西辽的‘王上王’耶律雄奇——功高德大、勇武善战,诸国无不拜服。您被封为于越,又加封慎国公,在下恭喜了。”他放下衣袖,笑意温和,“更兼善用阴谋、狡诈欺人,掌控西辽如王莽篡汉、梁冀质帝,真乃赫赫威名!”   雄奇拊掌大笑:“仍旧是好利的一张嘴!你最知道我,何必讽刺于我!”   姜楚一心中翻出陈年旧事,不由得翻江倒海。他静静抬头:“您多虑了,您心思机敏,只有我这样蠢人才会被骗,真是贻笑大方。”   雄奇淡笑不语,却突然攫住姜楚一手腕。   姜楚一右手紧紧按住袖中的隋刃,剑光微微盘旋。   雄奇将他手轻轻翻过,轻轻搭上脉门:“真难为你了,几乎被刺成血人还能愈合下来。阿隐…我早就说过,我最欣赏你的生命力。明明做着比任何一个人都危险的事情,可最后却都奇迹般的活下来了…大概你上辈子真的是什么神仙也未必吧。”   姜楚一将袖中剑隐去。   他实则已经心急如焚,只是勉强与对方斡旋罢了。不自觉轻蹙眉毛、思考如何应对。他紧紧握住手中之剑,轻轻咬唇,眼中暗含淡淡水光:“多谢慎国公相助,请告知小女消息。”   雄奇轻轻的用香铲铲出香灰,面容平静:“记得以前你我二人相识是在江南,那实在是一个好去处,尤其是江南的潋滟佳人以及…美丽公子,身着一身白衣黑纱,我方才知道,原来将士的黑色竟能被穿出风流…”   姜楚一咬了咬牙:“求您告知小女消息。”   雄奇似可惜般叹了一口气:“不如你脱赵入辽如何?”   姜楚一攥紧了拳不语。   对方半抬着眼皮停了半响,轻推面前的香炉:“把这个收了吧,我希望每次见故友之时,他的身上都是这种味道。”   姜楚一从未有一刻憎恨于自己的无能。他有利剑在手,但是无法出招。对于面前之人,实在恨之入骨,一旦相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的炉子迸发出“噗嗤”的火星声。雄奇盯着他乌发下落出汗珠,静静思索。   嘴唇微微放松弧线,他淡淡开口:“你的女儿,真不愧是你的女儿。该说她运气好呢,还是生命力顽强呢,竟然手脚俱全的到了往利氏。”   姜楚一赫然抬头,他大脑空白,身体不由得微微,双眼几乎无意识的流出两行清泪。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将呜咽的声音留在嗓子中。   “她,灵均,她怎么样?她吃的好么,塞外那么冷,穿的暖么?有受到欺负么?”他心中撕扯着、呐喊着。   雄奇按住了额头,斜着眼睛看他:“哦,真是我见犹怜呀…你应该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了吧。”   姜楚一迅速整容恢复平静:“我收了您的香炉,您交给我女儿的消息,很平等的交易。”   雄奇挑起嘴唇:“我现在一声令下,往利氏立刻就会杀了你的宝贝女儿。”   姜楚一轻颔首淡淡的微笑:“那么您的最后一点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有这点,我确切无疑。”   雄奇细长有力的手指有规则的清点着桌面,眼睛却深深的盯住了姜楚一。   “再求我吧,求我救你的女儿,她会被以上宾的待遇送回你身边。斡鲁朵的骑士、林牙的典文,这些都可以让你的女儿光芒加身。”   姜楚一按住香炉,拨了拨燃尽的香灰,半睁着眼睛:“请不要用这些白痴的承诺诱惑我。我向您保证,今天仅仅是旧友相见,而不是一个赵国的将官和辽国的摄政王在做什么交易。无论是今上、齐将军、慎国公、或者是姜楚一,都没办法捏造出任何姜楚一背叛国家的‘证据’。”   雄奇百无聊赖的搭着椅背:“好不容易今天的秋日中有一点阳光,面前又坐着这样一个人,却不是风花雪月的喝酒弹琴,反而谈论一些俗不可耐的蝇蚁之事,真是毫无意思啊!”   他轻轻起身,长腿跨到那端坐之人面前,凑近他的面庞。   这个人究竟是变了,还是没有变呢?   似乎是一点点的产生改变,又似乎始终未变。从他们第一次相识起,他似乎不是这样的性情,但又隐隐有这样的变化趋势。那之后的几次相见,他也觉得他既是那个初次见面的美丽少年,又变成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两个人的眼睛不动的看着对方。这样的机会,只怕是并不多了。他没有资格进入朝堂,而他几乎不会主动来见他。哪怕是仅有的相见,都是互相伤害与算计。   姜楚一轻轻张开薄唇:“其实也很有趣。今天你没有命令你的骑士取我性命,我也没有想要一剑刺穿你的心脏。”   雄奇双手撑着桌面,看着姜楚一抬起尖俏的下巴,细长的脖颈如玉璧般秀美。   ——锋利的、美丽的、轻薄的剑刃。他由衷想到。   姜楚一低下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他轻轻低语:“这次多谢了。”   雄奇起身转过身去,挺立的背影逆着光。轻轻推开门,平静的说出道别之语:“如果有机会再见,请叫我当初那个名字——‘慎’。”   姜楚一静静坐在房中,抚摸着精致的博山香炉。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立志要在自己文中写出一个半屈原式人物,就算难以全其万一,也要写。但是我笔下的屈子也许受到更多的桎梏,因为这就是现实。人无完人,更无造出的神… ☆、密谋   黑夜中“哧哧”响起了烟柳草起的一簇焰火,照亮了一双双野兽般的幽暗眼睛。颈上的白色狼骨鬼气森森,不只是这样诡异的白色,紫炁星的图腾竟然也被白色的树漆染的煞白。白色、白色、到处都是令人恐怖的白色。   一只手、两只手,轻轻举过头顶。他们割破手掌,勾兑出的血液缓缓落下,在酒中盘旋着。   兀亚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那过分干瘪的肢体令他不适,弓起的背已经有了下世的光景。他心中暗暗不屑,往利家即便仍然强大,这样的狼头,也已经不再强壮。这个人早晚没多久一定会死的。这样的话,往利家就…   他心中似乎有升腾的水泡在沸沸作响,那种喜悦的声音印刻在他的骨骼中。   戚骨的眼睛闪着幽光,他环视一圈,一口喝下盟誓之酒。   兀亚展颜一笑:“兄弟,这样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一起了!”   戚骨的大王子赤心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阿罗只不安的按了按手中的弯刀,从开始进入帐子,赤心的毫无对待盟友的亲密态度。比起莫测的戚骨,赤心的态度实在是过分冷淡,似乎与他无关一般。   他假装看不到这样的蔑视,但是手中的刀无法控制住。   破丑氏在强大的时候,从未接受过这样的侮辱。   戚骨那根烟枪罥罥冒出烟火,那是金粉雕刻出精致的凤凰图腾。   兀亚心中轻蔑的鄙视,一个赵国的物件也值得这么宝贝,还时不时带在身边。   枯草般面庞勾勒出深深的沟壑,戚骨的声音轻轻飘荡在烟雾中:“兀亚兄弟下一步有什么想法么?”   兀亚转转眼珠,心中盘算着。借兵?借食物?借牛羊马匹?还是割掉对方的一块领地?他一时间还真是无法开口。   阿罗只按了按他的手臂,两双眼睛若有所思。   戚骨低着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流动的火苗。   烟管发出“哒哒”声,帐中人们顿时紧绷起来。   他随即环视一圈:“盟誓是部族中有功德之人共同认定,我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看法。请大家对着紫炁星发誓,今日如果谁将密谋之事泄露半句,那么神灵的诅咒将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现在——”黯淡的双目无声的注目众人,“请大家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兀亚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抢身上前,搭着戚骨的手臂:“老兄,你当初说会帮助我,我现在承诺,如果有一天我们破丑能夺回之前的一切,我将回馈给你上百只牛羊!还有——我们最健美擅生育的女人!你知道到的,破丑的女人就像母羊一样,绝不会停止生下更多的孩子。”他看了看众人各异神色,大手一挥,“我还会去劫掠赵国的财宝,在庆州和敬州,有最著名的漆器和烈酒,那里和太原府也很近,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对这些名字陌生吧。只要帮助我,我不需要你们浪费士兵的性命。当然,这些也是我们结盟的礼品。”   戚骨仍然平静的直视他。这个男人的脸上似乎并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兴起波澜。   他斜斜眼睛,忽然向角落里虔诚一拜。隐藏在黑暗中之人始终丝毫未露,好似一个幽灵一般滞塞在角落。   阿罗只心头滞塞。他的气息一向很敏感,就在刚才,这人的气息却突然出现。如果不是戚骨的动作,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角落之人!   兀亚冷冷哼出声来:“我说你们怎么吞吞吐吐,原来这帐中竟然还有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戚骨,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不明的人,你怎么敢将他放进这里!”   角落中的声音似游弦一般轻轻的切入:“我的身份你不必知道,兀卒、既然你的朋友要求你帮助他,请你尽其所能吧。”他略略顿首,“我想这也是某位大人的意思。”那声音过分年轻和文弱,而显得突兀至极。   戚骨周围的人似乎如灰尘般落入桌面,这些猛烈的汉子似乎都被什么东西止住了声音。兀亚曾经见过这些人沉默寡言的厮杀,往利之人似乎更善于行动而非讨价还价。   戚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开口:“牛羊一百只、战士三百人,兵器也会为你们标配好,甚至部族的向导也可以为你们服务。但是——”兀亚心中大喜,竖起了耳朵。   “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在途中得来的,抢劫也好、欺骗也好,都与往利家族无关。”   兀亚一拍桌子:“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看不起与我们破丑联盟?”   戚骨冷淡的抽了口淡烟:“那些财宝,我们也并不感兴趣,你若送来,我们会施以还礼;即便没有财宝,我们也无所谓。往利的牛羊马匹和粮食已经足够过冬了。”   兀亚越发摸不到头脑,他身边的阿罗只早已经向前去轻轻拜服。   兀亚便也不解的跟着一拜。   戚骨向角落中一看,旋即回过了头:“赵国的那个女孩子和那只小野狼是怎么回事?”   兀亚一听得这两个小畜生,更是气上心来:“嵬名家的小畜生早就和家里闹翻了,整天飘荡在草原上,我出了柔狼山那个混蛋就一直在追杀我。半路上这个就捡了这个小畜生。哼,这个小畜生,可真是那男人的儿子,凶狠残忍,整日杀鹰猎豹,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有了这个小畜生,谅他们也不敢和我动手!”   戚骨难得的皱了皱眉,这孩子说像也不像,倒是难得一幅好身手,可那性子是个猜不透的。他心中描摹出檀郎的五官神态,这样的手段性格,即便是在他的儿子们中,也是特立独行的。   他转头一点:“那个赵国的姜小姐呢?”   兀亚一听灵均名字,简直恨得痒痒:“那个贱货是姜楚一的女儿,那个威震天下的姜楚一!这女人在小沛那两刀差点没让我死了。”他狠狠握紧拳头:“老哥!我倒是要问问你了,姜灵均是个什么人,我既然治好了病,必然要一刀宰了她,你为什么拦住我?!”   戚骨的眼睛微不可见的飘向一边,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回答。他嘬着烟枪,沉吟一下:“不行。”   兀亚凶狠的抽出了双刀,似乎就要动起手来,更不看阿罗只苦苦摇头。   戚骨缓缓示意周围抽出刀剑的武士,吹出一口烟气:“在我的领地中,她必须被奉为上宾。”烟气轻轻一飘。“至于出了我的帐中,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阿罗只眼神一亮,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拉住兀亚的手臂,用指头勾勒出一个暗号。   兀亚不甘的收了刀,随手一拜,便大步流星的走出帐篷。   帐中顿时寂静起来,连一丝人气都无。   那黑暗中的影子蔓延出来,挑开了灯芯上自投罗网的飞蛾。   裘帽下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他带着笑意,扔逗弄着垂死挣扎的飞蛾:“真是画地为牢。”   戚骨向着年轻人一拜,周围的人互相看看,开始静谧的撤出帐中。   他苍老的声音开始渗出一点笑意:“这个人怎么样。”   那人噗嗤一笑:“真是个蠢货。”   灯光幽暗的闪烁着鬼魅的光芒,年轻人手中开始拨弄着碗中的血酒:“‘仪狄造酒 ,进于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因酒而亡国者。’对于党项人来说,手里不能够没有酒吧。”   戚骨弯了弯嘴角:“汉人的那首《秋波媚》说我们的酒‘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他们可真是太有情趣了。事实却是,我们没有更好的大米,只有大麦;我们没有江南的温暖,只有严寒。如果没有烈酒,党项人会死亡。”   对方感兴趣的“哦”了一声:“这么说,兀卒曾经去过江南么?”   戚骨淡了淡嘴角:“正因为我从未去过,她才会越来越美丽。如果能够像嵬名一样靠近太原府,至少能够见见她的影子…那么,使者大人曾经去过江南么?”   青年温和一笑:“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帮兀卒做个美丽的梦。”   戚骨俯身一拜。   青年毫不顾忌的坐在兀卒的宝座上,百无聊赖的抚摸着身上柔软的皮毛。   他垂下微微下垂的眼角,细细的呼着气:“纵容这柄利剑就可以,这种人也只配做人家手里的剑。至于那个姜小姐嘛,我倒是要问问兀卒大人了,北院大王亲下的命令,您怎么敢不遵从呢?”   戚骨抬起头直视着青年:“您带来的命令是:在往利的领地,奉她为上宾。我们并没有义务去捍卫她的生命。兀亚是一个暴戾之人,不能因为这个汉女的命破坏他对我的信任。如果我得罪了北院大王的贵人,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青年爽朗一笑:“只不过同您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只不过是北院大王的一个旧日恩情罢了,保她一段时日也就还了。”   戚骨心中略略安定,试探的问:“这位姜小姐,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要北院大王亲自保卫呢?”   青年淡淡一瞥:“兀卒怕是问的太多了。”   戚骨心中骇然,汗流直下。   青年缓缓起身,动作清雅。他淡淡叹息:“真是可惜了。姜楚一的女儿,该是南国最优秀的佳丽吧。如果死在了一个屠夫的屠刀之下,真是失了味道。”   他掸了掸飞蛾留下的残粉,似乎预见了一个美丽娇弱的身影在不堪挣扎。那飞蛾被灼伤了双翅,迅速灭成了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党项崇尚白色…大白高原 ☆、撕扯   灯影晃动着诡异的影子,灵均挑了挑灯芯下的飞蛾。被困在牢笼中无法逃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堕入了什么陷阱之中。哎……来到这里将近十日了,每日都皓首穷经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她轻轻抬头,浓密的睫毛投注上一片阴影。虽然皓首穷经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却是最可以迷惑别人的选择呢。   手中仍旧换了五代史,灵均颇感兴趣的看着那个割出幽云的石敬瑭被骂的遗臭万年。从前她问过父亲,幽云之人是胡人还是汉人呢?   怕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吧,父亲淡淡的说。   穿着胡服的汉家少年被契丹贵族欺负,但是天生崇慕强者的孩子已经知道对着墙外饱读诗书的汉家孩子大声辱骂。手中握紧利刃的,就是真正的大道。   那么,往利氏却不同于幽云,主动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兀卒的刀剑乃至一草一木,都有南国的影子。明明是个野蛮人,却要带着大量的汉人诗书。   这蛮子的藏书量令她这个久住汲古阁的人都要震惊。   更重要的是…她翻了翻手中的书籍。如果没猜错的话,自己可真是危在旦夕了啊。   灵均喝了杯茶,感觉到了久违的杀气。那气息半点滞塞之时,刀剑已经短兵相接。   “你到底是什么人?”檀郎手中的弯刀几乎要碰到她的喉管,那晃着灯影的面庞令她陌生。   “这是…怎么了?你突然间发什么疯!”   对方不可置信的放下刀,沉默的抱着双臂。   他碰碰她的衣角,却被少女一掌打开。她毫不隐藏的笑怒:“你好!你很好!谁知道你突然发什么疯!与其大家都死在这里,不如现在就一命换一命!”   两个人的心又突然燥热起来。猜忌、怀疑、多日以来的缠绵柔情也变得忽然冷淡。   檀郎锐利的双眼环视一周,他冲上去一下子环住他的身体,那表情是竟然是异常痛苦的。   “你到底是不是来试探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少年的身体猛然间已经窜的高大,此刻却莫名颤栗着。他的手指紧紧的收住少女纤细的腰肢,糅杂了过多的爱意与恨意。   灵均痛苦的挣扎着,她无法控制自己,一巴掌打在了少年脸上:“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眼睛已经猩红,那丧失理智的面孔令人陌生。灵均只是呆愣了一秒,下一瞬间,嘴唇已经尝到了血腥味道。对方像是发狠一样,毫无技巧的舔弄着少女红润的嘴唇,将舌头伸进去勾住对方小舌,毫无顾忌的吸允着芳香汁液。紧紧咬着两片红唇,甚至连对方流下的泪珠都卷在口中。毫无意识的小狼,只是沉醉于自己的猎物,猩红嘴唇的血液,甚至能令然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冷静感。粗犷的嘶吼声、娇弱的喘息声,在空旷帐中席天慕地的原始交往,简直令神佛羞耻不已。   她扯着痛感,不顾及身上的野兽,睁着大眼睛空洞的看着帐顶。白色、白色,令人感到恐怖的白色,充满肉欲的白色。心中有一个念头告诉自己,淬着毒液的宝剑就在身边,只要一下子就能杀了他。   可为什么做不到?这个反复无常的敌人,难道片刻的柔情就能征服她么?   她蓦然勾起唇角,颤栗的小声笑起来。那笑意可怖而阴森,慢慢扩大,整个帐中被尖刺的笑声震得鬼魅丛生。   唇齿的颤栗似乎让两个人发泄了出来。他们停下了彼此攻击,活像两具葬在一起的尸体。滴漏的声音想起在她的心中,那声音异常清脆而肃杀,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雅。   他慢慢的爬上去,将温热的头凑近灵均的胸口,心脏的震动声异常的清晰。   不如趁此了结了她,我曾经发过誓,自己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他心中的声音异常清晰。他靠近她的胸口,那胸口的炙热气息似乎在渐渐引诱着他。他不受控制的慢慢伸进去,那手迷恋的抚摸对方美玉一般的肌肤,眷恋一点点女性的温暖。   “你可以再试试,我们大可以一起死。”他抬起头,看到她居高临下的、冷冷上翘的下巴,那双犹带着泪痕的美丽双眼带着深不见底的冷漠。   他的心被狠狠的攥紧。   慢慢坐起来,想要再次碰碰她一点衣角,手中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那双美丽的黑色双眼,仿若锋利的尖刀,优美的唇也直直的抿起来:“我绝对不介意同你再打一次。”   “你为什么刚才不杀了我?”对方直直盯着她。   灵均心中泄了气。同这个人在一起她真是心累无比,就像天生鸟和水里的鱼。   “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一本正经的淡淡开口:“什么时候实行你的计划呢?演戏演了这么久,应该很累了吧。杀了我之后呢?去向往利邀宠,还是去西辽邀宠呢?这么说你是西辽的贵族还是赵国的奸细呢?”   他充红的双眼高高挑起:“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人,居然要对我献媚,真是太了不起了!更可怕的是,我竟然真的中招了!”   灵均只是冷冷看着他,不置一词。   他将弯刀扔上前去,扒开衣袖露出精壮胸膛,握着她的手贴住胸膛,似乎想在留着一点眷恋:“来啊,一刀捅下去你就赢了!”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她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对方顿时狼狈不已。   心中微微冒出的一点火花也被压下去了,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和这个神经病偏偏要折磨起来!   她强忍着泪意,眼生寒光:“滚吧。”   不对劲、不对经、真是太不对劲了!夜利辉心中抓狂不已,似乎有几百只小羊在挠他的心肝儿。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啊!小美人和小狼狗这是怎么了,两个人坐在草堆两边,一个干巴巴的编着草人,一个把手中一根小草剁成了十份八份。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啊!——”只能冲上天喊两声了!   “这孩子又怎么了,给你点干粮赶紧把嘴塞住吧,右边的母牛听到你的声音都跟发情了似的叫起来了。”撒都汨好笑的扔下去一块干粮。他轻轻撇着远处置气的两人,发出了长长一声“哎——”。   托着下巴看着面前一对年轻男女,撒都汨摸摸下巴,一瞬不眨眼的盯着旁边狼吞虎咽的少年。   “我说,这两个人是怎么了?”   “谁知道,我跟你说,难受死我啦!这两个人路上遇见眼睛硬是不看对方,衣服碰上了硬是甩了对方,可是偏偏人家摔倒了他又心疼上去扶,这是要闹哪样呀!”   撒都汨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竟爽朗大笑。那声音颇为爽利,引得周围女奴看的暗暗脸红心跳。   对面的男女心有灵犀的撇过去一个白眼。   “这你就不懂了,恋爱必究课就是打情骂俏。笨弟弟,你就好好学学吧。”莫名被慈爱摸了头的夜利辉摇了摇头,“什么是恋爱?是在说谁?”   撒都汨心疼的看看眼前的少年,真是羡慕有些人可以像笨蛋一样活着呢。   灵均百无聊赖的看着远处的夜利辉哇啦哇啦的滑稽模样。哼,这个就简单多了,哪像另一个呢!反复无常,一会儿对你好的不得了,一会儿又和疯子似的要杀了你。这种人最令人讨厌了!她愤愤的把怒气出到手下的草娃娃上,手上的男娃娃姣好的身形被破坏的一干二净,露出一副滑稽的面孔。   那身影却像幽灵一样飘过来,阴暗处的面孔看不清表情,随即扔了一块烤好的干肉在怀里。   她嗅了嗅那牛肉的味道,着实令人食指大动。这个混蛋给我的肉要不要吃呢?难道是突然发疯想要毒死我?手上的银针偷偷探了探,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狠狠咬了一口肉香四溢的牛肉,恨不得这就是那人可恶的嘴唇。奇怪,我咬他嘴唇干什么?那日似乎二人就和鬼魅附体一般,野兽一般相互撕咬起来。但那柔软的触感却一直还在。   初吻啊……恍恍惚惚的看着天空飘过的大朵白云。她还笑着和姐姐们说,姜灵均不认哪个男儿,除非他能超过阿爹。要不然她就摆下压龙阵用十八般兵器招呼那些骚扰她的登徒子。   可恶!可恶!可恶!手不受控制的将刚刚编好的男娃娃拆的一干二净。   “何必和自己置气呢,这可是不值当啊。”撒都汨长身站立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她。   她甜美一笑,淬了毒液般的眼睛露出美丽的笑靥:“不劳烦您关心了,对了,这几天周围有陌生的客人呢,可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身份呀。”   撒都汨笑着身子一偏,那弯刀便深深插入地下。   他斜眼一看,却早已知晓是谁。   “闹成这个样子还要联手呢,真没趣。”   灵均笑意更加甜美:“您到是告诉我们,什么叫有趣来着?”   撒都汨轻轻一拜:“依小生看来,不如两位还像从前刚见面,一刀一剑杀个痛快最好。”那昆腔九曲十八转,嘤嘤真如戏子一般。   檀郎二话不说冲上去拔刀便打,撒都汨手下银光一闪,白银藏刀便出手对峙起来。   檀郎的弯刀锋利,他刀不虚发,沉着的勾出攻击,那尖尖的弯尖如毒蛇之眼一般冷冽,撒都汨的角度却极其刁钻,招招都险化险为夷。   “好弟弟,这是心里不爽快要发泄呢!”   檀郎刀刀冲着那张笑着俊脸,几乎要剐碎他。   撒都汨银刀一收,一个轻身飞了出去。他回头看看两人,那笑意似乎更浓了。   灵均无趣的很,只是转过身走去,哪刀尖却抵在面前。   双眼黑如点漆,他似乎异常认真:“你不然就是看他好看,准备杀了我再和他私奔?”   灵均气的深深喘了两口气,嘴巴一咧:“是啊,我不只要杀了你,还要找漂亮的俊小伙子私奔呢!不仅同一个私奔,还要再找他两个三个呢!这些关你什么事!”   “你要是找人别找他,他狡诈如狐狸,坏水多得很。”他煞有介事的“劝告”。   灵均气极,他倒是真关心她的“婚姻大事”!   她回了帐子里,一旁伺候的女奴已经在准备菜蔬。这女奴仍旧吱吱呀呀的比划着手指。灵均平复了心气,淡淡的点了点头,那女奴便支吾着退了出去。   帐中无人,她扑倒在床上。和别人吵架的滋味如何,她也不是没体验过。可是爹呢,有时候心软也疼她。那些大小师傅和朋友,对她都是温和的。这个臭混蛋既轻薄她又要杀她,可她为什么觉得如此难过呢。   为什么难过呢?因为他不经意间保护了自己?还是他们一样是没娘的野孩子,总是自己孤单的活着呢。还有那一天,他煞有介事的问自己,如果你做了娘,会对自己的孩子好吗?   她胡乱的拨弄着指甲。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   要是再能看一次星星就好了,像那个夜晚一样,睡着前她在迷蒙中想着。    ☆、真相   姜楚一动了动僵硬的骨骼,半眯着双眼,他抚了抚手中的博山香炉,檀香烧出的气息暧暧生出几分暖意。一身蓝色儒衫的少年郎为他换了一杯滚烫的热茶。   姜楚一闭着眼睛养神,轻轻道谢,那少年却踟蹰不走。他睁开眼睛,略略吃了一惊:“三公子,是你!”   齐维桢微微一笑:“辛苦姜大人了。咱们齐家武将众多,这些户籍典仪只能靠姜大人这样的文人大家。”   姜楚一颔首轻笑:“三公子不要谦虚。在下没想到,三公子竟对这些文人之爱这样精通,若非你的帮助,楚一那才是早就埋在书堆里了。”   齐维桢轻轻叹气:“姜大人请不要责怪父帅,他毕竟有苦衷。”他偷偷瞄了一眼姜楚一,心中仍旧叹息,“我知道您着急出关见姜小姐,可是现在兵连祸结,一旦父帅私下放走一人,怕是明日御史台的谏书就要呈到今上龙颜之前了…”   姜楚一颔首低眉:“三公子慎言。”   “我也想…我也想去救姜小姐。可是我肩负着守城之职。姜大人,您信我吗?如果姜小姐有了什么意外,我也不会就此罢手的!”少年沉静的双目酝酿着风暴,心中的誓言几乎震撼而出。   姜楚一心中苦笑。在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这样同生共死的誓言已经经历多次,可惜每一次都是同生共死,却没有鸳鸯相好的结局。如果可能,他甚至不再想听到任何誓言,既然无法实现,为什么要称之为誓言呢?   齐维桢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啊!   他轻轻摸了少年的肩膀,温和的笑了笑:“三公子在发现她出城后,就一定想要去救她了吧,我猜齐将军比你更敏锐,他一定拦住了你。”   齐维桢默然不语。   他将手放在桌上,静静看着姜楚一:“齐维桢有信必诺,这是我答应过她的。”   手中香炉的气息越来越炙热,就像他的主人一样,像锋利的尖刀可以将人伤的鲜血淋漓。姜楚一下巴枕着双手,羽睫半闭,轻轻的吹着一点点的香灰。   他自嘲笑笑,复又恢复平静,走近兵房。   屋中的蚊蚁絮叨声戛然而止。一群将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顿时尴尬不已。   赵无咎那双铜铃大眼好似要瞪出来,手中的茶几乎要倾出去。“赵叔,茶要洒出来了。”齐维桢乖巧的添茶,淡淡提醒。   赵无咎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一把将齐维桢拉了过去:“三公子啊,你看姜大人这个、那个,他没事儿吧这个。”   旁边抱剑静坐的齐磊哼笑了一声,英俊的脸上调侃着:“你个大傻子一点儿情调都不懂,没看三公子什么表情吗。”   赵无咎透过那低垂的发丝望着少年藏起的双目,竟然冷肃的可怕。他打了打寒颤,老老实实的啜了口茶。   齐贞吉放下手中的案卷,点了点头:“姜大人这是大好了。”   姜楚一拱手拜谢:“下官这条命是大人救回来的,自然铭感五内。”   齐贞吉微微一笑:“你的命是令千金救回来的。”   姜楚一心中顿如刀割。   一旁如木雕泥塑的将官们一时间不是摔了茶杯、便是踢了拳脚,顿时屋子中奇异的热闹起来。   赵无咎忍不住就要上前去说话,齐磊又一臂拉住了他:“你又要干嘛。”   赵无咎叽叽咕咕的哭丧个脸:“姜大人都要没了女儿了,大帅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齐磊好似一副看白痴的面孔硬生生的拉下了他。   齐贞吉微微叹气:“齐家是世代勇武,赞叹忠勇大义、不惧生死的气节。姜小姐年轻美丽,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力量,我也实在赞叹。”   姜楚一强忍心中之痛,随意附和着:“将军过奖。”   齐贞吉紧盯着他:“想必姜大人心中有怨,这一个月来你派出去的江湖朋友,无论怎么乔装打扮,都因为被我拦住不能出城。姜大人救女心切,我实在能够理解。但是…”手中的令牌沉声掷在桌上,齐贞吉威而不露,“姜大人万不该和西辽通嫌。”   齐维桢双眼凌厉一瞥。   姜楚一解下腰间绶佩,仍旧沉着:“将军和我认识并非一二日。过去十年,我和耶律雄奇几乎都要置对方于死地。只是他借此来挑拨,楚一又奈何对方身份不得已为之。我只向借机套出小女消息,指望着自己去救人罢了。将军如果有疑,可以收回我的官契,或者是将我押送天牢。”他轻轻一笑,“本来这个所谓‘军师祭酒’便是今上一时之兴罢了。”   那声音好似千钧重重击打在齐维桢身上,他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去:“父帅,请慎重!姜小姐为了救城现在已经流落塞外,请让孩儿出关救人!”   屋中气氛凝滞,却见齐贞吉低笑出声:“孩子真是长大了。”   刚进屋打破这滞塞的谢言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姨夫就知道吓人,看把小三儿吓得。”俊脸轱辘着眼睛轻轻环视一周,他嘿嘿一笑:“小三儿真是笨蛋,姜大人如果藏着掖着,那才叫私贿。这样光明正大,才不能落人口实呢。”   齐维桢脑袋低着,似乎感觉周围那热辣笑意。他轻轻抬头,看见姜楚一感谢一笑。   齐贞吉尖刀挑着案上粼粼生彩的绶佩:“姜大人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如此说开便不至于落人口实了。您说是吗,卫尉大人。”   垂帘侧的银甲军官躬身一拜:“职责所在,请您恕罪。”   青年猿臂蜂腰,面容俊秀,表情沉静稳重,果然有王都富贵雍容之气。   在场之人对这人面生的很,姜楚一却不会如此。扬鞭指马、醉花宿柳的少年时光仍历历在目。他从容一拜:“端木大人。”端木易轻轻颔首,走出兵房。   姜楚一从容收回绶佩,清淡眉目亦平静下来:“多谢将军了。楚一方才进入,即感觉气氛不对,果然今上天恩隆裕啊!”   齐贞吉哼笑:“姜大人何必把天恩二字咬的那么紧。西辽秋冬捺钵,摄政王却非要光临一个刚被洗劫的小城池,却也由不得今上怀疑呢。”他笑盯着姜楚一一阵,却轻轻摇头,“做了父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姜楚一忽而抬头:“大人这是答应了?”   齐贞吉手中的飞羽轻轻一投,便入了铜壶之中。他直视着姜楚一:“即便是齐家任何儿郎该死在塞外,我不会阻碍他们的死亡。可是,姜大人的女儿不同。即便如此,与嵬名氏战况不明,现在无法长期开市。我会快马奏请主上,戍城若不开市,城中亦将无经济来源,特请开市一日,希望你把握好这个时机。”   姜楚一紧紧抓住手中的青衫,他望着齐贞吉,无言的敬谢着。   齐贞吉缓缓起身,回头望着他,那双眸子充满着审视:“你可要想好了。出了这关,就不再是赵国之人,哪怕你将来才通天地,也无法封侯拜相。”   姜楚一释然一笑,从妙仪手中接到这个小小生命的开始,他就知道,在他心中,没有什么可以和姜灵均相比。   “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呢?”灵均托着下巴,看着破晓的曙光,揉揉酸涩的双眼。兀亚腰间的兵防图大咧咧的晃荡着,在她眼中看来就像一块散发香味的美食一般。她缩了缩被风的吹着的面颊,心中冷静的分析:这几日风雨欲来的味道散布在空中。数十名精壮兵士忽然出现,步法沉重冷肃。不会错的,那是战争即将到来的先兆。   兀亚忽然变得自信而不屑一顾。她哼了两声,真是个笨蛋,肯定被人做枪手打出去了呢。如果想要进攻嵬名家的话,简直是鸡蛋碰石头的做法啊。先不要说几百兵力了,他就这么确定,往利会调用最优秀的兵源吗?除非手里有把柄嘛。   等等,把柄?   心中闪过一个影子,那人精通嵬名的辛密,那言语间高傲而不屑的态度又太过鲜明。   她心中有一个隐隐成型的答案,却又不敢相信。“如果这是真的。”她摸了摸手中的利剑,“那我该怎么办?”不受控制的吟喃出声。   撒都汨将身上的藏袍半裹在腰上,眼神一亮。他对着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微微一笑:“大小姐有何指教,何必动刀动枪呢?你们这对儿小冤家真不省事儿,偏偏爱用刀剑说话。”灵均斗篷下一闪而过的锋利发出银色光芒,贴紧青年脆弱的喉管。   她低垂双眼开口:“是他吧。”   撒都汨精怪的“啊”了一声,呵呵笑着:“不然你想,如果不是留在手中做人质,为什么他会收留仇人部落的孩子呢?”   灵均手中轻轻颤抖,那真相几乎就在眼前:“戍城的领军是大公子如乾,嵬名部落可还有其他王子?”   撒都汨敛着眼睛装傻:“哎?你说的是哪一个呢?用汉人的话讲,嵬名家的庶子成堆呢。”   灵均浑身冰冷:“他是如乾的亲弟弟?”   撒都汨耸耸肩,扒着灵均手中呆滞的匕首:“大小姐可轻些,这剑可是又毒又利。我可不想变成兀亚一样受你控制啊。”   灵均呆呆的走回帐篷,屋中炉子烧的砸砸作响。她浑身又冷又热,怪异的笑了起来。哈!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嵬名王子几乎杀了父亲,她又刺了对方一剑,却反而和对方的亲弟弟在这里纠缠。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姜楚一的女儿,竟然还能对自己笑出来?是她错,蛮子不仅残暴,懂得如何将人心伤的鲜血淋漓呢。   两行清泪就留下,她甚至不知为何而流。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是偶然中的必要人物性格,大家都需要改变 ☆、缘由   那女孩儿骑着马,奔跑在苍茫天地间。娇媚的神情在天盖下多出一分洒脱,莹白的肌肤闪着耀眼光芒。她抬着头看着天上白云,似乎将与天地融为一体。   檀郎看着飞马的少女,最初的愤怒过去后,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奔涌而出,与她靠近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头颅,可他竟然无法开口。想了想嵬名主帐中那个女人的面容,他心中厌恶无比。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每日嘶吼着、大叫着,似乎要将时间一切的美好都为他失去的家族陪葬。他握了握手中的缰绳,仍害怕一开口就会得到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   轻轻的靠近少女,发现她在痴痴的看着天空。   “又想要去害人么。”心中暗骂自己,明明不想这么说话带刺的。   灵均转过头温温一笑,却不知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端坐着身姿,忽然变得守礼而端庄:“我在想,这世上最莫测的就是人心。有的人看着拒人千里,实际上却也有许多鬼蜮伎俩。这样的人,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她露出残酷的笑容,妩媚的双眼深藏许多恨意。   檀郎不由自主的放声大笑,那笑声却如鬼魅。   猩红的双眼直盯着她,似乎要将她嵌入骨肉:“你这说的是自己吧,姜大小姐!费尽心机来到这里,不就是想控制住我么!”他双手抓着少女那细嫩的胳膊,粗嘎的声音缓缓的靠近,“来呀,既然想要控制住我,就使出你的手段。胡天胡地的像野兽一样交配,我倒是看看,是你的嘴唇能把我舔的兴奋,还是其他的地方能让我更兴奋。把你们那一套惯用的伎俩全使出来,让我见见你们赵国女子在床上的那点能耐啊。”   脸上一疼,灵均不由控制的打了出去。他呆愣的抬头看看少女,那双美丽眼眸流出眼泪,就像两汪清泉一样无法控制。他双手着了魔一样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愣愣看着她。   疾驰的乌雀声高飞响起,两个年轻人各自抱着身体坐在一起。   她恨死了这个烦人精,她往左边挪挪,他就跟着蹭过来。她脚踢过去,他就用腿压过来。   灵均豁然起身,一回头就撞上这蛮子铁似的胸膛。两个人大眼小眼的对瞪着,也分不出什么所以然。   她冷漠的走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等我做完这件事,随便你处置。”檀郎漆黑双眼深深看着她。   灵均冷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不用这么侮辱我,想要杀我,我也随时奉陪。”   对方似乎极其困惑:“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都送上门给你处死了还这么啰嗦。”   灵均气笑了:“你几次都冲上来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倒是要问你呢,嵬名二王子。”檀郎心中一凛。他有些心虚的看看脚尖,抬头看到她冷漠的脸。   “骗我骗的好苦啊。我以为你被认欺负了,还要帮你讨回公道。呵!我可真是傻瓜!”   对方身体突然一垮,哼哼两声。   灵均冷睥着他:“大点声!”   “我说你也没问我啊!”檀郎有些糯糯。   他突然恢复底气:“西辽派你来刺杀我,斗跨嵬名家族,不可能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到底在歉疚什么。”他紧紧盯着她,“你连刺杀对象的身份都不知道?”   灵均也听出个大概,她怒极反笑:“我有什么病!我一个赵国人去配合西辽刺杀党项人。我爹都快被你哥哥弄死了,我还能有闲情逸致来玩儿刺杀?!”   “据说西辽一直想得到姜楚一…”   灵均面无表情:“我谢谢他全国!我爹那么聪明,可谓名满天下,用不着这些卑鄙手段。”   他沉着脸思索。太失策了,姜灵均明明是被他掳来的,和那时候完全不同。除非这计策周密到不计较兀亚的性命。   漏洞这么多,他怎么就一时糊涂了呢。   “拔刀吧。”冷冷的刀锋照亮了少女的脸庞。   “索性这里四下无人,不如一个痛快了解了为好。我不能容忍我父亲被仇人伤害。”她冷冽开口。   檀郎一动不动的等着她出手,声音粗哑:“姜楚一已经被救活了。”那剑尖离心脏只剩下一寸,她终究没能下去手。   “你说什么?”   “我说你爹没死,你的心可以放到肚子里了。我偷听到的,西辽的使臣说的。而且,他们还说让往利保你的人是西辽的北院王。”   灵均深吸一口气,她利剑回鞘,冷静看着他:“看来我们要好好谈谈。”   檀郎看着她,轻轻喝了一口热茶。自从他将帐中密语告诉灵均,她就沉着脸在想些什么。   她冷静的问:“你说西辽派我刺杀你,这是为什么。”   檀郎忽而嗤笑一声:“几十年前,野利氏是党项最强的部落。野利的首领在草原上捡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他一眼便爱上了对方。他不顾反对将这个野女人立为兀卒夫人,对她宠爱有加,他们甚至生了许多儿女。”   他机械的转动头颅,怪异的笑了笑:“有一天,骄傲自大的野利家族忽然被西辽灭族,首领抱着他心爱的夫人逃出战场。等追兵来到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妻子缓缓的走向敌军的阵营,虔诚的匍匐下跪。那一刻,首领仰天大笑,他笑自己的愚蠢和痴情,竟然毁了自己的家族!”   灵均睁大双眼,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檀郎却仿若地狱恶魔,薄唇冷冷勾起,手指轻触她的脸庞:“我宁愿希望这是假的呢。那个野利家残存的公主大人,每天都向她的孩子诉说着她的仇恨。他的大儿子要继承王位,无法完全投入报仇大业中。她就把小儿子放在狼群虎豹中,让他和豺狼争斗。她不肯喂养一口母乳给他,因为她认为母亲的乳汁会让一个男人失去冷酷的心肠。”   灵均颤抖着问:“那…那个孩子呢?”   檀郎静静看她:“他自然不会死,他要杀掉一个他们的敌人,将父母的血肉和恩情还回去,从此以后,他也再不需要父母了。”   “所以你听到北院王保下我,以为我也是来设计杀你的么?”她疲劳的揉揉太阳穴,眼睛却红通通的。   “我不知道他们伤你父亲的事情。在戍城的时候,我只关注你了,根本没空理别人。”他沉声低语,“他们的大业和我无关,我早就不拿那样的人做母亲。”   灵均低着头思索:“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兀亚带他回去?”   他嗤笑一声:“和你一样,觉得他蠢得可以。在草原的日子太无趣,想要看看他能玩儿出什么花样罢了。”   “我和你爹无冤无仇。”   “我和伤他无关。”   “我…”“你不用解释了。”   灵均抬头:“你的事情我不会透露,我若做什么事情你也不要阻拦。”   檀郎捉住她手臂:“你要逃跑。”他直直看她:“我都和你解释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逃开我?”   灵均嗤笑一声:“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赵国,我迟早要回到爸爸身边。而且,我在这里命也就不长久了。”   檀郎皱皱眉头,似乎不解模样。   灵均戳戳他额头,揉开那细纹:“你没听那戚骨告诉兀亚,只要不在他的地盘,随他自己处置我嘛。那人是为了让兀亚为他卖命,示意他劫我出去再杀我呢。笨!”   檀郎哼哼道:“那西辽…”   “西辽又不能手眼通天。我不知道那个北院王何许人也,但是他顶多也就是卖个面子口头照应罢了,在党项人的地盘,我一个小女子的命还没那么重要。”   他思索半响,抬头看她:“你想逃跑。”灵均正在想着偷兵防图,手上便一凉,竟是檀郎将整张脸贴在她手上。   她压着手向回抽,那张粗糙脸就是不走。她指头重重的向上钩,想挠他一个头破血流,这厮竟然用嘴唇轻轻舔了起来。那湿润的舌头膜拜着她细嫩手指,他双眼放肆诱惑着她,似乎想要像更深处探索一般。   灵均浑身血液急促突起,却无法动弹。   他起身走出账外,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之后的三天,她将心中那种莫名的难过狠狠地甩出去。   他说起家族仇恨时那漠然的语气和怪异的语调,让她实在烦闷不已。她曾经那样憎恨自己失去了母亲,而被孩子们笑话失于教化,即便是父亲也没办法改变这些。“没娘养的孩子!”那些地方的小姐们这样笑话她。她呢,上去和她们狠狠厮打着,最后父亲会出来躬身向别人道歉。直到自己已经长大了,终于能够明白,一个母亲用生命换来孩子是多美可贵的事情,她才将世界上的母亲都奉为可敬之人。   可是他呢?他还那么小,妈妈不爱他,爸爸漠视他。他虽然有父母,可是却被当成复仇的工具,甚至还不如豺狼虎豹来的亲切。   “哎——”抱着手臂叹息着,怎么能不心痛呢?他那么强的人,看到母豹都流泪了,其实,他心里也希望有人去爱他吧?    ☆、偷情   她不晓得该怎样面对他。   这几天来,灵均偷偷的跟在他的身后。自上次彼此撕扯后,两个人却反而沉默了许多。   “千言万语,宁不知说奴之何?怕是你缠绵缱绻误会实多…”撒都汨晃着身子妖娇的唱着曲子词。灵均头上慢慢爆出青筋,倒不知道这人居然是个如此风骚之人。   她回过头去,霍霍磨着手中的快剑,那寒刃明晃晃的闪着:“拜托这位大姐,能安静点儿吗!”   撒都汨咪咪双眼:“好孩子们,这是闹什么呢,看的我这个老人家脸红的。”   灵均扯出了一个鄙视的微笑。   撒都汨磨了磨手中锋利的藏刀,拿着头发丝儿试着锋尖:“你们小年轻就知道风花雪月,不知道命之将至啊。”   灵均心中咯噔一声,回头看看撒都汨。这人总是不见慌张,可见是个心中有数的。   她颇感兴趣的斜着眼睛笑笑:“吐蕃自己还乱着呢,您别跟着凑热闹了。宁玛、萨迦、噶当、噶举,怕是诸侯大混战哦。”   撒都汨淡淡一笑:“谁没经历过中原混战时期呢,吐蕃也并没当年的铁板帝国了,就如同赵国总要红日再生,焉知不是百足之虫呢。”   灵均心中一转,似乎抓到些什么:“原来吐蕃自己都遍地称王了,还对党项这么感兴趣呢。也是,赵国吞了南唐,西辽逼走了生女真,吐蕃这是害怕党项了不成?当年威风凛凛的吐蕃铁骑难不成毫无战斗力了?”   撒都汨上下看看她:“你这小姐聪明是聪明,可惜还是太为直爽了。你以为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直取咽喉?哪个霸王不是借刀杀人呢。”   他回头看看灵均,颇为神秘笑笑:“诸佛赐我天之感召,我佛在上,你总有一天会体会到上位者的残忍。”   当年一句戏语,哪料倒却会一语成谶。   她回到帐篷,手中拿着那几只珍贵的毛笔便记了下来。这塞外风物,能看过一次就着实令人惊异了。她又想到了这位和自己纠缠的少年,慢慢下笔:“党项嵬名部…多英武之士,善用夏剑弯刀,双目深邃多情…”呸!她拍了拍自己的双手,多情什么的是怎么回事啊,自己干嘛好像思春一样啊。   她就着火炉轻轻的睡着了,却似乎更听到了一阵男女惊讶声和嬉戏声。   那哑子女奴比比划划的兴奋看着她,她撩开帘子一看,素白的世界已经铺开了画卷。   大片的雪花悠悠坠落在一片茫然的天地,霎时间洗去了所有的肃杀了寒冷。她身上穿着那张暖暖的豹皮,悠悠的看着一片天地。“真美呀…”眼睛上挂上了淞珠,皮肤痒痒的,她尚未拨弄走就被粗粝指尖抚走。   檀郎抚走那指尖,伸出了舌头微微舔弄一下,好似再次品尝她柔嫩的肌肤。   灵均哼哼着红了红脸颊。   “暖吗?”他轻轻碰着豹子毛皮。   “嗯。”红唇呼了呼口中的空气,“就在这几天了。”   檀郎盯着她平静的侧脸,他伸出手指,轻轻的勾着她的下巴:“你在计划逃走吧。”   纷飞的雪花飘在她的脸上,化成晶莹泪珠,她垂下浓密的睫毛,动了动嘴角。   他忽然挡住她的视线,那脸紧密的贴上她的:“你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吧。我们说清楚了,我骗过你一次,既然如此,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抓着她的双肩,迫使她抬起头来:“你看着我眼睛,别漠视我。”   她不甘愿的看着他,那双黑瞳异样的认真。   “我喜欢你。”   “别逃。都交给我。”   “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我一定会为你拿到的。”   灵均心中一颤。   他…说出来了。   她眼中酸涩不已,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他们静静在雪中好久好久,他穿着破旧羊皮,却轻轻为她抚去头上雪花。   灵均双目泪流不止,她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就放肆这一次吧。然后…他们迟早会各奔天涯。   檀郎平日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红着,呼吸声也变得破碎促哫。他慢慢凑上她的嘴唇,轻轻的贴着对方脸。四片唇瓣相对,只是柔柔的触碰着,在漫天大雪中紧紧的靠着。   “总有一天,我会为你送上最美的洛阳牡丹。”檀郎弯了弯嘴角。   她躺在帐中的兽皮上,手指触上发热的双唇。   “太后知后觉了吧,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双颊。   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啊,爹在的话估计又要黑脸了。   她心中闭上眼睛,塞外的白云和美丽的火不思琴声悠扬的传来,他们两人骑马走在塞外的草原上。   真美啊…真想让这个梦永远的做下去。可是这里的天地太冷了,她的心依然,想念那个温柔醇美的江南…和她的父亲。   她摸了摸濡湿的两颊,笑中含泪。如果知道自己骗了他,那个内心敏感的少年又要伤心了吧。   九月初六,辛酉之日,宜出行,忌动土。   飘飘洒洒的初雪有散去的迹象了,那片落的雪花碎成了细小的柳絮,悠悠荡荡在天上飞,可是蛇虫妖媚却也闻风而动。   夜间点缀着灯火的帐幕慢慢的熄灭,当最后一点灯烛都慢慢安歇。那守在账外的身影轻巧的飞起来,在漆黑中一片摸索,她动了动手中短剑,轻盈的拨开了层层衣物。   没有?灵均轻轻挑眉,她明明看到兀亚今夜大醉,将地图扔在了帐中。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戴胜鸟羽骨相后面,伸手轻轻一碰。   嘁,有这个心计的,估计也就是阿罗只了。   她摸了摸身上的东西,一应俱全,轻身出了帐中。   那火光点点响起,一个五官深邃的青年勾着鹰眼看她:“给我抓住!”   灵均轻叫一声不好,是大王子赤心!她心思一动,脚上勾起来的雪泥丸已经精准的踢到那些火光上,她打出一群引火石头,霎时间烟火四起,各个大帐闹得人仰马翻。   赤心手中的鞭子阴邪无比,力道又大得惊人。她身上薄薄的棉衣几乎要被穿透,手中的剑飞速旋转着。   赤心两眼邪挑:“是个好对手!”   灵均掐着嗓子,学着声音顿如男子:“看招!”   赤心向前一看,却不过是手下烟尘,他扬鞭大怒,“给我把这些帐子都搜一遍!”   那士兵走到一个帐子面前,踟躇着不敢进去。赤心扬鞭一挥,那士兵顿时血流如注。   赤心挑着双目,邪异的声调响起:“这是什么人,能住得上的王族的帐子,连我的士兵都不敢进呢。”   他挑了挑幕帘,那帘中传来丝丝娇柔妩媚的声音。   屋子中的少女嘤嘤笑闹:“这大冷天的你干嘛非要来嘛,又不差在着一两天了。”   对方似乎极为不耐的哼了一声。   少女不依的撒了两声娇:“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事情。我们赵女可是娇贵得很,又重视清誉,你最好给我躲起来,别让他们知道。”   那之后便响起了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赤心微微一笑;“莫不是那个姜灵均?”一旁的士兵点头示意。   赤心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屋中的少女吓得睁大小鹿般双眼,躲到了少年身后。   赤心环视屋中,衣服杂乱,少女几乎全身赤裸,哆哆嗦嗦的躲在毛皮中,面前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赤裸着上身,甚至有被指甲抓出的伤痕。   “原来是一对儿偷情的小情侣。哦…姜楚一的女儿和嵬名家的儿子。”赤心放声大笑,“姜楚一素来以冰清玉洁闻名天下,他的女儿却在这里和敌人的儿子乱搞一通!”   少女呜咽的哭了出来:“请大王子千万不要声张此事,不然妾的名声就要毁了,呜呜…妾是被这个蛮子强迫,还未成事王子便进来了,请王子为妾做主啊!”   少女半遮挡的白皙肌肤令人炫目,赤心用鞭首轻轻挑起了少女的脸颊:“好美的一张脸啊,不愧是姜楚一的女儿。姜大小姐不知道,你那父亲闻名天下的不只是才学胆识,还有那张美如珠玉的脸呢…”   少女只是瑟瑟发抖,轻轻抱住赤心双腿。   赤心冷淡的审视了一会儿,屋中却落下一张半卷的皮卷。他轻哼一声挑起烧的只剩下角落的皮卷,悠悠问道:“好有心机的两个人,为了逃跑牺牲可真大呢。”他轻轻一挑,却骤然愣住,竟然并非是兀亚的地图。   两阵寒风掠过,就见兀亚和阿罗只寒着两张脸。他们狠狠盯住面前一双少年男女,厉声喊道:“不是这张!再搜查!”   少女见状大声哭号:“这是家父手中的戍城地图,是父亲偷偷塞进去的啊。”她回头狠狠拍打少年身体,端的一副泼辣相,“你个混蛋,为什么非要烧我地图不让我回家!你个混蛋!”   少年始终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忽然将她拉进怀中,当着众人的面吻了上去,那吻炙热无比,少年始终狠狠啃咬着对方嘴唇,声音在寂静的帐篷中清亮无比。   “我靠…”一旁看热闹的夜利辉睁大了眼睛,“原来还能这么玩儿啊。”   撒都汨转转眼睛,慢慢上前:“你们这对小情侣真不懂规矩,手中有地图就应该交给首领嘛,来,兀卒大人请收好…”“哼!”他话未说完,兀亚盛怒之下将残破地图挥了出去。   灵均勾了勾嘴唇,哎呦大哭起来:“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蛮子就是贼喊捉贼啊,我看其实根本没人偷你的图,搞不好就是你们自己拿的图还栽赃我!”   众人何曾见过一向柔媚的赵国女子撒泼模样,一个个目瞪口呆。   兀亚正值敏感时期,却念着那句“贼喊捉贼”,对着赤心怒目而视:“该不会是大王子自己安排的好戏吧,毕竟大王子不赞同结盟呢。”   赤心冷笑一声,大步走出帐中。兀亚也怒不可遏的出了帐子,临走还瞪了檀郎一眼。帐中瞬间变得安静下来,那安静却鬼魅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个人物,朱邪赤心…真是汤姆苏一样的名字… ☆、欲望的火   喧嚣声戛然止住。   屋子中的暖炉暧昧的燃烧着,火红色的火焰却忽然显出几分幽蓝来。   她拢了拢身上的皮毛,被下半夜的凉风吹得遍体生寒,低着头去摸少年身边的豹皮。   “你骗我。”黑瞳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焰,檀郎冰冷的双手贴在了她的脸上。此刻只想剖开这个女人的心脏,看看她的心是不是血红色的,不然为什么,这个人能将情动时的眼泪都控制的让他快乐的好似身在天堂呢?   “说话、说话!解释给我听!”那个大帐中的女人,所谓的母亲,他深深厌恶着。他不愿意听到她那歇斯里地的嘶吼,还有那些曾经向他人献媚的女子们,他也并不想听到那些无聊的附和。   只有她。本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月亮神终于对他仁慈了一次。   “你告诉我,你的眼泪是真的吗?”他深深的盯着她。   她心如刀绞,甚至丝毫不知道这没有来的疼痛为什么总是出现。   她隐去眼中的泪光,紧紧抓着手中的衣袖:“当然不是。”   他狂怒的嘶吼一声,好似一直迷乱的野兽,胡乱的挥舞着手臂。   灵均倔强的抬起脸,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   嘶吼的野兽停止了发怒,灵均一声低吟被扑倒在兽皮上。她的身体几乎未着寸缕,仅仅盖着一张薄薄的皮毛。她有些痴痴的看着他身上被抓伤的痕迹,叹息式的吹了口气:“若不是你帮我打掩护,也许我就被抓住了。”   “等价交换是自然的法则,看来只有将猎物随意玩弄,她才会知道谁是主人。”那平静脸上颇为残酷的笑容神秘又冷漠,刺痛了她的心。   她狠了狠心,冷漠的偏过头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要回到赵国去,任何人都没法阻拦。”然而她并没有等到第二次报复。只有那只冰冷的手沿着细长脆弱的脖颈,慢慢的在身体上抚摸。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与那些帐中媾和的男女不同,在淡淡的黄色光晕下充满着白皙莹润的光芒。   优美细长的颈部,沿着轮廓优美的骨骼,轻轻吻上了凸出的锁骨。那分明的肌理充满着诱惑,他恶意的将脸贴在她的胸口,想要听听这个女人的心跳。   这个骗子怎么能平静的过分?真是太可恶了。   作恶似的舔弄着肌肤莹润的皮肤,灵活的舌头缓慢的游走着,却似乎引诱着她堕于欲望。   她发出了微微的喘息声,一点一点,慢慢变大,像是曾经在曼苑中所听到的无数暧昧声响一样。   无数耳红心跳的声音或大或小的交织在秦淮的醉生梦死之中…   胸口似乎有什么疯狂念想在爆炸开来。少女柔媚的喘息声先是生涩而软糯,随后却惊声尖叫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强迫她的夜晚,她大笑着流出眼泪,回应着他的疯狂。   对方的冰冷的手停到了纤细的小腹上,那渐渐摩挲的动作戛然停止。他抬起头,从尖俏的下巴到她睁大空洞双眼的面颊上,轻轻的舔舐去两颊的泪珠。   那双可怖的美丽双眼盯着他:“你不过就是把我当做一个俘虏罢了。”   “要我继续做下去吗?我会让你体会到难忘的痛苦。”他不置可否。   “你有本事试试吧,咱们一起死。”她仍旧冷漠的盯着他。   那双邪恶的眼睛忽然轻轻一挑:“原来赵国的女人真的会如此在乎贞节啊,真是有趣。”大手一挥将她抱进怀中,另一只手几乎将她摸索殆尽。   他唇舌舔弄耳珠带来点点麻酥,几乎要变声成青年的低沉嗓音似乎充满了魔力:“绝不会让你逃…”   灵均是被山谷中长鸣的狼叫声惊醒的。昏暗的睡眠时间没有任何梦魇,却好似堕入了不可思议的梦中。她口干舌燥的舔舔干裂的嘴唇,却感到一丝甜意。她微弱的抬了抬眼皮,近处的火舌在洞口中燃烧着。   那天空将近破晓,青红交错的天空显得尤为壮丽。她虚弱的摸了摸手边的袋子。   “宝剑和…布袋还在。地图呢?”手忙脚乱的抵着身体胡乱的找,空无一人的洞穴却只有她慌张的声音。   灵均胡乱的喘着粗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她被赤心发现,檀郎帮她掩护,然而两个人吵了起来。然后…然后那个人穷尽所能的轻薄她,他的嘴唇戏弄着她的唇珠和耳珠。   “绝不会让你逃…”那梦魇般的话语烙印在她的心头。   她身上骤然升起温度,似乎整个身体都被对方的唾液所沾满…   等等,她当时几乎赤裸着身体,那么这衣服谁给他穿上的?   “终于醒了,看来药力稍微过了一点。”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洞口。她回头一看,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你…!”   “不用这样咬牙切齿,兀亚的军队最迟今天就会出发,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她恨恨的看着他:“把手中的地图还给我!”   他漠然看着灵均:“本想着自己口述太麻烦了,有了这张行军图更方便了。还有你…”   他粗鲁的丢了一块烤好的肉,抱着臂看她:“你最好快点吃,我可不会再对你温柔了。哦,对了…”他歪着头,勾着唇一笑,“不用想拿走我身上的地图,你办不到。”   懒洋洋的眯着眼睛,对面的少女几乎沉静的过分。她沉默的捡起了手中的肉,无声的啃咬起来,雪白的牙齿连泄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檀郎似乎很满意似的喝了两口水,将水囊轻轻扔过去:“过了这条越溪河,就是嵬名的地盘。”   灵均停止了动作,呆然的看着他。她脑中乱作一团,强自挤出一点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冷漠的看着她:“你不需要知道。”   她身上似乎被下了什么药,浑身无力的瘫在一边。看着他轻轻闭了眼睛,灵均拿出布袋中的提神药,冰片、山参,可惜无一管用。   “这是撒都汨家中的祖传药,别想着解药了。”他闭着眼睛,静静直言。   灵均噎了一下,这个混蛋撒都汨!不就是要因为自己没将“沉绿萝”的秘方给他吗,他又搞出来一个什么祖传药。就这样决定了,迟早她会给那个笑面青年几刀的,她可不是吃闷亏的人。她心思烦闷,猜来猜去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他明明和家中闹翻了,为什么要拿着地图回去?   灵均弱弱的轻轻喘息着,身体软绵绵的,似乎连大脑都难以保持清醒,只有零碎的线索片段在她脑袋中飘来飘去。   “爹…我想回家…爹。”想起多日以来的心酸委屈,她烦闷的刮着指甲,轻轻呢喃出声。好想念爹啊,可是身体已经累得脱了形状,连想梦到父亲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好在父亲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这就好…   他睁开双眼,抱着她利落跨上马。   烈马急速前行,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速度,柔软的身体被颠的生疼,只能依靠对方的胸怀。   “这马怎么这样快…”低低的慢语并未获得对方的半点怜悯,他好似一直永不停歇的机器般,飞速的奔跑向前。   可恶、可恶!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好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冷酷的少年半句不言,在急促的风号中喘息的停下来,将舌头伸进她的檀口中,大口大口的交换着津液。渴水的双唇好似枯井一般,几乎无声的附和着,两张嘴搅在一起,他满意的看着她被染的红亮的唇瓣。   将近三日的折磨还在继续。他将自己当做了宠物般玩弄,平日里如疾弦之箭般赶路,只要休息时候却仍旧不放了她。那双冷静的黑瞳隐隐藏着炫目的光晕,手指和唇舌的技巧却越发纯熟。   她在火光下半睁着潋滟的水眸,微微开启香唇,却只能看着那头上的土墙,皆因身下之人不放过她,时时刻刻舔弄她的雪白肌肤,他毫不避讳的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看她呆呆的看着一簇簇火光,甚至恶作剧的轻轻咬弄出伤痕来。   她眼泪在心中已经流干,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受这种侮辱。   他忽然低低笑出声:“你们赵女既然重视贞节,我虽然没做到最后,也算和你有肌肤之亲了吧。”暧昧的声音爬上面颊,“你别忘了…你身上的每一片肌肤,都被我舔过了…”   她唇齿寒冷,浑身一颤。   那双眼睛如细蛇般盯着她,似乎在考虑如何将她吃入腹中:“我会用头盖骨盛着新鲜的人血作为交杯酒,在大帐中点亮最亮的烛火,把你身上照个一清二楚,然后将你放在兽皮上,好好享用你。”   她仍旧支撑起苍白面孔,不服输的冷哼一声。   他轻轻点上她的腰腹,那困意如潮水般漫卷袭来,让她晕睡过去。   灵均模糊的听到少年微微的叹息:“真是倔强…”    ☆、侠客行   桑容叶敛敛眉头,看了看旁边的放荡男子,她微微绷直的嘴唇露出优美弧度。   心中思虑再三,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隐之,你确定旁边这个男人能帮上我们么?”她皱着眉头看看旁边青衫落拓的黑衣剑客,叼着草头又拿着酒,丝毫没有任何理智存在。   她的眉头皱的越来越凶,姜楚一不禁揉揉她的眉头:“桑子姐真不愧是灵均的师傅,她这眉头皱起来和你一模一样。”   桑容叶无奈的点点他的手指:“让外人看到你这模样,孩子似的。”看着姜楚一日渐消瘦的身体,桑容叶不禁叹了口气:“隐之,别自责了。”姜楚一身体颤了一下,那心头的血液顿时搅扰起来,他颤抖着身体,希望汲取一点温暖:“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灵均她也不会…我的女儿!”   桑容叶心中疼痛难止。她几乎自觉门户后,无法体会到为人妻母的快乐。在平淡乃至枯燥的人生中,是灵均给了她一点点的快乐,让她知道自己还能被称之为女人。姜楚一失了女儿,她桑容叶又何尝不是失了女儿呢?她看着面前闻名于世的美貌青年,不禁微微晃神。就连这个孩子都已经将近而立了,日子过得太快又太慢了,她似乎隐约看到当他还是姜妙仪身边的那个鹤立鸡群的美貌少年。   姜楚一停息了颤抖,恢复了冷淡的平静。   桑容叶欲言又止,他微微思索:“姐姐你不必担忧,令狐曦剑术高超,并且曾经行走于塞外,可算得上是半个活地图了。”   他看着桑容叶那厌恶的眼神,心中竟有几分趣味在。桑容叶性格认真沉稳,虽然疼爱灵均如掌上明珠,却也对她教导严格,不希望唯一珍爱后辈成为举止粗俗、过分放荡之人。她同令狐曦初初相见,便好似针尖对麦芒,这男人终日如伶仃醉鬼,令她产生无法抑制的生理厌恶。   姜楚一心中苦笑,真是个奇怪的队伍,桑容叶和令狐曦处在一起,就如同陈群遇上郭嘉,每日必须要三谏其君一样。   桑容叶冷淡的秀目审视着醉倒的男人,这种流落草原的醉鬼居然能同他们出关,醉了三天还不迷路。   她毫不避讳的说出口:“如果这个男人在草原迷路,我一定会丢下他。”   熟睡的令狐曦搔了搔头发,仍然迎头大睡。   姜楚一看着桑容叶黑气沉沉的背影,大叫不好,连忙叫醒了令狐曦。   熟睡的男人犹自喃喃低语,一会儿狂笑不止如楚江老叟,一会儿低吟舞曲学江南歌女。桑容叶冷笑一声,恶狠狠的揪着令狐曦的耳朵,惊得他大叫不止。   姜楚一着实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桑子姐的生活过的如此无趣,几乎已经波澜不惊,看来令狐兄真是挑战了她的耐性。   姜楚一伸出白皙手指,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令狐兄,快醒醒!”   睡梦中的令狐曦一把捉住纤细手指,犹自把玩的以为是哪位江南名姬,身后桑容叶的脸更黑了。   她指尖的匕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男人棕色双目忽然亮了起来:“真伶俐的手指!”   桑容叶冷漠的拽走了姜楚一的双手。   姜楚一为他端了一碗酒,轻声问道:“令狐兄,前面的路途如此崎岖,岔路太多,你是否能够分出来?”   令狐曦哈哈大笑:“惯常听大兄说,姜楚一是个极沉着的人物,看来终究是人啊!”   姜楚一淡淡一笑:“楚一并非神,只是造出来的神,您见过哪位天神几乎被党项铁骑杀出一身血的。”   令狐曦略略抬头:“可惜了,大兄说的是,你若是如当年一样纵横江湖,想必是何等快意,偏要搅进这些凡尘俗世中。”   桑容叶手中的袖刀真想给他身上捅出些大洞,此人自从和他们碰面毫无建设性意见,通篇都是些不着调的废话。   令狐曦豪饮一口好酒,擦了擦嘴唇:“你真的认为你的女儿会乖乖等着你来救?一个小姑娘敢偷着上战场,我可不信她会乖乖等死,我看你们碰面的机会不大。”   “小女自然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至少会审时度势,只怕往利也是口头承诺罢了。小女伤了破丑兀亚,以这个人的暴烈性子,一定会将她掳出往利再行杀害。小女纵使再有心计,毕竟双拳难敌四脚。”   令狐曦一针道破:“想必这中间有一个时间差。既然他去往利借兵,必定会整兵,不如我们沿着柔狼山走,若是能碰到他的部队正好。”   姜楚一踌躇着,又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令狐曦哈哈大笑:“姜兄弟真是太温柔了,你不就是想要说,别和那桑姑子一般见识嘛!”他尚未说完,桑容叶柳叶刀已经射了过来。令狐曦两指捻着那刀子,嘿嘿笑道:“桑姑子年级也不小了,何必学什么小女子娇嗔呢!小心将来没人要啊!”   姜楚一心道不好,这简直是点了桑容叶的死穴了。他轻轻思索,对着令狐曦微微一笑:“令狐兄,玉练槌、思春堂、黄都春,你喜欢哪个?或者是中和堂、珍珠泉步司小槽?”   令狐曦舌头打了结似的钝了起来,转着眼睛大笑:“好兄弟,我知道了,从今天起我绝不说废话!”   姜楚一叹了口气看到阴影中的少年掀起了兜帽,只见齐维桢沉静一笑。   姜楚一骑在快马上,心中紧紧抓着那一点光明。灵均,我的好女儿,爹相信你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灵均坐在马上大口的喘着气。这几日老天似乎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兵戈灾祸,几场小雪刚下去,却忽然有狂风夹杂着沙尘冲飞而来。   她身上的药性慢慢褪去了,虽然并不似前几日一样困倦,四肢却绵软的厉害。   檀郎看着她微微喘息的样子,稍稍整下马。他伸出手摸摸那雪白额头,冷汗却涔涔流下来。那汗珠儿像发不尽似的,无论怎么擦都不掉。   檀郎将她轻轻放在山洞,弯刀锋利的磨合着。   灵均迷迷糊糊的在梦中看着他的背影:“你磨刀干什么,终于想把我宰了吃肉了吗。”   檀郎背对着她发出一团黑气:“自然是想着怎么宰掉撒都汨…他可没告诉我这蒙汗药还能夺人体温。”   灵均虚弱一笑:“那太好了,省的我动手了。”   她轻轻闭上双眼。黄昏时分又到了,这个人马上就会化身欲望恶魔,用他的唇舌恶意折磨自己。她轻轻嘲弄自己,已经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个人互相残杀,连尸体都会烂在洞中。   少女烧红的脸颊着实可怜可爱,此刻像只嗷嗷轻哼的小绵羊,似乎无论如何恨不下心肠。   他轻轻的碰了碰她颤抖的脸颊,眼睛暗了暗:“我还没那么禽兽。”   她哼哼着止住他的手臂,那人却像哄小孩儿一般:“乖,你不擦身体会受寒的。”   少女莹白如玉的身体再次展现出来,却比上次更加清晰。他想了想,手探探胸口,却终究放了回去。   那双手骨骼分明,不似父亲柔软温柔,却宽厚有力,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额头。她微微的露出笑意,真是舒服呵…   日出时分灵均缓缓醒了过来,一旁的少年还在熟睡着。她高烧褪去,却发现那只手搭在她光润肩头。内衣的缨扣半半解开,她呆呆的想了想,脸上又红红起来。   还挺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碰上他的手臂,发现那人的棉衣已经破损不少。   真可惜…他这么俊,如果穿上深衣大袖,还不知道要多好看呢。不过,胡服窄袖削肩,他穿着也一定好看。《拾遗记》是怎么说洪生的呢,粗衣乱发不掩国色…   她胡胡乱乱的想着,一时间又觉得自己贱脾性,这人性子千回百转,邪恶起来简直同吃人恶魔没有两样啊!   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恶魔,真是让人吃不消啊。   她偏头一看,那人直勾勾盯着自己:“退烧了。”   灵均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呆呆看着他。   两个人静静的吃完了早粮。灵均忽然歪歪头:“你叫什么?”   “…”   “我是问你本名,大名。这种散养的野名字不用糊弄我了。”   檀郎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到了极不好的事情。印象中那个男人的温柔笑意好像二月春风,锋利的令人恶寒,偏偏族人都对他又惊又怕,大部分掌权者却对他敬若神明。   灵均看着他哆哆嗦嗦的紧着肌肉,脸上表情也是极其怪异的挤来挤去,那样子颇为滑稽。她“噗嗤”一笑:“又不是要你命,怎么和后边有把刀追着似的。”   “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灵均拖着下巴舔舔嘴唇,竟有几分小恶魔模样。原来这人还有这个死穴,看我不追着打。   “莫非你名字丑得很?”   “乞奴?乞辛,不然叫乞丐?”   “哈哈哈哈,一定丑的厉害!”   檀郎黑着脸看她大笑不止,淡淡勾唇:“灭明。”   笑声戛然而止。   “天地为尊,日月至明。杀天灭地,方为灭明…”她看看面前的人,聪明机敏、又深沉多思,相比再过几年就更配得上这样的名字了吧。   “真是个好名字,不过血腥味太重了些。”灵均淡淡启唇,“我父亲为我命名灵均,是先贤屈原之字。‘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   她看着他无表情模样,弯弯嘴唇:“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檀郎瞟瞟她恢复莹润双颊,轻笑出声。他不爱那些章句,只是晓得,她灵气逼人,可堪为灵;又坚韧果敢,更甚于灵。   灭明…檀郎静静的看着洞外扬起的飞尘。这个所谓的名字,甚至不是他的父母赐予他的。   “你的眼神总像要毁灭什么,不如就叫你灭明吧。杀天灭地,方为灭明。”那男人微微一笑,清风之语却力量千钧。    ☆、嵬名   “我不进去!”   “我伤了你大哥,看来你很想让我一刀被砍掉!”   檀郎并没有在意灵均挣扎的身躯,边防的勇士则是感到一脸恐怖窒息。   回来了…   嵬名家厉鬼都惧怕的恶魔,那个所谓的二王子。他们曾经见过这个少年在幼小的时候沉醉杀戮的模样。那双幼狼一样的眼睛,即便是在崇尚力量的部落人心中,也是可怕的。   灵均的身体几乎已经无法动弹,她的脸被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上。讨厌!脸都要被压扁了啦!   她嫌恶的撇过头去:“你要做什么自己去好了,别拉上我。”   四条腿紧紧夹着,后面的人却沉默不语,忽然下马牵马前行。   “二、二王子回来了!”   “二王子!”   “是二王子回来了!”   嵬名家的领地总给她造成一种错觉,明明不是春芳吐蕊的季节却暗暗隐藏着江南的春意。尽管如此,此时这些嘈杂的人声还是令人莫名其妙。   “我说…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能让大家都这么怕你呢?”灵均张着嘴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这一切。   牲畜发出死寂的声音,本来在冬日暖阳中悠闲的男女霎时间扔盆丢碗,在天空中像散花一样,连幼小的婴儿都停止了啼哭。   “你这家伙…果然是恶魔。”   她踹踹他牵着马逆光的后背,面前之人却如同钢筋铁骨一般,丝毫不为之所动。   灵均低下头闭着眼睛暂寐。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仇人真是糟透了。如乾那可怕的战斗力和刚烈气质令她印象深刻。只怕自己除非杀出一条血路,但此刻手中没有地图,又要提防碰到兀亚。   糟透了这个王八蛋!双腿不受控制的踢上王八蛋的后辈。如果不是这个混蛋,她早就走出去了!   手中的溪公青的毒浸透的越来越深,灵均露出危险的目光,刺客的技巧她几乎从未用过,可不代表她并不会…   她被抱下了马,禁锢的气息充斥着鼻尖。火红纹饰的精美大帐迎接了这个远方的客人。   屋中人神态各异,屏声看着这只独狼抱着一个姑娘进了毡房。那姑娘垂下的情丝细致柔软,好似掠来的蜀锦般柔软,只是脸被挡住,只能露出一段雪白脖颈…   毡房中的男人们眼睛瞪的大大的。浪讹遇移更是不敢置信的张了张嘴,扯了扯一旁的隈才浪罗:“喂,这家伙是那个檀郎吗,原来他也有不把女人撕成肉片的时候哇。喂!喂!你怎么啦…”然而一旁的隈才浪罗已经进入了真空状态。   他轻轻放下那少女,帐中的人脸上顿时宛如七八颜色的调色盘。   “这…这是…”   “戍城前的…”   “姜,姜楚一的?!”   如乾怒气反笑:“给我把这个女人抓住!”   灵均眼神一冽,手中剑凌厉抽出,她心头怒意横生,眼镜猩红,就是这个混蛋几乎杀了姜楚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溪公青好似一只歹毒的游蛇,盘旋的身子略过面前的刀剑,直直将要刺上对方的心窝。   众人七手八脚的捉刀欲挡,却发现面前少女角度凌厉刁钻,好似游魂一般欲索人性命。   檀郎弯刀飞起,却阻断了灵均杀意。灵均手臂被活活挡回来,红着眼睛杀意毕露。檀郎侧脸异常认真,却对父母兄弟也毫无谦卑之意。那手中的弯刀深深插入地下,仿若一堵气墙将众人隔开。   “我看谁敢。”他面无表情的淡淡发声。   身后忽然出现令人恐惧的空气,那种强烈的血腥怨气扑面而来。她睁大眼睛未来得及回头,檀郎已经捉住了一只女人的手。   那手纤细却有着极大的骨节,似乎印证其主人的桀骜执拗。   “真是个不知父母的野兽,居然胆敢滚回来吗!”女人已经并不年轻了,但是却野性健美。可灵均并不喜欢她,她身上的血腥气息更浓厚,与此相应的是那种浓浓的怨气。   她轻轻叹息,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人了。   檀郎毫不客气的将女人扔回乞颜辛的怀中,浓浓嘲笑:“兀卒大人,管好你的女人吧,她总是像个疯子一样。”   帐中众人已经不敢置一词,唯有乞颜辛沉默不语。他默默起身,拔起弯刀下的羊皮卷,他展开一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这东西你是怎么得到的?”   “你不用管。”檀郎冷淡的截住了众人的质问,“兀亚借了戚骨的兵马,马上就会攻过来,地图被我抢走了,你最好考虑他是否会逆着地图来掠杀。”   帐中一下子炸开了锅,仅有几人低头思索。   如乾探身上前:“这消息绝对吗?”   檀郎并不去看他的脸:“这是我亲耳听到,兀亚是什么性子你比我更了解,或者你们可以选择不相信。”   蹦蹦跳跳的嵬名极梦毫不在意的进了帐子,她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捏着浪罗咬着耳朵。   她不屑的看看面前的青年男女。这个女人又白又美,那些帐子中的掠来的汉人女奴都比不上她。可是,她最讨厌那些美丽柔弱的汉女!   她毫不在意的咯咯直笑笑,却充满了少女的恶意:“二哥身边还带着敌人的女儿呢,这样的话傻子才会信呢!”   少女挑衅的抬高下巴让灵均莫名其妙,她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嵬名的公主大人,真是没由来的仇视。她翻翻白眼,那嚣张的态度更是让极梦一噎。极梦性子泼辣,哇哇大叫:“阿波,这个女人就是伤了大哥的元凶,还不收拾了她!”她小刀狠厉的射向灵均,却被剑轻巧的挡下。   灵均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她美目一流,阴狠的看着面前众人。   檀郎拾起手中的弯刀,那刀剑一点一点,缓缓游走帐中众人。那双邪狼般的眼睛射出的利刃比尖刀更锋利,他波平浪静的宣告:“汉人割骨还父、歃血还母,但我再救你们最后一次,从今后我就没有父母!”   帐中嘈杂声一片,乞颜辛却终于大笑出来,引得账外无数双觑探的眼睛。   “真是狼一样的儿子!”乞颜辛笑睥着他,他挥挥双手阻止众人,绕着两人颇感兴趣的转了两圈。   “看我这个狼儿子,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连爹娘都不要啦!”乞颜辛怪模怪样的调侃着,帐中顿时发出了桀桀嬉笑声。   灵均正在百无聊赖的看着好戏,手却被檀郎一扯,回身便要离开帐子。   乞颜辛笑容迅速敛去,厉声扬手:“给我止住他们!”   溪公青和弯刀同时出手,那刀光剑影锋利无比。   乞颜辛歪着脸阴鸷冷笑:“你是嵬名的二王子,竟然带着一个卑贱的汉女,还要背叛父母?!”   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了桀骜不驯的表情:“她是我的女人!”   灵均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偏头看他,脑中缭乱无比的咬咬嘴唇。   一会儿说她是奴隶,一会儿又说是他的女人,这个人,这个人!   她不惧的呵呵一笑,高高抬起下巴:“你们不必有什么想法,我堂堂赵国士人之后,还不想与一群番邦蛮子有什么交往!”   嵬名族人顿时怒不可遏,面前这小女子纵是不发一言,一出口却桀骜至极,出手更是狠辣无比。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那秀雅男声似春风化雨:“哎呀呀,真是久违的大场面哪。”   乞颜辛收回刀剑,如乾也神色一冽,其余诸人却好像吃了黄连一般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男人温和一笑,这一眼却带出多少年的往事来。   刀枪剑戟锋刃层层叠叠的聚交着,却突然散了架子般落到地下。   檀郎皱皱眉毛,灵均却大惊失色,这人一句话就让这些刀兵全都歇了马,真真好厉害!   她微微审视着面前男人,却不由得嗤笑:“真是汉儿学得胡儿语!你明明是南人,却偏偏同这些异族谋事。”   男人只是微笑看她,可灵均分明觉得,他并非看她,而是看她血缘中那些无形的影子。   “姜楚一…真是久违了的称呼啊。”男人的嘴唇似乎极为陌生的吞吐着这样的名字,灵均分明看到那一闪而过的怀念神色。   檀郎的脸上出现了十分微妙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夹杂着许多不好的回忆,那表情仅仅出现在他的大名被她所知时。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像鬼一样出来烦人,南——齐——音!”那无声的控诉与极度嫌弃的语气简直不像是他所发出来的。   南齐音但笑不语,只是略微感叹的摇摇头。他轻身走到乞颜辛耳旁,看着对方疑惑的面容,遂附耳低语。   乞颜辛忽然变得沉默,单手一扬,明晃晃的武器顿时落地。   “二王子!”南齐音叫住了正在拉着灵均出账的檀郎。   他回头一看,男人仍旧笑眯眯看他:“你该不会以为姜楚一的女儿会这么乖巧的臣服于你吧。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灵均感到对方的手在慢慢的放下,那身体甚至微微僵直。   “好孩子,我想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许多事情。不过…”男人悠悠托着手,“我可看不出姜小姐的眼中有钟情于你的神色呀…”   他淡淡抬起眼皮,似乎毫不在意的低低叹息:“姜楚一的女儿,高傲聪明,怎么会如此容易屈服呢?”那声音好似毒药般引诱着陷入爱意的少年,“你…不想知道如何真正得到她吗?”   她的手臂已经完全被放下了。灵均不可控制的闭上双睛,她已经无法逃走了。    ☆、突袭   乞颜辛是个不一般的男人,灵均在心中默默给他打了一个高分。他诚然没有戚骨身上过分阴沉的莫测气质,但是动静收发的气度却恰得其好。即便面对着几乎与家族闹翻的二子,他也并没有丧失理智。   啊…真无聊啊…灵均百无聊赖的看着高高的棚顶,可怖的白色中同时点缀着诡异的图腾。如果他是一个像兀亚一样的傻瓜可能更好办呢,得到一个两败俱伤的后果,赵军也就同时扫除了两个后患了呢。   沙盘前的争论还在继续,而作为焦点人物的檀郎却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灵均侧着耳朵轻轻静听,无情的兀卒夫人嘶吼着嗓子,将浓烈的怨气挥发出来,全力阻止给这个二子任何立功的机会。其余的大王子党派则保持着缄默,这倒是令灵均意外了,这群蛮子也蛮有脑子的嘛。   “我说,你是不是关心一下那边比较好啊。”灵均偷着指了指对面,“真是要恭喜了呢,比起做一个女奴的儿子,果然还是成为王子更有面子吧。”   他似乎完全无视这种讽刺,只是沉默半响。   “你真的不关心吗?你的父亲可真是重视你的战斗力呢,甚至要让你在部落中一战成名,高兴吗?”   檀郎静静拿来一只精巧银碗:“你尝尝这个,这是最优质的青稞酒,只有赵国的皇宫中才能喝到的。”   灵均气闷的喝了一口,这个人从刚才和南齐音谈话之后就莫名其妙的偷瞄他,还总是说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简直无聊死了!   “你想做王后吗?”   灵均简直要喷饭!“你说什么?”   檀郎黑黝黝眼睛盯着他:“南齐音说姜家是很厉害的家族,以前还出过皇后,你想和你的先人一样成为皇后吗?”   灵均无力的瘫了一下,那个南齐音和他谈论的绝对是什么奇怪的话题!   她抹去心中的意思不快,淡淡微笑:“那已经是不知道几辈以前的事情了。”   尽量维持一个和善的笑容:“那个先不要说了,这位南先生,他是什么人呢?他气质非凡,似乎不是个普通人呢。”   啊啊,又来了,又是那种超级厌恶的表情,这个认到底是有多讨厌南齐音啊。   “是个恶魔。”   “…。”   他看着那张总是在思考的脸,不由得有一点烦闷。   “姜家的孩子们不会那么容易屈服的。”南齐音笑眯眯的对他说。这个男人,从以前开始就被人所敬畏,可他只是厌恶他。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失败过。“可千万要小心哦,姜家的女人,可是很会骗人的。而且,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屈服的…”他附在他的耳边,留下了恶魔般的箴言。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所有微小的动作,从平静的脸色到衣角的弧度,将心中黯淡的不快藏好。   激烈的争执还在继续,只是角落中的男女似乎都各有心思。   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看着他们笑笑:“你这孩子终于知道回来了。   看着那张充满青年气息的俊朗脸蛋儿,并不好看出来是否到达而立之年,不过这个人从骨相上看着,必定是檀郎的近亲。灵均识趣的未开口,由着对方无声的打探。   “即使是你也别来烦我。”檀郎淡淡的抬着眼皮。灵均心中微微惊异,比起这些同宗之人,这样的口气显然亲昵许多呢。   青年沉稳的笑了笑,甚至微微摩挲他的头:“你还小,对于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的,尤其是在女人的问题上,千万不要犯了先人的错误。   这话就是指着她说的了。   她清淡的微笑着,青年似乎颇为惊异:“看上去是很沉着的,竟然有本事在敌人的地盘上拔刀相向。”   灵均点了点头:“野蛮之人尚且知道报父之仇,更何况赵国礼仪教化为上,我们为人子女不敢大意。”   旁边走过另一个相貌有些相似却更带匪气的青年,他的双目更加锐利:“真是太高傲了,你需要得到一些教训。”灵均撇头看了看一旁的檀郎,对方的弯刀毫不犹豫的拔了出来,气势同样摄人:“我想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没人可以侮辱她。”   先前的青年呼吸窒了一下,口中喃喃:“真是疯了…”他认真的盯了檀郎半响,一字一顿,“她始终是南朝的望族之人,你留不住她的。”青年轻轻瞄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血缘关系果然是不会骗人的…”   檀郎望着青年远去的身影,忽然扯住了她的手臂,那双黑色双眼的虹膜变得起伏不定:“这是第二个人了。”   “什么第二个人?”灵均皱起秀眉。   “第二个说我留不住的你的人。你告诉我,你还想要逃跑吗?”那双眼睛异常的坚韧认真,似乎费尽心力想要求得一个承诺。   她很想冷静的做戏,可是却没办法直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露出过脆弱一面的眼睛,在那些朦胧的日日夜夜…   她偷偷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颤抖的冲动,平静看着他:“你看我现在还逃得掉吗?我想…”她低了低眸,“我没有力气再想逃跑的事情。”   他深深看着她,心中酝酿着不可言说的风暴:“你向我保证。”   她抑制住颤抖的手,轻轻的碰上他的掌心。“那么你呢?”她抬起头直视他,“不是说要断绝宗族关系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他放下她的手臂,碰了碰手背的莹润皮肤,若有所思的淡淡开口:“当然是有我自己的想法。”   沙盘前忽然静止,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包括若有所思的乞颜辛、一脸愤怒的兀卒夫人野利朱兰,和表情复杂的如乾。那些傲慢的、惧怕的、沉静的、诡异的眼神盯得人发麻,或许他们在等谁开口。   “我会教你们好好利用这份地图,毕竟我在兀亚身边那么上时间。”檀郎半睁着眼皮悠然的说。   帐子中的人松了一口气。   如乾深沉的双目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弟弟,着实既陌生又令人熟悉。可他还是变了,从前桀骜不驯的凶恶双眼,在母亲的逼迫下不得已同野兽搏斗,却在长久的流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难以猜透。他攥了攥拳头,驱散心中的一丝邪恶念头。   乞颜辛歪着半边脸哼笑一声,一直看戏的南齐音却眯了眯眼睛,这个人始终是有些了解自己儿子的。   “不能让这个野种去率领我们的族人!我怀疑这个孩子是叛徒!”朱兰夫人的声音似魔鬼一般冲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这个将儿子当做复仇工具的母亲,是整个嵬名家为之惧怕的女人,她将党项女人身上对复仇的欲望发挥的淋漓尽致,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个男人。这位誓言杀掉亲母的女性,遵从着党项人的旧俗,在大仇不报之前终日散发披头、双足赤裸。   乞颜辛对妻子意外的温和,他毫不避讳的将她搂紧怀中,轻声抚慰:“朱兰,我们的儿子是愧服天地的优秀儿郎,我们不能够偏心任何一个孩子。”   灵均心中冷笑一声,这还不叫偏心,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她轻轻叹息一口气,捏了捏他的手指,却发现这个人已经毫不在意眼前的一切。   乞颜辛深深的看了阔别许久的小儿子一眼,却再次哼笑一声。   从部落的每一个角落里召回了勇猛的战士,空气中都充满了战争即将到来的嚣张气氛。天空突然深沉的阴暗无比,似乎印证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灵均紧紧盯着他挺拔的身姿,脱去了厚重的奴仆衣服而穿上了战甲,将他年青有力的身姿勾勒出来。她的眼睛一点一点的勾画出眼前的背影,却没由来的微微一笑。男孩子的成长真是迅速,遇到他的这几个月里,总感觉已经快要称得上男人了呢。她静静看着,眼眶却好似要流出泪来。   他转过头,手指勾起了那张变得温和的脸庞,心中忽然预感到什么:“你这个样子,真像送丈夫上战场的妻子。”   她撇头哼笑:“真不要脸。”心中那没有来的钝痛不受控制的上升,即使如此,她仍然用力去压下抽痛的心脏。她从容的转过头,隐下眼中的水光,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你…再看我一眼吧。”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了,她心中有些怅然的想到。   檀郎似乎有些高兴:“原来你这就学着与我难舍难分了。”他呼吸有些急促,脸上也带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阴晦的黑云在低低的地平线上慢慢爬起,嵬名家的小帐篷就像沧海一粟,显得微不可及。那漫天飞卷的黑云以诡异雄霸的姿态四散着,好似野性的月亮女神睁着阴鸷的双眼等待着鲜血的祭祀。   乞颜辛高高的扬起战刀:“儿郎们,我们党项人说,‘吃十袋美果也得报仇,有十个女儿不算有后’。今天就要彻底消灭破丑,让他们的祖先和后人再不能受到神的保佑!”   飘飞的星曜旗子高扬空中,日月诸神与四星的图案勾画上了红红的漆汁,角笛声音沉沉飞上天际,勇士们宛如战神附体,个个勇猛向前。   灵均躲在朵帐旁边,看着马上英姿勃发的俊美儿郎,松柏似的身姿超过了任何人,显示出一种野性却沉重的美丽来。   这一次,可能真的再见了吧…她淡淡勾着唇,握紧了双手。    ☆、急弦   兀亚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他赤红着双目,看着面前的男人,兵防图被偷走了之后,他也仍旧誓言必定付出任何代价杀了这一生中唯一的仇人。他想起了被这个男人杀死的父亲,那个平日里好酒肉女人的老头子豪爽霸刀,鲜血却高高的撒在黑水河下,那永恒的一瞬间让他毕生难忘。   “乞—颜—辛!”咬碎了牙齿的嘶吼声迸发出口腔。他利刀指天,伴随着震雷震耳欲聋的声音:“父亲!今天我将会手刃仇人,祭祀您的鲜血!”   乞颜辛发出了嘲讽的大笑:“兀亚,当年你我父亲化解仇怨,约定‘若复报仇,谷麦无收。’你的父亲却趁我丧父突然袭击,你的父亲破坏了盟约,是罗喉神与计都神降下的灾祸。”他骑着马掉头旋转,义正言辞的宣誓:“我要向党项诸部告知,兀亚之父先违誓约,他的死是天神之命!”   檀郎看着面前的两人不由得讽刺一笑,原来灵均没有说错,党项人同样有了土地便想要虚伪的争权夺势。从这一点看,兀亚反倒真诚的可爱。他哼笑出声,引得兀亚怒目:“果然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偏偏檀郎刚被女孩儿送出来心情好得很,陪着他懒洋洋的废话着:“就凭你。”   兀亚的大刀飞向乞颜辛,两个世代仇人奋力厮杀着。兀亚天生神力,乞颜辛却勇猛非常,这两个幼年开始曾经结下情谊的兄弟早已经反目成仇。   檀郎始终冷冷的杀掉奔袭的敌人,测算着战役最后的成败比率。   朱兰夫人带领着“麻魁”女军横冲直撞,健美高挑的女子们冲上第一线斩杀敌人。檀郎心中似乎被某种甜蜜所覆盖着,他看着这些嵬名女子,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和灵均相见,对方薄如蝉翼的利剑被挥舞的轻盈飘逸,他百无聊赖的想着,如果是他们的女儿,一定有雪白的肌肤,而不是麦色的。   夜利兴冲到阵前,一把将自己家里的臭小子拉了出来。   夜利辉哇啦啦大叫:“臭老爹别拽我耳朵,疼死啦!”   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轻狂吵闹,手中飞快的转着刀。   “我不是让你偷着保护二王子吗!”   “你还说,那个小子有了女人就跑回来了,我还要躲在兀亚身边装孙子!”   父子俩抬头看看在战场上仍有余力的檀郎,这个二王子果然是大大的奸诈!   如小马驹般的极梦手持小马刀向着最前线冲过去,她好胜心切,非要在部落中抉择出一个高低来。少女的四肢健美,已经微微有成熟女性的雏形,久经训练的马上身姿格外灵活,她得意的杀戮着,有着不属于年龄的好战气场。   她得意的大喊大叫:“来呀!真是太弱了!”   无声的恐怖逐渐笼罩开来,阿罗只单手攫住极梦的身体。他斜着眼角咒骂一声,战斗力差的太多了,真是怀疑往利到底是不是将最精锐的部队派了出来。   极梦手中的刀被打落,连厮打的手臂都差点被折断,她高声呼叫着:“阿爸!阿妈!大兄!先、先生!”   “极梦!”心急如焚的首领夫妇看着自己珍爱的小女儿落到了敌人的手中,几乎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极梦咬紧了牙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阿妈,我好怕啊…   “真是笨蛋。”平静的声音出现在头上,阴云下的面庞却格外清晰。   极梦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棉花一样飞了起来,轻飘飘的被抱紧了对方怀中。   “抓紧了。”檀郎平静抬头,灵巧的弯刀和细剑却灵活的斩杀着敌人。   极梦呆呆的抱住他的腰,短暂失鸣的耳朵好似挺直一般,但如泉水涌来的敌方勇士战马踏蹄的声音却好似雷鸣一般。她紧紧抓住对方的腰,感到他身上不可抵挡的力量喷涌而出。   极梦感到自己好像一位王者身边的勇士,檀郎的身体好似一堵完美的屏障,他身下的战马也同主人一样势不可挡,主力部队蜂拥而来,他的刀剑划出无数鲜血崩裂的声音,那鲜血如同献祭一般讲她的脸染红,只剩下惊呆的双瞳。在阴云中明晃晃的刀剑亮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沉默而且无情的脸。   好厉害…此刻她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众人被这样的神魔所震惊了,他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集散着无数星云,却将他们当做尘埃一样迅速吞噬,然而那表情却是过分沉默的,只有那双浓密睫毛下的黑瞳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若隐若现。   乞颜辛满脸血红,却哈哈大笑:“兀亚!你真蠢,你根本赢不了!我的每个儿女都英勇善战,你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他看了看曾经结为兄弟的人,百般恨意却涌上心头,“兀亚,你投降吧,我会善待你留下的族人,让你留有全尸,不会让兀鹫去啄伤你的尸体!”   兀亚身上已经被穿出了许多血洞,他讽刺一笑:“你不会留下他们,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乞颜辛,你有着战狼的野心和蛇一样永不满足的贪婪欲望。但是我永远不会屈服的!”   乞颜辛闭上眼睛,给了他最后一刀。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他们是结义兄弟,却也是敌人!   檀郎放下手中的弯刀,静静的看着杀红的地面。真是可悲,赵人要杀党项人,党项人却也自相残杀。杀人和屠宰动物,感觉从来就不一样…   他忽然抬起头,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似乎是神在召唤他的目光。那个跨着战马的瘦小身影轻盈的像着外围奔跑,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并没有人注意那个身影。   可是檀郎太清楚了,即便在战场上,他也会因为对方丁点儿的善意而欣喜不已。他感到身体的血气上涌,那种被背叛的滋味再次袭来,甚至有一种将对方狠狠撕裂的冲动。身下的马受惊忽然大叫,不受控制的窜了出去。   “啊!”极梦不受控制的摔下去,恨恨的拿掉头上的草,刚才如天神一般的人说变就变!   手中的弯刀狠狠的砍断对方的马腿,马上的人双双滚下,他一把拉扯掉对方的头纱,看着她那惊愕的脸。   泪珠大滴大滴的落下,他听到心中破碎的声音,那仅剩的一点甜蜜被复仇的欲望所代替:“为什么…为什么又要逃跑,为什么你又骗我!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你!”   他渴望灵均张开嘴向他解释,哪怕一句话也好,可是少女的嘴唇只是动了动,那双眼睛充满着悲伤。   杀戮声停止了下来,只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两个少年少女像是两具干枯的尸体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尸堆中。   他全身无力的瘫倒在她冰冷的怀中,细细的嗅着对方那无情的气息,一动不动。   极梦走上前去,却被乞颜辛摇摇头止住。   整个荒野中只剩下他们,乌黑寂静的黑云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残阳如血,灵均一辈子没见过这样血红的天空,似乎比戍城的尸堆上的天空更为寂寞。她叹了一口气,竟然累倒似的笑了起来。   泪水默默的打湿脸颊,真的好累啊,父亲…   再一次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深不见底,一同初见那般,宛如冷冷的屏障。   他附在她的耳畔桀桀怪笑,那笑声夹杂了太多的欲望。   “任何机会不会超过三次。”在寂静中,累极的灵均听到耳畔响起了恶魔冷淡的声音。   帐中的每个人都在等着英雄回归,火光下的神态却是各异。   那张脸沾满了鲜血,即便是见惯了屠杀的嵬名众人,也不由得感到可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深沉可怕,似乎酝酿着暴风骤雨一般。   朱兰夫人悲苦的咒骂:“为什么我会生出来这样一个恶魔!”   乞颜辛却高兴无比,他的每个孩子都是草原上最优秀的!他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高兴大叫:“孩子,你救了你妹妹,这就是血缘,你终究选择了部落!”   他不满的看着对方直直走向受伤浪讹遇移,遇移被他恐怖眼神吓得牙齿打颤:“我我我我、我本来尽量看着她了,结果没想到她她她、她看着那么温柔可爱,竟然突然一剑刺上我,我我我我差点没死了!”他说完立刻扑到一旁的浪罗怀中,从指缝中看着暴怒的二王子。   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静静低语:“你怎么会不被她所骗,她…可会骗人呢。”他的手狠狠抵在遇移的伤口处,压得血液汨汨而下,“是谁将兵防图放在屋子中的?”遇移泪眼汪汪的小声低语:“南先生说将图放在我这里保存,他说他文弱没有功夫,没法保护这个东西。”   身后的野利朱邪怒不可遏的呼喊着这个忽略众人的二王子,这个小子越来越野性了!乞颜辛却淡淡睥他:“让他去吧,被女人伤了心的苦痛,你是不会知道的。”   南齐音看了看摇曳的灯花烛影,轻轻一笑:“二王子今天真是出尽风头,有没有收到在下送你的特殊礼物呢。”   檀郎冷漠的看着他:“你说的是一个女人将我多次耍弄背叛的快乐吗?”他弯刀抵上对方后颈,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为什么要将边防图故意放在她身边?”   南齐音儒雅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略显调皮的笑意,在檀郎开来却如斯恶毒。他弯了弯唇角:“所以我不是告诉你,姜家的人,永远没有那么容易去征服。”   檀郎放下手中的弯刀,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娘   滴,答。滴,答。   她在黑夜中急速的奔跑,喉咙干渴的燃烧起来,可是耳边若隐若现的水滴却始终没有出现。不知道为何无法发出声音,所有的武器亦消失不见,那前方的一点光源始终无法触及,那始终无法抓到的桀桀怪笑好似长了一千只嘴一样诡异响起。她惊喜的看见光源的靠近,那声音凝结成了一个冷漠的声音:“任何机会不会超过三次。”   她睁大双眼,胸口沉重的压塌着心脏,无论如何大口气的呼吸,窒息感却极强烈的存在。   嗓子发出“咿咿啊啊”的干涩声音,她渐渐止住了呼吸。   灵均虚弱的望了望蓬盖顶部的白色图案和星曜图腾,她大脑空白,只是凭借生理感官去回忆许多碎片。   白色…星曜…   真是愚蠢,苍白的唇勾了勾。那个人的眼睛似乎永远都在盯着她行走,无论伪装成什么模样,他都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她的梦中。   “任何机会不会超过三次。”那是他捉住自己时的恶魔耳语。   她动了动散掉的骨骼,却发现好似有千钧之力压在身上。   “啊,您醒了吗。”沉静的女性声音声音在耳边响起。灵均身上拖着沉重的枷锁,想要费力起来,却被她止住了,“不,请您躺下,这具枷锁很粗糙,只要动一下就会割伤您的皮肤呀。”   她温柔的服侍灵均重新躺下,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具有同党项人不合时宜的白色肌肤,五官柔和无比。   灵均默默看着她,啊,真是费尽心力,因为要惩罚自己,所以用了这几斤的枷锁吗。不要说活动了,现在她连起来都困难了。   她轻轻抬起手来,那粗糙的毛刺立刻割出小小的血痕,灵均咬咬牙,几乎闻到了铁锈与鲜血混合的味道。   女人无奈的笑笑:“真是不听话的孩子,怪不得那个孩子也用这种办法惩罚你呢。”   灵均轻哼一声,将头转到一边去。   手心已经被无意识的手指甲抓出红痕,灵均垂下眼睛,低低的问:“他呢。”   女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温柔的将铁锁下隔上一层薄薄的丝绸,坐在一旁帮她处理刚才的割痕。   她低垂着头,很有几分母亲的温柔:“我是不知道呢。不过,那个孩子应该很生气吧,昨天回来的时候简直和恶鬼修罗一样呢。佛祖保佑,他会平安无事。”   灵均刻意去回避这个话题,她歪歪头:“你是赵国人?”女人笑而不答。灵均上下打量着她:“吐蕃诸佛的偈语不是这个,辽国女子皮肤麦色多,你也是被掳来的吗?”   女人惊异的看着她:“既然如此,你猜猜我是哪里的人?”灵均淡淡一笑:“你是惠州人,还是南恩州人?”女人点了点头:“我是惠州人,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灵均指了指她手腕上半藏起来的星月菩提子。   女人赞赏的看了看她:“您真细心。”她轻轻吹着灵均手指伤口,颇为留恋的回忆:“在我的家乡惠州,这种菩提子很受欢迎,我小的时候,父亲很喜欢上面点缀的黑珠,作为我生辰时候的礼物呢。”她满意的看着已经止住血液的手指,温雅一笑:“妾身名为萧意娘,二王子指派妾来照顾您,妾身会一直守在小姐身边的。”   灵均咳嗽两声:“意娘,可以帮我拿些水过来吗?”   萧意娘走出帐篷前回头叹了一口气,灵均苦笑不已。她在突围的时候被兀亚手下的杂兵纠缠,好不容易突袭出去,还是被人抓了个满怀。她偏过头去,一口一口去吹着那狐裘上的软毛。在梦中噩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总感觉父亲置身险境。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无能为力呢?明明利落的解决了看守的遇移,几个月的训练下来,对敌几乎并不费力,她却总是被他轻易捉到。   似乎自己无论杀了多少敌人,总是被那个黄雀所捉住的螳螂。心中那点酸涩咕噜噜的冒着泡,他想起了檀郎那天的神情,在疯狂之后忽然变得冷漠,令她胆战心惊。   萧意娘扬起帐子,屋子里的一屋子男人神色各异的看着他。她慢慢走到了那少年身边,为他递上去一杯热酒:“二王子,姜小姐昨天杀敌过猛,身上也受了一些伤。那副铁锁太粗糙了,她皮肤如此娇嫩,怕是不妥当的。”她偷偷的看着檀郎的神色,心里猜不透。   对方伸出了手中的酒杯。   “嗯?”萧意娘疑惑的问。   “添酒。”   萧意娘手中添着酒,眼睛向着另一旁的丈夫瞄瞄。夜利兴挤眉弄眼的和他对着眼神,萧意娘心中暗笑,这个笨蛋。   帐子中沉默许久,野利朱流笑笑接住萧意娘手中的美酒。他斜看一眼檀郎,颇感兴趣的打趣着:“原来还有让我们二王子吃苦头的女孩子呢,真是有意思。”   夜利兴见到有人开了话头吱哇的大叫:“我看您就应该像我当初追求意娘一样,送给她许多汉人的金银珠宝,他们赵国女人就喜欢整天抹抹脸啊戴戴花儿啊什么的。”说的手舞足蹈一巴掌拍上了夜利辉的后背。   “噗——”夜利辉塞满的肉喷涌而出,“阿爸你干嘛打我!”   “吃你的饭你个臭小子!”   遇移上着药轻声哼哼着:“越漂亮的女人越是恶毒,摘下这种玫瑰手上就会生刺的。”浪罗一巴掌捂住他不安分的嘴,面无表情的低语:“都叫你别和南齐音学了点汉话就瞎说,你又没看过玫瑰长什么样子。”   萧意娘规规矩矩的添着酒,从刚才开始,檀郎便无视所有人的动作,只是拿着书轻啜小酒。她眼睛偷偷瞟了一眼,那种清爽干净的汉人书籍,只有南齐音帐子中才有。   檀郎忽然站立起来,帐子中人均气息一屏。“你和我来。”那双黑色眼睛凝了一眼萧意娘,她微微一顿,复跟了出去。   他身上套着黑裘,见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小雪花飘着,萧意娘打了个寒颤,便将身上的裘皮解下来给她。萧意娘躬身推脱着,檀郎只是将他披在了她的身上。萧意娘心中生出一股暖流,心中暗暗叹息,真是有了喜欢的人,恶鬼也会成菩提啊。   萧意娘暗自思索,偷偷看着他试探:“您是不是想要拆了小姐身上的枷锁呢?毕竟那实在是伤人身体。”见檀郎只是不语看天,她复缓缓说,“小姐今晨手上又被枷锁伤到了,现在一动都不能动,身上直冒冷汗,再这样下去可能不大好…”   她硬着头皮说着话,头上却无人答应,轻轻抬头,檀郎正直直盯着她:“会死吗?”   “啊?”萧意娘疑惑不已。   那双步子来回缓缓的踱了几次,眼睛一直看着她:“我问你她现在这样会不会死。”   萧意娘生怕灵均受伤,也就硬着头皮扯谎:“这就不好说了,我的家乡流放罪人都不会用这么沉的枷锁,有很多官家小姐就是死在半道上的…而且…”那双眼睛盯得紧紧的,萧意娘连谎都扯不下去了。   她指望檀郎能大发慈悲一点,可惜对方却敲碎了她的一丝希望:“那就戴着,死之前在拿下来。”   萧意娘心中一冷。难道她猜错了?二王子看着明明就那么喜欢姜小姐,怎么会如此残忍呢?   对方眼角微微挑起来,似乎颇有兴趣看着她:“怎么,你和她同是被掳来的赵人,觉得感同身受了?”他轻轻打量着萧意娘,即便几十年过去,她仍留有赵人温雅气质,“说起来,听说你曾经也是赵国的官家小姐。”   萧意娘瞬间收敛了眉目,淡淡开口:“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灵均躺在狐裘上努力了半天,终于将那沉重的锁链堆在了一起,搁置到了一旁,她轻轻呼出气息,闭目歇息着。她环顾一圈,这帐中颇为精致又整齐干净,甚至比戚骨提供的帐子更加温暖漂亮。只是她身上的外衣已经被扒掉,连布袋都被拿走了。武器、地图一个都没有,难道自己就这样悲哀的苟延残喘着吗?   她转转眼睛,轻喊了一声意娘。萧意娘神色复杂的走了进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灵均温雅笑笑:“相必是你让他拆我枷锁,他没应吧。”萧意娘小小吃惊:“你还真了解她。”   了解他吗?灵均心中轻笑,每当一个可能引爆的导火索被触碰时,他都会恢复那种冰冷的壁垒,用尽手段去折磨对方。当她觉得对方要下了狠心的时候,他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温情来。满身荆棘,可是荆棘丛林中心却为对方送上最精美的珠宝,也许自己是那个在荆棘丛中却永远不能够走到中心的人吧。   她温和的对萧意娘笑笑,却也未多言:“意娘,我在昏迷的时候,身边放的东西呢?是不是被…”萧意娘会意点头。灵均心中一叹,果然如此。   她转转眼睛,轻声问:“他现在决定恢复身份了吗?”她故意露出脆弱可怜的表情,咬着唇盯着萧意娘,“意娘,你也知道我是异乡人,能不能给我讲讲嵬名的事情呢?”   萧意娘临走的时候附着耳朵轻声告诉她:“小姐,这个帐子内里有一个相连的小帐子,二王子派了乃颜在里面守着,不过我会三天和她换一次防。”   灵均心中一凛,果然是派人监视她了。她轻轻握着萧意娘的手,从心中感谢这个温和女子:“能在这里碰到家乡人实在不容易,谢谢姐姐温柔对我。”   萧意娘轻轻叹气,心中却有温意:“一看你就是大家小姐的样子,气质谈吐是不会骗人的,可惜,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拿下这枷锁,还要你受苦。”她走出账外,却进来一个梳着两股辫子的年轻女孩子来,看着很是单纯开朗,她瞪着大眼睛就摩挲上了灵均的脸蛋儿:“你可真好看,我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呢。”灵均转转眼睛,也笑得极开朗:“你也很好看呢,听说嵬名部有个最好看的叫乃颜,不知道是哪位呢?”   乃颜呵呵乐着:“原来乃颜这么有名啊。”灵均同他慢慢聊着,这女孩子年轻活泼,又似乎很喜欢谈论部落中事情,灵均心中敲定主意,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乃颜,你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你不知道我身上的锁头是怎么来的!”乃颜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谁说的,乃颜什么都知道呢,东边朵帐里有一个汉家来的师父叫付天,我们的锁都是那里打的呢!啊,明明让乃颜不要乱说的,乃颜会被打死的!”   灵均揉揉这傻姑娘的脸蛋儿,调皮看着她:“没关系的,你只要别告诉任何人,就不会有人知道呀。乖乃颜,你很像我一个好朋友呢,来,那边的点心特别好吃,都送给你啦!”看乃颜乖乖在一旁吃的高兴,灵均心中又出了一个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温柔姐姐~另外再生命,作者这个是架空哦,一切都是… ☆、波斯猫   灵均在帐子中整整呆了三天,如她所想,不仅帐子中有婢女在监视她,帐子外也会有人影鬼魅的兵卒监视她。   萧意娘来看她时,掸了掸身上的雪,灵均诧异的看着她。   她端着一碗暖汤,呵呵笑着:“小姐还不知道呢吧,外面的下了一场可大的雪呢。”   灵均口中喝了一口那浓汤,猫咪似的长长“嗯”了一声:“好咸好浓。”萧意娘弯了弯眼角:“小姐大概是江淮北人吧,素来爱甜又喜淡汤。党项虽然不像往利在更寒冷的地方,但是也要注意过冬御寒呢。”灵均哼哼两声:“现在北甜南咸菜呢,不过有时候北人南迁,也有很多南人吃甜了,真想念糖蜜醉蟹呢,真是好吃死了。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萧意娘慈爱看着她:“小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些东西帐子中能吃到的也只有几个人。二王子最近几天屡立功劳,帐中有什么好酒好肉都就着他和大王子来呢。你看,二王子都让我拿来给你了。”   灵均调皮晃晃手中的铁链:“你瞧他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萧意娘像母亲似的轻轻叹了口气:“男人有的时候就是很难理解,更何况是个马上长成的小男人。”   灵均歪了歪头,似乎很不理解一样。   萧意娘心中暗笑,不管多聪明的女孩儿,在爱情面前都要学会跌倒再爬起来。爱情啊,真是令人成长的最快。   灵均低语:“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个。”   萧意娘低头看看他:“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虽然知道这种的话我不该说,但是二王子有一颗执着的心,你却是让他第一个挂心之人。”   灵均默默喝着汤,低低垂下眸子:“我们始终是异乡之人,我没有办法舍弃一切。从小父亲就告诉我,就算可以糊涂一千次,万万不可在至关大事上糊涂。”萧意娘温柔的用手帮她取暖:“异乡之人又如何呢,我十几岁那年去太原道探亲,先是被辽国所掳,又辗转来了这里,也同样是嫁人而已。在赵国始终要嫁人,来这里也要嫁人,就算是党项人也罢,始终不过是活着。”   灵均暗暗敬佩萧意娘,她并非随波逐流,实在是乐天知命,若是普通赵女做了蛮人妻子,怕是自杀上吊的也有呢。   灵均微微躺在她的怀中,感受着如母亲般的坚忍慈爱:“您实在很坚强。”她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位同样坚忍的女子,容姨…不知道容姨知道自己被掳会不会担心呢。她虽然总是冷淡严厉,但是却着实是面冷内热呢。   灵均躺在萧意娘怀中半响,却听见他胸腔低低震动。她起来一看,却是乃颜嬉笑着走进来,怀中还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萧意娘笑嗔着:“傻孩子又去玩儿什么了!”   乃颜嘻嘻直笑,放开了手臂,怀中那一团小东西叽里咕噜的跑进她怀中。那东西软软糯糯的在她怀中乱蹭,就似认了主人似的。灵均被逗得痒痒,一时间没忍住“格格”笑了起来。她低头一看,那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一褐一蓝的阴阳眼儿精灵古怪的。想之前在曼苑的时候,那红韶帐子外面站了许多珍贵美丽的猫儿,她每日都同这些猫儿做伴儿呢。   灵均逗弄着那猫儿,它一副高傲样子,却温顺的窝在她怀中,可是可人死了。笑声戛然而止,她抬头一看,许久未见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檀郎挥了挥手,萧意娘立刻识趣的扯走哆哆嗦嗦的乃颜。   对方身上总是带着冷冽的风,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充满了大帐。她低着头垂下眼睛,只是看着怀中“喵呜”叫唤的猫儿。那猫儿似乎是有些困倦,张着柔嫩的小牙打了一下哈欠,还调皮的在她手上咬了一下。灵均轻声一啧:“真是个扁毛畜生,不通人性就是不通人性,偏这么一味的野蛮下去。”她悉悉索索的动了动拿锁链,发出沉重的响声。   对方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灵均只感到那火热目光的注视,心中懊恼不已,自己真是小家子气,偏偏闹什么脾气。手中软软的一团像是不识趣一般,小脚丫蹬了出去就跑到了对方的怀里。   她挑挑眼睛,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小畜生。精致的胡靴、精壮的四肢、再到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抱着可爱的猫咪。看到那张脸时,她心中却小小吃了一惊。   初见时的残留的少年软腮已经完全收拢了一般,此时几乎已经完全长成了青年的样子,优美的五官线条宛如精致霸道的异族骑士。胡帽的垂绒遮住了锋利的两颊线条,他淡淡的垂了垂眼皮,却遮不住宝石般的黑色双眼。   灵均心中的节奏有些加快,她不着痕迹的攥住了薄被。   那猫儿在男人怀中可爱的“嗷呜”着,两个人的反差逗得她不禁抿了抿唇。对方忽然坐在矮床边,灵均双眸睁大,静悄悄的看着她。   “你喜欢它吗?”她心中似乎被低低的丝弦琴所俘获,那声音几乎已经变得优美而低沉。耳边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对方的声音越是冷静,那灼热的热度越是侵袭着她。她转过头去,从这密密的网中暂缓呼吸。可她毕竟无处可逃,那沉重的锁链束缚在身上,像坠入网中的飞蛾一般无法动弹。她的手被那只有力的大手捉住,她闭上眼睛,心如躁鼓的等着他的动作。先是脸,濡湿的唇舔在手心,她紧紧咬住牙齿不出声音。然后两只手到了他的脖子,深入胸口。这段时间的征伐已经让他的身体更加壮实,凸起的肌肉散发着浓浓的欲望。   她的手停到一个凸起的肉疤上,似乎已经结痂的地方深的好似沟壑一般。她咬咬嘴唇轻轻问:“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中的冷淡的蓝色火焰越烧越炙热,他整个人已经将她扑倒在床上,那双手仅仅将她禁锢在怀中,嘴唇慢慢的升起,勾勒出了一个邪恶的弧度。   他轻轻的勾起她的下巴,一点一点看着那白皙精致的弧度,嘴唇慢慢的上挑、上挑。   灵均闭上眼睛,心中如坠冰窖。这个人的神情,变了……   不可逃避的报复迟早会来,她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处刑,或许是发挥党项人的特长,不流一滴血将敌人的心脏取出来。   “怎么,先前那么能扇我巴掌,现在倒是安静了。”他双手按在她伤疤且好的肩头,微微的施加力气。粉红色的嫩肉渐渐长出,可是仍然留下了深深的刀痕。   “真是佩服你,比我遇见的大多数敌人还要顽固。”灵均的脖子被对方轻轻挤压着,几乎窒息的要失去氧气,只能勉强咬着牙齿。   他看着那即将变得冰冷的躯体,忽然停住了扼杀,灵均开始大口的喘着粗气。对方的身躯宛如高不可逾越的屏障,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可惜从今以后,你的生死要掌握在我的手里的。”   她全身瘫软的躺在矮床上,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少年那冰山融化后的默默温情似乎就在眼前,可是如今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许是自己将他变成这样的,他明明可以从身世的噩梦中逃出来的…   萧意娘晚上进入帐子吓得大惊失色,还以为是见到了一具美丽的艳尸。灵均那白皙的肌肤丝毫不在乎任何寒冷的裸露在外,蜿蜒的乌发好似冰冷美丽的黑水河一般飘散在身边。她匆忙的靠近去,发现对方还有极微弱的鼻吸。   “小姐!小姐!”她手忙脚乱的掐着灵均的人中,对方方缓缓清醒。萧意娘看着她脖子上的青紫痕迹,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却不由得留下:“真是造孽啊!”   噩梦远远没有结束。萧意娘无力再其中置喙什么,她本以为那只攻打叶石家族所夺来的美丽猫儿是逢迎美人的手段,却没料到那之后的折磨更加百倍。   灵均啜着滚烫的热茶,仿佛吃到了珍馐一般的美味,萧意娘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灵均却是很平静:“姐姐不必担心,有狂风暴雨相比我也受得。”   萧意娘一向温柔的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小姐,你要小心,今后我怕是难照顾你了,二王子下令,明日要你搬进他的帐子,以后…”   萧意娘轻轻探头去看灵均表情,没想到她却平静的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心中轻轻安心一些,姜小姐绝非蠢人,却也同二王子一样暗自执拗,只望着两个人不要再起什么冲突了。   她温和的抚摸着灵均脸颊,慈爱看她:“小姐,我没有女儿,我们家乡人能相逢也是缘分。我想人活在世上,不要太过执拗什么身份名位。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尝试在这里留下来呢?”   灵均苦涩的笑了笑,如果真的能那么容易放弃过去的所有,她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触怒于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狗正在种草中…… ☆、娅娅   灵均在众人火热的眼光下进了檀郎的帐子。无论别人如何指点非议,她始终端正凛然,恰如冰山雪莲般不可侵犯。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帐子中还有一个女孩子,她挑着美丽的大眼睛,玫瑰般热烈美丽的面容挑衅的看着她。对方将手轻轻的抚摸着檀郎放在桌上的手,似乎在向所有人宣誓自己的主权。   帐中的眼神都感兴趣的在两个美丽少女见转转,一冷一热的出色面孔交汇着,而那若有似无的敌意则在檀郎周身环绕着。   遇移拉着夜利辉嘟嘟囔囔的嚼着舌根,惹得朱流塞满了两个少年的大嘴巴:“吃你们的吧。”   灵均始终只是静静看着桌前之人,她拖着身上的枷锁,毫不犹豫的坐在桌前的石凳下。对面的少女怒目而视,叉着腰大骂:“不要脸的汉人女奴,居然敢在高贵的细封公主面前坐下!”她的拳头如暴风般击来,却反而被灵均手中的锁链如百川入水般团团锁住,少女手中被粗糙的铁链伤及皮肤,却仍倔强的欲取她性命。   灵均看着她如此直率,反而一点气性都没有,她笑脸盈盈:“哦,那你们还真是阴险狠毒,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倒是想要去我性命呢。”   少女身上肌肤被扎出鲜血,只是大声的咒骂着。夜利辉身上打了个哆嗦,看看旁边的一个两个:“我看两个都一样,女人真可怕。”檀郎手上一抓,便和灵均缠斗了起来。他左手始终拿着书,眼皮也不抬的和灵均过着招。灵均手段刁钻,檀郎却如铜墙铁壁,二人你来我往,彼陷我攻,倒叫屋中人看的目瞪口呆。   朱流止不住赞叹:“中原功夫毕竟博大精深,原来光靠两个手也能玩儿出真么多花样儿。”他心中更诧异的却是檀郎,不由得更有感慨,这个孩子虽然仍未改狠厉无情的性子,举手投足却更加成熟。他看了看一旁的灵均,不由得亮了亮眼睛,原来是她…   檀郎似乎玩儿够了这样的游戏,将少女的身子一抛下,便到了咧嘴笑的遇移手里。接到少女的人嘿嘿直笑:“细封娅娅,干嘛这么高兴往我怀里钻啊。”   灵均心中一时冲突却突然冷笑出声:“哦,原来是什么娅娅呀,怪不得呢。”   “噗嗤”一声,南齐音手中拿着一把扇子悠悠走了进来:“原来姜家的小姐居然有吃醋的时候,真是难得、难得。”他手中的扇子颇为附庸风雅的打开,只是藏着凤眼笑着。   灵均瞟一瞟身边的男人,语气却不由得尖酸了起来:“南先生夏炉冬扇,真不愧是赵国出来的人。”她话出口却突然觉得自己伤于嫉情,不由得又敛了敛表情。南齐音只是偏着头笑笑,拿着眼睛看一旁的檀郎。   檀郎转过头看着她,一时间眼神中的神色高深。他飞过的刀子划过南齐音的白皙皮肤,那血珠便轻轻落了下来。南齐音呵呵直笑,看着众人:“我看现在最好别惹他,诸位意下如何?”   片刻间人影便消失不见,连遇移都傻笑的捂着细封娅娅的嘴拖了出去。檀郎那语调忽然千回百转了起来:“你刚才似乎张狂的很,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就可以在我面前摆起谱来?”   灵均本来就不知道心火从何而来,此时却更加讽利。她转转头,露出颇为凌厉笑容:“哦?只怕你是怕是伤了那细封家的小公主吧。看来你这些天没白打仗,又掳来一个敌人的女儿。”那“又”字咬的极生硬,她咬咬舌头,自己这到底怎么了。他现在是二王子,自然有权利处置美丽的俘虏,那美丽公主似乎也钟情她,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他忽然露出夹着刺骨寒碴的微笑:“你才是我的奴隶,从今天起,你要好好服侍我。”   灵均百无聊赖的看着对方笑不答眼底的笑容,果然如此呵,他不会放了自己的。他掸掸身上的香灰,慢慢的靠近她的脸,看着那张美丽却令自己爱恨交织容颜,波平浪静的指使着她:“从今天起,你要带着这副枷锁,每时每刻的在我身边。”心中的恶念骤然升起,既然这女人这么想离开自己,那不如身上全沾满自己味道,即便是露出那种厌恶的表情也罢。那贯耳的魔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脸旁边,却已非当日的纯情少年:“我曾经告诉过你,永远不会让你逃开我身边,无论是任何方式…”   “气候多风寒,五月草始生,八月霜雪降,邀我寻岁至…”乃颜手执小横吹,清清亮亮的在白雪落定后的草原上唱出一片清音,惹得好多少男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那花样少女。灵均看着一旁有模有样端坐执笔的男子,不由得小小偷笑,惹得对方小小皱眉:“看来我对你的压榨还不是很够。”灵均挑挑眉毛:“你真是把我当成十指不沾泥的大小姐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一直没告诉你,我们姜家早就没落了。”   对方静静坐了半响,忽然勾勾指头,他煞有介事的勾起漂亮双眼,颇为愉悦的看着灵均:“你说的对,既然你这么好用,不如像汉人妻子一样服侍我洗脚好了,啊…天寒地冻的,我也要舒服舒服。”灵均呵呵直言:“何不要你的娅娅公主来呢,莫不是舍不得她?我看你不用多想,我瞧着她皮肤粗的很,就算是当人家仆人也做的来。”檀郎闭着眼睛听她刀锋般的嘴皮子,不由得讽刺一笑:“怎么,这下不用装了,嘴巴反而厉害起来了。”他起身粗暴的拽过她的身子,踉跄的扑倒自己怀中,低沉的气息喷到她脸上:“不过你要认清楚你现在的地位。”   对方并未惊慌,倒是露出平静表情:“洗就洗。”她拖着沉重的铁链子,哧啦嗤啦的声音直把人都惹了过来,众人互相看着挤眉弄眼,都不知道二王子的汉女奴意思如何。灵均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找了萧意娘便开始烧滚烫的热水。萧意娘一脸担忧的站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低语:“二王子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不会看错的,他怎么就是要折磨你呢。”灵均平淡的敛了敛眉毛:“萧姐姐不用自责,我们两个的事不是一时间能说明白的。”萧意娘尴尬的整整衣襟,轻声自言:“说起来嵬名部落已经是党项人中疼惜妻女的了,我们家那个对我却也是很好的。”   灵均一时间却色若春花:“那我要恭喜萧姐姐了,毕竟女人始终要嫁人,嫁个知冷知热的还图什么呢?”她头轻轻一转,“我可是要提醒姐姐,我是你们二王子的女奴,又不是什么妻女。”萧意娘看着来看热闹的乃颜,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喂!汉女!”一听细封娅娅怒气爆满的声音,灵均勾了勾嘴角。她孱弱的转过头,那模样令萧意娘大吃一惊,变得可真快…娅娅晃花了眼,不由得疑惑,这是昨天那个嚣张的女人?她咳咳嗓子,压下心中疑惑的念想:“我说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应该伺候二王子吗,怎么敢擅离职守!”灵均弱弱的咬了咬唇,露出极其为难的样子:“如果小公主想让我回到二王子身边,那我就去寸步不离…”“等等!——你是出来做什么的?”娅娅心中狂喜,莫不是二王子终于知道这个汉女多没用了,所以要把她赶出来?这样的话,自己的机会也就来了吧。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汉女,骨头轻的大风一吹就起来,皮肤又白又水,活像个病鬼,哼,这些瘦弱的汉女估计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呢。   只见那汉女嘤嘤哭了起来,指着旁边烧的滚烫的大锅:“二王子让我烧水给他泡脚,可是我在家从没干过这些,我又粗笨又柔弱,哪里能干得了这个呢?”娅娅心中的自豪感像泡泡一样噗噗冒了出来,就说这些汉女都是废物,她眼睛一转,不由得喜上眉梢,却忽略了灵均遮袖后露出的带笑眼睛。   哼哼,想治我,就让你们吃点苦头。   娅娅挥着手把她赶到一边,嫌弃看着她:“你滚到一边去,总之别靠近二王子的帐子!废物!”她满意的看到对方被赶到一边,吆喝着烧起水来,只有萧意娘看到灵均那一抹狡黠的笑容。   哎,这两个孩子,何苦呢…   灵均坐在萧意娘的帐子中,百无聊赖的看着她收藏的故地之物,不由得啧啧称奇,嵬名族坐拥柔狼山以北最富庶的绿洲地带,怪不得可以兴旺起来,虽然也与祖上内附唐朝为节度使有关,但是先代兀卒果真是眼光过人,将部族又西北迁入近中原地带。既可以远据旧敌吐谷浑时常北侵,又可以南王南国,劫掠过冬物资。   “不妙啊…”远在北方据守的往利家一直没有迁徙固然有其考虑,但是仍有南望之心,嵬名看起来拒绝任何汉化,却典藏书籍,乃至招募南人,这种隐藏的野心…她突然感到一阵齿寒,走了一个司马道子,尚有孙恩,除了孙恩,又要桓玄窜政。边境的这群虎狼,哪有一个好惹的!   灵均坐在帐子中呆呆的胡思乱想,却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扰。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之前的盆友提醒空行,泪目… ☆、细封   萧意娘急匆匆的掀了帐子,火急火燎的收拾细软,边看着灵均着急催促:“我的小姐,你还等什么呢,我看这地方你是待不下去了,我助你逃跑,快!”灵均耸了耸肩:“姐姐说什么笑呢,这柔狼山以北,没有地图是一定要死的,你以为我能跑出去?”她转了转脑袋,不由得啧啧疑惑,“我只是想要教训一下他,加了些烧艾叶,也就是烫烫皮肤嘛,以他的体力自然是能受得了啊。”萧意娘哀嚎一声:“不是二王子,是娅娅公主呀!”灵均顿时呆立在那里,是那个刁蛮小公主中招了?   她赶到檀郎帐子的时候对方却少见的瞪了瞪她:“你给我下招也就够了,去招惹那个麻烦干什么!”灵均撇了撇嘴角:“是那个小公主端了满满的热水来伺候你,没想到她却自己用了。”檀郎抬起了手,却发现对方将脸凑上来挑衅。他心中苦笑不已,真是个大麻烦啊。偏偏自己想要百般作弄她,到了关键时刻又不忍心伤她分毫。   灵均抬着眼睛看着他神色复杂,心中却有些忐忑,细封娅娅是新投的大势,老虎爪上拔牙真是倒霉的很。她刚欲出声却被檀郎一把拉走。   “你干嘛啦!放开我!我先说好,我可不会向她道歉!”她挣扎出声,手却不安分的撕扯着。对方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攥着眉头重重的喘息着:“算我求你了,能不能老实些,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性命。”他抬起头,那骤然闪过的痛苦表情却令她一惊。战争硝烟已经逝去,但死者的魂灵还在,嵬名世代不忘仇恨,又怎么会忘记死在戍城中的男人们?她抬头看看他,他一定废了不少心思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她忍住痛苦冷声低语:“你还不是将我当做女奴折辱我…”“那是另一回事。”檀郎的眼睛已经恢复冷酷,不理她的撕缠将她留在萧意娘的帐子中。萧意娘几乎要哭出来,看到这却不由得展颜:“小姐,二王子他还是喜爱你的,你千万别出去,这里有他的人护着!”   乞颜辛的鞭子重重抽在檀郎身上,即使他心中欣喜儿子的成长和强大,但决不允许他因为一个汉女而迷乱心智,更何况他还犯下大错!一旁的细封伏蒙眯着兀鹫般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场负荆请罪。“孽子!你认不认错!”檀郎健美上半身裸露着,可怖的鞭痕已经血流遍布,尽管如此,他甚至毫无哀鸣之声,只是静静承受鞭刑。   一旁的朱流上前止住,他低眉顺目,淡声提醒:“虽然说娅娅公主被附了毒草药的沸水烫到,但毕竟是公主自己的问题,兀卒打也打了,难道就因为这事情要打死二王子吗?”   伏蒙锐利眼睛忽然似豁然开朗一般:“莫不是野利大人认为,我们细封的公主就比不上嵬名王子尊贵?”他毫不犹豫的露出嘲弄的眼神,“还是一个半途出来的野王子,说不准是哪里来的野种呢?!”   乞颜辛额上的青筋窜了窜,他看着一旁若无其事的朱兰夫人,不由得心中叹息,为什么妻子一定要对二儿如此残忍呢!“小畜生,你这是干什么!”檀郎一手抓住绳子,却忽然叫他不知所措。   檀郎的眼神越发幽深,只是淡淡问:“可是打完了么?”伏蒙握紧了拳头便砸了过去,他今日一定要教训这个嚣张的野种!   他手中的马刀凌厉出鞘,在空中挽出刀花,带着一股强烈的侵略气质,却被檀郎抓住胸口,一个闪身便用刀鞘收了进来。伏蒙心中大惧,从未见过这诡异的路子!他颤颤身体大怒:“这是什么野招子!”檀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勾唇笑了笑:“这就是你们口中那个所谓卑贱汉女的路子。”一旁众将本以为又能看到二王子大展雄姿,却被憋的难受起来。不知道二王子和那个汉女都学了什么诡异的路数,刀都收了鞘,还怎么出来战斗!”只有朱流却是恍然大悟般,心中赞叹这招数真是妙极妙极!   伏蒙看看一周的人,只是任意看着檀郎胡闹,不由得冷哼一声:“如果不是我的部落作为内应,恐怕你们嵬名根本打败不了我叔叔吧,怎么现在就要过河拆桥了?”   乞颜辛露出了豪爽的微笑:“侄儿这是说什么呢!这事情也简单,不过就是治了那汉女罢了,何必为了一件小事坏了我们和气呢!”   伏蒙高高扬起头颅:“好,我要那汉女的命!”   乞颜辛听罢大吃一惊,看看左右都沉默不语。他咬咬牙,一把抓起面前的二儿子,咬牙切齿的看他:“小孽种,那汉女你也疼够了,不能任由她捣乱,你去亲手把她杀了!”却看檀郎两眼古井无波静静看他,那双眼眸不再是幼年时狼群中直率愤怒的眼睛,反而藏了太多东西。他心中忽然慌神,一时间不知道怎样继续演戏。   伏蒙冷笑出来:“怪道听说二王子宠爱一个汉女呢,看来是舍不得他,你怎么说啊,兀卒大人——!”他话未说完,脸却忽然迸出血珠儿,那突如其来的痛感不由得侵袭他的神经。“嵬名灭明,你!”   那忽然出现的浓烈杀气不由得令他闭上了嘴,对方挺拔的身姿忽然如妖魔附体一般,那俊俏五官展现出了极其邪恶的弧度,微微勾起的唇角要笑不笑:“所以我说,你们真是无聊,因为一点狗苟蝇营的小事就要争论不休,这样的话不如都杀掉好了。”那声音如恶鬼修罗一样,似乎又让人想起这个人在战场上是如何的冷漠弑杀。   “哈!哈哈哈——!”朱兰夫人那如出一辙的语调更为可怖,她饶有风韵的脸深深扭曲着,“果然是个地狱来的孽种!啊!——”那张脸上被弯刀割出血峰而喷涌着,她痛苦的抱紧脸,“我的脸!我的脸啊!”   檀郎冷漠的收回弯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闭嘴吧,蠢女人!”   伏蒙双腿打着颤,浑身冷热交织,汗珠汨汨而下,心脏甚至要跳出来。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人,可以毫不在乎的杀戮,简直像一头恶狼!   朱流掩下一瞬间的惊骇,平静下来咪咪眼睛:“怎么样,细封大人要不要继续来讨教?”乞颜辛立刻脸色一转笑道:“侄儿你看,打也打过了,这个小崽子一向如此,谁也管不了他,我会送上美酒和女人向公主道歉的!”伏蒙冷哼推开前来搀扶的人,气势冲冲的走出大帐。   朱流看了看始终沉默的如乾,状似不在意掸掸身上灰尘,撇了撇眼睛:“你不去看看么?”如乾看着面前奴婢簇拥的朱兰夫人,冷漠的走出了大帐,将一众家将弄的尴尬不已。   乞颜辛一巴掌打的檀郎嘴角出血,对方却桀骜的高扬着头,那双不服输的眸子一如从前:“别来管我。”他一如既往疾走出帐子,丝毫不顾帐中朱兰夫人可怕的咒骂声。   朱流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朱邪,不管一旁的骚乱,只是扯着他的袖子低语:“你不是一直不满细封的嚣张吗,怎么倒不说一句话了?”朱邪轻哼一声:“我们党项人说,‘不会拉弓,就不要放箭;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难道我傻成这个样子了?兀卒想要拉拢他们的新进势力,我会不知道么?”朱流上下打探着他,含笑看他:“汉人那句话说,‘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怎么突然开窍了?”   朱邪露出罕见的苦恼表情:“一向瞧不上的野小子现在也长大了,变得令人不认识了。”朱流心中暗笑不已,张口却毫不留情:“你这是佩服起自己的二侄子了啊。”   朱邪歪歪眉头叹叹气:“这下子我又信老人的谚语了,‘冰消雪出,云散月见!’看来嵬名家的男孩子真是遇强则强!不管了,我这就回去读谚语!”   朱流暗叹自己这个兄长,一个凶残的大男人偏执的相信老人的谚语,真是反差够大的。他走出账外,看着刚才如恶鬼般的少年恢复平常。“你这孩子下次下手注意一些,她毕竟是你母亲。”他拍拍檀郎的肩膀,看到对方的后背毫无动静,随之而来的是低沉的回应:“你不如问问她曾经做了什么。”   朱流又岂能不知道朱兰夫人的想法,姐姐实在是过于执着,当伯父一家死于非命之时,她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倒不如说这是真正的母子血脉吧,他看看窸窣的雪花倦倦吹了口气,如乾更像父亲,而檀郎则带着母亲身上的疯狂。他略加思索,偷偷看着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你看,你母亲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她执着于仇恨不过是遵从党项人的旧俗罢了。”檀郎冷淡的从肩膀上挥下去他的手:“你说得对,我没有责怪她,只不过那是她的责任,有本事就像唐人传奇里的谢小娥一样,拿着弯刀砍下对方的头颅。我没吃她的奶,却也被她残害,我没有替她复仇的义务。”   朱流一时间语塞:“你真是…连如乾都曾向朱兰姐姐作出承诺。”檀郎却露出一个沉稳微笑:“你是真的在装蠢还是真的愚蠢?他的口头承诺有具体期限?抑或你真的不知道,他的目的是复仇还是野望西辽?”朱流小小吃惊,谨慎的看看四周。他由内而外重新打量了自己这个外甥,不由得想起了大哥的话:“你真是…这是那个汉女教给你的,或者是南齐音?”他凑近檀郎,谨慎直言:“太早知道这些也罢,只是不要轻易说出来。”檀郎只是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在怒号风中喃喃自语:“大概她这一点不同凡人的地方,也是我所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多多留言提建议哦,也欢迎大讨论神马的! ☆、疗伤   灵均虽然身在萧意娘的帐子里,却不能说不担心外边发生的一切。她小小的恶作剧,并没有报应到他的身上,却为他引来了更大的灾祸。萧意娘看着她忧愁的样子,反而安静了下来摆弄针线,却忽然发出轻笑。   灵均回头一瞥。   萧意娘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不由得尝了两口清淡的茶水:“小姐你啊,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去问问呢。现在外面安静下来,一切想必也都结束了。”灵均别扭的转过了头。   萧意娘心中怀恋起少女时光来,那是一个已经模糊的身影。哎,固然是多聪明的男女,面对初恋般的爱情,总是甜苦交织的啊。   她轻轻哼着那上古的儿歌:“大冠若箕,脩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邱。”那声音是如棉柔一样的温柔可亲,可歌词却隐藏太多血腥,灵均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念想般,萧意娘边比划着衣服边对她说:“十几年前的时候,赵国边境的女孩子都唱这首《战国》里的古歌谣,因为蛮子就在北方,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死去的是谁家的男人啊。”灵均只是一味喝着茶水看她,忽然轻声说:“萧姐姐难道一点都不想家么?”   萧意娘忽然止住了动作,露出了一个哀伤神情:“我知道我这一回去,不是好的,反而更加万劫不复,对我也好、对他也好,所以就当我死了吧。”灵均双眼忽然涌出泪意,她不知道萧意娘说的是谁,但是她和当初的情人生生死死都不能在一起,他不知她生,她也难知他死,所以这辈子死的岂止是她一个人呢。她讷讷呼了口气,哪怕有一天她回了家,从此和这里就隔着一个看不见的万水千山,她心中勾勒出檀郎的身姿。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和萧意娘一样,生死茫茫两不知罢了。   萧意娘慢慢的摇晃着身体,好似给婴儿唱着摇篮曲的母亲一样:“谁不想去争取一下呢?可是一次次的,我既失败了,又逐渐被磨平了性子。怨愤了过后,自己想想也就这样了吧,只是希望那个人别再记挂着我,找个好妻子,我这辈子都会求神拜佛…”她那双带笑的眼睛默默的流出泪来,反而令灵均心如刀绞。也许这就是她心中母亲的样子吧,又温柔又善良,却不幸到令人悲悯。可是这样好的女人,这样的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灵均轻轻的拢住萧意娘的单薄身躯,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她渐渐的停止了流泪。过了片刻,萧意娘抬起头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温柔,却摇了摇头。灵均疑惑的看着她,萧意娘平静打量着她:“小姐你很聪明,可是还不够聪明,如果有一日你能回到赵国,要记住不要信任任何人。”   灵均讷讷看着她,萧意娘却温柔一笑,只是她突然觉得对方的笑容藏有太多的阴霾。萧意娘垂下萤衣般的密睫,微微勾起了唇角:“我看小姐接受的教育绝非一般闺阁儿女,既是利也是弊。”灵均直视着她:“我为人聪慧、又有些小机灵,可是有时候性格刚强,又不善于隐藏。”   萧意娘点点头:“小姐既然知道的清楚,怎么又…”   “怎么又不愿意改是吗?”她看着灵均偏了偏头,似乎罩上一片阴云。萧意娘会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是就我在赵国接受的教育这样说,小姐如果能回去,怕是也难平淡,到时候且记得我这句劝告。”   账外风雪呼号,萧意娘整了整衣袖,将手上的衣服递了出去,灵均小吃一惊:“这是?”萧意娘抿嘴一笑:“党项人最重视冬至了,冬至当为一岁之始,为了迎接这一天,我们总会举行大型的歌舞和比赛活动呢…啊,真漂亮!”她手脚伶俐的将刚完成的新装穿在灵均身上,不由得轻声赞叹。灵均想起乃颜唱起的那首歌,颇感兴趣的问道:“今天我听到乃颜骑着马唱了一首歌谣,说什么‘八月霜雪降,邀我寻岁至…’是说这个吗?”萧意娘点了点头:“八月是谷物丰收的季节,也要捕雀鸟和供养谷神波女的,嘛…虽然和赵国北边时节不大相同,但是谷物在哪里都是很重要的。”灵均心中想着那从未见过的热闹,心中有些痒痒,只是任由萧意娘倒弄着自己。   萧意娘柔软的手划过灵均的身体,似乎颇为高兴:“好了!小姐你看!”灵均好久未曾穿过这样齐整靓丽的衣服,虽然是胡服窄肩紧袖,却有着深衣的右衽,绫绢和丝绵精巧的混合在一起,下方的弧线却好似鱼尾一般,‘羽化登仙’的仙鹤纹章略显单薄,便在其中晕染上了朱紫颜色,在冷冷白雪中显出一种热烈来。   灵均穿着这身美丽的胡服,高兴的不得了:“真漂亮,姐姐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啊,原来那种野蛮胡服也能做成这种样子!”萧意娘似乎被夸的很开心,笑得如同少女般:“说起来染朱紫的做法还是辽东传出来的,古齐国一直爱平民紫色,虽低贱却美,‘羽化登仙’是鹤麾的图案,又太过清心寡欲,如果让仙鹤变得炙热,可就完美了呢。”   灵均由衷的赞叹:“姐姐真是厉害,如何就这么心灵手巧呢!”随即想到了自己在家乡,虽然也学习过女红,却也失之兴趣,不由得脸红:“我爹常说我像我妈,偏不爱摆弄这些闺阁女子的东西。”萧意娘若有所指的摇了摇头:“小姐文武皆备,也未必就不好,我朝有几位公主贵人就不能小看,依我所见,便是普通男人也比不上她们的。”二人有所会意,只是各有所思。萧意娘给她换了双精致的靴子:“小姐也不必多想,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感受一下这节气才好。”灵均心中暗暗寻思,是该感受感受,总归也是来了。   萧意娘轻声召唤乃颜,她却迟迟不来,萧意娘皱了皱眉头:“这孩子又哪儿去了,成日的不见人影。”没成想乃颜没进来,檀郎倒是迎头撞了上来。萧意娘殷勤的给他扫去身上的雪,睥着眼珠看他:“二王子,那娅娅公主现在如何,事情可是解决了?”檀郎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灵均,眼珠在她身上定了半刻。萧意娘看看心里抓耳挠腮的两人,不由得捂着嘴笑,却突然将指头绕到衣服上:“二王子,你这是怎么了!”她粗鲁的扒下外面的大麾,看着那血液仍旧流了后背,差点没咬唇哭出来:“小姐,你来看看二王子,这是怎么了呀,这这么重的伤可是要死人的呀!”   灵均心中那不好的预感验证成真,她小跑过去看着那挺立的身影,眼神中没有丝毫责怪,只是平静如斯。她哽了哽喉头,双手轻轻的一摸,看到他眉头微微跳了一下。她颤抖着将手拿出来,后面的鲜血已经沾满双手,那粘稠的血液宛如千万刀子将她湮没血海,提醒着她自己无意造成的灾祸。她瞥过头去,却怎么也无法说出那声“对不起”,只是任由眼泪滑落,又倔强擦掉。他抽出手指,轻轻抹上她的眼角,低叹一声:“你的主人受伤了,还不过来帮我疗伤。”   萧意娘见状叫来乃颜,留下许多瓶瓶罐罐,偷着觑了一眼便出去了。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灵均硬是想把他扶上床,对方却偏偏顶着身子。灵均冒着泪花瞪着他:“都这时候了还玩儿什么花样!”他倒也是乖乖的坐在矮床边,灵均把他衣服扒下,那伤差点没化脓,简直像恶毒的毒虫般爬了全身。她眼泪不小心滴了上去,伤口顿时被蔓延,灵均偷偷抹着眼泪,却没瞥见檀郎淡笑。   “你…”   “你身上衣服很漂亮,是意娘做的吧。”灵均轻轻嗯了一声。   “意娘手最巧,连嵬名部落的女人都羡慕她,甚至祭祀和典礼的衣服也会让她来做。对了,我还没见过你做衣裳呢。”   灵均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答他。   他忽然“噗嗤”笑了出来,似乎丝毫不在乎身上的痛意:“你不会是从来没做过衣裳吧,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什么大小姐!”   灵均轻轻的给他上着药,微微白了他一眼:“赵国的女孩子都要学女工的,谁不学女孩子可是要嫁不出去的。不过嘛,我爹才不舍得我总是在一亩三分地里待着呢,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游学,就像我之前和你讲过的那些。”檀郎忽然出声:“你教我那招‘回剑式’很好用,好用到他们大吃一惊。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战士收了剑就不是战士了,上了战场就怯敌是什么道理。”   灵均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你不要这样浅显去理解它,所谓‘回剑’只是一个泛指概念,那是因为有的人过分追求欲望而不知道制止。常言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如果能在聪明的时候制止住,就能够持恒守身。”檀郎露出一脸懵懂的呆呆表情。她“噗嗤”一笑:“你还是先和南齐音慢慢的再学几本书吧,有的东西能靠本能,有的东西是后天习成的。”檀郎凛了凛嘴唇:“那我学会你们汉人的东西,你是不是就会考虑嫁给我了?”灵均低头一拍他肩头:“擦好药了,晚上回账子不要碰水。”檀郎身边那冰雪气息骤然突降,他冷冷看着她:“记得晚上戴上锁链,还要回我帐子,女奴!”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对做衣服感兴趣的,话说有一阵子我特别想DIY,尤其是和服和汉服,后来懒病发作了…… ☆、禁锢   灵均的身体不安的扭动着,在萧意娘的帐子中,她被暂时解开束缚,可回到他的帐子,她又是他手中的卑微猎物。哎…灵均心中微微叹着气,不知道又是哪个表情惹他不高兴了,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啊。她嗫嚅着走近,发现檀郎仍然在灯下看书,纤长的睫毛投注下浓密的阴影,没有了白日的冷漠,显得更为稚气一些。昏暗的灯光在精美的大帐中闪现着,让她想起了同样在半月前,那个疯狂与鲜血交织的黑夜,面前这个人也是像野兽一样。   “发什么呆,你的主人头疼的要命!”檀郎看着呆呆的灵均,扭气似的指使着。灵均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所以那是什么意思?檀郎气到好笑的看着她:“身为奴婢,当然要过来好好伺候我,真是笨蛋奴婢!我的头痛得厉害,快用手按一按!”灵均默默的走上去,折腾了一天之久,心情起伏如此巨大,自己实在无法与他再纠缠了,没想到这个小子发起脾气来还真懂得耍什么王子架子。   她轻轻的走了过去,露出了尖尖小小的獠牙。檀郎闭着双眼淡淡掀唇:“你最好把手刀放下,还没吃够亏吗?”暧昧的灯影晃着利刃般的影子悄悄落下,十根柔软的手指微微的按在少年的头上。灵均心中轻轻的咬着牙齿,双手狠狠发力,你个混蛋,本姑娘练武之人自然怎么知道发力,受死吧!“嗯…嗯…舒服…”对方□□一般的享受着,反倒是灵均差点没红了脸,这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   如果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他默默的想。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没有什么家族、政治,和眼前的这个人静静的在一起,做任何事情也好。他疲倦的闭上双眼,偷偷小憩着。灵均的双手似乎有感应一般,她放下手,看着多日未仔细观察的脸。白天那双眸子一直锐利的睁着,此时才发现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影子。她看了看对方手中的书,竟然是太公《六韬》。真是奇怪,这个人之前似乎特别厌烦汉人的这一套,如今是怎么了?那与生的敏感叫嚣着催促他,最近这个人屡立战功,看得出来乞颜辛很看重他的能力。如今他日夜修学兵法,莫不是又要同赵国打仗了?她细细看着他,她想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去战争,或者不如说,她甚至不知道,一向厌恶嵬名家族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留在这里。   如果我们真的成为敌人的那一天呢?她眼睛空洞的想。他不关心他的族人,可她毕竟杀过,即便他未杀过汉人,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吧。心中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升起,她的手慢慢的升到那修长脖颈,几乎碰到那温热的肌肤。如果现在将他悄无声息的结束,自己再夺走锁链的钥匙,这样的话…   她双手颓然放下,却不由得抚上他的脸颊。滚热的泪珠悄悄的落下,耳边响起了萧意娘含笑的泪:“只是希望那个人别再记挂着我,找个好妻子,我这辈子都会求神拜佛…”她缓缓的在他熟睡的耳边轻声啜泣:“如果真的喜欢我,那就放了我,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都会祝福你找到一个好的妻子…”   “我不会放了你,只有这点,我做不到。”他抬起头看着她脸上安静的泪痕,轻轻的为她拭去。灵均闭了闭双眼:“太晚了,休息吧。”她几乎不去看他的脸,希望彼此都忘掉刚才的那一幕。他打开她身上的锁链,将她扑倒在床上:“别闭着眼睛,看着我,为什么你的真心话永远不对我说,为什么永远让我去猜测你——”他看着身下的女孩子,眼中有着微微痛意。当他觉得自己尚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对方却总是将希望一角折断,让他陷入到更深远的猜测中去。可是他懂得根据野兽的踪迹去猜测他们的博弈,甚至会驱逐猎鹰来吞杀猎物,却永远无法知道她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时候,南齐音总是有些悲悯的看着他:“有了太多的感情是快乐,但是有了太多的感情也是痛苦,更何况为什么一定要是姜家的女人呢?你从他们的十八岁永远看不到他们的八十岁,她的先辈们实在过于疯狂。”他懒得管这些弯弯绕绕,然而这一次他想去懂得。为什么他时常这样夹杂着莫名的爱恨呢?他想自己终于懂得了,为什么那个英雄一样的外祖父要爱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为什么他野心勃勃的父亲会纵容他疯狂的母亲。   “我真可悲…”他喃喃自语。她刚才放过了他,可又重新筑起高墙,让他永远无法得到一个具现化的承诺。所谓的汉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党项人崇拜先祖和神灵、敬畏并征服着自然,将力量当做武器与荣耀,爱恨生死都可以用诅咒与誓言去面对,可是这些所谓的汉人,南齐音也好、姜灵均也好,为什么总是能在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将它可有可无的拿出来呢?他自嘲的笑了笑,将她搂入了怀中。   “南齐音给了我很多书…书上说,你们汉人的婚嫁必须要三媒六聘,必须要父母之命,必须要媒妁之言。”他看着她淡淡垂下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用舌头轻轻舔了上去,然后是微启的红唇,柔弱而颤抖着。他一点一点的深入,吸允着对方口中那冷淡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慢慢的挑起唇角:“你那么聪明,应该告诉我,连自己的爱情都要交给别人,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吗?难道让别人操控自己的婚姻,这就是汉人的智慧?”   灵均抬了抬眼皮直视着他:“那些无法遵守法则的男女固然是有,可却都不是好结果,无论他们多么尊贵富有,私奔的男女都会被万世唾骂的。”   檀郎高声笑了出来,颇带讽刺:“你会是那种在意虚名的人吗!”他双手抱臂,看着她软软瘫在床上,轻轻抚摸她的脸:“你们汉人自己都没办法解释很多。既想要权利,又在乎虚名;既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将我们完全铲除。正因为如此,才会偏安一隅,让人家夺走幽云。”   灵均讽刺一笑:“你这叫五十步笑百步!你们党项人自己在蛇虫鼠窝,夹在大国之间,却还要为了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自相残杀。你手上难道没有往利和细封的血液吗?我们汉人如果爱一个人,会倾心对他,尊重他的选择,而不是用一切对待奴隶的方式去对待他!”   檀郎略略抬起头,只是挑着眼角:“对待一个三番两次背叛誓言的人,根本不需要温柔的手段。”   这一夜,他们彼此之间用最原始搏斗的方法较量。他薄薄的肌肉已经张开,充满着难以匹敌的力量。她渐渐露出成熟女性的身姿已经在原始的原野中抽长,杂糅了柔媚和野性。彼此不服输的两个人像是互相报复一样的缠斗着,这不是一场少男少女单纯的恋爱游戏,而渐渐转变为青年男女的互相博弈。   “母亲阿妈起族源,银白肚子金□□,取姓嵬名俊裔传…天地无源,空广皆胜,地深神颠,圣星已聚…”那清丽的声音因为神秘的祖宗圣歌变得悠远空灵,灵均睁开疲惫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炉火旺盛的燃烧着,发出“咯嘣”的响声。她静静的闭上眼睛,听着这悠远的歌声,在草原辽阔的天盖下吟唱祖宗的美好,简直就像那把火不思所发出的声音一样绵长美丽。   “小姐,您醒了,请吃些麦子茶吧。”灵均抬头一看,不是熟悉的萧意娘,却是个青年女子,她微微一笑,“二王子为了冰月祭祀的事情忙碌,请您先好好保重自己呢。”灵均看着她喝了一口那大麦茶,心中暗叫香醇美味。那女子看了一眼,便有眼色的又拿了一碗。   灵均歪歪头:“什么叫冰月?还有,你又是哪位呢?”女子掩住带笑的唇,柔柔的说了一声:“冰月就是党项人的十二月,我是七星子,是大王子派我来的。”灵均千回百转的“哦”了一声,狡黠看着她:“七星子姐姐,你既然是大王子的女人,怎么会让你来服侍二王子呢?”七星子颇为失望的低了低头:“王子侧妃说我笨手笨脚也不会什么,有这样能伺候二王子的好机会好不容易能落到我的头上。”   灵均吊着眼睛从碗沿上看着她:“你们侧妃肯定还说了,二王子一个女人都没有,让你好好把握机会对吧。”七星子哀怨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嘴唇。灵均心中狂笑,这个如乾是怎么搞的,虽然她不知道他派女人来是监视还是爱护,但是居然交给一个拈酸吃醋的侧妃。这个笨蛋侧妃一点手腕都没有,居然派来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女人。她嘿嘿一笑,如乾王子,虽然你是个霸王,不过千万别再娶一个笨蛋一样的正妃哦!   她滴溜溜转着眼睛,弱弱看着她:“七星子,你不知道,二王子和我有仇,所以才故意要折磨我,不过他需要我教他汉化才没杀了我,要是你能成为他的正妃就太好了,一定要让他放我出去啊。”她柔弱的抹了抹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却惹得对方吃了蜜似的。   七星子有些害羞的笑了起来:“您说什么呢…外面很热闹呢,要不要出去看看?乃颜是族中最优秀的歌手,就连她都出来唱歌了。”灵均小小吃惊,真是人不可露相,那个小姑娘单纯到有些笨了,居然能唱出优美空灵的美丽歌曲,果然是天生的才能啊。她套上鞋袜,走出了帐子。   啊…真是期待着祭祀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七星子据说是母亲早产之子,因为是奇迹降生,所以被视为聪慧之子~ ☆、祭祀   “贵哉至尊之天,生我身体根本!天尊,福遍凡世。天穹,蔽覆凡间!供奉祖先世间神灵三杯酒!一敬我党项天神,风雨雷泽万物不惜!举杯!”五色旗飘满空中,在十月十五这一日开始冬至初祭,川泽中的灵物野兽好似被神灵的气息所感染一般,都施施然的躲藏起来,免得被神灵的雷霆之气所震慑。   这是一场无雪的晴空,却正好在瑞雪之后的第二日。天地一片肃穆,嵬名部落润莹于光辉之下,执起手中的酒杯,向最尊贵的天神与万物神敬献第一杯酒。乞颜辛站在高高的灵台之上,俯瞰着脚下的族人,打败了破丑和细封,让他的势力一往如前,这也许将是他人生中最接近神灵的时刻了。如果天神将选择一位人间的宿主,也一定会是他!他睁开眼睛,看着脚下虔诚的众生:“二敬我嵬名之祖,于大白高原下孕育苍生!愿我祖宗以承神德,佑护我后代千秋!”   “祖先!祖先!祖先!”嵬名男女无不敬伏,他们几乎天真而恭敬的将这碗酒喝进口中。乞颜辛面色乎转,沉重且豪气:“第三杯酒,敬我们在战斗中失去的亲人们。族人们,把你们的酒洒在地上,让他们的英魂能够与我们共享生存的荣光!”他们将手中的酒重重的撒在地上,直到人群中传来第一个女人呜咽的声音,然后那声音慢慢的扩大,传来或高或低的声音。   乞颜辛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却仍然保持着兀卒的品格,他重重的叹息:“族人们啊,我们不惧怕战争,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够任由他人掠夺。你们要记得,当嵬名能够一统草原之时,我们不会后悔今日的厮杀!”   “不会后悔!不会后悔!不会后悔!”   乞颜辛抽出手中的弯刀,向天一指,高声宣誓:“我决定,今年在战争中死亡的的家庭,你们将会获得新的配偶和奖赏的财物;受过伤的人,将会得到更多的好酒!”   “吾王!吾王!吾王!”他们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窃窃私语着自己即将获得的财物。   灵均放空眼睛,喃喃低语:“母亲的美妙,父亲的智慧。”萧意娘抿嘴一笑:“您已经学了这么多的党项谚语啦,真不愧是姜家人。”灵均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一切,乞颜辛的一场祭祀既凸显了自己的功德,同样奖赏了那些因为家人战士而愤恨不已的家属。“用其他部落劫掠来的九牛一毛来犒赏军属,而剩下的那些作为发展的资本,再次进行掠夺,真是一笔好精细的账本。”灵均两眼空空的看着萧意娘,“蛮人也有蛮人的智慧嘛。”萧意娘点头一笑:“与赵国那种机器般计算倒是不一样的,不过在这个草原上,乞颜辛却是很可贵的领袖。从以前开始,他接收了最强盛的野利残部,又接连铲除了几个敌人,现在几乎和往利成掎角之势了。”   灵均心中出现了戚骨那张阴沉冷静的脸,草原上一左一右两个执牛耳者简直是天差地别的性格。嵬名氏像是东升的太阳,那种炙热的侵略性是无法停止下来的。可是嵬名处在夹缝之间,却丝毫不惧怕赵国的报复,莫非也有什么隐藏的帮手?   南齐音?这个永远躲在最幽深一角小小帐子中杜门却扫之人,却在嵬名族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每个人脸上对他的态度都不能统一,可那种敬重却厌恶的态度真是值得玩味呢。   她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银器,静静思索着,复又不在意的询问萧意娘:“姐姐,你可了解南先生这个人吗?”萧意娘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双沉静的,眸子出现了短暂的慌乱,她收敛神情,垂了垂眼眸:“南先生…是一个猜不透的人。”姜灵均第一次看到萧意娘不想过多的去解释一个人。通常令她这样的人感到厌恶之人,若非是掌握她秘密,大概便只有那类人了吧。她低头窃笑,虽然萧意娘温柔体贴,这点却和执拗的容桑叶一样,最讨厌那类老油子。   萧意娘担忧的看看她:“小姐,你可答应我,别去过多接触南先生。他这个人,实在是…我只知道他是近几年才来到这里的,这个人实在如一团迷雾一般。”姜灵均点点头。   她慢慢走到帐子外面,看到七星子手中拿着一只精美的酒壶,轻轻微笑:“姜小姐,这是二王子命我拿过来的。”她小小点了一口,立刻襟了襟眉头,微微吐出被辣的红红的舌尖:“这是什么啊,好辣啊。”七星子掩唇笑笑:“这是咱们嵬名的祭祀麦子酒,因为酿造的纯良才会如此的,二王子得到的是同兀卒大人一样的优质粮酒。那边还有汉家师父酿出来的酒,您如果喝不惯可以去尝尝哦。”   她口中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壶水,发现檀郎抱着臂站在垂帘旁看着他。“我说,你这是故意要整我吧。”这个人现在内心一定笑翻了,啊,灵均心中手舞足蹈。真是太丢俩了,她的酒量绝对没有这么差,可是这个酒为什么这么晕!   对方敛去一闪而过的笑意,只是沉静看他。灵均发现他今日打扮自然不同,那胡服同她的做法有几分相似,虽然窄袖短服,袖口和领口却有些柔美的流云晕影,配上那张英俊漂亮的脸真是漂亮极了。她生气的靠近他,扯了扯那浓密纤长的睫毛。真是不公平,一个男孩子要这么好看的睫毛干什么嘛!每次他低低投下睫毛的时候都有种楚楚可怜的感觉,简直像别人欺负他了一样,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想什么鬼点子呢。   萧意娘看看七星子,便识趣退出去了。他细细将她看了个遍,终于露出一丝细微的微笑:“你穿了意娘的那身衣服,很好看。”灵均随意的“嗯嗯”几声,在心中对他说,其实你更好看。两个衣冠禽兽斯斯文文的走了出去,互相张望的互瞄着。檀郎却还大方,只是不眨眼睛的看着她,灵均却有些羞红了脸蛋儿。   他难得绘声绘色的介绍着:“嵬名部落会用最好的酒肉来祭祀祖先和神灵。那之后我们会围着火堆载歌载舞来驱逐严寒,恶鬼妖魔是最惧怕火光和人声的,在最重要的冰月要驱逐他们才能获得生机。当然,祭祀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勇士们角抵,姑娘们互相斗歌斗舞,还有…”他转过身挡在她身前,轻轻搂住她的腰,那双黑色眼睛认真看着她:“儿郎们会像所爱的姑娘们求婚…”   灵均抬起头将这声音烙印在心中,久久没能消散。喧嚣声似乎戛然而止,他们似乎站在静谧的一角,回到了在火光下最安静的时刻。   她看着他,轻轻伸出手指碰了一下:“那你一定要去找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对方轻哼一声,挑了挑眼睛:“又装糊涂。”   “两位可是别在这儿恩爱了,没看到一旁的人眼睛都要直了吗。”南齐音温润声音徐徐传来,气氛正好的两个人歪歪嘴巴,翻翻白眼。南齐音“呵呵”出声:“我可是年纪大了,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了,真是罪过罪过…”他在寒月仍然一袭白衣,颇有风流之致,灵均不由得嘲讽开腔:“南先生真是好风流,数九寒天的传什么白衣呢。”南齐音一把甩开折扇,遮住了抿嘴笑的嘴角:“自然比不上令尊。”灵均气的睁大眼睛,捂着脖子,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她看看周围那些惊愕的男男女女,仰着脖子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萧意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不成大小姐比较像母亲不成?听说姜大人姿容美丽,沉静文雅,大小姐有时候却同男孩子一样呢。”   夜利辉口中衔着草,拉着遇移这个难兄难弟看着面前的两人,脑袋对着脑袋的嫉妒着:“啊这个家伙为什么这么有艳福啊,身边的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啊!”遇移一脸寂寥的歪着嘴:“还都是大美人…”   灵均今日被檀郎特准未带枷锁,她穿着美丽的胡服,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都在议论着多年未归的二王子带回来的女奴。“喂喂,听说二王子为了她要断绝血缘呢!”   “不是不是,听说二王子为了她得罪了细封的公主!”   “哈哈,你们都不知道吧,细封的那个公主可喜欢二王子了呢。一个公主居然争着抢着要去伺候他。”   她看着眼前挤眉弄眼的男男女女,不由得张嘴吓唬他们,惹得他们大声叫扰。   乞颜辛看着角落的骚乱,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浪罗微微一探眼睛,轻声叹息:“现在部落的人都在议论姜家女子,这位姜小姐素来不是个好惹的,没有给这些人一刀都是轻的了。”   后面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按了按手中的夏剑,那声音却藏着浓厚的兴致:“哦?那天在戍城下的姜灵均?”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知道了《大明王朝1566》要重播的消息,高兴疯了…… ☆、告诫   “二公子身上的感觉好柔和哦…”乃颜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到像个守护犬一样跟在灵均身后的檀郎。萧意娘点点她的脑袋,微微笑了一笑。二王子也真是的,居然陪着姜小姐闹起来。姜小姐看来不太喜欢这些长嘴多舌的嵬名妇人,有意要整治他们一番呢。明明看上去那么聪明,有时候也真是太过直率调皮了些。   灵均将这些八卦妇人气的三三两两愤恨看她,却不能冲上去教训她。   “喂,为什么不教训这个汉女啊,她可是被掳来的女奴!”   “什么,你不知道吗,二王子可疼爱她了,每天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呢!”   “那个野兽一样的可怕二王子吗!”   “不过二王子现在变得很强大,兀卒大人很器重他呢!”   灵均看着这群碎嘴健壮女人,不由得木然:“原来爱好八卦是天下女人的共同点呢…”这群皮肤粗黑的女子张张合合的两张唇瓣丝毫不比曼苑的美貌女子们差,就连那种“啊啊呀呀”手舞足蹈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檀郎轻轻走上去,递给她一只银色酒器:“喏,尝尝。”灵均戒备看着他:“你又想坏我了吧。”檀郎勾了勾嘴唇:“这回是优质的大麦酒…不喝酒无法在嵬名家度过冬天,这里的天气冷的骇人。”灵均舌尖勾了勾那酒珠儿,舌头又颤又冷,但是却醇美无比。她晃晃纤细的肩膀,不由得轻轻问道:“你…之前的时候没在这里,是怎么过得冬呢。”   檀郎垂着眼睑:“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关心这些呢,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啊啊,你这人,真是讨厌死了。”灵均扶着脖子翻翻白眼,自己可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他一把扯过她,将她小手儿包在手中,那温热的触感传递到了灵均手中,整个身体却微微飘荡着暧昧的热气。“嵬名族人很小的时候就会自己酿酒了,酒几乎伴随着我们终身。只要我能够行动,就能够在附近找到任何资源。”   灵均和他牵着手慢慢的走着,抬起头看看他沉静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抚摸上他的脸颊,为那个曾经在幼小时被母亲扔进狼群的孩子唱一支安眠曲。他在睡觉时那种紧紧禁锢的神态,有时候轻轻皱皱眉毛,却始终不愿意放开她的手。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很佩服你,能在豺狼的口中存活下来。”面前的背影英姿勃发,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与喧闹的一切重重隔开,始终有一种寂寞的姿态。他回过头来,深深看着她:“我曾经觉得神对我是不公平的,现在觉得她一定对我异常残酷。我虽然活了下来,可是我的心却始终在煎熬着。”他那似是而非的话让她的心钝痛着,不由得撇开了头。   檀郎抓住了她想要逃开的手腕,内心淡淡的叹息。无论怎样下定决心去折磨眼前这个人,终究无法真正的下狠手…这一次,他相信神灵的存在。   人群中突然发出惊呼声,各自沉思的两人歪着脑袋看看对方。面前一群年轻的青年少女不知从哪里来,占据了四面八方,面色羞红的惊叹着。灵均“啧啧”的打算去偷听,却被檀郎黑着脸拉着不能动身,她探探身子,终于听清了这群叽叽喳喳的少女在讨论什么。   “男人…好男人…”   “二王子变成了又英俊又强大的好男人了啊!”   “感觉床上功夫可以和大王子相比了呢!”   灵均咧咧嘴:“哈哈哈哈哈哈哈,二王子你好厉害啊,现在可是变成了所有年轻女孩儿的偶像了哦。什么又英俊又强大的好男人这种真的好恶心啊!”   檀郎厌恶的瞪了她一眼。   灵均不依不饶的探头调侃着:“又英俊又强大的二王子,你可千万别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啊。”   她长长的“啊”了一声:“好厉害啊二王子,床上功夫好厉害呢!”   檀郎眯着眼睛,咬碎了牙齿一般:“女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动物啊。”   “喂喂,你干嘛欺负我!”对方的手揉弄着她脸上柔嫩的脸颊,灵均恨恨拍掉了他的手。   他又偷偷掐了她的脸颊一下,嗯,手感很好。“我说,你不是贵族小姐吗,这样说话没问题吗。”灵均“嘿嘿”一笑:“对付变态就一样要用变态的招数哦。”   她吊着眼睛打量着一圈身姿丰硕的少女,不由得像老人一样点点头:“嗯,这个适合生养;诶,那个胸大腰细,很适合做小妾哦。”   挺拔身姿风一般的掠过她身旁,灵均不由得撇了撇嘴,男人真是小气,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你这女子真是坏透了,所以说这家伙身边的果然都是怪人。”清亮男声在耳边缓缓响起,她回头一看,是在帐子中初见的那个说她沉静的男人,哦,对了,这个人不就是朱兰夫人的弟弟之一嘛,他还有一个粗犷暴躁的兄长。   灵均敛去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有些莫测。朱流眼中的光点慢慢放大,颇有兴趣的看着她:“听说你是姜楚一的女儿,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却也知道他的品德显扬诸国,怎么他的女儿如此狡诈毒舌。”灵均翻了翻白眼,果然若论勾心斗角,赵国堪称天下第一。朝内横党立派,不晓得多少人都靠着许由洗耳、巢父饮牛那些伪隐来博得名声呢。即便是父亲,若无心计计算,那些隐藏的敌人都要将他抽筋剥皮呢。她咬咬嘴唇,却突然想起了远方的父亲。   她丝毫不避讳的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对方挑了挑眉毛。确实美丽非凡,更兼气质清艳高傲,不过也确实如朱邪所说,过分的傲气了。灵均看着他挑起了嘴唇:“殊不知‘蠢尔荆蛮,大邦为雠’?你们想学大邦风气,别的没学来,倒是那些兄弟阋墙学的挺多的。”朱流上挑的凤眼悄悄探了探四周,檀郎这孩子看上的人怎么同他一样,说话夹枪带棒的。他略略思索,这话中却藏着许多一知半解的东西。   灵均看着檀郎悠悠轻走的背影,心中哼笑,那人野性毕竟天生,又怎么能与老谋深算之人相比较呢?起初她也以为那个大王子侧妃派来七星子柔弱可欺,奈何自己实在耳聪目明,看到她偶然间偷偷查看檀郎所读兵书。她歪歪头,朱流会意轻轻一看,七星子弱弱的站在一旁,如乾的姬妾们却高傲的支使着她。他皱皱眉头:“你说她?不可能,七星子生性天真懦弱,即便大王子或者侧妃要来监视他,怎么会派这样一个人呢。”   灵均轻轻哼着那歌儿:“岂不闻‘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你们党项人确实英武善战,但是在阴谋术术方面却要好好学呢。古语说:‘问之以是非,以观其志。’那个七星子啊…”她短短几言,听得朱流略略吃惊:“这是真的?”灵均慵懒的歪了歪头,一副随你的样子。朱流眯了眯风雅的凤眼,微微启唇:“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为何不同二王子直接说呢,又为什么告诉我…”灵均低了低头,小声嘟囔着:“谁让他对他哥哥还有几分情谊呢。”   “日月盈仄,律吕调阳;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朱流端着酒便去找南齐音,去发现他正在教一群嵬名小孩子们识字,声音温柔可亲。他只是静静躬身在一旁,程门立雪般姿态恭敬。   南齐音抽身而出,慢慢的走着,丝毫不在意身后随行的朱流。他温雅笑着,灵巧的把弄着手中的扇子:“怎么,您也对她很感兴趣?”朱流抬起双手恭敬作揖,从那指缝上偷偷瞄着他,将刚才的事情据实告知:“我实在不懂,姜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何况,她怎么就确定我对二王子没有他心呢?”南齐音不由得回过头来温雅一笑,朱流暗暗吃惊,这个人虽然在汉人中只称得上清秀,但是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他淡淡把弄扇子,似乎在思索什么。那扇子在他灵巧指尖飞舞,丝毫不像是古板的书呆子:“没想到姜楚一的女儿竟然如此多情。难怪,他们家的女人从以前就是那样…”他苦笑一声,似乎在怀恋什么:“明明是个聪明的小姐,可惜了可惜了,怕她走上母亲的道路,所以将她养成这个样子吗?”   朱流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敢造次。南齐音颇为冷淡直言:“她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若想保护二王子,就动动脑子。”朱流心中一震,怎么也想不到南齐音会隐晦的附和。难道说,真的是大王子借助侧妃的名义去监视二王子?!他看看南齐音,发现他只是喃喃低语:“他们家的人,从来都有一双好眼睛…”   “喂!”檀郎回回头,发现灵均颇为开朗的看着他,忽然间双颊变得透红:“你是大流氓嘛,干嘛大庭广众脱衣服啊!”檀郎将热酒轻轻洒在身上,那清冽的酒气在阳光下汨汨而出,将他古铜色肌肤映照的更加肌理分明。他毫不在意的放空眼睛,只是重复着动作,忽然将头转过来,邪恶的勾起唇角:“你不会是在害羞吧。”灵均重重的用小拳头击打他胸口,却硬的龇牙咧嘴:“真是个蛮子…”   “啊,你干嘛!”她纤腰一紧,原来是对方两手和握将她揉搡到近处。酒气混合着暧昧的气息,他深邃眼中发出光芒:“党项人最精彩的角抵胜者是党项男儿的最高荣耀,我想你定会看我在这里成为最后的赢家!”她不敢接触那炽热的眼神,只是双眸湿润温柔看着他。他轻轻放开她,最后看了她一眼,有如勇士一般走向了角斗场。 作者有话要说:  重温了一遍封神,果然还是好喜欢…… ☆、角逐   她在心中默默的掰着指头,第十二个、十三个…,面前的男人好似岿然不动的山峦一般,只是略动四肢,便将奔涌过去的人流抛出中心之外。   当他走到角斗场中心之时,人流中已经爆发出来山海般的吼叫声,他们的双眼贪婪的膜拜着、猜测着这位新晋崛起的二王子殿下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面对多次战争中如战神一般出现的尊贵王子,那挺拔的身姿和莫测的冷淡模样已经深深印刻在嵬名氏每个人的心中。人们总是喜欢揣测难以直窥全貌的东西,就连人都是这样的。而一个部族兴盛的标志,恰恰在于有源源不断难以窥测的神秘力量。   嵬名部的勇士们开始摩拳擦掌,他们的周身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流。既跃跃欲试,同时又在等着第一个不怕死的人首先尝试禁果。   乞颜辛颇带笑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似乎在询问眼前那突然飘过的白色身影。南齐音微微停驻,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云淡风轻的檀郎,他的眼中丝毫没有回应任何人的崇拜或者畏惧,似乎只是公式化的等待着战役结束。南齐音似乎颇带失望的动了动眉头:“看来看不到什么好戏了…”乞颜辛撇了撇眼前的这个男人,藏起着袖子中摆动的手指,这个男人,只有在给他一点乐趣的时候才会稍微提提神。他淡淡一笑,这次他们有相同的想法,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天神将会降落在此去看一场好戏。   人群中慢慢变得嘈杂不安,似乎正在等待着一场令人兴奋异常的爆发。公认的勇士阿合马终于忍耐不住跳进场中,那按捺不住的骁勇之气令人群中爆发出重重的吼声。“给他点教训吧!”阿合马渴望从对方眼睛中读到任何恐惧,然而他几乎未从对方的眸子中看出任何情绪。连蔑视都没有的空洞,是给勇士灭顶之灾般的蔑视。阿合马心中的怒火支持着他冲出去,那钢筋般铸就的身体好像是一座大山,带来令狂风都窒息的空气,可惜却仅仅擦过了空气,而并没有将对手抓到手中。檀郎弯了弯嘴角:“真是太蠢了。”人群中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人们都看到,巨大体型差下的二王子只是像逗猫似的一次次将他按倒在地,那些奇奇怪怪的击打点像是摸透了对方的死穴一般,将对面的彪形大汉打得狼狈不堪。灵均饶有趣味的歪着头看到眼前这一切,转了转黑亮的瞳孔:“这家伙,真够聪明的…”那灵活的身姿和技巧让人目眩神迷,似乎是在观赏着一场场百戏,而对手几乎成为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檀郎无趣的撇撇嘴唇,像一杆标枪一般站在场中。   “这,这是什么!”众人瞪大了眼睛,看到他几乎如摆弄孩童一般提起对方的腰袴,将他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扔了出去?扔了出去!   人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灵均收回惊愕的脸庞,发出了清脆的笑意,在寂静的人群中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檀郎的黑瞳不眨眼的盯着她。   灵均回瞪回去。你早这样不就省事多了吗。   他眨眨眼睛。因为有趣。   阿合马几乎能听到周围的耻笑声,他吐掉口中的雪泥,几欲再次上前。   淡淡的男声似千钧重量压制下来:“你若再敢起来,就折碎你的嵴骨。”他狼狈的拍掉身上的尘土,压掉心中浓重的惧意,静静的退了下去。   太可怕了…   人群中蓦然爆发出了山洪般的喝彩声,那声音几乎要卷起细微的尘土和空气。乞颜辛身旁勇猛的战士们几乎按捺不住好战的因子,他们身上的血液叫嚣着刺穿一切份位尊卑,意欲冲上前去领教一番。   “别急嘛…”一柄骨扇轻轻压在他们的肩臂上,微微露出的纤细双手却似乎蕴藏着力量。南齐音只是淡淡看着面前的战斗,留下一个连影子都稀薄的侧脸。   “王,我们…”   同样看着场中的乞颜辛棱角分明的侧脸却微微勾起嘴角:“南大人不是说了别急嘛。”   那之后已经持续到第十三个,灵均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对耳边的惨叫声充耳不闻。那些被打败勇士的亲族呜呜咽咽的丢脸哭着,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一点。这些有名的嵬名勇者,居然被初出茅庐的小子轻巧击破,最重要的,那种目中无人的神气态度简直割破了任何一个勇者的尊严。好似春风之谕一般,先是只言片语,然后随着人流四散开来的流言细微的传播开来,慢慢聚拢成燎原的火焰。   “大王子!大王子!大王子!”嘹亮的叫声开始充斥在整个草原,那几乎印证了嵬名族人对心中年轻王者的期许。从枯泽的一草一木,到人们心中等待的大地之神,都在期许两个年轻王者的对决。南齐音的脸上莫名出现了一种春风展颜的表情,好似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出现。他垂首看着一边的灵均,微乎其微的勾勾笑容:“那么,就让我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王者呢…”   如乾脱掉了身上的大麾,在空中形成流风般的弧度,俊美的脸上是平静的表情。   年轻的王者…他不屑的笑笑,真是愚蠢的称呼。   他平稳的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慢慢走到那久违的兄弟面前,止住了人群中的呼声。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个兄弟了呢?尽管现在两个人离得足够近,却也比任何人遥远,那种遥远并非是可测量的距离,而是——   他低低头笑了出来,没人会明白这种感受的。   “你长大了啊。”到最后,如乾只说出这一句话。   灵均有些不想再看眼前的这一切,因她知道,檀郎那敏感坚硬的心中,仍然残留着一点点的不舍,当她察觉这一点的时候,几乎多次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对那个如乾呢?   檀郎无声的回应着这一切,可是灵均发现了那眼神变得如旋涡一样复杂不已,她心中抓痛的看看一旁冷笑不已的朱兰夫人,亲生母亲恨他如恶魔,却因为亲生哥哥的一点怜悯就心存感激,真是一个笨蛋啊…   “族人们!”乞颜辛忽然打破这沉寂,脸上那阳光般笑意掩盖了莫测的神情,“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嵬名族英勇的二王子回来了!”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可是,最强的勇士只能有一个——”一抹暗藏心计的光线割裂了他的脸颊,将那晦暗的一面慢慢的藏进无人可知的阴暗角落,又迅速的恢复笑意:“我想,今天这场最光荣的角逐,就由我们的天神来决定桂冠的归属吧!”   灵均有些惊愕的看着面前的男人,随即低头暗暗咬牙,一个伟大的王者首先要具备的就是冷酷无情,不然他怎么会纵容两个亲子自相残杀呢!   檀郎下意思的寻找着什么一样,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灵均那双藏不住担忧的眼睛,他那无处安放的心忽然变得莫名的心安。当一个总是用刀子鲜血淋漓伤害你的人给你一点温茶,甚至足够让你感激涕零。他轻轻苦笑,看着面前的如乾。   对于那个称之为首领的男人有何种心思,他已经微微猜到一些了。但是,面前的人,是他无法去接近的人。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液,但是这种血液被太多东西束缚。当那个女人用尽手段折磨他,将他视为一件工具的时候,他已经麻木的接受,乃至消极的反抗。   那一天,他杀掉了狼窝中的狼,偷偷的想跑回帐子,马蹄声呼啸而过,一群腰带弯刀的少年人英姿飒爽的纵横在辽阔的平原之上。他有些畏惧的看着外面的天地,那幽蓝的天和碧翠无比的大地生机勃勃,让他一瞬间觉得满身狼血的自己肮脏不已。那个马上的俊美少年他是认识的,那是他的大哥,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是父亲大人心中的少年王者。   他擦擦大眼睛,手中的血液却反而模糊了双眼,揉着揉着,不知为何眼中忽然蓄满泪珠,热烈的滚了下来。那一天起,他明白了心中有一种感情诞生。   羡慕,好羡慕…羡慕他们能在父母的安怀之下奔跑在苍茫大地上,他看看身上狼狈不堪的衣服,剥掉了狼的皮毛,简直像一个比原始野人还不如的禽兽。   那群少年高声朗笑走过高挑的水草,突然发现了丛中的自己。檀郎狼狈的飞快跑着,他害怕看到别人鄙视的目光。声音悄然停止,他偷偷冒头出去,不料被人抓住一个满怀。   “哈哈,这只小家伙儿真难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品种的野狼!”那开朗的笑声让檀郎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心中却顽固的不肯见人。   “大、大王子,这是个小孩子,不是狼哎!”一旁的俊朗少年摸摸下巴。如乾扒开少年倔强的手,抹去了小孩子脸上的血污。   “怎么觉得这张脸有点儿熟悉?二、二王子!”少年们手忙脚乱的摸摸这边,看看那边,终于确定了孩子的身份。如乾的脸一瞬间阴沉下去,他抱着少年小小的身体不肯撒手。那一天,檀郎在这个并不宽阔的胸膛中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温暖。他下意识的抱着那个温柔的臂膀,听到对方的嘴角露出一点苦笑,可那种温柔,却深深的印刻在他的记忆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也很帅,认真脸 ☆、神之王冠   那一丝无声的寒风吹散了记忆,面前形状相似却各有神情的两双黑瞳无声的对视着。如乾心中闪过一丝失望,他似乎始终在等着对方开口。然而,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妄念。   灵均心头闪过一丝悲伤。他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去具现化感情,就算心中藏着浓烈的火山,他也总是隐忍不发,宁愿将那热烈的感情藏在冷漠的表情之下,任由他的酷烈和冷淡去欺骗别人。扫过那一张张充满惧怕和莫名期待的脸庞,想必根本没人有会哀痛他过去受到的伤害。她偷偷低下头想要忘记那暗暗被伤到的眸子,却不争气的湿了双眼。隐痛滞塞着心头,她忽然生出来一种冲动,想替这个人大声哭出来,因他那被她伤害的眼泪曾经掉落在她的面颊上,一瞬间将她的心也烧出了伤痕。   如乾高高的扬了扬手臂,吹响了角号长长的嘶鸣声。   台下的众人轻轻的屏住了呼吸,一瞬不动的看着两人。那是同样俊美的两个王子,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威猛虎王,一个却似隐匿黑暗的空谷孤狼。周身发出完全类反的气息,顷刻间似两柄尖利的钢刀互相对峙。   如乾对着他沉稳的笑了笑:“你刚才说会折断对手的嵴骨。”他勾了勾指头,“来吧,我等着。”对方的黑瞳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如乾淡淡睥睨着他:“还记得我小时候告诉你的吗,永远不要让对手有可乘之机。”电光之间的攻击已经夹杂着破碎的语句快速发起,如乾高大的身躯如矫健的野兽一般跃出去,已经瞄准了檀郎的下盘。双腿碰上的瞬间,对方几乎以精准的弧度擦身而过。如乾再三试探,冷淡的低语:“无聊的躲闪。”   朱流拨开热闹的人流,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孩子,他看着她平淡的眼光,不由得发问:“你就一点也不担心?”灵均淡淡瞥了一眼低头不语。他“啧”了一声,拿着眼角的余光去看着她。自从她说出那番话,就令他很感兴趣。尤其是在这样二虎相争的时刻,他可不信这位姜小姐会默然无语。   灵均无奈的看看那双热烈的眼睛:“你别看着我,就当我说那番话是吃饱了撑的吧。”朱流抱着双臂盯着她:“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他上下打量着她,“老实说,我总觉得你时时刻刻都在算计,要不是整个人还有几分人气儿,我真怀疑你又是一个他。”他努努嘴抬着下巴点点一旁的南齐音,灵均无奈的叹息一口:“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这个人向来藏不住话——不行吗。”   朱流感兴趣的看着他:“那么你能不能看出来这个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他打算一直等死吗?”灵均掩着嘴唇转动着机灵的眼睛:“你向来喜爱汉族兵书,总不会不懂得什么叫‘以退为进’吧。”   “以退为进和这个有什么关系?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喜爱汉书的——”   灵均撇了撇嘴角不去看他,虽然是个聪明人,可是都和她一样缺点太鲜明了,所以根本就无法和南齐音相比嘛。她偷着对南齐音翻了好几个白眼,这段时间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众人对他又惧又敬,因为这个家伙真是个讨厌的混蛋,又油又滑,简直像坊间的下九流一样。   朱流难得皱着眉头跃跃欲试的想要问她,却看她忽然勾了勾嘴唇:“要来了。”   像是呼应她口中将要吐出的暴风骤雨一般,正欲再次躲闪的檀郎忽然在一个虚晃之后定住,轻轻的攫住了如乾的腰带,一时不慎的如乾感到一阵浑厚的气息将他托起,那急速的飞圈令他有些眩晕,当他几乎要被推倒的时候,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呼吸。   灵均不满的“啧”了一声,因如乾并未被压倒在地,在第三圈的时候已经凭借双手支地反打的力气再次站了起来:“再来!”   檀郎歪了歪脑袋郁闷的看着他,却看得灵均“噗嗤”一笑。笨蛋,都怪他试探的次数太多了,如乾可不是那些废物一样的对手啊。如乾重新掌握了主导权,压制的对方气息再度微弱下去,也许是那侵略如火的气息太多浓烈,似乎将冰冷的大地燃烧殆尽一般了。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小子怎么回事,气息总是捉摸不定,和刚才与其他敌人对敌时那种凌厉利落的气息完全不同。心中不安的气息令他警铃大作,他不安的预备着变攻为守,却在一瞬间被击中了发力点。   “糟了!”心中的不安变成现实,腿上的三处突然一阵酥麻,即便咬牙也无法坚持的身体似乎被聚拢而来的气息所笼罩,然后身体忽然被轻轻带起来。   “喂!我脚疼!”那一声少女清脆的呼声打破了滞塞。   檀郎忽然窒住了动作,而对手在片刻后则忽然再次疾奔而下,两个人互相扼吭拊背,紧紧抓住对方的腰带和肩膀,二人却无法再动一分。檀郎斜着眼睛看了灵均一眼,忽然露出了了然笑意。   他转过头看看如乾,那双沉静的眸子令他陌生:“这句话我还给你,永远不要让对手有可乘之机。”两人深深的凝视对方,似乎在感受着那渐渐消逝的时光中对方的痕迹。   “可以了!”乞颜辛发出了一声号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忽然散去的笑意和深沉取代了这个看上去似乎和善的首领。部族的人不敢抬头,只是偷偷低下了头等待着最终的裁定。   微末的笑意慢慢的爬山了他的脸庞,似乎又恢复到了那个曾经的如高阳般温厚开朗的长者,他在寂静中打出轻快的节拍,手掌慢慢的拍出声音。   他高声宣布着:“大家都看到了,我的两个儿子无法分出胜败,他们都是神所选定的最强勇者。现在我们该高兴!因为我们将拥有两个最强者!”人们开始木偶般的接受这样的誓言,乃至他们毫不犹豫的相信这样的赞美。他们开始高兴的欢呼着,为了两个最强的勇士。   嘲讽的笑容出现在如乾的脸上。他一把推开周围的奴隶,再次回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深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啊…   灵均尚未离开就被一把拉住,刚刚经过搏斗的身体尚散发着热气,将她野蛮的抱进怀中。灵均几乎要呕出来:“我说你以为你身上满身臭汗很香吗,就不能擦擦身上吗。”她无奈的叹息一口,接过萧意娘递来的巾子,轻轻的为他逝去身上已经冷凝的汗珠,将半衣穿回身上。   他的手缓缓的伸向她身下,中途被细白的双手所打断。灵均柳眉倒竖的微微怒斥他:“你个变态又干嘛!”檀郎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是说脚疼吗,让我看看怎么样。” 灵均抿了抿嘴唇,眼神左右飘了飘:“啊啊,那个只是刚才闪了一下,现在已经好了。”檀郎不理她手舞足蹈,将她纤细的脚腕轻轻露出来,他一寸一寸细细摸摸她脚下的每一块骨头皮肉,终于放下了心。   灵均心虚的看了看蓝天。“又骗我。”淡淡的男声听不出喜怒,只是惩罚似的掐了掐脚心的软肉。灵均“嗷”一声叫了出来:“很多人在看啊,你能不能有礼貌一点!”   “我们蛮子,自然不动什么是大庭广众。”   灵均几乎气闷过去。早知道自己不帮他操心了!   檀郎的手指灵巧的为她揉捏着双脚,那舒服的感觉几乎令她轻吟出声。他冷不防的将那双脚抱进心窝,感受着她皮肤的热度和细致。灵均红了红脸颊,不自然的掩盖羞赧的气氛。   他抬起眼睛看看他,那黝黑的瞳孔忽然闪出了一圈淡淡银色瞳圈,那眼神神秘美丽,灵均的双眸似乎被吸进去了一般:“真美…”手不自觉的摸上那眼睛,乃至于静静的划出他的轮廓。   我、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她意识恢复过来捂住了脸,太不要脸了简直!   “为什么?”灵均听到这疑问抬起头。   “为什么要制止我?”檀郎重新用平淡的语气询问她,尽管如此,她听不出来他对于打成平手的遗憾或者抱怨。   她心中琢磨着最阴晦的字眼,嘴唇的弧度平平的开启:“比起平手,输给他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忽略她那一瞬间的阴暗神情,手指轻轻的点住她欲重新垂下的眼皮:“你们的文字游戏我实在不想参透。我只是想问,你不想要勇士的桂冠吗。”灵均嗤笑:“笨蛋就是笨蛋啊。你们似乎特别注重那个东西,我来告诉你吧,如果在赵国,你看到的将是相反的结果。而且,比起那个,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歌舞。”   檀郎纵容的领着她到处乱走,却很想问问,她心中到底在担心什么。但心中仅仅感到那一点担忧是因为自己,他的心火便燃烧起来。那一丝寂寞随之而来,他的眸子深深的产生了一点寂静,却自顾摇摇头,不会的,最近她已经明白无法逃走了,更何况,她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了不是吗?心中那迸发的火花变得或明或暗。他攥住了手掌,似将她肌肤的温度攥紧心中。这一次,自己可以有一点期待吗?   看着面前少女纤细的身影,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最近交流起来发现大家都萌萌的~有没有各位喜欢的类型或者是人物原型呢,大家可以提出来作者琢磨琢磨哦。和大家玩一个游戏,猜猜作品人物原型,有的是杂糅的人物,有的没有原型,有的是单个原型。最近很喜欢这样的游戏~ ☆、木都      成群的幼童尚留着发,机灵可爱的四处乱走,互相争斗着。檀郎看着她静静看着这群孩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始终离她几步的距离,将她整个人描摹进瞳孔中。   好像娇艳的牡丹,他的心飞到南齐音书上的那株美艳而脆弱的植物,那是洛阳生长的美丽花卉,整个中原为之迷恋的花朵。   原来,女孩子长得这样快…   “干嘛。”灵均皱皱眉看着面前忽然挡住她目光的人,不满的抱怨。她瞄瞄檀郎身后,三三两两的异族年轻人对着他指指点点,面色燥红又口干舌燥一般。灵均双拳拍打着他,转着机灵的眼睛:“这群混蛋又怎么了,难不成想来找麻烦?我先说好了,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檀郎睁大眼睛似乎头次认识她般,不可置信的轻轻低喃:“一点都不敏感的样子简直不像个女人…”   “啊啊?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他们要找茬啊!”   “…笨死你算了。”   一声轻笑差入其中,南齐音一身显眼的白色单衣飘扬而至。那双温雅的凤目谑着她:“他可真是的,怎么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嫁人。”灵均现在看见他就烦,冷冷顶了回去:“年过三十还齐大非偶不利于人口的增长,南先生还是先关注自己的婚事吧。”   南齐音摇摇头,斜睨着黑色的眼珠:“那么二王子,您该不会忘了您的家祭吧。”家祭?她转过头看看一旁的檀郎,这个陪着她闲逛的人从未提过此事。他双手抱臂只留下个背影,周身散发着拒绝的气息,连一个回头都懒得施舍给南齐音。   南齐音静静微笑着等待结果,他既未慌张亦没有卑亢,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切。   灵均看着前面那个对全家团聚毫无兴趣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叹气。最近自己总被夜间那个看着天真无害的睡颜骗到了,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时刻汲取着她身体的热度,那好看的脸令她压制的母性几乎时刻泛滥出来。此刻她实在没办法相信这个人看着冷漠的脸。   她上前去拽了拽他的袖子,那双闪着波光的眸子迅速恢复了深沉的黑色,连一丝幽暗的银色光圈皆被掩盖。她的眼睛写满了什么,他一瞬间便读出来了。他僵硬的活动着身上的骨架:“我不要去。”   似乎还嫌事情不够大,南齐音长长的“啊”了一声,灵均从未听到过有人能将一个字唱成十八种声音的。她转过头看看那个烦人的老男人,用眼刀问候他,你可以不要发出噪音了吗。   南齐音挑挑眉毛,语调异常活泼:“我忘了,账内还有细封家的小公主。小公主对上次的事情丝毫不介意,并且十分想看看二王子背后的伤痕哦。”   灵均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略带成熟的妩媚笑容,让旁边偷看的年轻小伙子羞红了脸。她温柔的掩住咬牙切齿的问候:“南大人的记性真好。”   “你干嘛?”檀郎莫名其妙看着双手推着他走向帐子的灵均,对方的脸上平平淡淡:“你就去吧。”   南齐音似乎早就知道结果般冲她笑笑,灵均仍旧厌恶的转过头。   她游魂一般的飘荡在热闹的人声人海中,忽然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没有他在,身边根本就没有认识的人。她衣食住行所用,皆是他一手包办,身边的吵嚷声越来愈大,那些百日不敢欺负她的男男女女,此刻都带着恶意看着她。   在他们的眼神中,灵均清楚的读到了自己卑弱的地位——一个被党项人抢来的汉人女奴。   她自嘲笑笑,也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父亲常常告诫自己的话——没有力量的愤怒便是无用。“喂!”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少女站在她面前,双股辫飞扬跋扈的随着主人的动作摇荡起来。灵均美目睇着她,复似没看到一般绕过了她。少女瞬间怒意而起,抽出了手中的马刀:“竟敢小看麻魁军的阿篯大人!”灵均无聊的左右躲闪,任性的连一丝敌对的意识都不想给对方。   真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啊…   她身体轻飘飘的在少女凌厉的刀锋中游刃有余的旋转,不禁感到了一丝变化。在几个月的奔波和与檀郎的对练中,自己的身体竟成长的像山谷间的野兽一样,变得格外的敏锐起来。她懒得应对对面的麻烦,手指轻轻一点,对方的手吃痛般的掉落了刀。   “阿篯!”一群看好戏的少女叽叽喳喳的围绕起来,看着她却又不敢向前。   她锐利双目一斜,已经躲过飞来的剑花,她轻巧勾起阿篯掉落的马刀,下意识的阻挡第二次袭击,那剑不同于她所碰到的所有武器,明明身形厚重有如青铜剑,但是却被舞的随性沉着,似有千钧之力沉在其中。刀剑的碰撞声打破了火热的节日氛围,两个矫健的身影在已经变得微暗的夜色中如鬼魅般的击打出剑光,淬着冰冷的杀戮气息。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忽然感到了对面少女突如其来的杀意,不禁弯了弯嘴唇。哦…发现他是谁了嘛。   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初始的试探,胸腔中遇到强敌的冲动气味慢慢攀升,身手变得更加暴虐起来,那狂舞的剑气亦被对面的刀锋所阻挡,甚至反击出更冷漠的弧度。弯刀刃“刺啦”的刮刺着剑刃慢慢靠近刀柄,两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四目相对之间,她的弯刀忽然勾划出诡异的弧度,冷静的将对方鹰目划出血花。   木都最后一刻挡住攻击的手被震的不轻,一道血痕从眼旁轻轻流下,显得妖异异常。他指尖一蹭,薄唇中已经尝到了血珠儿的滋味。灵均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父亲那被刺穿的身躯倒在血泊之中,这个人就是原罪!   “很好,继续吧!”对方的挑起锐利的双目,好战的因子在眼中隐隐闪现着。   “住手!”如乾的声音沉静的响起。   灵均心中那欲欲燃烧的火焰似乎忽然断了一下,几乎似纸片儿似的飘到檀郎温暖的怀中。他的双手紧紧的抱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她想哭…   一旁久未出现的极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一切,这个女人也好强啊…她看看周围的人,父亲母亲和大哥的眼神都好阴沉…那个二哥,极梦忽然打了个寒颤,那个二哥和那天一样,像是恶鬼附身一样,真的好可怕…   木都无聊的耸耸肩应对如乾那颇为严厉的目光,他抱抱头,俊美的脸上扬起了无所谓的笑意:“不要这么严厉嘛,我只是开个玩笑。”手臂的痛感令他不禁咬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他冷汗直冒,好似一团冰冷却暗藏毁灭的力量在不断靠近,他忍者痛笑咧嘴,嘴唇几乎贴上肩膀上锐利的弯刀。   强大气压威胁着他,介于青少年间的声音冷淡而锐利:“我也是在开个玩笑。”如乾将手贴上弟弟的手腕,冷冽的训斥:“够了!别再为这个女子闹下去!”   木都不在意的看看面前的一对兄弟,忽然闪身到灵均耳朵面前低低一语,刻意隐藏了众人的视线。那邪恶的笑意如恶毒的罂粟花,种下了爆发的种子。灵均瞬间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乞颜辛难得叹息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回身而去:“都是命啊…”   灵均心中的光芒破灭了,那骤然而至的消息令她无法再去判断真假,她心中无法决断的一切忽然被斩断。   心中那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时间到了。   她在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躺着,乖巧如婴儿。檀郎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发一词的、沉静不已的。似乎一切无关风月,也不论因果。那沉静美丽的面容静静睡着,可怜的纤长睫毛不安的扇动着,他将她紧紧的搂紧怀中,如潮水般的自责扑面而来。   如果自己一直不离开她身边就好了,如果不去那个无聊的家宴就好了,如果能在她出手的瞬间自己就将对方杀掉就好了,如果…她那张牙舞爪的可爱面容和那小骗子一般的得逞笑意似乎忽然不见一了一般,能将她涌入怀中的幸福感和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他绷紧了身体。只有她…紧紧的抱着她,将她周身所有的空气与自己交融在一起,只要营造他们的小天地,他就有了家的归属感。他安静的闭了闭眸子,轻轻抽出她的一缕发丝。   那个讨厌的南齐音说过,只要两个人的头发结成一体,缘分就永远都不会断绝…温柔的编弄着头发,柔软的发丝盘成美丽的弧度,他淡淡的勾起嘴角。这样就好了…   浪罗终于不耐烦的将药扔到了木都脸上:“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没事儿去惹那个二王子干什么!”一旁围坐的青年们三三两两的捂住对方的嘴不让自己闷笑出来。如乾看着自己终于聚齐的年轻部下们,火光照耀的眸子静静思索。   木都吃痛的龇了龇牙,俊美的脸上笑意未减:“当年那个小狼狗一般的野孩子居然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了,那句话怎么说的?!”   “天生之,天养之!”遇移机灵鬼似的接了一句。浪罗的头槌仍旧落下:“又来炫耀那几句汉话!”   如乾用匕首拨了拨暴烈的火堆,那上面映出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他淡淡的质问:“木都,解释解释吧。”   木都歪着脸看了如乾半响,仍旧微微一笑:“哦?没什么,自从我在戍城见过这对父女,就对他们很感兴趣。”   “变态,看人家长得美就这样,慢着你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吗?”遇移不要命的问了一句。   浪罗嗤笑一声:“他的兴趣都变态的很,谁知道哪个人就倒霉撞上去了。”   如乾笑道:“那你可小心了,我的弟弟恰好视这个女子如命。你看到了,他现在在部族中的地位正是如日中天呢。”   木都近乎天真的睁着眼睛:“那刚好,我刚才不小心做了一件事情,说不定他马上会失去他的命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木都这样性格的人,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手下,能力又强又能了解老板心思,看上去很嚣张其实很聪明,当然前提是你有能耐把他制服住… ☆、背叛的业障   他双手抱着她,柔声哼出了奇怪的调调,怪异、繁复却如春风过耳。   “你那唱的的是什么鬼东西啊…”灵均掀开羽睫,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实在是忍不了了,这个人就算唱摇篮曲也是这么的难听。所以说不会的话不要硬充行家啊。檀郎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思索:“这是母狼用兽语的摇篮曲,有没有被感动到?”灵均的嘴几次开开合合,又实在不好意思和他说难听,只好心中吃苦,这孩子真是让养的不知道是人是兽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差不多五音不全呢。   “怎么了?”对方的手带着温暖的火光罩在了额头上,灵均睁大眼睛。   檀郎将萧意娘递过来的大麾披在她身上:“你出来怎么不把豹皮带着,刚才昏迷的时候一直说胡话又有些发烧,我给你喂了好多药汤才救回来。”   灵均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看,无言的质问着他。   檀郎不自然的别别脑袋:“我承认我是用嘴给你喂得…谁让你一点都不喝嘛。”漂亮的眼睛中不知道为何略略带上了水光,灵均实在不忍心去苛责他。   她看着头上的帐心,重重叹了一口气,这豆腐都被白吃光了。   那个木都……   “那个木都,他…”   “他不会敢再和你作对的。”檀郎轻轻的整理她的衣角,半垂下了漂亮的眸子。   心中好安静。   木都轻轻的耳语出现之后,灵均只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又一次崩塌了。或许是她已经遇到过太过的突然变故,甚至连自己都惊异于这种可怕的冷静。   尽管如此…   她抬头看了看他漂亮的侧脸,心中似乎仍然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   心中告诉自己,最后任性一次吧。   “喂,你之前一直不愿意说,为什么你对你大哥手下留情呢?”少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过分直白的询问让他略略吃惊。   “真难得你会对这个感兴趣。”那语气平淡自然,连灵均都不能够确定这是伪装还是真心。   她反复的咬了几次嘴唇,终于试探问了出来:“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比如周围的、多余的人?”这个提示够彻底了吧。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她,银色瞳孔光圈如月盘的弧线一般或隐或现,像是卷入某种回忆中:“过去,那个人曾经救过我几次。我在被那女人折磨的时候,偶尔会被他捡回来。”   即便是见惯了弄堂里巷的家长里短,她仍然不知道如何判定这种救赎。对于如乾来说,捡回这个野狼一样的幼崽就像是偶然性的施舍一样,但是这个救赎却让幼小的檀郎有了太深刻的记忆。   “哎…”檀郎看见少女在幽幽的叹气,那神态有种说不出来的幽艾气质。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大哥不可能永远不变…或者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不变。”   瞬间降临的沉寂令灵均感到不适,那种突如其来的敏感从汗毛上爬进血管,因为面前的檀郎实在是沉静的过分了。   她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隐隐浮现:“你在装傻?”   对方似乎不再想提及此事,将充满奶香的奶酪塞进她嘴中:“过两天有赛歌会,你会很感兴趣的。”   灵均嘴中嚼着干酪看着他,那执着的眼神提醒着对方不要忽略自己的提示。   “啊,你干嘛啦!”对方的手指轻弹额头带来一丝凉风,灵均不满的抱怨着。   他轻轻失笑,手中递过去一堆女孩儿们的骨制品,个个精巧可爱,灵均立刻就摸着它们爱不释手。   他摩挲自己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指腹间微小的痕迹是未褪去的伤疤,不管是十年、二十年,或是一辈子,早就在他的心中生了根。   那是在他稍微长大点以后,变得渐渐不受那女人的控制时候。在逐渐被放弃之后,迎接的是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折磨和更多人的无视,他在和兽群的相互制衡后,发现自己逐渐习惯了这种非人非兽的生活。似乎是命运女神的玩笑一般,尽管他主观上排斥着非人的一切习惯,却好像天生与自然结缘一样。   对于党项人来说,天生天养是他们的宿命。即使是自己一样的外围人,也看到过大祭师围在手上的孩子旁,篝火像恶魔的笑容一样无情的夺走了孩子的生命,他的母亲抱着他痛哭。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绝对不要死掉。   无论是任何人的冷漠对待,自己仍然活了下来,心中似乎总是在追寻着什么。可是孩子因为疾病而失去了生命,祭师们会告诉人们,他成为了神的使者,所以必须付出生命。   在党项人看来,人要去征服自然令野兽沉浮,却同样要沉浮于从自然中创造出来的虚妄神灵。他很不理解,半攀爬式的身躯矫健的在丰茂的草丛中奔跑,周围的部落%C ☆、歌舞祭   之后是长达几日的歌舞祭祀。原野上的人们没有过多繁冗的礼节,只是凭借自己奉天爱物的本能去感应神灵的恩赐。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边,支起来高高的架子,将野兽的血液涂抹在身体肌肤之上,画上奇异的图案。   萧意娘手脚伶俐的将新做的仙女绣服套在了灵均身上,绸缎与罗锦上飞舞的仙鹤如飞入天宫的晴宵娘子一般。   “像织女一样呢…”萧意娘喃喃。   她看着发呆的灵均,这几日小姐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时间神游太虚,一时间却忽然感觉端严肃穆,只是在二王子面前略有掩盖。屋内的火盆烧的旺旺的,影射上那张若有所思的面容。   萧意娘心中忽然感动一丝莫名的惆怅,这热闹的氛围让他想起了东都元夜的繁茂无双。   “小姐。”灵均看着忽然出声的萧意娘,她脸上闪烁着与热闹气氛不符合的莫名哀伤,触动了她心中那根最矛盾的心弦。   “这是?”她低下头看着萧意娘手中递过来的三颗念珠串成的缀饰,“姐姐这是何意?”   萧意娘淡笑着拢拢耳边的碎发:“也许是我的直觉吧,总感觉小姐马上就会消失在我的面前了。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念想,为我二人的缘分祈福而已。”   灵均轻轻攥着那念珠,温温一笑:“我身上不名一钱,真是惭愧,竟然没有回礼之物。”看着萧意娘那早已舍身入佛的神情,灵均轻叹:“恕我冒昧,姐姐如果在家乡有未解之事,我愿意代为完成。”   萧意娘点了点头:“小姐果然是贴心之心。”那温柔的面庞上似陷入悠久的回忆之中:“我在家乡的那个人啊,不知道他如何了,如果你能见到那个人,请替我看着他幸福就好。”   灵均无言的看着面前的萧意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多思之人,尽管萧意娘情谊真挚,但是又怎能肯定那情人还能记着他呢?也许他在她走后初刻便将她忘记,也许他虽然记挂她,但终极只是他心中的一片镜花,也随着时间散去。到那时候,对于这个温柔的女人来说,是不是执着于一片自己编织的美丽谎言呢?   萧意娘轻轻摇头一笑:“小姐不要为我担心,我已有些年岁经历,难道不知道世事沉浮吗?”灵均没忍住小小吃惊。   萧意娘轻轻呼出口中的浊气,看着它慢慢的升腾到空气中,渐渐散开了:“小姐,我们是人,是人就没办法摆脱开爱恨嗔痴。我没有小姐的能耐,只能消极的反抗,自欺欺人的接受。但是对于爱恨来说,人世间的规律是相同的,祝福过去心爱的人,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灵均长大了嘴,始终说不出来什么,因萧意娘所说的,确实是一种无奈与被迫的旷达罢了。   萧意娘看看她,眼睛中忽然闪烁着小小的火花,与她那长年温和收敛的眉目极不符合,像是一种压抑与悔悟:“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年少之时也曾经是半个女中士子,可惜终于困于闺阁之间,没有像那些英雌好女一样问鼎群雄。”   灵均简直不认识这样的萧意娘,那坚定凛然的目光好似女王一般散发威严。   她咧嘴一笑:“如果是兰陵氏族的女子,那就不奇怪了。”   萧意娘大吃一惊,愣了半天呵呵一笑:“好孩子,你可真有能耐,原来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灵均但笑不语。她摸了摸发凉的鼻尖,看着面前沉思的意娘:“姐姐能够告知您那位情人的名姓?”   萧意娘思及故人之名,嘴中已经生疏的低声倾吐出一个名字。   原来是弘农杨氏…世家子女又青梅竹马,若是能在一起岂不是天作之合呢?可惜这两个人了。   萧意娘喝了一口清淡的茶水,说出一切也好,竟然连心都被洗涤的清淡而无谓了:“虽然兰陵县在隋就已经被废,但是余威尚在。我朝崇尚布衣出身,也许对郡王门生之交胜于世家,但是世家之间却多有交往。我与他…”那双温柔的眼睛蓄满了水光,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只剩下最美丽的追忆。   看着萧意娘那温柔无悔的神情,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三颗念珠,那是一个女人一生的颠沛流离和宿命啊…   夜晚的篝火燃烧的更旺,部族中的女子个个都穿的艳丽无比。她们用春夏摘取的羽毛拼织成五彩斑斓的颜色,用兽骨打磨成粗糙却古朴的饰品,杂糅着棕头鸥、斑头和大雁的羽毛,穿成黑白棕色相见的羽毛耳坠,互相夸耀着自己的美丽。   遇移坐在一旁无聊的防控眼睛吐着泡泡,哥俩儿好一般的和夜利辉搂在一起哀叹着命运的不公。   “你们俩又怎么了。”浪罗一脸嫌弃的看着这两个废柴,从以前开始就一直给这群不省事儿的家伙当老妈子,他最初的定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他瞥了瞥旁边的木都眼睛也开始跟着放空,这边还有一个更不省心的家伙啊…   “喂,齐尔木,这段时间木都带着步跋子东奔西跑的做什么啊。”齐尔木看着自己不省心的主将,捏了捏酸痛的四肢抱怨道:“还不是去继续骚扰戍城和小沛,你也知道他的性格。不过也就是双方分庭抗礼的作壁上观,后来他大爷一时高兴就领着我们到其他部族溜达一圈儿。”   “这个笨蛋…”浪罗拍拍额头,齐尔木口中的“溜达一圈儿”肯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至少是杀人放火抢钱掠物的…   浪罗看着一旁两眼放空生无可恋的齐尔木,瞬间觉得遇到了知己一般:“我说,那个木都是怎么回事啊,和姜家父女杠上了不成?”   齐尔木机械的张张僵硬的嘴巴:“那个变态…啊不,就是木都他的爱好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可能是因为被刺了几刀所以就铭记在心了吧。”   一旁的清俊青年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皮肤白皙柔和,几乎像是汉人一般。浪罗鄙视的投过视线:“喂喂,野利泽,你刚回来倒是帮忙干活啊,别在一旁偷着捡笑。”   野利泽指教摩挲着下巴,看着一群艳妆少女围绕着檀郎精致的帐子,个个跃跃欲试的羞红了脸,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笑:“那边好受欢迎呢,脸长的好看就是不一样啊。”三人齐齐投过去鄙视的眼神,少不要脸了你这个脸好看的家伙。   野利泽舒朗的笑笑,双手交叉不在意的抱着头,余光扫着一旁的木都:“居然去主动招惹人家,结果被教训了一顿哦,真可怜的家伙。”轻轻一闪躲过锋利的夏剑,野利泽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暧昧的眼神闪烁着:“说到底,你还是最懂得如乾心意的那个人嘛,把这种消息放给那个女孩子,是想要借刀杀人不成?”   木都灵活的轻快的玩弄着短刀,邪邪的看了看帐子,似乎已经窥伺见了那对少年男女拔刀相向的样子。   夜幕降临了。   交杂着牧笛声、鼓声和角号声吹响,一改往日的沉寂,无数年轻热辣的青年男女们聚拢在火堆旁闻歌而舞。灵均远远的坐在一旁,看着从一开始就盯着她的一群青年,然后那目光瞬间被一双大手挡住了。   灵均抽出了手中的剑,带来一声清脆的音量:“我知道了,那群家伙还是要找我麻烦嘛,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挡住他的檀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的心思还是这么粗嘛,真是笨蛋,这群家伙是看上你了。”   “啊?”   “他们看上你了,不过不敢把你抢走。”   灵均狐疑的看着他,檀郎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两个总是在奇怪的方面异常不敏感。   “驱傩!”乞颜辛手中的酒杯点燃了篝火晚宴,灵感巫师们手中高扬着祭器与火把,向神明献上最优美的歌舞。那雄浑高昂的乐曲如高声的太阳,充满着不可一世的气概与力量。灵均心中甚至隐隐觉得,这力量似乎已经渐渐灼烧到南国都城那糜丽的王宫之中了…   朱兰夫人一如既往的冷漠酷烈,她的双颊仍然覆盖着染药的纱布,双眼布满着恶意的盯着檀郎。   檀郎看着那个端坐在主位的女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仅在九霄至上,甚至隔了一个地狱和天堂之远。一双温柔的手覆盖在他的眼眸之上,他听见了少女平淡温柔的声音:“别看她。”檀郎拿下眼前的双手,将他紧紧的攥在手里,可是少女却并未反抗,温顺如斯。檀郎动了动僵硬的嘴唇:“我早就不想他们了。”无人知道这是真话还是欺骗,灵均只是冲他微微一笑:“那很好。”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为何神情有些哀伤:“你要记住,人生中会有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你一定要学会忘记啊。”檀郎美丽的眼睛平静的注视她,挥掉心中突如其来的一丝不安:“你这是怎么了?”灵均只是静静看着他,轻轻的摇着头。   “喂!可恶的汉女!”咬牙切齿的声音打破了难得的宁静。灵均头疼不已的看看身后,这个娅娅小公主真是个小魔星。   少女微黑的皮肤闪耀着火光,仍然如冶艳的玫瑰,只不过那稍显狰狞的脸却破坏了少女青春活泼的美感。她的周身像是有无数嫉妒、愤怒纠缠出的魔鬼一般宣泄着,看到檀郎时却忽然显得柔软又痴迷。   两个少女间敌对的气氛一触即发,在热闹的原野上降下了一片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新出场的野利泽是个帅比!觉得和朱流叔叔很像的样子,实际上还要更坏(帅)一些。其实是更帅一些,每个政权都要有智力担当,虽然木都很可爱但是不能总是让他乱来… ☆、惊艳   窃笑声忽然布满这片热闹的场地,暴风漩涡中的三个人则是表情不同。檀郎拉着灵均的手一脸面无表情的端坐着,一旁的娅娅小公主像一只小蜜蜂一样遍地放毒刺。   夜利辉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那两个人怎么回事,现在和简直夫妇一样了,连表情都不肯给小公主一个嘛。”   一旁的遇移露出了幽怨的表情,野利泽偷偷捂住了嘴:“暗恋好辛苦…”   檀郎终于不耐烦的拉着灵均走到一旁,可是娅娅仍不甘心的盯着他们。她看着一旁窃笑不已的人群,顿时羞愤不已。这个贱人害自己的脚受伤足足躺在床上数天,现在还光明正大和二王子在一起,怎么能不叫人嫉妒!当嵬名族带着部队攻打细封部族的时候,早已经和叔叔吵翻的哥哥也带着她去夹击。那时候她差点被敌人砍伤,二王子像天神一样拯救了他,她还记得他将受了轻伤的自己抱在马上那温柔的目光。她握紧了拳头,阿妈说党项女人都是“有志族女不厌羞”,敢于追求所爱的人才会成功!一个恶意的想法浮上心头,必定要给那个汉女好看!   乞颜辛略感兴趣的“哦”了一声:“娅娅公主想要参加赛歌会?”伏蒙高傲的扬起头颅,她这个妹妹从小明艳漂亮,歌舞都很出色,每年细封的歌舞宴都是最闪亮的,嵬名部落的女人资质怎么及的上她呢!   乞颜辛发出了号令:“族人们,我们党项人说,‘兄弟相随,珍玉类聚’,为了欢迎兄弟,我们才要用最热烈的歌舞来祝祷,今天我们这群兄弟姐妹,要大声唱歌,大步跳舞!”   人群中发出阵阵应和声。大王子如乾带着骁勇的骑士们大声高歌《野战歌》,仿佛是战士们在苍茫的原野之上勇猛作战,那腹腔轰鸣的声音如进击的群马声充满气势。   “太美了…”灵均被这突来的气势震撼了,战士们的歌声爆发着原始的力量,甚至让她感觉阵阵胆寒。   一股轻柔暧昧的气息吹到她的耳边,她轻轻红了脸,听到了他吟喃低柔的声音,那是塞上儿郎温柔暧昧的求爱之语。灵均不自然的错开眼睛:“难得你还会唱一句好听的歌儿。”异常认真的黑眸将她的身影锁在眼中,他静静对她说:“‘同死命不昂贵,同寝不负信义’,这是我们嵬名的情歌。你接受了它,就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她的手忽然抚摸上他的脸庞,似乎在抓紧弥留之际的一点爱意,他心中那一点点酸涩都挥发不见,只看到她温柔甜美的笑意,似乎沉醉在其中了。   一双充满着怒火的眼睛盯着这一切,娅娅阴沉的目光骇人不已,一旁的女奴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   浪罗看着紧盯着娅娅不放的遇移,将他的下巴勾了回来,不咸不淡的提醒着他:“赛歌会要开始了。”   不需要任何的起承转合,高昂的战歌鼓声开始落下,然后是一声清亮的女声迭起,那声音毫无南国娇柔妩媚之弊弱,充满着大漠儿女的豪情。接着开始四面八方的歌曲,这些年轻的女歌手声音个个嘹亮无比,但是却也有娇媚的转音,让人听到顿觉心旷神怡。   “是乃颜啊!”人们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乃颜那清脆不失嘹亮的声音便直冲九霄。她的声音更加清灵激荡,听的人耳目沁人。   “果然是乃颜呢。”野利泽含笑着看着一旁的如乾,“今年还是乃颜唱的最好,这声音实在是神灵恩赐。”   如乾淡然一笑,眼神偶尔看看一旁的檀郎和灵均,野利泽讳莫如深的笑笑。   乃颜的歌声已经及尾,那一声火辣的情歌忽然平地而起,娅娅艳丽热情的声音似燃烧的火焰,在狂躁的盛大日子显得力度十足,似一只美丽的百灵一般,那声音俏皮又天真,更衬得主人若玫瑰一般。   浪罗“噗嗤”一笑:“这小公主真是争强好斗,不过也确实是个优秀的歌手。”   娅娅高傲的环视着众人,高声的宣扬:“我听说姜家的小姐出身赵国望族,不如请姜小姐来唱一曲为我们助兴如何?姜小姐应该会赏光吧!”   这一声宣扬如平地惊雷打破了美丽的夜晚,暧昧不清的情事和弥漫已久的流言蜚语顿时嘈杂开来。   靠在一旁幽暗的黑影嗤笑了一声。   浪罗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木都特别关注那个姜小姐呢。”   如乾的眼神将宠爱部下的神态尽收眼底,颇为调笑:“大概是那种傲气和执拗的感觉很相似吧。”他轻轻打量着一旁仍旧无表情的檀郎,暧昧不清的似自言自语一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一双双莫测的眼光齐齐射来,有猜疑、有嘲弄、有看笑话、有好奇的,灵均轻哼一声,轻轻笑道:“我自然是出身望族,真因为如此不能够在人前随意献歌呢,那实在是娼妓所为。”娅娅心中怒不可遏,复又挑高了眉毛:“这么说,你瞧不起我们所有党项在人前唱歌的歌手了?”灵均睁大了无辜的双眼:“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哟!你别着急往上凑啊。”   檀郎的手扯了扯那衣袖。   你别扯啊。灵均眼神示意着她。   那双黑色的眼睛如此真挚认真,灵均几乎在一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渴望。   她抬头看看那美丽却形单影只的寂寞月色,也许自己该为它留些什么吧。   她静静起身,仙鹤纹案织就的羽衣在月光下飘荡出出尘的洁白,伴随着众人的热烈眼神走到南齐音面前,挑唇一笑:“南先生,别看戏了,您手中那把上好的相思木琵琶贡献出来吧。”南齐音面前挡着扇子装死,眼神微微一绕便看到了紧紧凝视他的檀郎。   手中轻轻拨动两下琴弦,清脆的声音丝丝入扣。轻扣上了玉质的玳瑁,她端坐在月下,任由丝丝南方吹来的遥远春意,提醒乐手心中滋生的灵感,那雪莲般的姿态在月下格外清丽。   似乎是灵感女神素女手中提拉的五十弦拨弄出的柔美姿态,她轻轻拂过琵琶丝弦,瞬间的灵感击破了久未弹奏的生疏,双挑出潇洒出尘的泛音。轻轻微吐朱唇,宛如幽行于山中神秘美丽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哀婉动听的歌声是热烈的爱恋到分别时的哀怨与惆怅,百转千回的情丝纵游在幽灵的山谷之中,诉说着山中精灵的美丽恋爱,就像歌者那婉转神秘的情丝一般。   她心中低低的沉吟着,这不是送给任何人的歌曲,仅仅是送给那个少年的。他深沉的双目含着晦涩隐忍的情丝,在流动的银色瞳圈中如暴风骤雨般的燃烧着。   如果自己可以给这段旅行画上一个句号,她希望可以赠给他一支歌。那个外表冷漠隔膜的少年,心中有着笨蛋般的执拗,仅仅是一点施舍般的感情就能让他为之疯狂病投入其中。无论是那个抛弃他的父母,还是曾经偶然性成为救世主的大哥,还有她…   她的表情变得圣洁而不可侵犯,好似山鬼也执拗得守护着心中那难以美满的爱情。那苦涩的、无法交织的感觉侵袭着她的神经,她感觉到心中压抑的火山在慢慢的盘旋…   曲终收拨当心画,空灵后是大片大片的余音,天上的神灵似乎化作一股股缥缈美丽的轻烟,共同观赏着这为神灵献上的情歌。   “真是好琵琶,‘空馀关陇恨,因此代相思’,果然是相思之物。”灵均淡启朱唇,微微掩了掩湿润的眸子,擦掉多余的水意。   南齐音挑着眉眼一笑,轻轻拨弄一声琴弦:“诸位可是收神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他们吹着口哨,热烈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却不由得心生敬意,音乐才能是神灵的恩赐,这样空灵却包含炙热的情歌更是凄美幽怨,简直如月下的天外来乐。   “那是什么?”他看着她,那是只有他们两个所感受到的复杂爱恨。   “是《山鬼》,因为她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爱情,只能反复的回忆着与那个人的故事。”   檀郎温柔的拢了拢她头上的碎发,急声发誓:“我不会让你和那个山鬼一样的。”灵均轻轻一笑,酒窝轻轻陷在雪肤中:“那是神话传说,怎么会变成真的呀。”她轻轻的搂住他的脖子,感觉到他身体轻轻一顿,那炙热的气息伴随而来。安静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在远离喧闹的地方,听着两人的心跳声,灵均听见心中流泪的声音。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是最后一次任性了,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了,父亲…还在等着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超爱《山鬼》,文中是女巫的部分哦~ ☆、伤逝   他们远离了那窃窃低语的声音,骑着马儿到了集英河下,夜晚的风被曼妙幽怨的情歌追的孤寂苍凉,潜藏在山间水底的精魅孤魂似乎都要破土而出,那呜咽的风声如泣如诉,若隐若现,逐渐慢慢平息。   “为什么这条河叫集英河呢?这样沉郁英气的名字却鬼气森森。”鬼泣怨戾又阴冷。   檀郎牵着她的手:“嵬名部落的战士,死后的尸骨会埋在这里。传说它们只要有一块头骨在世就会获得第二次再生。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   接近光源的地方豁然开朗,那是一束美丽温暖的幽蓝光芒,在黑暗的原野上充满了诱惑神秘的美丽,壁垒上的狭小空间内装满了整个星空,像是通往星塔的观星台,檀郎抱着灵均轻盈的跳了上去。   “好漂亮的星星…”灵均的身体轻轻的歪在他的怀中,漫天的星空过分闪耀,不知为何她很想哭泣。那滴冰冷的眼泪滑落在他的手边,渗进了他的皮肤与血液中。   “小的时候,我和野兽搏斗累了,就会到这里来找水。”他的侧脸宁静寂寞,眼睛低低垂着,“有一次,我又饿又冷,爬到这上面,没想到岩壁太薄掉了下去…”那时候他从高高的崖下掉落几乎被摔死,他拖着被压碎的骨头,抬头望见了漫天的星河。天地太过广大,死去战士的呜号声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在天界构筑成亡灵的星河。他咬着牙睁着不服输的眼睛,却呜咽的哭了出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遍一遍质问自己。   每个人都爱着自己的孩子,他也想像他们一样,可是他从生下来就被带上了罪孽,他们既不爱他,又不允许别人爱他。无论谁给他一点希望,最后又都会十倍的剥夺这种希望。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无声无息的离开这里,那执拗的冲动始终折磨着他,自己不能像集英河里面的亡魂一样,将往生的希望紧紧附着在一块骨头上。他被野兽伤害过,同样杀了他们,当他渴了就会喝掉兽血,累了就会夺走野兽的窝,这一切都是他在死亡阴影中一次次逃出来并付诸实践的。   “我当时想,我和这里面死去的人一样,他们有家中的妻子儿女惦记。我呢,呵,连老天都不会眷恋我。”他轻轻的抚摸她细长的发丝,眼神深深的陷入星空之中。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是残忍的,不要指望他能眷恋某一个人。”灵均摇了摇头,温柔的看着他。其实他心中也曾经偷偷的祈祷上天,让他能获得哪怕一点点的爱吧。   檀郎转过脸看着她,薄薄的唇染上了温柔的余光:“我不需要那个老天眷恋我,但是现在我要感谢他,因为我遇上了你。”   灵均无法开口,她不知道如何用残忍的话再伤害他,这个人总是执着于那种飞蛾扑火的一点感情,也许他的世界紧紧就那么小而已。   “你为什么…继续留在这里?你已经将生命的恩情还给父母了。”   银色的瞳圈微微闪耀着孩童的天真,是令人深陷的温柔:“我不是野孩子,是嵬名的王子,这样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和你的先人一样,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泪珠儿大滴大滴的落下,她怎么也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渴望,双手捂住脸颊,心中的罪恶感和痛感变得麻木不堪。   他手忙脚乱的安抚着她:“你怎么啦,没关系的,我不会和大哥争什么的,只要我自己出去打仗,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王帐,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帮你得到你喜欢的书和乐器,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她抬起虚弱的身体,任由指尖在他的脸上慢慢的滑动着,将他的每一寸皮肤深深的印刻在心中。这个霸道沉默的少年,有时候得理不饶人,只为了将心中那一点点渴爱的心藏起来。   “我还没给你讲过我的家人吧…”   他轻轻一笑:“会有那样的机会的,我迟早带你去见他们。”   灵均掩住有些哀伤的笑容:“会有那样的机会…吗?”   “我很渴,去帮我拿些水来好吗?”少女缥缈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   檀郎的心中似乎呼号着什么,浓厚的不安让他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少女散发着幽香的身体轻轻的靠近他,温润的朱唇贴上了他干燥的唇,将湿润的水意带进其中,那是她的唇舌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美丽的、温柔的让自己的嘴唇变得湿润。他心中一根急弦像爆炸一般,吻上了那可爱的唇瓣,将微不可闻的呜咽声音掩盖在炙热的亲吻中。   两个人急促的呼吸着,他跳下去将一旁的枷锁套在她身上。他观察着少女仍旧沉静的面容,心中有些愧疚:“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怕你忽然会消失。只要再等等,我迟早会把它拿掉的。”她越来越乖巧,他心中那浓厚的不安就如影随形。   “答应我,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吧?”那双含着隐忍的眼睛紧紧看着她,谋求着承诺。   少女沉静的一笑,是从未有过的美丽,缥缈的,似乎要散了一般…   在即将破晓的时刻,朱紫的气息从漆黑美丽的夜空中划过柔美的弧线,将人们的最后一点羁绊慢慢内心割破,马声嘶鸣,沉重的枷锁掉落在石壁上。   灵均擦掉头上的汗珠,狠狠的抽打着身下的骏马,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爹,等着我,女儿这就回去了!急于星火的焦急,和无法止住的泪滴让她痛苦不堪。她一把擦掉模糊的双眼,将心中那难以消去的罪恶感重重掩埋。   “啊!”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她重重的掉在马下,缰绳卡在了顽石中无法拔出。身后是一双鬼魅般的眼睛,冷酷的气息深透入骨髓,将所有的温柔化为浓浓的恨意,再也无法弥补。   灵均流着眼泪微笑,看着面前逆光站立的檀郎。   “又被发现了,你到底和我上辈子有多大仇怨呢…”她笑着看他,眼睛中的悲伤无法掩饰。   又来了。灵均苦笑,他又变成那模样,憎恨着、漠视着所有人的模样。   当他张开嘴时,嗓子已经嘶哑了,背叛、愤怒、悲伤、痛苦,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被父母漠视、被兄长背叛的夜晚,仿佛这样的生命永远不会停止。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麻木不仁的声音,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那么这个女人能听到心中破碎的声音吗?   她幽幽看他一眼:“你也骗我了吧,我的父亲为了救我闯入了往利,朝廷已经将他押解回戍城了。”当木都轻轻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最后一点火花已破灭了。父亲为了救她宁愿破除誓言弃国入疆,她却一直在成为父亲的累赘停滞不前,那悔意和无力感侵袭着自己,让她孤注一掷。   “你明明知道,却一直不说,不是吗?”   檀郎倔强的嘶吼出来:“告诉你,你就会走!为什么不等等我,等我有了力量!”灵均寂寞的笑出声来:“我的父亲胜过我的生命,只有他在我才有家。我早就说过,我们是天生的鸟和水里的鱼,我们根本不能了解对方,永远也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她狠了心再次提起那缰绳,那受伤的马反复被抽动仍被对方紧紧桎住。那双黑色的眼瞳中燃烧着火焰,不知是恨意还是刻骨的爱意,倔强的嘴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别走、别走、别走…”   灵均咬了咬牙,檀郎却似发狂一般将她的身体撕扯开来,她下意识的抽出剑来,仿佛感觉到世界崩塌的声音。   他们慢慢的睁大眼睛,看着鲜红的血液缓缓的从他的胸口流出来,锋利的刀口没进胸膛,将最后的温情也斩断了。他浑身颤抖着,胸腔激烈的抽动着,怪异的大笑出声,浓重的悲伤吞掩了两个人的相识过往。   那双眼睛变得血红而悲痛,粘稠的血液沾满两个人的身体,他的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紧紧放在刀口上,那嘴角扬起讽刺的弧度:“来,杀了我,这样你就能逃出去了,来啊!”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她看看自己沾满血液的手,大脑一片血红。   已经虚弱不堪的身躯将她的身体罩上一片血污,他红着眼睛歪着嘴笑:“你再也不用伪装了,机会就在眼前,来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除了流泪,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从未想过伤害他,可是她却是伤他最深的人。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拔出那锋利的剑,用口将药丸哺进了他的口中,那纠缠的舌头和牙齿紧紧的撕咬着她的嘴唇和脸颊,烈火般的眸子始终攫住他的眼睛,似乎想将她的身体吞进口中一般。   胸口撕裂般的痛苦着,自己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伤害,可是从没有如此撕心裂肺,如果可以这样被她杀死,就再也不用接受被她背叛的现实了,那样也好…   “走开,不用你假惺惺的怜悯,走开…”气若游丝的声音,双眼已经模糊,不能再看一眼这个又爱又恨的人。   灵均将一切做好,大口的吸着气,带血的手已经将玉石一般坚硬的硬物塞进她怀中。檀郎煞白的脸虚汗直流,青白的眼皮痛苦的紧闭着:“拿着,拿着,这是你要的洛阳牡丹…”   她颤抖着将怀中的牡丹额饰拿出来,精致绝伦的金玉牡丹熠熠生辉,是一个男儿最真挚的真心。   对不起,对不起…她狠狠拍了拍马背,看着破晓时分的残阳如血:“去吧,你的主人会活下去,朝着那个方向走吧。”   马背上的少年仿佛做了一个悠久的大梦,她听见他闭眼呢喃的声音越来越远:“牡丹,别走,牡丹,别走…”   她浑身无力的瘫在马背上,再也不受控制的嚎哭出声。那美丽的牡丹染上了血液,昭示着自己的罪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会活下去,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忘了我这个伤害你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哦,然后第一卷就这样结束了,之后会开始第二卷~ ☆、金牌令   “我很高兴你还留着这个香炉,不得不说,这取悦了我。”面前的人白皙雪肤越发透明,仿若突然出现裂痕的美玉一般渐渐崩塌开来。   可惜了。耶律雄奇心中忽然出现这样的想法。   无论是在花红柳绿的江南做一个温文公子,或者是在燕赵之地成为一个飘荡江湖的剑客,都不会像现在一样狼狈。   轻轻勾起姜楚一尖俏的下巴,看似冰冷的身体终于呼出一口人的热气。脸颊的弧度虽未完全凹陷下去,但已经消瘦的令人怜惜了,那尾间妩媚上挑的桃花眼似乎失了往日冷冽的神气一般,纵是水波荡漾,却稍显柔弱。   姜楚一不悦的微微绷直了唇角。   “啧。”雄奇看着沾满血珠儿的手指,笑睥睨姜楚一。他已经迅速合上了尖尖的牙,殷红的血液点在翘起的苍白唇珠儿上,却有一种诡异美感。那血珠儿轻轻滴到下唇,倒似给美人染了檀口一般。   雄奇好笑看着他,忽然挑了挑颇带笑意的冷淡吊眼角:“难不成你在生气?这可真是奇怪了,向来对皇帝忠贞不二的姜楚一竟然也会生君王的气。哦…想必是姜大人马上要失去珍爱的女儿,都已经出城营救,皇帝三道金牌令就断了你的念想了。”   姜楚一始终慵懒颓坐在一旁矮凳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冬衣,披散的发丝轻轻垂在肩上,那模样活似一个虚弱的木偶。   “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是难看,难不成是提前祭奠你那要早死的女儿不成?”挑衅的话尚未说完,隋刃已经在颊边划出一道细薄的血痕。雄奇忽然闪了闪晦暗的瞳孔,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永远像一把不安分的致命宝剑。   姜楚一盯着散发薄雾的香炉,冰雪般的侧颜更加冷漠:“下官现在心绪烦闷,难免人有失手,到时候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   对方挑衅似的挡住屋中那一点斜射近的阳光,高大的身躯压迫下来,两张脸已经半寸不到。雄奇上挑的羽玉眉尖若尖刀一般扎进姜楚一的心中。这就是他眼下尴尬的现状,被困于囹圄之间,毫无还手之地。即便自己假装强硬,也不过是色厉内荏。除了能够和眼前的人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没有任何权利去伤害赵国所谓的“兄弟国”。   雄奇冷漠的看着他:“那时我就对你说了,想要除掉我,就拿到最高的权利吧,可是你——一直在停滞不前。”他的手摸上对方纤细的脖颈,心中似乎在感叹,这个人哪怕是要废了,还仍然这么惹人怜惜,怕是再冷漠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吧。   抚上脸颊的手忽然停止,忽然搭上的剑身冰冷无比,墨绿色的刀鞘静静的止住,却带来千钧压力。雄奇轻轻眯眼:“原来是郭子仪的玉柄龙,真是把适合杀人的好剑。”令狐曦哼哼一笑:“在下可不像他,是‘朝廷命官’,漂流江湖的贱命一条,杀一人不过血流五步而已。”   雄奇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北地不愧临近长安,果然有豪荡游侠。”他看了看一旁仍旧低头不语的姜楚一,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是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孽缘,不过这位契丹王爷对你可真是够执着的。”令狐曦吊儿郎当的耍弄着剑,丝毫没有被□□的紧张感。   姜楚一眼神放空的看着那丝挤进窗子来的阳光,在绝望中不生不死的存活在灰色地带,就像他此刻的尴尬处境。灵均,灵均…   心中无声的呐喊已经渐渐变得空虚冷漠,全身的气力已经消散在三道催命符一般的金牌中。姜楚一压下心中的痛苦不堪,勉强的看看令狐曦:“令狐兄是怎么来的,今上的特使和齐将军没有监视你么。”   令狐曦耸了耸肩:“就是齐将军要我来的,他没有办法直接出面,又怕这个契丹王爷对你做些什么。”姜楚一看着令狐曦那烦闷的模样,心中漏出一丝虚弱的笑意:“令狐兄不要怪罪桑子姐,她是个外冷心热之人。”令狐曦来回摇头叹息,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自从几人被皇帝金令召回,这容姑子整个人似乎连灵魂都抽走一般,他逗她开心,反而被她屡屡暴打一顿,一路下来这身上全是柳叶刀痕。   他转头看着姜楚一勉强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更是想起了在屋中始终沉默不语的齐三公子。这个少年年纪虽轻,但是随他们走过草原大漠却无一声叫苦,隐忍沉着,着实令人敬佩。   不过眼下啊…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没差什么样子。   姜楚一轻咳两声,令狐曦连忙递过去两杯茶。他点头致谢,水眸微显忧虑:“现在外面情况如何了?”   令狐曦手中的玉佩轻轻的抛弃落下,他淡淡盯着那玉佩:“齐三公子和容姑子被分别□□,但齐将军待之甚厚,齐三公子…始终不言一语。不过有件事情实在奇怪。”   姜楚一心中突然警觉:“莫不是嵬名有了什么动静?”   令狐曦轻声‘啧啧’:“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们走的时候嵬名家的步跋子仅仅是骚扰戍城,可最近半个月却忽然开始猛攻。”姜楚一双手攥的发白,脸也毫无血色,往利的意思是灵均很有可能被嵬名氏掳走,现在又猛攻戍城,这一系列的反常莫不是有什么联系?   令狐曦衣衫边的一角上,那荷花香气渐渐侵入鼻息中,姜楚一抓住了心中那一点猜测。   他稍微挺起了精神:“齐将军还是不能露面么?”令狐曦叹息着摇了摇头。   姜楚一略略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令狐兄请为我请来一个人。”   令狐曦狐疑看他:“什么人。”   多年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浮上心头,印象中的男男女女如如光掠影般冲进心头。他低低开口,吐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端木易。”   “如何?”齐贞吉表情肃穆站在城楼之上,沉着审视着城下战局。从这里不能够观望较远的小沛,但那仅仅是对于普通人来说。齐贞吉已经和空气中每一分关于战争的硝烟气息融为一体,小沛的空气上空弥漫的,是血腥般的仇杀气氛。   可是令他不解的是,嵬名氏忽然赶在年关之前最后背水一战意欲何为,抑或是留有后手?   “将军不必担心,这样也不过是互相耗下去罢了。边关这些游牧部落在年前偶有骚扰来劫掠粮食财物罢了。不过下官甚是奇怪,听将官说敌军军人似乎也偶尔高呼‘为二王子报仇’,下官实在不解,这是什么理由?”齐磊垂首相报,也实在难解。   齐贞吉有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饱经沧桑的城墙,微微的勾起了唇,这个年真是令人难忘。他轻声下令:“不必耗下去了,我已经感到厌烦了。”齐磊微微吃惊,将军几乎喜怒不形于色,难道这是,生气了不成?他心中着实想问,却又强自忍耐不问,只是抽动着面无表情的面皮。   齐贞吉看着他轻轻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小儿子也到了叛逆的时候了,从前别人都说他有王谢遗风,是小辈中龙蛇隐现的得意之人。看来,孩子终究是孩子。”   齐磊念及齐维桢素日里来沉稳颇得众心,也不禁感叹:“三公子平日思虑周全,军中都说他将来必然是个‘东吴都督’,以谓他聪明果断,可是这次偷着随姜大人出境,下官实在是不明原因。”他心中想着仅有几面之缘的姜灵均,“难不成三公子心仪姜小姐,故而失去理智不成?”   齐贞吉笑着摇摇头。   推开古朴的雅木扇门,一股清淡的檀香气侵入鼻尖。齐贞吉笑睥着面前的齐维桢,这孩子无论是什么时候,永远都是老僧入定的模样。   齐维桢身上的蓝衫淡雅素净,脱下战袍的模样更像是富贵之家的世家公子,而非战场上英武的少年将军。他静静的端坐在桌边,对耳边之事充耳不闻,只是淡定的看书而已。   齐贞吉颇感兴趣的坐下看他。   “父亲不必多言,儿子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一不该违抗将令弃城出塞;二不该延误职责有辱军务;三不该在此敏感之时挑动今上和父亲中那根博弈的命脉。”齐维桢淡色的眼瞳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冷静:“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谁先迈出第一步,谁就输掉了一颗棋子。”   齐维桢的脸色忽然转淡:“记不记得我怎么告诉你的,‘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俱化’。他人若行,我便要藏;他人若隐,我便出世。小三,强者之间的对决,从来都是智者的游戏,被感情所掌控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游戏。”   齐维桢似乎微微一笑:“哦?那我大概已经三振出局了吧。”   齐贞吉在默默等待着一个理由。   “姜大人为国浴血奋战,甚至连他的女儿都被人掳走;往利是赵国的臣属,却二心于辽。可是却要因为这种无聊的博弈而牺牲一个品行高洁的年轻女孩子,难道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最终结果吗?”齐维桢真的很想问问龙座上的天子,姜楚一已经不惧怕“归正人”的身份杀进敌营,只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既未外通西辽,又为借用赵国一兵一卒,御座上之人却为何如此残忍,连一个忠贞臣子的唯一希望也要剥夺?   齐贞吉静静看着面前的三子,在他心中,这个儿子一直有不同的地位,也许是因为他心中那种对世俗斗争的莫名漠视令他颇感兴趣,而三子尚能够带上温文有礼的面具去压抑这一切。尽管如此,火山终究有爆发的时候啊。 作者有话要说:  齐三终于出来了,其实,他是个超级复杂的人啊,优等生的苦恼… ☆、教子   谢言扑掉身上薄薄的落雪,看着晦暗不明的天空。黄沙的颜色漫天袭来,将冬日晴朗的高空割裂出大漠般的肃杀气息。“好浓的血腥味…”谢言皱了皱女子般的细细眉毛,看了看一旁面容呆滞的主将。额上的青筋慢慢的爆起,他咬牙切齿的看着一旁神游太虚之人:“我说齐大公子,面对下面血流漂杵的场面,您老好歹也皱一下眉毛啊。”齐明晦转过头两眼不眨的看着他,随即轻轻“嗯”了一声。谢言几乎要被气的口吐白沫,能把他这个机灵鬼搞到这种抓耳挠腮地步的也就只有齐大公子这个从来动作都是慢一拍、脸上永远都是春风一般、其实就是没睡醒的微醺表情。   “结束了。”齐明晦低低启唇。   弥漫的硝烟慢慢散尽,尸骨酸腥腐臭的气息冲上堡垒。   谢言皱着眉头的看着面前的一切,这种没有意义的战争实在是令人厌烦。面对一个微小弱部进行琐碎的持久对峙,这本不是齐家军的风格。   “喂,老大,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谢言无意去揣测圣意,然而这种无意义的长时间损耗简直就是浪费钱粮。齐明晦仍旧是一脸未睡醒的模样:“不知道。”   “啊?”   “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走吧,和我去看看小三。”   齐维桢看着面前久未出现的大哥,起身恭肃一拜。谢言“噗嗤”一笑:“齐小猫儿这次连姨夫的面子都不给了,怎么见到你大哥还和见了爹似的。”   “冷静下来了吗?”齐明晦轻轻递过去一杯茶。   “大哥不用多说,我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已经想到了结局。想必父亲那边会很难做吧,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今上的禁军中杀出去把姜小姐救出来。”父亲只是不想触碰那道防线,但他相信父亲并非没有能力去解决此事。   谢言挑起半含秋水的柳叶眼一笑:“明明知道姨夫一向爱避嫌,对于姜大人出关救女也持中立态度,就是不想让齐家的任何一个人沾上半点污名。你这个‘谢家宝树’倒是好,给大家来了一个大吃一惊。”   齐维桢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表哥:“我倒是没看到你有多紧张。”   齐明晦看着一向老成持重的三弟,第一次对自己的抗命行为毫无悔意,不由得微微苦笑,父亲大人,就算你让我来也没用,小三本就是个执拗的孩子,面具一旦被揭破,可是六亲不认。   他拉扯着谢言走出房门,留下一个来去忽如的背影:“去给爹陪个罪。”   错误吗?齐维桢冷眼看着门外站立的黑衣剑士。仅仅因为一个姜灵均,皇帝的禁卫军不远千里来监视任何可能挑战他皇权的臣子,甚至是他心中清楚——永远不可能背叛他的姜楚一。   “三公子,请别让我们为难呀。”男人长年深陷的笑意好似中毒一般重重镶嵌在脸上,乃至于已经分不清双目中有任何表情。   “原来神卫李将军也在此,李大人一向颇得圣宠,陛下竟然能放您来这个穷苦边塞,下官真是受宠若惊。”李伏虎笑眯着双眼,尖细苍白的指尖上过分细长的指甲深深的渗进齐维桢的肩膀:“陛下怕齐将军独木难支,特派我们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齐维桢渐渐垂下头,柔软的发丝如鲛绡丝一般惹人遐想。李伏虎“咦”了一声,原来掌下的少年不知何时业已逃脱,掌心彻骨的痛感却忽然传来。   “哎?我的手?”尽管只是细微的血痕,但如古井的夹口一般,似乎只要动动就会刺入那与心脏相连的穴道。李伏虎不管额上的冷汗仍眯着眼睛笑笑:“原来三公子生气起来竟然六亲不认。”   齐维桢暗自收回尖刀般的利指,温文笑笑:“在下求见端木大人,还请李大人通融。”   李伏虎沉滞半响,终于转头不见。   端木易端详着手中碧玉水草玛瑙雕成的精致骰子,黑色的水草招摇在玉石中,朱砂轻点的点数更带来天然美丽。   瑞凤眼平淡的微微开启:“下一次你能不能敲门进来。”李伏虎抱着臂看着他,眯缝眼睛长长勾起:“一向森严壁垒的端木大人竟然收受贿赂,这可不好哦。”拇指微微向右一指,端木易倒是轻笑出来:“那边的小公子也忍不住了么,这位姜小姐倒是挺有魅力,这一出关把两个厉害男人搞得魂牵梦萦。”   李伏虎一脸嫌弃的看着他:“端木大人,早就和您说过了,别再说那无聊的冷笑话了。那么,那位美丽动人的姜大人说了些什么?”   端木易眼神会意,二人轻轻附耳低语。李伏虎心中暗叹,姜楚一这是防着支相派过来的那位天武卫,竟然会破天荒同端木易做交易。“我说大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玛瑙骰子在修长指尖灵巧飞舞着,李伏虎一愣:“就这么个破玩意儿?”   端木易将骰子轻轻放进怀中,低头淡淡看着那已经烧成灰烬的炉中火焰——如果价值千金也能叫‘破’的话。   冬至日即将到来的戍城破除了往日的冷肃气氛。对于城中的居民来说,有神祗一般的齐家军守护,自然是不必担心党项的掠城。固然边塞之事是众人心头难以驱赶的一片雾霾,然而冬至乃是“阴极之至、阳气始至”,这一年的苦恼似乎都会随着渐升的太阳变得昼长夜短。   谢言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包着饺子,眼神放空:“所以为什么我要跟着包饺子啊,难道我不应该去城中看漂亮的姐姐们吗?”齐维桢温和的提醒他:“俗话说‘冬至在月头,要冷在年兜;冬至在月尾,要冷在正月;冬至在月中,无雪也没霜’。这一天是必须要开始数九的,若是不开始数九,明年的耕种便没有办法进行了。”   齐维偃捂着嘴巴在一旁笑:“呦呦呦谢言,不愧是王谢之家的正统公子,真是四体不分五谷不勤!”谢言一把饺子粉就拍了过去,两个人登时笑闹起来。齐维桢在一旁笑笑,又转头看看一旁镇定读书的父亲。即便他终于解除监禁,想必也是父亲授意端木易的。而对于他来说,终于和父亲达成了妥协,这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我做什么?”齐贞吉含笑看着这个放开了绳索的三子,一如既往的沉着文雅,似乎从前那一次弃城的疯狂举动与他无关一般。   齐维桢正视着父亲,金褐色的瞳孔微微闪动:“只是觉得,父亲大人可称得上手眼通天。”   齐贞吉微微一笑:“我从小时,我的老师喜欢要他的学生做选择,可是他奇怪的很,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老师只是含笑不答。有一天,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孔子弟子公孙赤出使齐国,冉求替他的母亲向孔子请求补助一些谷米。孔子说:‘给她六斗四升’。冉求请求再增加一些。 ‘孔子说:再给她二斗四升’。冉求认为太少,给了公孙赤母亲更多。孔子说:‘公孙赤到齐国去,肥马轻裘,威风凛凛。我听说过,君子只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帮助他人周急不济富,对年轻人救急不救穷,这是君子的态度。”他看着面前少年英俊的儿子,谆谆轻言:“老师问我们,帮助其母是为民善,但助充粟之家却又为民之恶,若是你们会如何选择。小三,你会如何选择?”   齐维桢略略思索:“汉大夫曾经铲除家中果蔬织物,是因为已经有国家俸禄,不愿意再与民争利。如果是我,会劝冉求削减自己的俸禄专供老母,冉求是官员,既要饱食汉粟,又不能抛弃母亲。说到底,这事情不该除了冉求外的任何人负担。”   齐贞吉只是一动未动,黝黑双眼看着他。   齐维桢心中一紧:“难道孩儿选的不对?”   齐贞吉忽然冷淡看着他:“问题是,你想要如何做,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别人?”   齐维桢愣住——低低吟喃:“能与人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不能与之言而与之言则失言…父亲你——”父亲你只是选择将所有的想法都隐藏在高墙之内罢了。   他敛敛眉目,复又淡淡一笑:“那么我猜想,只有您获得老师的赞许了吧。”   齐贞吉露出一个颇带神秘的笑意。   齐维桢看着面前的父亲负手而立,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打击他那幼稚的勇敢:“只要你能做的滴水不漏,这便是成功;一旦被人识破显扬,那就是失败。谁管你去如何实现呢?可是你不仅闹得人尽皆知,也未救出姜小姐。小三,你要好好想想,你那忠贞守礼的性子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他羞愧的紧握双拳,父亲如此的责备令他更加难过。父亲并非嘲笑他一心违命救人的天真幼稚,而是对他尚未思虑周全而感到失望。他大张旗鼓的弃城而去,毫无半点隐藏,整个禁军队伍都会知道齐贞吉的儿子私自出关。事实上,他明明可以选择更为理智的办法去救人,江湖上爱财惜命之人并不比他差,都可以成为隐藏的打手,他甚至可以发动更为广阔的人脉网。然而——他却为一时的冲动所惑。   父亲…他望着面前始终难以企及的身影,心中低低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齐将军虽然是完美的老男人,但是也有老男人的错误(滑稽) ☆、齐维桢   今年的戍城有些不同往年,边塞城镇上驱邪的大红色本来已经略带俗气的热闹,却被不知哪里飘来的芰荷气息吹散了步伐。那稍显清淡香气总是若有似无的飘荡在将军府邸前,丝丝渗入每个角落。   谢言掸了掸身上水雾般的香气,手中的波斯水晶在阳光下亦沾上了清香的雾气。水晶反射出谢言那柳叶眼微微睁大:“怎么北地如此寒冷,还会有南国香气呢…”那荷花般的雾气好似一个美丽的金丝笼罩,将将军府邸围绕在其中,谢言几乎以为是妖异作祟了。   齐维偃摸摸下巴,假装郑重的说:“本来我都不想告诉你了——其实呢,自从这几日恢复同上市榷之后,一股脑儿就涌进来好多商旅。听说最近几天来了一个西边的乐舞班子,那可真是,啧啧…”他看着一旁熏香旁的齐贞吉镇静的坐在一旁读书,几乎要跳出窗子去。谢言哼哼半响,转转眼睛看着一旁的齐贞吉:“姑父,其实呢,边关将近,外面这么热闹,咱们应该体恤将士,放他们出去见识见识戍城平日的热闹才对嘛…”   齐贞吉哼笑一声:“又坐不住了?”   谢言“嘿嘿”笑着:“姨夫天恩,放我们兄弟出去玩玩儿吧。”   齐贞吉修长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桌,淡淡吐出一口气:“唯有陛下才是天恩,千万别认错了人。”   他右手一指正在摹写羲之的齐维桢:“把他带出去,看着就心烦。”   谢言笑嘻嘻的拉着齐维桢出去:“姨夫偷笑着说烦你,这是特意放你出去散散心呢。”他双手背过去吊儿郎当的看着低头沉默不语的齐维桢,柳叶眼轻轻扬起:“你别再插手其中了,别人不相信,姜大人难道不值得相信吗?”   细密发丝挡住的双睫微微扑闪,齐维桢忽然立在喧嚣的闹市中。周边袭来的喧闹声变成了在往利帐中戚骨阴沉的声音:“姜灵均已经和嵬名二王子有染!”   金褐色的瞳孔似乎染上过分耀眼的光芒,那总是深深隔膜着的眼神变得清晰而锐利,突然放在在面前几乎吓得谢言一惊:“你不会明白,我羡慕她的一切,自由也好、果断也罢,那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办法保护她的希望和自由,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   谢言几乎是心中几乎是半吊着看到忽然异变的齐维桢。说起来这个小表弟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   王谢二族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乌衣巷之后,侧帽风流的传奇也几乎难以寻觅。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可鄙的笑话,王谢二门不得已与新兴的贵族和布衣新贵结成联盟。尽管如此,齐家是特殊的上古贵族,乃至可以追溯到更前的洪荒中去,皆因为他们的祖先是永远被人称颂的圣人。而谢言也曾经庆幸自己生在谢家,也许对很多人来说老牌贵族已经是昨日黄花,但是对于生在王谢之家的人来说,只有他们知道自己所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家国和家族、婚姻和爱情、兵法与儒法,家族需要做的是权衡。   国家可以灭亡,因为任何人都可通过文人的笔杆子成为上天之子,甚至可以假托世家。   可是世家不能够灭亡,因为一个世家的灭亡代表着一种簪缨文化的消失,这种消失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毁灭性的,那就是再也没有任何俊杰可以体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快感,无法和最高权力者博弈,是强者的一种缺失。   王谢之家聪明的选择了成为半副属性的产物,让自己流进其他尊贵的血液中。   然而还是出现了一个意外。   谢家一位体弱多病的远房姐姐,她幼年失去了双亲,但是永远在温柔的笑着。她没有先代谢道韫的骄傲,亦没有谢月镜本家高贵的身份,唯一可以同王谢之家相媲美的,就只有同晋安帝司马德宗皇后王神爱一样多情苦命的一生。   在他的印象中,齐维桢很亲近这位姻亲姐姐,从小就过分乖巧的表弟也许喜爱观之可亲之人,姐姐那清弱却温柔的声音总是回荡在表弟身边。   “来啊,来啊,姐姐带你去看自由生长的牡丹花…”那温柔的声音止于十几岁。似与为了维系家族关系的王神爱一样,她嫁给了一个连痴呆司马德宗都不如的人,那是一个布衣出身前途光明的仕子。他面对温柔典雅的妻子更多的态度是永无止境的贪求与渴望,凭借旧世家的名声堆积起来的浮光掠影占据了在京城的地位。   “姐姐呢?”幼小的齐维桢这样问他。他告诉表弟,姐姐嫁人了。他被迫带着这个半大豆丁去探访姐姐,然后听到了一阵暧昧的声音。   暖阁内诱惑的粉红色轻纱挡住了男女交媾的声音,他们那位表面谦谦君子一般的姐夫,正驰骋在一位女子的身上,他白皙的后背几乎被抓出欲望的血痕,那是两个人在冲上高峰后的痛苦快意。   “如何!给我叫出声来!爷弄得你舒不舒服!”温和的脸已经被情欲扭曲的如厉鬼一般,那妓子夸张的叫喊着:“啊——啊——奴要飞上天去了!”她挑衅的勾勾眼角,看着一旁麻木空洞的女人:“夫人,夫人在看咱们,咱们还是住手吧!”男人嚣张大笑:“什么世家小姐,就是要让这个贱人看看!一个没用的落魄世家的没骨头废物,在床上都提不起劲儿来。来呀,有名的才女,你不是很聪明吗,学学妓女讨我欢心呀!”   “别看。”谢言捂住了表弟的眼睛,可是他的耳朵会听,他的心仍然会感应。幼小的齐维桢丢开他的手,扑腾扑腾的跑进姐姐身旁,捂住她的眼睛,幼鹿般的眼睛天真的睁着,轻声呢喃:“姐姐,不看;姐姐,不看…”   这位金闺花柳第二年化作了茔坟旁的一缕香魂。似乎是约定好了一般,谢家并没有去追究太多。部曲门生与世家大族纵横交错的复杂脉络,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发生改变,齐维桢却失去了那个温柔的姐姐。然而,他只会呆呆听着,并没有办法去为姐姐报仇,甚至他懵懂到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朵真正自由的牡丹,他们都是人类笼中的玩物罢了。   “你原本可以再任性一点的,齐家会赋予你这样的权利。”那之后两年,谢言站在姐姐坟前轻轻对齐维桢说。   齐维桢睁大一双金褐色的眼瞳,将所有黑暗埋在眼中:“没有任何绝对自由,任何人,都是尘世间的缀网劳蛛。”   谢言冷淡的看着齐维桢几乎淡漠的背影,也许表弟并没有多喜爱那位姜小姐,只不过喜爱他无法得到的东西罢了。   齐维桢心中那一点光亮破土而出,缠绕的和荷花香气如此熟悉,似乎还略略带着熟悉的梅花香味。似忽然失去意识的磨合罗娃娃一般,他机械的走了进去。东张西望的齐维偃被谢言轻轻拉住:“你说的是不是这里啊?”齐维偃大大咧咧的走了进去高声呼喊:“给爷们儿把西边来的乐舞班子叫出来!哎哎,齐小猫儿你干嘛着了魔一样的往前走啊。喂!喂!”   两个人手忙脚乱的上去,却被店家拦住。谢言丢了一锭金子便拉着齐维偃上楼。   柳暗花明后是沙中珍珠般的精致楼阁,在充满硝烟气息的北地,这样如紫贝珠丹铺满的“江南之梦”般的楚地楼阁简直像是忽然飞入的一般。冰晶般制成的舞台上是来自异域的各色乐手。塞种的鼓手,也许还有大月氏和消失楼兰的胡琴手,栗特人手中的小忽雷在灵巧的拨弄着。   “喂,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忽然出现了好多胡人?”齐维偃大大咧咧的将老板拉过来。   那老板是一位笑面弥勒一般的白胖子,他呵呵一笑:“戍城可是古丝绸之路的一片羽毛之地,别看这里经常被战争波及,也容易发战争财,还是冒险家必经之路!”   谢言看着一旁呆立的齐维桢,心中不安的气息慢慢升起:“老板,这个乐舞班子好生怪异,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笑面弥勒一般的老板神神秘秘的笑而不语,谢言也笑着在袖间偷偷递过去一锭金子。老板忽然绽开眉头:“是西边来的。”谢言手中的刀和金子同时抵了过去,低低的在对方耳边密语:“别贪心太多,再不告诉我实情下一次就将你的头送回家中。”白胖子老板见好就收,甚至不敢擦掉滴落的汗水:“是‘迷灵域’,他们是那里来的。不过业内的人不能随意告知他们的身份,请军爷饶命自便,千万别告诉他人是我透露的消息。”爽朗的笑意重新挂在谢言脸上:“那么你也要遵守规定,今天来到这里的,没有什么军爷。”   不知何处传来的古编钟声,清灵神秘的异域之曲如明灭的丝绸一般渐渐响起,在朦胧的幽蓝光晕中,一个身影缓缓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灵均回来啦~ ☆、舞姬   石榴红的垂丝纱丽优雅的披散在空中,少女染着火红豆蔻的纤细指尖叠成带有诱惑性的滋味挑起,含苞指变为垂露指,又跟随着神秘的鼓点伸开来滴露式,本来是异族饶有风情的风姿,却因为少女如南戏般柔美多变的手姿而更加柔软轻盈。朱红色的头纱上是美丽的吉祥天,随着少女轻轻摇荡的头部,周围的吉祥鸟也如飞翔一般。   带有诱惑性与力量感的身体如美女蛇一般妖娆多姿,上身的乔丽上缀满了大朵的红火石榴,却又勾勒出清灵的银色百灵鸟,包裹住她丰饶的上身,茜色大摆裙上复杂的八部天神金刚怒目般的怜悯众生,似乎附身在美女蛇身上感悟世间情欲一般。她动动纤细的腰肢,缠满金玉朱穗的手腕发出清脆的声音。   少女脸上是斜飞的胭脂色,额头一粒朱砂红在灵动诱惑的桃花眼上微微闪耀着,那模糊不清的神色令人不禁遐想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也与还有微微翘起的红润嘴唇。   众人开始口干舌燥的看着这位异族美女,她身上具有天竺美女有力健康的腰肢,却更加白皙纤细,而最令人们奇怪的是,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点若有似无的荷花气息,和偷偷掺杂在其中的干梅花香味…   齐维桢浓密的睫毛微微闪动着,周身气息变得更加暧昧不清。   谢言心中有些担忧:“小三儿,你怎么了?”一旁几乎要流着口水的齐维偃已经完全被眼前美丽的舞姿惊呆了,一把抓住那白面老板:“喂喂老板,这个是什么曲子呀。”那老板看着一旁的谢言,擦擦冷汗:“这是婆罗多舞,是敬献神灵的舞蹈。说起来那舞姬身姿真是美丽,白皙的甚至不像是天竺女子。”齐维偃摸摸下巴,似乎极感兴趣:“我们中原人过了成人礼额心就无朱砂了,她这打扮着实怪异。”老板似乎极有研究,忙着讨好:“传说那湿婆舞王就有第三只眼睛,只在舞蹈时睁开,三只眼睛分别洞察过去、现在和未来。为了敬献神灵,自然要虔诚一些。”   天竺琴声音不似中原清商乐般清灵,总有中丝丝入扣的缠绵欲望反复交缠着。那糜烂的乐音忽然一遍,战士的大鼓声却夹杂而起。少女手中忽然多了一把细细的剑,仿佛一位美艳舞姬忽然走上站场,手中的剑花轻巧的舞动着,那剑滑在指尖的声音如金丝裂帛之音,但却未在少女指尖上割裂出任何痕迹,简直如魔术一般将身体当做细刃的一个刀鞘,任这锋利的杀人刀具随意飞舞。   “厉害…”连谢言都不得不赞叹,这舞姬的天竺舞带着汉女的柔媚,舞剑时却又夹杂天竺女子的刚健力道。这舞蹈令人叹为观止,几乎可以赛过宫宴中那千篇一律的乐宴。   “小三,又怎么了?”谢言眼尖的看着齐维桢那自进来后轻轻颤动的手指,那动作似乎临危冰人忽然获得生机一般。交错暧昧的冷蓝色光线打在齐维桢脸上,那平淡无情的面目似乎从未有过半分振动:“没什么,只是觉得,真美…”   琴声鼓声戛然而止,舞姬眼中的双眸微微闪着在人群中扫视了几眼,轻纱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弯。她抬起纤细玉臂轻轻一指,人群中顿时爆发出男人们厚重的骚乱声。那视线齐齐朝着齐维桢射过去,男人们或是嫉妒、或是艳羡的声音齐声响起。   “这个小白脸儿的命真好…”   比起手舞足蹈像是中彩一般的齐维偃,谢言便冷静的多了,一旁阴暗角落里,分明站着几个令人熟悉的身影。他看看齐维桢,心中那奇怪的敏感慢慢扩大,难不成小三感觉到了什么?   端木易突兀的出现在这里,仍然是雍容端正的模样。令人奇怪的是一旁微微驼背之人,这人的气息几乎已经化为轻薄的空气。但是他身上那穿的极不规则的束身便服却好似一个极为落魄之人,那气息来到齐维桢面前忽然隐现又骤然落下,仍然只是轻轻低着头。   齐维桢三人拱手一拜:“端木大人,这位是…”端木易淡淡一笑:“这位是天武卫申屠苍梧大人。”齐维桢与谢言自然尚能端平自恃,齐维偃的却露出了罕见的厌恶情绪,只粗略行了半个礼。他冷哼一声:“申屠大人是天子近侍,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边关吃沙土饭的,为何不直颜面人呢。”   齐维偃保证自己一声没听过这么令人滞塞心塞的声音,仿佛似炭火梗在烧伤的嗓子中一般,申屠苍梧发出晦涩低语:“在下背颈处为人所伤,还请见谅。”谢言一把将齐维偃拉到身后,打了个笑脸:“申屠大人莫怪,最近这小子被姑娘甩了心情不好,回去我再教训他。”   “谢言你——谁被甩了!”齐维桢在谢言的示意下迅速的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窃窃私语声已经停下,端木易忽然露出一个了带笑意的眼神:“三公子真是人品风流,竟然被这西域舞姬钦点为入幕之宾。”他凑近齐维桢的耳朵,那笑隐含深意:“可小心了…”   齐维偃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手舞足蹈的狰狞不止:“支道承那狗东西派过来的人,不如在这里就给他解决了。妈的这家伙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和那老狗一个样儿!”谢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扇子附庸风雅的大力扇着:“你就不能看看场合吗,这两天快把朝廷来的禁军近侍都得罪遍了,是想告诉今上咱们抗旨不尊不成?”他看看一旁的齐维桢,似乎在等待什么发生,遂嘿嘿直笑:“小三,你不错呀,这小妞儿邀你去春风一度,看她这么神秘美丽,估摸是哪里来的狐狸精思春下凡了。”齐维偃哈哈长大嘴巴:“也许面纱下其实是个毁了容的丑八怪不说。”   齐维桢接过面前突来的一杯酒,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异族美男子,精明闪亮的眼睛看不出年龄来,他没有浓密的胡须,尖尖的下巴淡色无须,像极了东京都中的妖美娈童。男人爽朗一笑,随口就是流利的汉话:“客人好大的胆子,不怕我在酒中下毒吗?”齐维桢歪着脸哼笑一声。男人绿水晶般双眼滴溜溜转着,笑起来晶莹剔透,轻轻的行了半个手礼:“尊贵的客人,我是西方来的康胡儿,您真幸运,我们最美丽的舞姬看中了您,希望您陪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齐维桢袖中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似极不在意的轻轻一问:“我这个人怪异的很,不爱胡女身上那味道,要有梅花香气盖住才好。”康胡儿嘿嘿一笑:“要有要有,不仅有梅花,还有荷花,反正都是中原人喜欢的花!”   齐维桢跟着他向前走,背后的谢言可是坐不住了:“小三,你干嘛去!”   齐维桢忽然回首微微一笑:“自然是赴美人之会。”   他走到那弯弯绕绕的阁楼上,浓郁的青桂香混合着鸡骨香气充斥着鼻尖,连一丝荷花和梅花气息也无。好辛辣,感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齐维桢无奈的摇摇头笑着,莫不是自己得罪她了不成?摆了多少的刀光剑阵来招待他呢。内心中忽然有一种升腾的喜气,想起在大漠中发生的日日夜夜,他忽然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内心那阴暗的一面却又不肯低头,有句话始终像沉石一般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如果她真的变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可惜由不得齐维桢片刻思考,身体已经被开门而出的少女轻轻一拉,她柔软的身体轻轻伏在他的身上,在喘息声中敏锐的听着周边的动静。   少女娇媚的高声喊出略有生涩的汉话:“人家不要…”武人的习性告诉齐维桢,外面的探子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看着身旁几乎与自己腻在一起的少女,忽然淡淡调笑:“人走了,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少女一声不吭的拽下了头纱,那久违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果然是她…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放在她赤裸白皙的双肩上,他忽然着魔似的抚上她修长脖颈,希望将她细细的勾勒出来。也许这不是一种思念,而是一种庆幸,庆幸她完好无缺的回来。   灵均面无表情的扔掉他的一双手:“好肉麻…你也太热情了点儿。”   齐维桢一愣,忽然大笑出来,那声音几乎再无丝毫阴霾。   灵均白着眼睛看着一旁的少年,或者几乎说已经成半长成的青年,怎么最近遇到的男人都变得莫名其妙的。   齐维桢止住了笑意。心中也许不止一次的相信她总会再次回来,因为他不相信那双明亮夺目的眼神会忽然消失。可是预想了千万次的场面,却不想是现在的相遇方式。   “这么说,我成了你的‘入幕之宾’。”灵均看着那老成面目上忽然露出的温雅面容,似乎与另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重合了。心中那无形的痛忽然涌了上来,她轻轻露出了一点哭泣般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蓝瘦香菇,生气。昨天大晚上发章,整整一个月一直日更,我写的也不敏感,怎么就得二改啊,强迫症不能忍中间少了一天。 ☆、密约   空气有一瞬间的滞塞,齐维桢楞了一下,看着面前郑重其事要求盟誓的姜灵均:“你这是…什么意思?”   偏偏对方轻轻勾起来薄薄的胭红嘴唇,笑得极其冷静:“我不是不相信你,这算是我的后遗症吧。逃出嵬名部落后,发生了…很多事情。”齐维桢看着那细微的闪避神情,他不难想象,一个无比美丽的年轻少女孤身流落在外吃了多少苦头,竟然被削去了几分之前的疏狂气息。灵均密睫微剡,遮住了复杂的神情:“对不起,我想我以后也许会告诉你,但是希望你在此事解决之前不要透露我的消息。我现在心中很乱,也许是——”   “近乡情怯。”灵均抬起头,看见齐维桢温柔的笑笑。   她轻轻一愣神,心中却忽然释然一笑。这个人还是如此温柔细致,他没有那人的霸道野蛮,总是像细密的雾气一般滋养他人之心,有若冬日之日。而那个总是冷漠盯着自己看的少年,却像夏日之日,将人的骨肉血缝都傲慢的折磨殆尽,即便如此,那个人他…   “你怎么了?”齐维桢忽然轻柔的抚上她的发丝,细密的衣料也若有似无的蹭上她的肌肤,倒是让灵均微微不适。这个发乎情止乎礼的世家少年忽然变得有些…轻佻随意,实在是她始料未及。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对方偷偷躲开那修长的手指,齐维桢感到那柔软的乌发在心中瘙出一道莫名的痕迹。   她抬头一看,齐维桢的脸上仍然平和安静:“既然要做戏,便将戏都做全了,这才是完美无缺。”   灵均心中已经扎耳挠腮的高声呐喊:明明探子都已经走了啊!   右手忽然被有些粗粝指尖捉起来,是不失温柔却有些强硬的力道。她挣扎几下,发现一向温柔的齐维桢有几分不可置疑的神情:“不是要来盟誓吗,你放心吧!”   清脆的三声击掌声响起,她的手却仍然攥在对方的手中。从掌心中传来的微润汗意似乎勾连着少年的脉搏,一反沉稳的脉动,那是有些不安、欣喜夹杂着不清不明的莫名情绪。   灵均忽然感觉对方周身散发着一股温和却骤然升起的灼热气息正在侵袭着自己,她翻手制住对方的手腕,将一股清凉的内气送到他手腕之中。齐维桢那廖乱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他看到少女低垂的睫毛上斜飞的殷红胭脂绘影,似观音神像上怜悯众生的微挑凤眼。   “别动,你的气很乱…”灵均轻轻提醒他。清凉的气息由手腕进入,将心中那股交织的怨忿之气慢慢平息,重新回到了丹田内口。齐维桢睁开双眼,金褐色的眼睛仍是四平八稳的看着她。   灵均看看四周的空气,狠了心贴近了他的耳朵:“我和那个康胡儿也不过是交易,他们这一群都不是能完全值得信任的人。”齐维桢似乎总是能一针见血:“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灵均淡淡勾勾唇:“那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齐维桢看着她忽然微抿的双唇,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走后——你走后,姜大人先是欲请友人相助被阻,后趁榷市开时与令狐前辈、容前辈出城,我也随之跟随,当时我们杀进往利部,那部族气氛极其怪异,似乎在内乱中,自然不能匹敌我们。可惜——”   那时候啊,齐维桢的思绪慢慢飘了出去…   茫茫古道,四个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渺小。姜楚一的脸色始终不好,尽管还维持着沉稳的表情,可就连齐维桢都看出来,就像一只完美的玉器开始由内而外的崩裂开来。   在滞塞的关口,沉默许久的令狐曦忽然大笑出来。   他看了看一旁的姜楚一,眼睛略带笑意:“姜兄,你同西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如今再想到党项,心中怕是吃了黄连吧。”   容桑叶的柳叶刀几乎已经到了他的喉咙,冷漠的声音随即响起:“你再多说一句话立刻去死!”   姜楚一似乎被最后一根稻草击垮一样,耳朵中听不见更多的声音,只是想着戚骨那冷漠的眼睛告诉他,她的女儿被嵬名二王子玷污劫走…他心中一急,一口血呕了出来。   容桑叶立刻对令狐曦怒目而视,对方尴尬的笑了笑:“我以为这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来着…”   “两位还是别闹了,姜大人怕是要撑不住了。”令狐曦转头一看,那一直沉默温和的少年忽然开口,金褐色的眸子挑出莫测的弧线,虽轻轻一句,却不由得让人不信。这少年人话不多,但是刚才在往利部出手干净利落,到底是后生可畏。   齐维桢将温汤一点一点喂进姜楚一口中,柔声安慰:“姜大人应该能相信你的女儿,她聪明果断,普通人不能将她怎样。”姜楚一心中苦笑一声,看着少年轻轻闪烁的双目。明明连他都有所怀疑,偏偏还来安慰自己,真是苦了齐三公子了。   齐维桢忽然展颜沉静一笑:“我知道姜大人始终觉得我在这里心中不安,这与您无关,更与姜小姐无关。我承诺姜小姐救您,迫于形势却龟缩在戍城中。但是我没有再三失信的习惯,这是我的赎罪而已。”   姜楚一忍住痛轻喃:“但是齐将军…”   “父亲那里我去自领。”齐维桢淡色的瞳孔毫无波动,那一瞬间连姜楚一都摸不到其中的滔天巨浪。   可惜事与愿违。在即将到达嵬名的时候,骁勇的黑色骑士预兆着死亡一般踏着黄沙袭来。   “天灭我…”姜楚一痛苦的跪在皑皑白雪上。奔腾的马蹄声带来的是地狱恶鬼的催命符,将他多年支撑起来的心灵射穿。   陛下,您为何如此对待我?   天空不知道何时飘起柳絮般飞雪,端木易只看到白雪中白色的身影透出一种下世的惨淡来。何必如此执拗呢,姜大人?端木易轻轻心中叹息。   “叛逆贼子姜楚一立刻下马伏首!陛下有旨,军师祭酒姜楚一私自弃城出逃,擅离职守,且与西辽有颁金之嫌,特命禁军缉拿姜楚一及其同党回戍城严加看守,特此!”李伏虎厉声举起手中金牌,眯笑的眼中射出冷厉的光芒。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白雪中苍白的脸更多的是无奈与愤然。姜楚一忽然觉得这条命在多年前应该随亲人共赴黄泉,也省了这永永久久的折磨。他疯魔般大笑:“陛下!陛下!为何一定要逼迫于我!”手中的剑疾驰而出,如白虹贯日般割裂了细雪,白色身影也如缥缈锋利的死神一般逡巡在黑色铁甲指尖,李伏虎勉强撑着被割伤的四肢大声疾呼:“姜楚一,你要想好,你若是抗旨不尊,受害的也不止你一个!”那白色的身影丝毫未停下,端木易一边撑着对面的齐维桢一边感叹,这种毫无滞涩却杀气四溢的剑法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不过…   他重重挡住对方沉厚有力的剑击,微微一笑:“久违了三公子,齐将军特意嘱咐我,要我将您带回去呢。”齐维桢金褐色的眼珠微微闪烁,手中的仍未停止攻击。端木易轻轻赞叹:“真是长江后浪!”   冲击的尖音忽然发出一阵闷响,黑色玄铁兵中那飘逸的白色身影慢慢倒下,暗黄金鬼手沾上美人细颈上的血液,仿佛生了令人作呕般的铜锈。武士收回他的鬼手,重新套回手上,两块金牌便扔到受伤的姜楚一面前。杀的六亲不认的姜楚一微微抬头,漂亮的桃花眼沾上冷漠的神色:“申屠苍梧…是你。”   申屠苍梧的头仍然低低看着雪地,或者说他的头从未抬起来过,与狠厉的出手相比,那声音却再平淡不过:“太原令狐氏、兰陵萧氏、弘农杨氏,还有…齐氏。姜大人名望天下,您的党羽也并非一人吧。还是您想要您的这几位朋友一起死呢?”   端木易眯着眼睛笑笑:“三公子,您觉得呢?”   茫茫禹迹,九州皆寂,姜楚一心中一片苍凉,慢慢闭上了眼睛。   灵均不能抑制自己,她已经不敢再听下去,父亲在白雪中一次次的被伤害,为了救她不惜成为归正人,被旧敌构陷至此,却又为了不连累旧友而放弃这一切。   她强自镇定的对着齐维桢笑了笑,对方忽然沉声抓紧她双肩:“不想笑就别笑,即便你责骂我也别逞强。”   眼泪不受控制的留下来,她轻轻颤动着:“你已经违抗父命,我已经感激你这片心意。齐将军那里…”齐维桢垂下眼角:“已经解决了。”她看着那失神又悲痛的少女,心中似被万箭穿心,只觉得自己旧日所做都是一场笑话。有这个胆子去违抗父亲,却又半途而反。齐维桢自嘲笑了笑,他这样的人,终究是无法真正展翅高飞追寻自由…   灵均迅速冷静了下来,瞳孔中的两簇火苗慢慢燃起:“三公子,现在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对我的恩情我日后再报。”   齐维桢看着那一身火红艳丽,微微一笑:“我知道要怎么做了。一直想和你说一句,你的舞真的很美。”   俊美带着几分温雅的五官温柔轻绽笑容,灵均不禁有些暗自红了脸,他还是沉着一点吧,这样子一笑简直不知道要迷死多少无知少女呢,还好自己已经有些历练。两人对视着半响,忽然对着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灵均回来了!我好喜欢美人爹,可是注定要一直虐他,不过后面应该会写他的番外,因为美人爹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哦。 ☆、归来   齐维桢一进屋中就觉得气氛不对了。各种各样热辣的视线火热的注视着他一脸淡然的走进去。他看了看一旁端坐的黑衣剑士们,莫名的弯了弯嘴角。   父亲大人呵…总是不遗余力的和御座上的人玩儿这样幼稚的玩偶游戏,偏偏两个人都乐此不疲。   安静的大厅内忽然出现一声轻笑,端木易轻轻拱手:“三公子一向循规蹈矩,圣上亲赞我辈楷模,没想到也少年风流。不过眼下战事已经过去,将军也别管的太严。”   齐贞吉爽朗一笑:“哎,这几年我也渐渐制不住他了,孩子长大了,也慢慢开始拗起来了,还望都指挥使在圣上面前别把我这儿子的风流事儿说出去,丢了我这张老脸罢!”   齐维偃一旁连着翻了几个白眼:“这群人演戏能不能有个完…”   齐维桢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雍容端正的端木易,而是另一个人。他亲眼见到这个人手中诡异的鬼爪是如何伤了姜楚一的。天武卫指挥使申屠苍梧,有意思…   齐贞吉和端木易相谈甚欢,似乎对方完全没有带来皇帝陛下的任何责骂,齐维桢躬身而至,亲自为三位来使奉茶,自然恭敬之极。即便是端木易也微微含笑看他,眼中颇有赞许。李伏虎只是叹了口气,复轻轻一笑。令齐维桢意外的是,申屠苍梧竟然也看了他一眼,一杯而尽。   端木易深深看了齐维桢一眼,带着部下走出门外。   齐维桢似忽然处在暴风眼中,初始是小声的嗤笑哼笑,复而是一群男人们纵横交错的大笑声。   他环视一圈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齐家部将,轻轻哼笑了一声。   齐贞吉把玩着手中的精致匕首,略微上调着眼角:“小三,你的叔叔们这是在笑话你呢。昨晚一夜未归去哪里了?”   齐维偃激动地偷偷和谢言咬着耳朵:“我看到咱们大将军嘴角露漏笑了!”谢言一巴掌把他的脸拍到一边嗤笑:“就你眼睛尖。”   齐维桢微微摇头,笑声淅淅零零的渐渐散落下去。   手中的匕首轻轻的投在冰壶中,齐维桢平淡直言:“大军班师在即,我们也要回城了,禁军已经引秦凤道的安抚司军在此驻扎了,戍城新任县令也即将到任,以后的事情无须再管。”   齐维偃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将军,那周乾将军的事情怎么办?还有戍城那个弃城而逃的县令,那家伙是支道承派过来的!——”他心下一惊,虚着头看看面前的齐贞吉。齐贞吉面色仍旧平淡:“我说了,那之后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香炉中的香气越烧越浓,姜楚一整个人似置身于令人沉迷上瘾的毒气之中,胸口的剧痛已经散去。他不禁微微苦笑,这半辈子得罪的人和交过的朋友一样多,可惜敌人都会趁机踩一脚,而朋友却不会都雪中送炭。“妙仪…”唇齿间咬着多年前早已经销声匿迹的字眼,姜楚一露出了怀恋的神色。   “冰壶者,清洁之至也。君子对之,示不忘清也…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那时候她站在芙蓉楼上,桃花眼微微扬起浅淡的笑容:“阿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你的心太执着,太干净,就像纯洁的冰壶一样。你的本性,大概永远也不会改变吧…”   她果然很了解他,这一下子,十几年过去了,不文不武,不成不就,他这半辈子为世人成就了名声,于他而言终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大人,喝口茶吧。”忽然而至的齐维桢温声提醒。   姜楚一微微点头:“三公子终于解禁了吗,齐将军到底还是爱子情深。”   齐维桢忽然展颜一笑,姜楚一甚至觉得那笑容成熟十岁不止:“有时候闹出乱子也好,‘谢家宝树,偶有黄叶,青骢骏骑,小疵难免。’如果世家公子太完美了,那御座上的人可就不美了。”   姜楚一心中苦笑,齐贞吉比他更了解陛下,哪怕是两人游戏一般的演戏,也要演的逼真,演的漂亮,演的外人看的云里雾里的。这二人也算是天生关公战秦琼,腻到一起了。   他微微扫视周围,轻声低言:“是不是小女有什么消息传来。”齐维桢微微吃惊:“难道血缘真有天数?我尚没有多言一句。”姜楚一微微一笑:“小女也不是蠢人,自然懂得在军府周围布满莲花气息,那就是暗号。”齐维桢据实告知:“姜小姐与西边的商旅达成交易,假扮舞姬混入其中,又以在下所赠梅花香气提醒我。她现在很安全,只是似乎知道姜大人被圣人所派禁军监视,怕您于性命名声有亏。所以请您想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姜楚一心中那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已经描摹出女儿那美丽的面容。“她…现在怎么样了,吃的好吗,睡得好吗?”齐维桢轻轻一笑:“姜大人真是个慈父。”   姜楚一感激看着他:“之后的事情,还请三公子相助了…”   冬至过后三日,城中的送神气氛慢慢消去,但人们又将迎来下一个节日。每日请神祷告,才会在战争中获得生存的机会,至少戍城的民众是这样想的。在兵乱中度过的生命开始麻木而慌乱的信任神明,而刻意忘记和忽略死亡的存在。   只可惜在这一天,即将撤走的齐家军被沉重的敲门声所敲醒。戍城的民众一向对齐家敬若神明,看到此人如此无礼,都前去看热闹。一传十,十传百,竟然齐齐聚拢与此。一个粗布麻衣的少女面带怒气的敲着大门,任谁劝都不听:“我是军师祭酒姜楚一之女,特来敬献党项地图!我是军师祭酒姜楚一之女,特来敬献党项地图!开门,开门!…”   大门徐徐打开。齐贞吉与端木易带领众将鱼贯而出。姜灵均回来了?!这不啻于一个惊天消息,简直如水入油锅,搅得这局面又安静又乱起来。   围观众人看着高呼少女,虽粗布乱服亦不掩国色,更兼气质清明,绝非奸恶之徒。这少女一见到齐贞吉立刻跪了上去,几乎落下泪来:“晚辈随军前来,家父走前曾说‘如有不测,要留着命去党项探听敌情’。晚辈在战场上不幸被掳走,为实现父亲愿望,遂趁机收取党项镇略图,没想到回城便听说家父为救我被□□。今恳请将军怜悯告知今上,愿以镇略图救父一命!”   众人听了心中不禁百感交加,两军伤亡,累及弱女。姜大人的女儿被掳塞外仍不忘家国,实在可敬可佩。可是姜大人救女也是情理之中,又怎么会被皇上□□呢?!   端木易笑眯着眼睛始终未曾张开:“原来是姜小姐回来了。那小姐可否进屋详谈呢?这人多口杂,姜大人一事还是不要透露给乡民知道。”   灵均低垂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臭皇帝不是爱面子么,让天下人知道你的破事儿!   李伏虎看了看一旁罕见皱着眉头的申屠苍梧:“大人这是怎么了?”申屠苍梧半伤的脖颈仍低低垂着,却带上几分苦笑:“我不习惯被女人盯着。”李伏虎回头一看,只见姜灵均毫不羞涩的盯着申屠苍梧看,似乎知道他对女人敏感似的,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几乎要将申屠苍梧的毛孔刺穿。那双黑洞洞的桃花眼睛没有一点表情,偏偏就能感到其中射出万把刀子。他一低头,她就死钉钉的看着;他一抬头,她偏偏就忽然看着窗外的风景。   李伏虎眯笑的眼睛也站不住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么可怕…”   端木易极有风度的捧了一杯茶,灵均一脸受宠若惊:“怎么好意思麻烦大人,我现在是罪臣之女,千刀万剐也使得。不知道将军何时奉命执行,小女也好随父亲去了…”   谢言差点没笑出来,这戏演的好,简直唱作俱佳,活生生一出冤枉忠臣的《赵氏孤儿》嘛!   端木易温言相劝:“听说姜小姐得到了党项大致的镇略图,这也算意外之喜,不如姜小姐将此交给我们,也好为姜大人平反。”   姜灵均楚楚可怜的咬着唇:“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心绪不宁就画不出图来,恰好不在父亲身旁我就心绪不宁…”   谢言和齐维偃捂着对方的嘴差点没笑出来。   端木易轻轻抱着臂瞄了一眼被盯得发毛的申屠苍梧,无奈笑了笑。   几乎无法再强装镇定,她在禁卫军监视下走近屋旁。齐维桢忽然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近乡情怯,不必惧怕…”灵均打开门,朝思暮想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面前。父亲苍白美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在一瞬间忽然变得释然了。   她身体几乎没法站稳,小跑着扑进温暖的怀中,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渐渐落了下来:“爹…我回来了,女儿回来了!爹…”父亲温柔细腻的指尖摩挲着自己的头发,灵均的心终于落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疯狂玩儿游戏…… ☆、作图   灵均看着身边端坐的三位禁卫军士,皇帝的影子若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的守在他们身边,她也仅仅可以同父亲说几句不咸不淡的慰问话罢了。她抬头看看姜楚一平淡的神色,父亲对天子近臣几乎没有露出半分以礼相待的态度,倒不如说,反而是极其冷淡的。   灵均心中慨然,父亲和御座上的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从来这都是他心中的雷区。   她躬身起立,端着手中的茶壶为三人恭敬奉茶,亦尊敬对申屠苍梧。   申屠苍梧手中的盖碗“啪啪”的轻声敲打着,李伏虎笑得更加深了,这申屠都被眼前女孩子弄得毛楞了。   苍梧手中女子般苍白的指尖不停的敲打桌面,似乎在暗示着某种指示。灵均淡淡开口:“大人不要着急,绘图是件难差事,若无规、矩、准、绳、表、丈杆、步车都不可,眼下我们无法实地测量,便只能尽量搜罗工具,待小女用肉眼度量再走比例。”李伏虎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我朝虽然是极盛世,宫中绘图尚有困难,我看姜小姐却深谙此道,不知是不是以待日后留用呢?”灵均心中冷笑一声,这几个人巴不得总说一些绕圈子的话把她陷在坑里呢,行军打仗需要布阵图,不就是想让她承认有不臣之心么。   她不咸不淡的看看三人:“古人说,‘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本来测量山泽湖海就是王宫户官之事,可惜家父身陷囹圄,小女也就只好学缇萦救父,勉强而为。将一年之功缩在几日去做,不正是为了保全我父女二人这两条贱命么。”   端木易桌下的脚踢了两下他,含笑使着眼色。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别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回头一看,姜楚一百无聊赖的盯着那在空气中散发暧暧香气的香炉,连头都没抬一个。   空气中的气氛变得极其滞塞,屋内人各自心怀鬼胎,偏偏谁也不肯打破这寂静。   扣门声轻启,齐贞吉派下属将绘图工具送了进来。   灵均深吸一口气,将大致框架在心中勾勒一遍,从祁连山和柔狼山的交汇到黄河支脉,斜跨的胭脂山与天堑般的黑水河。父亲在一旁托着腮柔声轻语:“阿灵,你要好好的作图,别让几位大人为难。”灵均颇有些吃惊的抬头一望,父亲微微扬起下巴低垂睫毛看着桌上那张空白的图案,似乎已经预见到它呈御案的样子。   三双眼睛或凌厉或悄无声息的盯着她,额上的汗珠慢慢低落下来,没有大幅度的测量根本就不能细致作图,她也是凭借先前与那位有名的地图大家交流才略知一二,如若一射之地是三百六十尺左右,误差还算大,也就只能方向交会法先计算实际长度再绘。姜楚一看了看她,大概明白女儿想什么:“阿灵,你先将数字报出来,我来口算。”   手中的细炭笔不停的勾绘,甚至连汗珠的都不敢擦一下,柔软的丝巾覆盖在额头上,姜楚一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儿。   门房的东西拿了又送,送了又拿,灵均几乎几次瘫倒在床上。三日下来,她的眼睛已经几乎不能视物。手中的最后一笔停下,她冷不防的跌进一个温热怀抱中。灵均勉强睁开眼睛大吃一惊:“三公子…”姜楚一亲眼看见女儿从自己面前被另一个男人抱走,嘴角慢慢勾起了危险的笑意,看的端木易浑身冷汗。都告诉齐维桢要小心背后的男人了,胆子还真大的可以。   “三公子…可以把小女还给我吗?”温柔的滴的出水的声音在齐维桢背后响起,他微微苦笑,姜大人果然是疼爱女儿。灵均有些不好意思的靠着父亲,齐维桢想必是怕她跌倒才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倒是让屋中人看了笑话了。那边的三位禁卫大人皆是鼻观鼻眼观眼,实则个个拿着眼睛偷瞄着呢。默默的翻了几个白眼,灵均心中不由得鄙视,这群男人真够闲的。   端木易看着那地图,心中啧啧称赞,精细程度和严密度丝毫不输给户部郎官。他看着闭眼歇息的灵均轻声探问:“可是完了?”灵均虚弱的点了点头:“一般绘图都是越靠近中心越准确,远的地方可能会有所偏差,但是大致军防位置小女已经标注出来,大人可以拿去交差了。”   端木易露出温雅笑容:“辛苦姜大人与姜小姐了,本官立即直呈文件,请大人等待今上御旨。不过在那之前——”端木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请二位别屋而居。”   已经是第三日了,睁开眼睛,手无意识的抓取着飘飞的尘埃与空气。在那之后,对父亲的□□反而严格了,明明新的戍城文武官员皆已经到位,偏偏都陪着一个姜楚一耗在这里。   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灵均放下手中的梳子,将门外的齐维桢迎了进来。齐维桢将锦盒中丰盛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灵均看了笑笑:“我觉得我这几天都要被你养成小胖猪了。听说齐家祖脉是高阳郡正在西京陪都附近,有时间也想常常那里的面食呢。”齐维桢将筷箸摆好,遂将她有些虚软的身子扶坐下,金褐色的眼瞳微微一挑:“你若是想尝尝,有机会我定会带你去吃个痛快。”   看着少女有些落寞的笑意,他心中也闪过一丝痛楚。   “别担心的。”灵均抬头看看温言的齐维桢,“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就算今上真的有所忧虑,你已经献图将功抵罪。”灵均勉强硬着脸笑了笑,惶料对方忽然轻轻勾起她的下巴,那眼神异常坚定:“信我。”二人对视半响,心中自结成一片涟漪,齐维桢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出格了一般,有些忙乱的打着掩护。灵均轻轻低下头,轻言一声“谢谢”。她看着这个永远沉稳的齐维桢,不知道他在违抗父命出关救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平静的下了决断么?他是世家公子,甚至连疏于接触政局的自己也知道,齐家是一根处在生死线上的导火索。那金褐色的眼睛中装满的确实深沉的黑色,温柔的话语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向往自由的东西呢?而那双黑色的眼眸,她不禁想到了黑水河旁的执着少年,他的眼睛看着要更加深沉可怕,可是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却又染上过分执着的色彩,对那个大哥也好,对她也是…如果他活下来了,总会有一天要娶妻生子吧,那时候年少时的一切就真的像是梦幻泡影一样了。   瓷器的敲出清灵的声音,灵均看着齐维桢手中盛过的汤,色泽润白,一看便是精心调制出来的。他的脸仍如春风般温文一笑,灵均却感到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正在蔓延。齐维桢贴心的将手中的碗推到他的面前,温柔一笑:“尝尝这个,补气三元羹使用莲藕、桂圆、红枣慢慢煨出来的,你现在气血太亏,需要补补。”灵均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是鲜香无比。她偷瞄着齐维桢,有些欲言又止。齐维桢轻轻一笑:“你放心,假扮舞姬一事我会为你保密的。”灵均心中一笑,这个人总是如此的体贴人心,如春风化雨般,根本不需要她多言。   “你在外面想必是受苦了吧。”齐维桢淡睥着灵均的脸,似极不在意的感叹一句,“若是有人欺辱了你,大可告诉我,自有我替你报仇的那一天。”灵均豁然抬头,齐维桢这话说得太怪了,像是凭空跳出一句一般,却又有压了很久的感觉。她看着对方那张风平浪静的脸,心中却略过那双无法在心中拔出的黑色双眸,低低沉吟:“我要谢谢你,不过我一直手中有剑,他们也没太敢为难我。”齐维桢静静看了她半响,也未再说什么。   齐贞吉甫一进门便看见众人围着炉火一阵嬉笑,他飘身而至,惊得正在咧嘴大笑的赵无咎闷哼一声:“将、将军!”齐贞吉眯笑着眼睛:“有什么有意思的,不如也说给我听听。”一旁的孙赫放下手中的兵书,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老朋友:“这老小子现在极其敬佩姜小姐,听说三公子每日都去探望她,便同我们说个没完。”多日未见的齐明晦掀着垂帘一笑:“孙叔似乎也对姜小姐多有好感。”孙赫慨叹直言:“厉大人守小沛失了性命,若不是姜小姐相救,怕是那一下大刀我便是也死了!”围炉谈笑的气氛骤然而逝,将官们心中的悲愤喷涌而出。嵬名的兵力强大到如斯地步,秦凤道的长官却提供了错误的兵力对比,若非如此,怎么会白白牺牲这么多旧友军人?   赵无咎撮盐入火的爆碳脾气再也受不了:“将军!周乾将军在城外被人无辜杀害,厉坤将军也为了守而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弃城逃跑的县令!难道我们就不追究了吗,咱们齐家的儿郎就为了这群吃软饭的小白脸儿擦屁股?!”   齐贞吉的双眼晦暗不明:“找到周乾的义妹宋之韵,这一切迟早会有所分晓。”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深沉内敛的人总是难写的… ☆、圣旨   端木易端坐在主座上,看到来人不由得轻笑。有意思了,一个小小的戍城,齐家的将军,姜家父女,仅仅是指挥使就连续来了四个。来人剑眉平直,已过而立之年,然而令人深刻的却是单眼纹下的颇有威慑力的龙眼,比起端木易稍带文人般的温雅,更显得武人天生威严。   “参见仇大人!”三人肃穆恭敬。   仇飞廉隐现的气势真正如隐势火山,竟夹杂着隐隐暴烈的趋势。他迅速端坐喝了口茶:“大致事情我已经得知了,宣陛下谕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繁露》有云:受命于天,天意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亦视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今武国公、征夷将军齐贞吉赤胆忠心解戍城之危,朕心甚慰,特进为枢密副使,另赐黄金千两、绸缎若干,钦此!”   “臣齐贞吉领旨谢恩!”齐贞吉敛容恭肃,朗声跪谢。   仇飞廉历来霜寒面容融雪一笑:“圣上带给三公子口谕,齐维桢毕竟少年心性,冲动救人亦在情理之中,以后莫要再犯!”齐维桢微微看着一旁成竹在胸的父亲,果然如此呵…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似乎在等着对另外两人的判决。仇飞廉望着一旁垂首的姜楚一,眯了眯精明的龙形眼:“圣上口谕,姜楚一接旨!”姜楚一轻声出言:“罪臣姜楚一接旨。”仇飞廉仍旧的声音如尖刀般冷漠无情,似乎仍要在将面前遍体鳞伤之人刺伤一般:“圣上先要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若有欺瞒,立即处死。姜楚一,朕问你,何为‘十恶’?”   姜楚一清丽声音恭肃响起:“谓谋危社稷,是为谋反;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是为谋大逆;谓谋背国从伪,是为谋叛;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是为恶逆;灭绝人道,是为不道;不敬帝王,是为大不敬;对直系尊亲属有忤逆言行,是为不孝;指谋杀或出卖缌麻以上亲属,是为不睦;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是为不义;谓奸小功以上亲,父、祖妾,及与和者,是为内乱。”   仇飞廉微微颔首:“姜楚一,你既然知道何为‘十恶’,为何私自出逃救女,勾连西辽,放弃守城官职责?殊不知勾连西辽,是为谋叛;君父在上,是为恶逆;放弃职责,是为谋反;不忠不孝,为大不敬。你又为何上疏直言,言之情理之中?”   姜楚一面含凄苦:“臣与西辽互为敌对多年,西辽恨臣入骨,又如何通辽?臣家中亲族渐少,几乎仅与幼女形影相吊。幼女被掳,戍城军事将平,臣不得已出城相救,又想要刺探军情,绝非私自去职而去。请陛下怜惜孤臣孽女,又念在臣父女献图今上,怜惜我二人之命吧!”仇飞廉静默半响,亲自扶起姜楚一,屋中人具是一惊。他温言相劝:“圣上先是看到姜大人的陈情表,后又看到姜小姐的镇略图,很是满意。只不过姜大人对圣上既有所不敬,功过相抵,就不再为姜大人论功行赏了。陛下口谕,自今日起,解除姜大人军师祭酒之位。”姜楚一颔首谢过。   仇飞廉向众人躬身拜过:“我四人必须立刻回京赴命,诸位就此别过了。”黑衣禁卫鱼贯而出,申屠苍梧那总是低垂的眸子忽然深深望了姜楚一一眼,便走出屋中。   灵均焦急的在房中等待着最后的判决,“啧”的一声,发现指尖已经被自己划出血痕。父亲在她绘图后曾经偷着递给她一张纸条,告诉他已经上呈陈情表,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手下留情呢?房门忽然打开,姜楚一松动的眉目出现在她的面前,均匀的呼吸声飘散在晕满香气的空中,灵均再也无法忍受,放声大哭下来。这几个月的苦难折磨,似乎在今日终于有了一个终结。他们父女二人在鬼门关走了一次,在刀口上舔血般才活了下来。哭这死去的将士、哭这不被理解的冤情、哭这赵国天子的无情、也哭在柔狼山上,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少年…   姜楚一温柔的将女儿抱进怀中调笑:“傻孩子这时候才知道哭,这几个月来又胆大妄为又使性子,还知道哭。”灵均看着父亲那张美丽温柔的面容,只是止不住的呜咽着。姜楚一好笑的看着女儿哭花的小脸儿,边呜呜哭着边上上下下的摇着头,像只受欺负的小花猫儿一样,把女儿轻盈的身体抱在怀中,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儿,逗的灵均呵呵笑了起来。姜楚一看着女儿的笑容,却忽然泪流不止,女儿,他的心肝骨髓,这世上最重要的牵挂啊!   他颤声低泣:“父亲本想救你,可是不能因为一人而牵连无辜之人…”灵均轻轻按住他的嘴唇:“爹,您别说了,我还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女儿命硬得很,没有谁能奈何我!”姜楚一紧紧将女儿抱进怀中,女儿长大了呀,能救得了他,还能自己照顾自己,他这个父亲却总是沉湎于过去中无法自拔。   他口中轻轻哼着女儿小时听的那首童谣,看着女儿渐渐睡去的面容,眼中不禁酸涩。妙仪,妳的女儿长大了,你看到了吗…   “人是感情动物。姜家很少教授历史,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站在泰山高高山巅之上,脚下登着泰山云雨,那瞬间飘忽而至的泼墨云雾席卷天地之间,似墨龙一般盘旋而至,姜楚一分明看到,面前的女子却像站在玉皇之顶的最强者一般,将那两条墨龙低低踩在脚下。   “你在怀疑?阿隐,你总是在怀疑什么呢?”   少年姜楚一站在泰山之上,仍然漠然看着脚下的一切:“六韬能破敌,一榜可封神。前人要我们永远记住太公望的不朽传说。可我宁愿记住那个胆大如斗的姜维,壮志未能吞司马,大业无惭继卧龙。”   姜妙仪回首颇感兴趣的看着他:“你少年登顶泰山,无一览众山小之志,却悲敢于姜维大业未成。阿隐,这是为什么?”   姜楚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姜家之所以很少教授历史,正是因为‘惧’。”姜妙仪咪咪眼睛:“惧?为何是惧。”姜楚一一字一顿:“你说世间人有情爱。在我看来,佛家五毒,所谓贪嗔痴慢疑,都因为怖惧之心。因为人要寻求真理,必须带有怖惧之心,否则既会被过往的繁华所迷恋而停滞不前,又会被后来的迷茫而畏缩不寻。可是一旦怖惧太过,却又同样陷入两个极端。若是将先人的成王败寇之事填充在后人心中,后人更容易战战兢兢,不敢超越前人。   自天水游后,我方发现,人若入世去体验红尘痴苦,方能超脱其上,修成真正的大道。”   姜妙仪嘿然点头:“可是我现在觉得你似乎被君臣伦理束缚太过啊,你确定你能最终超脱其上?”姜楚一涨红了脸挥舞着小小的身体:“臭妙仪,我一定会参透真正的大道!你不入世,连人间五味都不知道,怎么参破天机!”   姜妙仪褪去了淑女模样坏心眼儿的逗弄他,丰润的红唇调笑着:“来呀姜小猫儿,要参透大道就不能再尿床了哟!”   “你坏蛋!”姜楚一小小的身体张牙舞爪的挥舞着,看着面前露出可恶笑容的女人。   天际的的一丝微光倾泻而下,那真是令人难得的回忆啊。   姜楚一心中那仅剩的一丝涟漪被波动而起,他微微苦笑着:“妙仪,结果我们两个都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啊…”   翌日,戍城县令刘赛至此,此人是个年过四十,颇有历练的老成之人,灵均只见一面便很有好感。刘赛至此与齐贞吉交接军务,自然是整顿兵马以待,圣上又多拨掉许多禁军兵马,自然是为了防御党项诸部。姜楚一看着一脸疑惑的女儿:“怎么了?”灵均微微皱眉:“虽然说这位刘大人观之可亲,但是总感觉毕竟不是武官,若党项再次进攻改如何是好?”姜楚一轻轻捏了捏女儿的面颊:“你现在倒是像半个将军了。这刘大人有个外号叫做‘铜墙铁壁’,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了。”灵均歪了歪脑袋:“铜墙铁壁?”   “刘大人这个人对任何时期都没有兴趣,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守城,最擅长就是活生生把对手耗死。”齐维桢淡淡接了话茬。   灵均看着那个两撇山羊胡子的刘大人,不由得暗暗敬佩,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姜楚一带着灵均进了内堂,二人双手一拜:“今次给齐家众位增添许多麻烦,楚一惭愧,咱们再次别过。”   齐贞吉上下打量他一眼,复又一笑:“你我二人不必说这些。圣上只临时赐你军师祭酒之职,你可知意下如何?”   姜楚一释然一笑:“一个已经被先代废置许久的官位,不阴不阳、不清不楚,不过是一时间心血来潮罢了。”   齐贞吉看看背后的暗含落寞的齐维桢,微微一笑:“姜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姜楚一温柔看着一旁的女儿:“小女的生辰马上到了,今年打算带着她去东京好好过个生日,也连着一起过年了。”   他看了看一旁轻轻动了眉毛的儿子,爽朗大笑:“姜小姐的生辰几何?,原是我想尽尽长辈职责,到时定要送上厚礼。”   姜楚一淡淡垂了眉目:“小女是元月初一生辰。”   齐贞吉拉着众将再次一拜:“这次多亏了先生和小姐,咱们日后再见吧!”   马蹄声悄然响起,灵均看着那些逐渐消失的人影,齐贞吉的脸、谢言的脸、齐维偃的脸,还有齐维桢一直在看着她的金褐色双瞳,那样深沉又认真,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她看了看一旁的父亲微微一笑,不论如何,终于是好聚好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之后就到达京城了哦。京城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因为是天子脚下嘛…… ☆、天子气象   “金明池周围约九里三十步,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粉墙细柳,芳草如茵,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坐在马车上,灵均一路上只看到繁花缀眼,眼花缭乱,似乎由北国忽然进入柔软江南一样,尽管外面白雪萧索,但是人影如织、不绝如缕,往来的冬日鲜花湮没了城镇。“《京都记》所说无误,京城果然是繁花一片,和江南不同,要更有辉煌气势啊。”姜楚一看着一旁眨着眼睛的灵均,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毕竟没怎么带你来过这里,这还不算最壮丽的景色。东京可是个不眠夜,夜晚似乎总是来得特别早,倒时候两旁令人眼花缭乱的灯会亮的你无心安眠,只想要醉死在这座城市的。”灵均撒娇似的跌进父亲怀中:“真的有人醉酒而死吗?”   姜楚一美丽桃花眼似乎也沾上了都城的醉人,露出怀恋的神色:“州桥两侧酒楼妓院甚多,偏偏都在湖泊两侧,不知道多少人沉醉在夜梦之中就不小心跌进池中。皇城旁的护城河都被宫中嫔妃的胭脂染成红色了,城中这些妓子自然是不服气的,若宫中是素食日,用上象牙、雪白、霜色、月白色胭脂,她们便涂上胭脂红、石榴红,定要技高一筹才罢。”   灵均痴痴笑了一声:“我晓得为什么有人跌酒醉死了,所谓‘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州桥明月自然是东京奇景。白日跌进湖中便可以尝这些宫娥妓子的胭脂,晚上便学王勃去水中探寻空中明月了。啊——还蛮诗意的嘛!”   两旁不知何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驱傩鞭炮声,灵均捂着耳朵钻进了父亲怀中。姜楚一轻轻抚弄着女儿的乌发,离开戍城也已经半个月之久,他竟没发现,女儿已经变成大姑娘了。似乎花骨朵在一瞬间绽放一般,轮廓优美的瓜子脸上是精致的五官,不需炭笔便是精细的秋波眉,妩媚的桃花眼微微挑起,带笑的嘴角与精巧的唇珠好似微微翘起,平直挺俏的鼻梁也是相对完美的弧度。长大了啊…越是热闹,越是惆怅。和妙仪比起来更加美丽的女儿,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婚配对象,该是这个做父亲的不尽责,也是这个孩子她的性格…   “阿灵,这次除了你容姨会来,上次在戍城见到的令狐氏也会来京年末述职,还记得令狐曦么?”灵均细细想着,在戍城分别时,容姨细细拉着她的手,那张总是严厉的脸也控制不住流泪,又能见到容姨自然是高兴的很。这两年她太忙了,结果都没能一起过年呢。不过那个令狐曦嘛,她歪着脑袋看看父亲:“那个令狐叔叔似乎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之人呢。似乎谕旨未到,他就脱逃了。”   姜楚一拍拍女儿后背,想起另一张相似却姿态不同的脸:“令狐曦是令狐家一个异类,几乎已经被半逐出门庭了。这样反而轻松得多…”后半句话被姜楚一轻声咬在嘴里。灵均一想起容姨听见“令狐曦”这个名字露出来一脸嫌恶的表情就有趣的很:“容姨似乎很讨厌他,我猜这位令狐大侠一定是一位落拓不羁之人。我们要不要把他叫过来一起过年呢!”姜楚一呵呵一笑:“你这小坏蛋想气死你容姨啊。”他似乎也似吃了黄连般,有些模糊的看着女儿:“令狐家的人嘛…呃,都有些怪脾气。令狐氏祖上是武人出身,性格暴烈不羁,几乎代代都喜欢和当权者对着干,所以你可要拿捏好。”   灵均眨眨眼睛:“放心吧,这么多年曼苑不是白呆的,不就是迎来送往嘛!啊!”她轻轻捂住了嘴,糟糕,私自去曼苑的事情被知道了。姜楚一哼笑一声:“以为我不知道呢,有她在,你还能学好。”灵均托着下巴“哎呀”一声:“我没猜错,她也要来了吧,我们火辣辣的姜女罗大人!”她似乎已经能预见那个堪称绝色的姑姑火辣辣的杀来了。隐下心中的一点不快,灵均的思绪轻轻飘在了远方。她第一次去苏州曼苑就是跟着姜女萝,那个姑姑啊,永远是花花世界的一朵浮萍浪蕊,烟视媚行又潇洒不羁。可是那个人啊…在见到她的时候,总会有隐现的复杂感情,却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的到。如果说真的形容姜女萝对自己感情,大概就是既爱又恨?   灵均不经意发出一声感慨:“父亲太纵容我了。我朝婚配注重才华修养、人品世家,而我却浪荡江湖,棉花宿柳,您心中也很为难吧…”姜楚一掐掐她渐渐尖俏的脸蛋儿:“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男是女,还是像她…”又来了,灵均颇有些烦躁的皱皱眉,他心中那个她,也许就是那个母亲,每次都戛然而止的对话令她感觉自己坠入了迷雾中。姜楚一看得出他的心事,便转了话题:“你啊,过了年务必给我沉稳一些。虽然现在大事不糊涂,但是日后你是要为人妻母的,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要注意一些。”灵均忽然想起了萧意娘压抑的表情,“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年少之时也曾经是半个女中士子,可惜终于困于闺阁之间,没有像那些英雌好女一样问鼎群雄…”是啊,她过了十五父亲必定会为她择偶,可是自己心中却总是空空落落的。撒娇似的扑进父亲怀中,那隐隐的不甘又汨汨冒上来:“女儿不想嫁嘛…”姜楚一好笑的看着她:“你小时候看《女状元》,就说想去做状元,莫不成以后真能蟾宫折桂,紫蟒加身不成?”灵均挑起眉毛一笑,坚定的神色竟是无法直视又光芒四射:“真给我这个机会,我未必输给任何男人!”   相似的神色时隔几十年又出现在相似的脸上,姜楚一恍然看到了姜妙仪与女儿的脸重叠在一起,那不甘的神情与与生俱来的敏感智慧,似乎都在指引她们走向相同的道路。姜楚一下意识的攥了攥衣衫,绝对不可以!我的女儿要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绝对不能再走上她的老路!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女儿担忧的神情令他微微醒来,他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妙仪!既然将你的女儿交给我,就保佑她不要走你的老路!   父女两人细细的聊起了在党项的事情,姜楚一一路上感慨颇多:“你也长大了…这次出去着实长大了不少,虽然还是太外露了。”其实他心中何曾不知,多年以来他虽然身在草野,却未真正忘记庙堂之事。似乎无法抗拒心中被禁锢的纲常伦理,自己在预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灵均垂下了幽深的眸子,父亲啊,女儿又何尝不了解您心中所想呢,可是您的帝王,并没有将您当成真正的肱骨之臣。她慢慢讲着许多塞外的奇闻异事,想要父亲开心一些。   “你说南齐音?”姜楚一的眼神一缩,“那个人真的叫南齐音?他——他生的什么样子。”灵均看着总是云淡风轻的父亲微微紧绷的气息,略微思考半响:“总是着白衣的一位读书人,约莫比你大一些,他…似乎有意无意总是提起你。”她从未看过父亲面前的样子,冷嘲的唇角勾起,温润妩媚的眼角几乎染上痛苦的恨意与更加难以读懂的复杂情感:“呵,这个人总是如此,连名字都懒得换一个,真是太、嚣、张、了!”灵均心中微微打颤:“父亲,这个人难道真的是您的旧识?”姜楚一却忽然轻笑一声:“若说我与赵朴子有半师之谊,他才是真正的亲传弟子呐!”由强烈的恨意忽然急转而下的情感令灵均微微不适,但是父亲明显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她转转眼睛:“那么您知道我在洞中遇见的枯云前辈是谁么?他内力已经臻于极致,又向我询问‘灭文’一事。”姜楚一摇摇头:“十年前左右发生过一件很大的党争事件,当年的一世英雄都风流云散,这位大师隐姓埋名,必定与此有关。”灵均瘪瘪嘴:“您从来都不给我讲那件事情,我总感觉有一种什么力量指引我接近它似的。”姜楚一轻轻别过头含含糊糊:“有什么好知道的。”他回头硬驾着家长架子:“你还没和我具体解释呢,往利那个首领说你和嵬名二王子有染,到底怎么回事!”灵均摸摸怀中偷偷藏着的牡丹额饰:“不是和您说了嘛,当时是互相利用,后来…后来我就逃了出来,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看着女儿忽然落寞下去的神情,姜楚一心疼的看着她,女儿一定是受了太多苦,虽然她对这些贞洁名声并没有太过重视,却也极有自尊,那些异族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一定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他没有看到灵均紧紧攥着怀中的牡丹,围绕着淡淡的悲伤气息。   “老爷,咱们到了。”车夫将马车停下,姜楚一笑着看她:“就忘了过去的事儿吧,爹带你好好在东京过个年。”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写模拟战争类的文,一累了就撸不起来了额,晕 ☆、千秋岁   “真是大开眼界…”灵均站在通天阁的主厅内看着恢弘的东都上雍,在夜魅精灵的照耀下闪现出梦幻的色彩,“果然仿造的就是仿造的啊,迷灵域毕竟不是真迹…”   姜楚一放下精致玻璃杯中的“江山第一”,含笑看这么面前沉入夜色的女儿:“上雍号称不夜城,一掷千金与轻车肥马之辈自然是大有人在,更何况我朝陆运海运脉络遍布大江南北,波斯的珍贵绣品、南洋的香料皮毛、西域的美酒宝石,简直洒满了上雍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外出船只的压箱品都用上好的瓷器,这些瓷器平时用来压制风浪,丢弃他们就如同仓库里的谷物一般,上雍可以说是富贵极致了吧。”赵国的珍贵美酒“江山第一”被翻新式的点缀上鲜血的红色,如海绵一般缠绕进清澈液体中,溅出点点波光,那水面上是自己晦暗不明的眼神和陌生的脸。他离开这里太久,以致于变成了一个与京城完全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不,自己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异乡客…   他轻轻啜了口酒:“你刚才说‘迷灵域’,便是逃出党项那段时间所在之处吗?”灵均微微垂着头:“您还记得我说的撒都汨吧,他在兀亚攻击嵬名之时,曾经在兵荒中和我抵过一个眼神,那是在寻求交易。其后我靠着零碎的书籍记忆找到迷灵域,与他们交易后才得以回城。”姜楚一轻轻把弄着酒杯,状似不在意的看着透明的边缘:“你为什么每次都不想要告诉爹爹这段经历呢?”   “爹咱们明天有什么计划啊。”看着女儿似乎隐藏着什么的明媚笑容,姜楚一微微苦笑。怎么女儿这次回来总像是隐瞒了些什么。日渐成熟的姿态资质却反而令他无所适从,如果女儿一直不长大,他似乎可以享受一直被依靠的感觉。女儿太过依赖自己,他怕她嫁人后难以独当一面;女儿这样独立,他又想要唉声叹气。自己真是…   灵均轻轻的拾掇着衣物,忽然清凌凌笑了起来:“哟,外面飘起来雪花儿啦!”轻盈的雪片从高空中慢慢洒下,似乎有感于上雍的灯红酒绿,渐渐融化的越来越小,等窸窸窣窣的飘到人脸上时,已经变成点点雨水了。灵均伸出白皙指尖,感受着雪精灵的冬日轻舞:“上雍简直要变成一个小火炉了,和戍城那种鹅毛大雪差距太大啦!”她转转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露出了细白的小牙儿。   姜楚一看着女儿这小恶魔模样,知道她又起什么歪心眼儿了,不由得撑着嘴巴哼笑:“又要干什么去?”灵均扑闪着雾蒙蒙的桃花眼儿,嘟着嘴唇:“听小二说上雍最大的妓馆‘千秋岁’有好多漂亮姐姐跳舞,各地的舞女争奇斗艳,女儿可是感兴趣的很呐。”   姜楚一想起另一个张牙舞爪的麻烦女人轻叹一声:“苏州的曼苑还没呆够,偏偏又想要来逛京城的妓馆么,都是女罗把你教坏了,我让她有空教教你祀舞,却不知道她到底教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给你。”   灵均可怜似的瘪瘪嘴:“姜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学祀舞,偏偏还用不上,真不晓得有什么大用。祀舞不过是先代姜齐时代作为诸侯之长代周而祀的遗留嘛,周朝都灭亡这么久了,现在的乐曲比郑卫之音还要繁复□□,哪里还用的上清心寡欲又厚重的祀舞嘛。”   姜楚一看着屋外那乱眼的繁花,眯了眯眼睛:“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若非大唐之亡,姜家尚有供职于宫中的巫女。可惜乱世再建国,姜家又进入了风流云散的时代,连昔日春礿、夏禘、秋尝、冬烝的乐谱都流散不少了。岂止是乐谱,你可知道那位枯云前辈为何提出‘灭文’一事?”   距离这个名字已经太远,灵均几乎忘记了这回事:“我曾经在汲古阁和天一阁翻遍典籍也未见所谓‘灭文’一事。”   姜楚一手中摇摆的酒杯微微一顿,瞬间露出微妙的表情:“十年前左右曾经有过一次党派株连,灭文令在那时也被一些学宫子弟广泛流传。令中曰‘凡天下文明开化皆起源于文化,是以文化盛而国家盛,而禽兽异邦多剽窃我中原文明才以国,初师心自用,再学而从之,后从而僭之。若今日不灭异族之文明文化,他日我中原正统必将久屈居人下。’”   从夏到赵,中原一直为世间正统,可是时代鲜血积攒的礼仪文明既慷慨施舍给蛮夷异邦,却又被对方学习反掣肘中原,这岂不怪哉?赵朴子曾经求学西辽,却更早比人看清这些,即便他已经身亡,他的灭文令却成为后世遗韵,又搅弄起多少腥风血雨。   灵均轻皱眉毛:“我同意却也不同意。”姜楚一颇感兴趣的看着她:“怎么?”她想起在迷灵域那既刺激又不愿回忆的奇特经历。那里流放者一群三不管地带的人,他们是流亡的贵族、自由狡黠的商人、毫无道德感的骗子、野蛮的兵卒,变成一群三教九流、文人流氓共存的局面。他们聪明、大胆、充满野心,但也充满了迷茫、颓唐,乃至自甘堕落。而最初建立迷灵域的人,却是一位中原逃亡的官吏。令人不可思议呐,这个人的初衷仅仅是因为有趣而已。即便是翦灭文化又如何,异族最初所凭借的,并不是礼仪教诲,而是杀人如麻的铁骑。更何况…“孔子曾说楚人失弓,而楚王认为楚人得之不妥,应该是人得之,这便是幼稚了。就似如今一般,若是赵国的户口典籍被西辽得到,那可是遏制咽喉的利器,所以若灭文得当。但是如今汉人可谓都是楚才晋用,无论西辽、吐蕃、党项,却又有杀不尽的汉人为他们效忠卖命,这些活的中原文明,难道能屠杀殆尽?”她其实还并未明说,迷灵域的藏书量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那里俨然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周围的大国几乎将它当做一个不敢言明的跗骨之蛆,却不敢提它的名字罢了。   姜楚一叹然打量着女儿:“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以往觉得你旁学杂收,现在却开阔更多了。罢了罢了,看在你今天提供给我一个可心的答案,我就陪你走一次‘千秋岁’罢了。不过——”姜楚一笑眯着桃花眼,“给我换上男装!”   上雍第一妓馆果真名不虚传,同肉红软绿的江南诸妓相比,千秋岁果真是天都气象。亭台楼阁高耸,建筑精美大气,竟更像是缩小版的皇宫一般。“瓦舍、茶馆、弄堂…还真是什么都有,呵,隔壁竟然是邸报馆子,这是妓馆还是书斋啊。”姜楚一莞尔一笑:“自我当年在时倒是更加繁华了,这千秋岁便是取自‘人生不满百,长含千岁忧’,主人只恨不能做御座上的千秋万代的帝王,便要做脂粉堆中的帝王,因此网罗三教九流、文武商匪,无所不用其极呵。”   灵均歪着脸打趣:“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天机不成?”姜楚一幽深双目神秘一闪:“年轻气盛可是容易吃亏的,要晓得,妓馆是京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两人落座点了些茶点,只见三三两两初初扎堆哄闹着,妓子侍者穿梭其中,个个忙碌不已,倒像是些精明强干的管家一般。   东边迅速爆发出一阵嘈杂,一个先生模样的中年人说书式大喊:“诸位诸位!先别急着闹吵,听我细细说来!上回说到这齐家军星火飞至戍城打援,你说这其中还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道是谁咧,就是那个曾经在琼林宴上飞箭携花却震惊鹰扬宴的文探花姜楚一。这个人可是了不得了,他身在草野,却心系庙堂,对阵西辽之时,都有此人青衫对敌的身影,直打的那些蛮子是退避三舍。姜家生的好女儿,其女灵均在小沛是飞身救父,又飘落在塞外多月归国献兵防图,恰似西汉缇萦救父,是一家满门忠烈,正是草莽英雄!”下面的起哄的一群年轻半大小子大笑:“姜家父女出国再归,岂非是‘归正人’!皇帝怎么能再提携他不成?我看啊,不砍他头就不错了!那个赵朴子,不就是因为曾经求学西辽被砍头吗?”   说书先生眯着眯缝眼儿轻轻的嘘了一圈:“咱们说的戏,都是编着玩儿的,咱们天子脚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啊!”   灵均嗤嗤的笑:“我算是开了眼了,戍城隔着千山万水这么快都编成平话了。看来这天子脚下的妓院消息倒是通畅的很,四处都有卖他们消息的。这说书先生倒是不如写史去,连父亲您当年的奇闻异事都能扒拉出来呢。”   “哦?!那你不如给我们讲讲,那个姜灵均是怎样学缇萦救父的!”跋扈的女声嚣张的响起来,朱衣锦绣的女子瞬间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但是还是拼命种草 ☆、令狐双璧   黑色透额罗遮挡住女子的精致妆容,仅隐现女子如尖刀花般的的红唇,过分凌厉苍白的唇锋与唇弓并非时下流行的美人唇形,平板的弧度突出了主人的严厉强硬。“哟,女人逛窑子也就算了,还非用透额罗遮着,莫不当自己是大家小姐不成?”一旁的妓子笑嘻嘻的斜眼睛瞥着女子,那女子转过来飞刀似的眼睛大声呵斥:“下贱妓子胆敢在贵人面前多嘴!”阁中顿时炸开了锅,千秋岁素来是京中第一奇巧富贵之地,名流大贾无数,今次这女子打的并非是阁中妓子的脸,反倒是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些妓子红着脸却硬充着,或是呜呜咽咽的去求助自家相好的,一脸怨忿的看着她。   女子端坐在贵人座上高声大喝:“那说书先生,你倒是给我细细讲讲,姜灵均如何救父?姜楚一不过是酸腐儒生,不思忠君报国,却忤逆出关,连结敌国,这如何算的上是草莽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不忠不义的伪君子罢了!”   灵均放下手中的茶杯,按了按溪公青的剑柄。姜楚一淡淡一笑:“难得,若是从前你怕是早就一剑飞过去了。”灵均冷哼一声:“这些年爹您不在京城,却也碍不着他们,何必如此诋毁您声誉。”姜楚一叹息一笑:“上雍就是个这样的地方,哪怕你功高盖世,一点流言就能被御史台参上金銮殿;哪怕你是个斗宵之辈,若是不怕遗臭万年,也有鸡鸣狗盗之法一步登天。你爹早已不在江湖,一个无权无势之辈,自然是任人诋毁了。”他回头看看转转手指的女儿不由得暗笑,虽然沉稳了些,到底还是改不了小毛病。   说书先生冷汗直流,脸皮青红皂白颜色多变,上雍天子脚下,何曾有人如此嚣张过?无非就是那几家人了,到底是外来的无知人还是当地的望族,他这书还怎么讲下去?   女子身上长长的金线裙优雅的摩擦在地上,慢慢走下玉石阶梯:“怎么不说了?现在是我在这里问你,敢在天子脚下将一个逆臣推上忠臣的位子,一群升斗小民如此不知死活,千秋岁就是这么管教贱人的?!”   先生已经告饶不止,弯腰躬背,就差跪在地上了:“这位贵人,那您说小老儿的书该怎么讲?”女子张口大笑:“姜楚一为中探花,曾经怀抱琵琶在飞凤公主前献艺,以一曲《阳春白雪》取得大公主欢心,姜氏为求功名如此寡廉鲜耻,也怪不得他中举后无颜留在朝廷。这你怎么不讲?”   她轻轻一挥手,一旁戎装武婢罗列而出,一把抟起先生:“来,我来教你怎么讲,讲啊!”   “嗤——”寂静的辉煌响起不和谐的声音,贵座上一位身着藏蓝衫的吊猫眼少年毫不掩盖嘲弄的神情。女子见状大怒:“哪里来的毛孩子,竟敢嘲笑我!”少年背着手懒懒的看着她:“郑家的女人真够跋扈的,怪不得慢慢落魄了,只能靠依附京中贵族生存,扒拉着别人旧日的密辛存活。还有你,明明是老女人一个,偏偏戴什么黑纱透额罗,当自己是死了男人的老寡妇不成?”   屋堂中顿时想起来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女子似漏气皮球般左右摇晃身体。她咬了咬牙齿,恨意滋生:“你是哪里来的混蛋的小子,竟然敢侮辱阳郑氏!”少年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别笑人了你!”飞羽一射,女子头上透额罗卷带头发而下,顿时是人仰马翻,发髻散乱。   “给我抓住这个混账,我要撕了他!”   横刀如箭矢一般斜插入黄金白玉淬成的地面,灵均只感觉大地几乎震了震,她睁大眼睛辨认着,是一把极其精美的唐刀,藏蓝色的点翠刀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九子纹,尤其是嘲风兽震慑一切的表情,沉稳却暗含可怕。“刀未开刃离鞘却有这样的威力,这是什么兵器?”灵均看向一边的姜楚一,却见他看着刀微微出神。   黑衣朱袖的青年轻轻向女子拜身:“方才纱巾覆面,在下并未看清,原来是二公主府上的郑女史大人,内弟年少无知,请大人恕罪。”   女子高高扬头:“你好大胆子,得罪我郑骊珠不要紧,可是你们为了一群贱人胆敢得罪郑氏和二公主,简直胆大妄为!”   青年天然下垂的眼角温和的笑笑:“在下自然知道女史大人出身高贵,但是这千秋岁中人都不过是些讨生计的普通人,女史大人与公主出身高贵,即便他们犯错,想必大人也不会计较。更何况…姜大人是忠是奸,圣上自有公论,大人何必为难这些平民呢。”   郑骊珠睁大眼睛冷笑:“你算哪颗葱?就轮到你来充好汉,我倒是看看你——”她转眼一看,便看到了插在地上的剑,眼神瞬间变得有些不对:“这——这,藏蓝色龙九子纹,这是临颇刀?!你是令狐家的掌刀人?”   青年抬起纤细的手指放在唇边:“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请您不要让我有出刀的机会。”   女子环视一周,不甘心的最后看了青年一眼,红唇划出阴冷的弧度:“哼,走着瞧!”   堂内哄笑声停停止止:“二公子何必放过她,不过是仗着飞鸾公主的裙角之力罢了!”青年拱手露出爽朗笑容:“列位还请继续,人生苦短,何必在意无聊之人!”   姜楚一看着吃瘪一样的灵均偷笑:“不好,有人把你的活儿抢走了,这下你没法出手啦。”灵均微微红了脸,原来父亲晓得她手中有暗招子在。她轻轻扭过头状似不在意的看着那青年徐徐走来,对方竟然撩起长衫坐了下来。   姜楚一眯了眯眼睛打量面前的青年,指了指眼前的茶杯,青年慢慢啜了一口轻轻放下笑道:“好鲜嫩的金骏眉,二凉二晒,叶多摇,薄叶轻摇。”姜楚一轻轻拖着脸笑着看他:“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那你为何不大隐隐于世,反而要出此风头呢?难道不怕二公主报复?”青年双手交叠浅笑一拜礼:“圣人也说,强行者有志。见奸邪不闻非我辈中人。”他虽并不怎么俊美,但是沉稳温和又暗藏机锋,实在是个难得之人,遂睨着眼睛看他,却不料对方仍温和的笑着看了回来。姜楚一胸口沉声一笑:“灵均,这是你令狐释之师兄,不要无礼。”   灵均轻声打着招呼。姜楚一看看两个年轻人,暗暗露出笑意:“释之,上一次见你还是个总角童子,一转眼也这么大了。”灵均看着两个人云里雾里的话家常,无聊的看着四周,楼上藏蓝色的身影灵活的轻身飞下,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吊猫眼少年睁大眼睛放肆的打量着她:“嗯——长得勉勉强强,也配得上你吧,释之!”令狐释之横刀抵着他的下巴,下垂的眼睛微微眯着:“道反,刚才已经惹出乱子了,还要对姜小姐无礼吗。”那声音宁静柔和,却隐藏波涛。令狐道反无聊一般耸了耸肩,一个闪身坐在一旁。   令狐释之歉疚看了看姜氏父女:“内堂弟道反天性不羁,请叔父恕罪。”   姜楚一难得爽朗大笑:“虚若兄弟的子侄辈果真有令狐家的风骨,上不媚权贵下不贪权色,和他倒是像的很。怎么,你父亲还是老样子?”令狐释之微微苦笑不语。   灵均拖着下巴窥视着周围,却发现令狐道反一直嘴角吊着笑看她。她眯着桃花眼转过头甜甜一笑:“怎么,看呆了不成?再看收费哦。”令狐道反微微一愣,哼哼坏笑:“哦,原来是个不好相与的。喂,释之你还是不要娶这种女人啦,和令狐家那群疯婆子没差两样!”   令狐释之将手轻轻压在他脑袋上,笑得异常亲切:“傻孩子又说胡话了,住嘴哦。”   姜楚一含笑看着兄弟俩:“曦兄在我戍城解困前就已经脱逃,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令狐道反忽然坏坏挑起眼角,仰着头嘿嘿一声。释之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额头:“那个叔父大人完全摸不到他的任何行踪。”他斜斜头看着一旁的道反,淡淡启唇:“父亲回京述职,已经到京三日,还请姜叔与小姐后日过府一聚,届时晚辈会派车去接。”   他轻轻起身,拎着一旁道反的脖颈便回身一拜:“那晚辈就先告辞了。”那双温和的下垂眼慢慢的消失在面前,姜楚一回身却看见楞在一旁的女儿。他担忧的扯扯眉毛:“阿灵,怎么了?”灵均回首不在意的笑笑,心里却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去猜测。她的直觉一向很敏感,那个平淡无波又温和的令狐释之在谈话间一直趁着空闲轻轻打量她。就在刚才离开的一瞬间,那人的眼睛像黑色的牢笼一样,竟然在瞬间让自己觉得如坠地狱。手中的杯子慢慢捏紧,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人周身散发的气压明明白白的在告诉她一件事情:他厌恶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令狐氏在唐朝算是很出名了,借用一下吧,与李商隐纠缠终身的令狐家男人们。 ☆、婚约   姜楚一好笑的看着瞬间像个小孩儿一样在她身边撒娇的女儿,假装生气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又怎么啦,不是一直想到处玩儿吗,人家特意邀请你了,怎么又不想去了呢。”灵均腻在父亲怀中不下来,仍是撒着娇,那个令狐释之的敌意太明显了啊,自己送上去肯定会被那只伪装高超的笑面狐狸欺负啊:“爹,您就说我生病在家没法拜访,可以送几件礼物去赔罪嘛。女儿觉得令狐家那些大哥哥们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实在可怕!”姜楚一好气的笑了出来:“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整日就舞刀弄剑,又棉花宿柳的,还好意思说令狐家这些孩子们。”灵均心中啧啧嘴,那个令狐道反一直打量她,又毫不掩饰的说她和令狐释之有某种关系。她想了想父亲昨日看着他们的表情,不由的一阵恶寒,莫不是父亲真的打算为她择婿了不成?他和令狐释之之父令狐虚若有苔岑之契,对方甚至毫不避嫌请内弟出关救她,这也算极大恩德了。心中越来越烦闷,表面看着沉稳有什么用,那一个可怕的眼神把瞬间的好感全部击碎了!   二日后,灵均还是随着父亲上了马车。父亲自从戍城之战后有时总是心事重重,这次见了老友竟然重开笑颜,她也不好再忤逆父亲的意思了。心中倒是释然许多,既然他厌恶自己,不如凑上去给这人找找堵。   令狐府不似东都大多数建筑一般错彩镂金,倒像是隐居在皇城中的一座终南道山,即便是冬日萧索也并未用红墙金瓦掩盖惨败的寒意,而是自在任所有充满春意生机的桀桀怪草疯狂生长。灵均细细查看,竟有许多在黄河以北方能见到的异族冬草。她看着面前行走之人,倒也一笑:“令狐家的家主必是个大开大合之人,不管什么奇怪物件只任他去了,可惜旷达不够,还要移植塞外寒草,岂不是心中有所忧虑?”姜楚一扯扯她的袖子,她方咂咂嘴止住。   灵均黑着脸看着面前的一切,她方才进屋就看到一个浑厚声音大笑的大叔将纤细的父亲扯到怀中又抱又搂,父亲那纤细的小身板儿明明快支撑不住了。令狐家的家主果然是一个豪爽到过分的大叔啊,灵均被忽略在一边,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令狐虚若似乎才想起来她在,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含笑看着她:“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灵均倾身上前做了个万福礼:“令狐伯父万福。”令狐虚若微微点头:“到底是姜家的孩子,曾经的世家出来的女孩子果真是姿态优美。”   “哎呀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我要赶着去看我未来儿媳妇儿呢!”   “婆婆,您好歹等公公叙完话之后再说啊。”   前面的女声是爽朗泼辣,后面的女声则是软糯文弱,简直是对比鲜明,夹着着一群奴仆苦苦哀求的声音,灵均自听到这声音便喜欢的很。   女子掀着垂帘进来,虽然梳着极文雅的百合髻,俊丽的眉眼却英气逼人,灵均只略略看了半面便大概晓得,这边是父亲所说的令狐夫人杨羽之了。姜楚一看着她笑笑:“杨姐姐还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此爽朗利落!”令狐夫人神秘兮兮看看他,便围着灵均转圈打量着她。灵均轻轻行了长辈礼令狐夫人不由得拍掌一笑:“好!好孩子!生的如此美丽,堪称艳压群芳了!我倒是要让我家那些整日叽叽喳喳的女子们看看,咱们令狐家也能有如此漂亮的儿媳妇!”   令狐虚若哈哈的看着媳妇儿:“八字儿没一撇呢,你忙个什么劲儿啊。”   令狐夫人急急忙忙拉着她朝后面一喊:“你们爷们儿且去说话吧,我们自个儿有自个儿的玩儿法!”   灵均今日见长辈,穿了一身绯红滚戎袄裙,上面缀满了大朵的石榴花,正将她白皙皮肤透了出来,令狐夫人恰好喜爱这鲜亮颜色,眼中不住赞意。灵均内心轻轻啧了一声,怨不得爹要给自己另做一套衣裙,感情是为了讨好长辈。   两人停停走走,灵均越发觉得不对,这近处人声嘈杂,根本不像是通向内宅的路子,曲径通幽之后她才发现,哪是去什么内宅,竟然是到了一个练武场!场中都是些大冬天还打着赤膊的年轻汉子和俊眉修眼的年轻人,个个龙精虎猛,飞腿比试。   令狐夫人抓着她的手大声嚷嚷着:“哎哎哎,还比试什么劲儿啊,我这二儿媳妇儿也来了,也给你们看看,什么叫美人!”灵均内心呕了一口,千万别注意到她啊!似乎偏偏印证了她的不幸猜测一般,一道道精亮的眼睛齐刷刷的饶有兴趣看着她,其中似有不少惊艳目光。令狐夫人又挥挥手:“看看看看看什么!看一眼就够了,以后这美人只能我儿子一个人看知道不?”   灵均简直要惊死了,令狐夫人出自弘农杨家,居然是这样一个泼辣之人,莫不成是嫁到令狐家便入乡随俗了?   “哈哈,娘您这样说,怕是老二要臊死了!”灵均向有一看,便看到刚才在后劝说的女子推着个木头轮椅,上面的是一位剑眉星目的青年。他靠近停下看看灵均便爽朗赞到:“从前我看到姜叔便觉得他作为男人真是美貌异常了,果然生的女儿也是美貌异常的。”令狐夫人伸手俏皮拍了拍青年的头:“净胡说,你姜叔从前最忌讳人家说他漂亮。”灵均微微一笑,便知道这是大公子令狐希夷了。据说此人年轻时候便是个疏朗洒脱之人,已经娶妻生子却未收敛许多,以致于后来竟然同江湖人大战,结果双腿却难以再站立起来,便是这么多年令狐夫妇寻遍名医也无果。那么一旁敛容恭肃的女子就是大少夫人杨欺霜了,这大少夫人正是令狐夫人的庶内侄女。令狐氏与杨氏同在弘农,几乎分庭抗礼,没想到竟然也结附亲家了。这满园子勃勃生机,唯有这杨少夫人总是温言懦语,也确实是稀奇了。   灵均轻轻颔首:“早就听说令狐家大哥舒朗豪放,今日小妹是见识了。”她一转眼看看一旁着衣立着的令狐释之与令狐道反,一个笑中含着阴影,一个笑中含着玩味。呵,阴阳怪气的一对家伙,倒是这个大公子虽然残了,却毫无半点阴霾,拉着她像是个邻家大哥哥一般叙旧。   灵均无法忽略来自一边的压力,如那天在千秋岁时一样,令狐释之锁投注来的视线令她无法忽视。她干脆抬起头径直望过去,对方低垂的眼睛仍旧显得温文,无半点压迫感。令狐夫人眨眨眼睛在两个孩子中间绕绕:“说起来你们两个已经见过面了吧。”灵均轻轻一笑:“我还要感谢两位令狐公子前日在千秋岁仗义执言,父亲不好出面,我又是个女子,若非两位公子相助,父亲的名誉只怕被玷污了。”令狐夫人气哼哼看着一旁和木头桩子一样的二儿子,轻轻招手:“阿释,你姜妹妹第一次到咱们家来,还不过来带着客人四处走走!”令狐释之温雅的上前,略略和她隔了几步,便笑着看她:“我带姜妹妹走走可好。”   背后的嬉笑声越来越大,令狐夫人仍然朗声笑着,一旁的青年们也是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打趣。灵均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背后,一转头才发现,令狐释之温柔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他们仍然静静的在白雪上轻轻的走着,直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方才来到一处僻静的暖阁中。若论礼数不周,这人到可以称为第一。他只是散淡的径直走着,慢慢拉卡了二人的距离,藏蓝色的身影隔绝着二人的空间。   灵均跟着他走进暖阁之中,虽说是个暖阁,不过是个随便搭起来的粗粝屋子,屋中武器遍布,果然有武人气息。令狐释之从头到尾只是将她当做空气一般,他行云流水的坐下拿起烧红炉上的铁壶,将滚烫热水倒进了窑碗中喝了一口,又在一旁留了另一碗水,便背对着他坐在几上看书,颇有些武人读书——铁锁横江的架势。   灵均轻轻走到一旁喝了碗中的水,便撩起垂挂的毡子来,便看到冬日的暖阳挂在了上头。那太阳被寒冷的白气隔绝在外,透出一种朦胧的架势来,她越看越爱,便歪着头从指缝中变着法儿看它。时间在一份一秒过去,炉子中的烧的滚滚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噪声,却在安静的屋中显出极惊心的尴尬来。   屋外响起了令狐道反的轻笑声:“两位真都是坐得住板凳的,一个看书、一个看天,两不相干倒是也能互相折磨这么久。前面伯母要传饭了,两位可是要出来透透气?”令狐释之轻轻站起来,看也不看靠门站着的灵均便向外走,没成想一只素腕拉住了毡子。   “劳烦道反公子告诉伯母一声,我和二公子尚未叙完话呢,请诸位长辈先用膳。”释之看着面前的美丽少女笑吟吟的婉转娇音,微微负手而立。   道反的气息轻快的消失,一时间二人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和婚姻就是这样,就算人家祖宗十八辈都爱你,当事人不爱都没用啊 ☆、拆台   令狐释之垂下了本来就极低的眼角,似乎在认真看着地面的空气一般。灵均玩儿着发丝毫不避讳的看着他,虽然这人面相只称得上温和周正,却有个漂亮鼻子,虽称不上鼻若悬胆,却是笔直又不锋利,生生拉近人的三分好感。可惜,都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她发出一声笑:“我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堪比无盐?二公子宁愿盯着地上的泥看也不愿意看我一眼。怪说呢,我既不如书,又不如泥,何苦还听得夫人的话带我来呢?”   释之轻轻抬起头,平淡的与她对视,那是不再隐藏的冷漠与低闷的气压,或者说是一副毫不关心的姿态:“我以为姜小姐是个聪明人,那日我在千秋岁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   灵均纵然性子再好也要气坏了,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她又没有通天眼,怎么就能猜透他在想什么?父亲常说令狐家的人都是猛烈直率之人,看来毕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她挑着眼睛,慢悠悠的看着他转了几圈儿:“哟,我是什么人?是名家状元,还是千古才子?无缘无故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恶意?”   释之双手交放在袖中,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漆黑的眸子终于直视她:“我想姜小姐应该也知道了,两家父母交好为你我约定了口头婚约。”灵均挑了挑精致的秋娘眉,笑睥着截住他的话:“哦,所以二公子对我不满,又不想忤逆令尊令堂,便在这儿晾着我,等着我吃苦头自个儿把这事儿弄黄了对吧。二公子,你真是好主意啊。”释之似没听到那带着尖刀的嘲讽一般,连表情都不肯施舍一个,只是忽然越走越近,看着少女那张过分美丽的眼睛,交融着彼此的气息:“我看姜小姐你似乎对我也没那么满意。听闻姜小姐喜爱四处游学,在江南时便出入烟花柳巷,瓦舍剧院;到了北方英勇救父又大义献图,真算得上传奇了。就连齐家三公子都不惜为您以身入境,在下自知资质平平,实在难与姜小姐举案齐眉。”   原来是觉着自己不安分呢,那种嘲讽和厌恶感都要化成刀子了。灵均上下打量着他,原来一开始初始的印象便是错的。道反外向张扬,实则却单纯许多;释之温柔和善,实则心思细密又九转回肠。怨不得大公子残疾后令狐家的掌刀在此人手上呐。真是好一个外表若冬日之日,内心却夏日可畏的二公子!   她轻轻一笑:“看来二公子喜欢那些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自然觉得灵均失之教化。你可小心了,以后可别在小家雀里遭了秧!”释之竟滴水不露的轻轻拱手一笑:“这您放心,在下向来对麻烦又无用的事物唯恐避之不及。所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令狐家的妻子不需要通天之才,只需要安分守己就可。”   灵均轻轻挑起了厚厚的毛毡子,回首妩媚一笑:“像大少夫人那样?”眼尾美人痣越发如泪滴般惑人,少女的慵懒笑意越发像极了一只冬日里撒娇的猫儿一般:“放心,灵狐二公子,我会好好去学习的——”   令狐释之有些愣愣的听着少女留下的婉转尾音,不由得轻叹一声。父亲、母亲,能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吗…   令狐释之穿过长长的穿堂便发现少女高挑细长的背影,红色的身影在琉璃世界中停驻,简直如红梅一般清艳妩媚。他微微停滞一下,便带过一股清风继续向前走,却没料到对方似乎被绊倒了一般“哎呀”一声。释之下意识的接住少女,掌下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几乎可以感到透过布料后肌肤的温润玉意,二人交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似乎带来某种戏谑的恶意,却又猜不出来是出自谁的身上,只剩下交叠在一起的红蓝色身影,远远看起来倒像是热恋中的年轻恋人一般。   不好——心中一惊,释之抬头一看,圆桌旁的人们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炙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他们两个盯出洞来。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少女站起来,一脸淡然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哎,不小心被绊了一脚,多亏二公子及时扶起了我。”释之几乎可以看到父母亲脸上挂不住的欣喜表情了,他轻轻落座,发现一旁的大哥和族兄弟们几乎轻声窃笑着。灵均看着轻轻落座,才发现一旁有个俏皮甜美的少女笑着看她,一见她便将她轻轻拉着坐下:“你就是灵均吧,我是令狐离婴,咱俩同岁呢。不过,我比大几个月,你可得叫我姐姐啊!你生的真漂亮,比年画里的美人还美!”令狐夫人宠爱的笑笑:“离婴不要无礼,现在叫姐姐,将来可怎么叫呢!”令狐离婴痴痴笑着,又偷偷看着自己的二哥,越发的觉得有趣。   这少女活泼爽朗,灵均几乎初见便极爱她性子,复温文回礼:“离婴姐姐,你生的也好看极了,比那些粉团捏出来的娃娃还漂亮!”满桌人听见两个小姑娘互夸,也都笑了起来。道反哆嗦似的恶寒了一下:“为什么女人总是这么磨磨唧唧的,这种明明听起来恶心吧啦的场面话居然说的这么溜。喂,释之,这个姜小姐和你还蛮像的嘛,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我还挺看好你们两个的,嗯…在一起的话可有趣了呢。”希夷笑哼哼的看着面前的兄弟们:“你们怎么都一脸愁容啊,二弟温文,娶一个干脆爽利的美人不好嘛。”   温文?大公子你到底是在说谁啊。众人打着哆嗦看着一脸笑意的释之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是不是大家还要加强训练呢,不如明日多扎五十个马步吧。”   令狐夫人皱皱眉招手:“老大老二老幺,你们还干什么呢,今天客人来了怎么还坐在下席?还不快给我滚过来!”遂回首不好意思看看姜氏父女:“咱们令狐家武人传统,除了家翁外一视同仁,所以他们年轻武人要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可不是没有规矩啊!”灵均清灵笑笑:“今天晚辈真是开眼了,素听爹说令狐家勇猛刚毅又家风纯正,没想到几位公子对待友族也视若亲朋。”   “啊——你这丫头嘴真甜,来来来,再多夸几句!”令狐夫人言辞爽利,还拉着女儿一起劝酒。灵均看着她便忽然想起一事,偷偷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姜楚一会意便轻轻暂住了笑声:“有一件事情还要问问羽之姐,您可是有一位内弟叫做杨凝之?”令狐夫人闻言滞了半响,略有些狐疑看着他:“怎么你和他还认识吗?”姜楚一淡笑抿了抿嘴唇:“我有一位好友不知怎的便得知这位杨公子才华横溢,非要同他结为好友,偏偏无人介绍,又怎么也打听不到杨公子的踪迹,心中郁闷的很呢。”   令狐夫人俏皮的撑着下巴叹气:“说起来凝之啊,也算是杨家的异类了。不过呢,虽然我们两个都是异类,还有所不同吧。我毕竟在家是贵小姐,嫁到令狐家也是主母。这孩子是我三叔的遗腹子,幼年失母,却年少聪明。”令狐夫人微微正色,似带上几分佩服:“他的那种聪明,是别人学不来的。别人傻念四书五经,他便去跟着那些流浪僧道去求仙访道。别人去钻研奇淫巧技,他又不感兴趣,巴巴的一个文人去学什么兵法。结果这小子在鹰扬宴上一举成名,入了禁军。”   灵均心中微微诧异,她怎么也想不到萧意娘的初恋情人会是这样一位怪才。姜楚一似颇感兴趣:“是那位在鹰扬宴上一箭三雕的勇士吧,我先前只当笑话听,没想到竟然是他。”令狐夫人看看天空,似乎颇为感叹:“这个人,也不怕你们笑话,他虽然颇有才能,但是和家中几乎是音信断绝了。我们杨家世代都爱和别人瞎联姻,家里那些老人们给他指了好几门亲事,这人连看也不看一眼,最后竟然连家都不回了。”   令狐夫人小声嘟囔着:“还不是为了那个早就不知道被抓到哪儿去的萧意娘嘛。”令狐虚若斗气似的嘲笑着夫人:“你怎么从以前就看不上萧家那姑娘呢。”令狐夫人撇了撇嘴:“那萧意娘本来在萧家地位也不高,他爹念着那死去妻子说真么不肯续弦,这倒没什么,结果那女子不知道怎么养的,虽说有几分才学,但是清高孤傲不说,竟然要去和男人一样考功名!女人嘛,再怎么要强,也要学会尊重夫君啊,这女人倒是好了,真不知道萧家怎么养的。嘁,祖上出过不少大家就了不起啦,我们杨家还出过皇帝呢!”   一桌子人跟着笑了起来。   令狐夫人抱歉看看:“不过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抱歉啦,小楚一,有时间再帮你打听打听。”灵均心中却有些遗憾,无论怎样,她倒是希望见到杨凝之一面,至少要为他和萧意娘的无果画上一个句号才好。想着萧意娘温柔贴心的面容,倒是没想到她年轻时候竟然是遗世独立之人呢,那是她曾经炙如烈火的表现出自己不居于男人之下的气概,大抵也就因为如此吧。   “姜小姐在想什么呢?”轻暧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刚刚上桌的释之轻轻的为她点了些酒,“是在想那位年轻时不随流俗、但是终于流落江湖的萧家前辈么。”   这个人,敏感的令人厌恶,他几乎少有令狐家的舒朗,腹内仿佛绵密的思绪集结一般。灵均轻轻啜了口酒:“只是觉得可惜了,天意弄人,真正佳偶总是风流云散,反倒是那些彼此烦厌之人易结成怨偶。”   这颇有隐喻的话也变只有几个人听得懂,也各自有所心思了。反倒是令狐夫人以为她小姑娘家年轻愁思:“哎呀别让我们小美人烦闷了,来,儿郎们,有什么好玩儿的可着来啊!”   释之罕见的轻声一笑,倒是惊了这做娘的,这个总是老成持重的二儿子莫不是开窍了?   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释之下垂的眼角带了些莫名的笑意:“不如就演武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新年有没有!我拖着病体祝大家新年快乐,大吉大利有没有!听到我的呐喊! ☆、演武   令狐释之到底怎么想的,用演武来给她做套儿?想看她出丑?不至于玩儿的这么大吧。灵均看着演武室中巨大的沙盘,山河沟谷纵横分布,简直达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难道说令狐家试媳妇儿还得看打仗能力?她看着一旁仍低眉垂眼的大少奶奶,不由得轻哼一声。好个令狐释之,等着看她出丑呢吧。   “听闻姜大人教女不同流俗,一向不看重普通的德容言工,而更注重才学修养,释之深感佩服,因此以武交友。”令狐释之也不看一旁围的满满的家中看客,只细细看她并无惊慌,不由得微微一笑:“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不过你可不要以为那便是真正的残酷了。”他轻轻就座,已经不复温文公子的模样,更现出武人气质。灵均心中再叽歪不过也不由得赞叹,此人的确是大开大合之人,出了演武室便沉着老练,进了演武室又有隐隐的霸道气场。她轻轻一笑,她姜灵均毕竟也不差,既然如此,何不游戏一番。   手中的沙土和豆子被两个人轻轻的摆弄,一旁的令狐虚若忽然颇感兴趣的出言打断:“一局定胜负未免无聊,不如三局两胜!”姜楚一看着这位爱玩儿的大哥,不由的拽拽他的袖子:“干嘛让孩子们认真起来呢。”令狐夫人晶亮的眼睛闪着:“这算什么认真。自古以来兵家盛衰有数,却不能从一而终,须得有胜有负才有趣味。不如便学田忌赛马,看看我未来儿媳妇儿如何教训我家这小子!”姜楚一心中暗笑,你这偏心儿子的还真能让他输不成?不过灵均嘛,看看两个孩子相处的怎么样也好。   令狐释之一位族弟令狐容久拿着书簿站在一旁,此人像个暗处的影子一般,只是看他穿着黑红的暗色衣服,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他一板一眼的分配着双方兵力:“以河东道做防垒,赵国有二万禁军,安抚司有一万驻军,骑兵步兵各半;对岸西京、南京转运司结军四万,骑兵步兵各半。二位意下如何。”   骰子轻轻握在手中,灵均挑挑眉毛:“单是我军,双是敌军。”她轻轻掀开手掌,夸张的看看点数:“哎呀呀,真不幸运,我竟然是单数。”姜楚一笑睥看看女儿:“本身的军力对比就如此悬殊,傻孩子,笑什么呢。”灵均回头看看父亲调皮吐吐舌头:“我在笑输也要输的漂亮一些啊。”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释之,轻声提醒着:“以半个时辰为分界,二公子,你可要小心了!”   渐渐等了半响,两个人却都不动弹,周围的人看的心慌慌的,令狐夫人更是擦擦汗水:“这两个孩子真是太老僧入定了些,没有人互攻可是要平局的。”灵均笑眯眯的弯着红唇,看着一旁平静的释之,就给你教训又何妨!手中的军镇迅速开进,一万五千骑兵几乎分成几股小势力倾巢而出,后方的步兵只留一半守在长城之后,释之吃惊的看着,便立刻皱眉派出骑兵夹杂着步兵,却未想到躲在长城后方的步兵似拉网的渔夫一般借助天然屏障将他手中的兵力吞掉不少。释之立刻整理队形,向北截击骑兵队伍,骑兵却如鬼魅般四散开来直扑上京!   释之惊奇的看着棋盘,复又冷静看她:“这么玩儿下去可有意思?你不灭我的兵,只是扯我的后腿,反而直扑在棋局外的上京。”灵均看着他耸耸肩:“随你怎么评判,你可以吃掉我的步兵,然而世间棋局本来就是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你别忘了,真正演武的奥义在于灭国,不仅仅在于灭兵。我已经灭掉西辽内需空乏的都城,国祚已亡。难道这不算赢吗?”   令狐释之也无语的陷入了矛盾之中,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他眯着眼睛看看面前一脸无所谓的少女:这女人果然根本不在乎什么礼仪规则!   令狐夫人又笑又恼:“有点意思…不过,这怎么判啊。姜小姐说的确实对,但是小二也确实吞掉了她更多的兵力,这…”   “自然是二公子更胜一筹。”令狐夫人看着心平气静接受女儿失败的姜楚一,白皙如玉的侧颜眼神深深,似乎看不出什么感情,“国有国法,兵有兵规。灵均的方式太过任性妄为,自然是二公子的胜利。”他忽然含笑问问一旁无所事事的女儿:“灵均,你可认输?”灵均看着满屋子愁眉苦脸紧着脑袋想的人,轻轻一笑:“自然是认输的。”   有了开始的□□,演武厅中诸人自然也兴致勃勃的向下看着。令狐释之浑身的气势似被挑拨起来一般,可惜那之后浓重的失望感扑面而来。灵均似乎变成了泥塑的木头一般,随后两次都拥有强军,却始终跃不过长城屏障。   令狐夫人虽略有失望的看着她,仍然勉强夸夸:“女孩子嘛,这些东西就当是玩耍罢了。”灵均状似晒然一笑:“二公子真是够厉害的,我虽然也识得一些兵法,但是放到二公子面前实在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啦。”令狐夫人心中却有些失望的,她本来指望未来儿媳妇儿能技惊四座,最少和儿子也打个满堂彩,怎么反倒虎头蛇尾,让人这么摸不着调儿呢。这小姑娘也是的,没什么金刚钻何必揽那个瓷器活儿呢。啧…灵均看着令狐夫人莫测的神色,忽然“哎呦”一声倒下,姜楚一连忙接住女儿。她扑闪着浓密睫毛楚楚可怜:“对不住了夫人,我有时身体却是不太好的,不过您别担心,大多数时我还是能挺健康的。”令狐夫人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几乎快要打结了一般,她赶快叫人拿温汤来,勉力笑笑:“你这孩子身体不好还支撑着,都是我这二儿子不懂事儿,来来咱们别在这儿聚堆儿,赶快前头儿坐着去。老二你们几个快去照顾一下小姐!”虚若尚来不及说些什么便一把被妻子拽走,他莫名其妙的看着屋中气氛僵硬的众人,一脸茫然。   姜楚一冷眼看着女儿被释之抱走,只是仍旧未说什么。   暖炉中的水汽直冲云霄一般嘈杂的要冲破壶盖,在那短暂的梦幻瞬间,那双陌生又熟悉的黑色瞳孔闪耀着丝丝银色的神秘弧线。金色的牡丹花瓣从集英河中飞起来,变成气势宏大的瀑布一般。他慢慢走过来,站到她的面前,那张脸漂亮的不可思议,已经有些微黑的皮肤仍然充满侵略性。四面八方的箭矢忽然射过来,可是她并未感到疼痛。他的身上被箭矢伤的血流不止,仿若是那日她手中的剑一般,无情又决绝。她认命的闭上了双眼,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旧如鬼魅一般:“我说过我不会放你走…我马上会回来找你的。”   她猛然睁开眼睛,一旁冲出来的水汽发出轻轻的爆裂声音。   “伪装的太过结果真的睡过去了呢。”释之轻轻拨弄着蛮横的水汽,平和的压迫着顽抗的抵抗。   藏蓝色的身影就在她的身旁,她轻轻起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方将茶碗贴到她嘴边。灵均向上睁着眼睛,对方低垂的眼角仍旧平和。她轻轻喝了一口清澈的粗叶茶,强迫自己从噩梦中醒来。   “做恶梦了?嘴里一直在喊别死?是谁不要死?姜大人?”他连续的质问她,她只是低垂头颅静静不说话,更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少女,仿若不是刚才在演武室中谈笑风生的主帅。   灵均双眼静静看他,对方眯了眯眼睛:“一开始让道反去传话,又故意跌在我怀中,让众人误以为你我有私。现在却明知道我母亲喜爱强势爽利的女子,又故意装柔弱装笨拙坏她心意。我想我没有时间陪姜小姐玩游戏,不如挑明一切为好。”   灵均忽然大笑:“哦?你终于打算要挑明一切了不成?明明自己不爱这门亲事,却偏要牺牲我的名声和心情,难道我一定要乖乖任你折磨不成?”释之歪歪脑袋,眼睛越发眯了起来:‘所以你故意让人以为我们有私是在报复我?你这杀敌五百,自损一千,岂不知女孩子名声多重要?’   名声?千古以来多少人为名声而死,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既然死不了,还管什么名声呢?从前也深受父亲之教导,自明白忠君爱国,可是看着父亲那一日日消瘦与疯狂,她却更加疑惑了,难道人的命要为了名声送葬吗?八岁那年,她登上泰山向下望,忽然觉得天地之间人人都是匆匆过客,连云中的一粒雨珠都不如,那之后她也便随着姜家女人们一样开始用尽办法去体验人生百味。流落嵬名的时候,她也曾经被各种各样的名声所束缚,然而见过了所谓‘蛮族’的铁骑一切都跃然纸上。在这烟花寂寞的上雍,又存在着多少疯狂到极致的故事呢?   灵均轻轻抬起头微笑:“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儿。不过我感兴趣的很,你就那么厌我性子不成?”释之别过脸:“我再给你问一个问题的机会。”灵均挑挑眉毛坏笑着看他:“那么告诉我,你心中的那个人是谁?”   释之的脸上出现了真正如春风一般的微笑,似乎在回忆着美丽的初见:“她温柔却不软弱,是最适合与我过完一生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喜欢什么类型的男银?我先报告一下,我喜欢闷骚! ☆、探问   姜楚一看着面前神色明显犹豫起来的令狐夫妇,聪慧如他,怎么会不知道二人的意图呢。令狐家是武人出身,羽之姐姐不喜爱那些病弱的闺秀,已经拒绝过很多人家了。再想想女儿刚才的藏拙表现,他心中微微苦笑着,只要一时放任这个孩子思考,她永远都在给人设置陷阱。   杨羽之偷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兄弟,郁闷的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丈夫,令狐虚若初始还想装作不知,却在妻子的‘攻势’下无法保持装模作样的平静。   姜楚一含笑左右看看两人,轻轻抱臂:“大哥姐姐还需要和我打什么太极呢。我晓得灵均蒲柳之姿,怕是和二公子没什么缘分,他俩总归有缘,不如也和我们一样做兄妹也好。姜氏自来逍遥散淡,剩下的人也都如闲云野鹤,若她多些兄弟也好。”   杨羽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看着他:“你这说的什么话呢,大侄女多出色,长个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从前立志要娶个绝色又出色的儿媳妇儿,老大当时娶亲的事情弄得弯弯绕绕,我和家里都快闹出来了,因此就希望给老二娶一房好的。灵均这孩子我是喜欢的,论模样、论人品、论才识,她可是一点都不差。我就怕她身子骨弱,在这一群半大小子里扛不住折腾,倒时候苦了孩子,怎么对得起你不是?”   姜楚一心中却似有叹息,时间若白云苍狗,又何其残忍,杨羽之这样的爽利泼辣之刃终究也要长大,也要懂得大家族中弯弯绕绕的套话了。   令狐虚若拍拍他的肩膀:“阿隐,多少年的兄弟情义了,这可是和儿女无关的。你自然放心,我和羽之也说过,灵均是我们干女儿一样的存在,若是咱们周围有优秀儿郎,我们还能不给女儿留心?”   姜楚一亦爽朗一笑:“哥哥姐姐怕我多心不成,我难道是那样的人?灵均多了二位关心,也是她的服气。”   杨羽之犹豫半响,终于不顾丈夫一直使眼色拉着姜楚一的袖子:“阿隐啊,你听姐姐和你说,儿女之事也是现实问题。现今咱们赵国崇尚是妻贤妾美的,但是大家族的妻子要有能耐维持家族,就是那扬州瘦马干干巴巴的才买来做妾呢。灵均这孩子,美的过分,就是身子娇弱一些。若是那些文绉绉的大家,必然是喜欢的,但是若是你想要择武人家,就要想清楚了,你一定要给咱女儿提前做好预防。”   姜楚一看她神经兮兮的样子直笑:“姐姐现在身上人气儿多了不少,连这个都关注了。若非你提醒我还真未想到,难不成大哥也买回了那扬州瘦马不成?”杨羽之恨恨的“呸”了一声:“他敢,我剐碎他骨头!”姜楚一“噗嗤”一笑看着一脸无奈的虚若:“你二人真是天作之合,难怪当年有胆子忤逆家族成婚。”虚若爽朗一笑:“有了女儿到底不一样了,也成熟不少嘛。羽之话糙理不糙,你久疏京城,若要为女儿择偶,要多做打算。”   姜楚一看见门子中缓缓走出的一对男女,心中难免有些遗憾。令狐释之年少沉稳,性情也温柔,又是亲旧之子,二人在一起也挺般配的,若能将女儿交到他们手中自然是最好的。可惜了…   姜楚一带着女儿拜别令狐家众人:“记得替我谢谢曦兄。”杨羽之笑呵呵摆手:“自然记得,可别忘了,灵均及笄礼我是要做正宾帮她做礼的,你可不许把这交给别人啊。”   杨羽之前脚送走了人,看着姜氏父女曼妙身姿,回首就捶胸顿足:“哎呦我的儿媳妇儿哟!怎么就没那个缘分呢!”   令狐虚若“哧哧”笑话她:“刚才和我一阵子叽咕,说姜家这小姑娘有些脾气秉弱,再加上演武时候后两场太过平常,怎么回头又悔上了?”   令狐夫人看着屋子里大大小小憋笑的一群男人,几乎要柳眉倒竖:“都是你们这几个笨的,平时屋子里阳盛阴衰,结果来了朵儿如此美丽的花儿,都能被你们身上的臭汗给熏出病来!”一旁蹦蹦跳跳的离婴嘿嘿笑着:“娘真是杨家大家女儿吗,简直比我这个纯武将女儿都男人,也只有爹能受得了吧。”   令狐夫人忧伤的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女儿:“婴儿啊,你把你身上那股子用不完的好身体给你姜妹妹成不?这样儿娘就能娶个绝色的媳妇儿了。”离婴嘻嘻笑着:“我偏不,虽然我也挺喜欢她的,不过娘你也犯不着找儿媳妇儿魔疯了吧。一开始姜小姐没来就整天问那些未出阁的小姐,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现在这么完美的姜小姐来了,你又要嫌弃了。我看她那个容貌人品,当娘娘也是使得的,二哥长相连姜叔都比不上,人家心里嫌不嫌弃你还两说呢!”   令狐夫人大怒:“谁敢嫌弃我儿子!罢了罢了,我如今再继续看看,不过我毕竟没把话说死,若是最后仍没合适的,我就让儿子娶了她,大不了回来堆着名贵人参调理着,我们令狐家还差这点钱儿了?”说着又风风火火的入了内堂。   虚若一脸无奈的看着雷厉风行的妻子,转头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二儿子:“释之,你若是不中意姜家孩子,也趁早和你母亲说。别搭进了自己又连累人家姑娘。”令狐释之一脸淡然看着父亲。虚若抱臂看着面前极出色的心腹子弟们:“当你爹傻不成?这么多年为了应付那个任性的圣上东奔西走,还能连这点眼色看不出来?和皇上比,你们这群小九九还嫩着呢。”   令狐释之终是沉默不语,看了父亲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   “你们俩到有意思,明明各有心思,把话说清也就算了,互相玩儿什么套路呢。”释之轻轻放下茶碗,便看到了房梁上抱剑而坐的道反笑着看他,“人家姜小姐睡了,又在人家皮肤头发上掐掐摸摸,还当别人不知道呢。”释之半垂着眼角淡淡启唇:“都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又说‘红绡带缓绿鬓低’,我不过是想求证一下,姜小姐是否真如人所说,堪称南国佳丽之冠冕。”道反嘿嘿一笑:“看来你没失望,那又何必去冷淡人家,你那个心上人出了家族势力略大些,也普通的很嘛。”释之微微回身,托着下巴看他:“和你说这个无异于对牛弹琴,更何况…”他看着炉中燃尽的信纸,想到了自姜氏父女来京后齐维桢的密信。说好听了是问候的话,他们何曾就有如此深的交情了?   “即颂时祺,敬候佳祉。惠慰吾兄,多日不见,不知兄身体几何。弟闻名士姜楚一携女灵均探府,姜氏灵均慧智淑德,曾与弟有同袍之谊…望君代为照料,不胜感激。望兄珍重身体,则来日相见话金兰之谊。弟齐维桢呈上。”   哼…释之哼笑着想起那封可笑的信,就差没把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嚣张的写上去了。他看看一旁默默观察他的道反,搓了搓手中的烟灰:“别怪我没提醒你,别把心思动到她身上了,后面有鬼盯着,怕你走夜路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令狐道反嘿然一笑:“你既然这样说,我便更感兴趣了。”说着便闪身不见,只留下一阵风。   暗处的令狐容久仍旧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就这么放着他不管?”释之耸耸肩:“让他吃些苦头也好,不过是年轻气盛罢了。”容久转转木头机器似的脖子,直勾勾的看着他:“你要我打听她,我也告诉你结果了。你觉得她为人不够老实,那又为什么不直接挑明?”释之看看旁边这尊永远面无表情的堂弟如门神一般,真的觉得他在大家中间越来越像老头子了,管了老的管小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容久,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你总和木头一样一根筋很容易找不到老婆的。”眼看着容久那张堪称阎王般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释之内心实在哭笑不得。大家都以为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堂弟是个炎魔王一样反复狠厉之人,其实他只是性子太直过分单纯而已,虽然办事手段伶俐迅速,但是思想着实简单的过分,到最后他连口舌都懒得浪费了。   容久机械的转转灰黑的眼珠:“她挺美的,娶回来伯母也会高兴。”释之颇感兴趣的看看他:“道反就不说了,你若是喜欢,我就是得罪齐维桢也要把她抢回来给你。”容久直愣愣的摇摇头:“女人太麻烦了,想不明白。”释之忍不住笑起来。   容久还是看着他困惑不解:“你就那么不喜欢她么?”释之看着空气中散落的尘埃,想到了初见的那个女子,虽无多出色的容颜,但是她既有吕后之智,亦有上官后之贤。对于一个刚烈的令狐家而言,一个当家人的主母需要这样的四平八稳,让一切保持有利的均衡。当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连风都是温柔舒缓的,似乎同那个人在一起,世界便变得安宁了。方枘圆凿终究会成全怨偶,而他从不放弃决断对自己与家族有利的一切,就连婚姻亦是如此。那个站在花树下温柔睿智的女子才是他需要的灵魂伴侣。   至于姜灵均…他心中出现了少女曼妙美丽的身影,年轻、美艳、有时有狐的狡诈、有时却有猫的阴冷。她很美丽,很会做戏,很会隐藏,但是她的心太不安定,不安定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周围的人烧尽一般。   手中的信纸化成了灰烬,令狐释之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曾在一瞬间拨动心弦而有感于她的独特。不过,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最强大脑有人看吗!我好爱!给水哥笔芯! ☆、旧事   灵均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父亲,心中却因为愧疚而缺乏惴惴不安。姜楚一看着马车外的街景,似乎并未瞥眼看她:“拽什么衣角,好好的衣服都扯坏了,回去还得我给你缝。”令狐抿了抿嘴,一脸讨好的笑着:“爹最好了,爹的女工做的天下第一。”姜楚一的笑意越发温柔:“我是不是太娇惯你了?”灵均谄媚的闪着鹿儿般大眼睛:“爹你最好了,你最惯着我了。”姜楚一终于连责备都下不去嘴,自己宠爱大的孩子,她从小失了母亲,将她惯成这无法无天样子的也是自己,怎么好意思一味责怪女儿?他望着棚顶发出一声叹息:“令狐家的二公子怎么就不得你的眼缘了?”   灵均心中确实充满歉意。令狐释之年少有为,已经参加过武科并赐进士出身,又在长兄身残后年轻掌剑,性格沉稳,即便两人真是七个不愿意八个不服气走在一起,也会凭借两家的交往互不干涉,至少她能过上平静的日子。何况令狐家性格刚烈尚武,又对女子包容性更多些,比起那些骨脆肤柔的文官世家更适合她。   可是关键出在两个人身上。令狐释之的眼睛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过,现在不会,日后也不会。他提起心中所爱时的表情是充满爱意的,难得从那个其实本性深沉多思之人眼中看到这种爱。也许两个人成婚后他会出于丈夫的责任勉强接触自己,可是心中永恒的失落感由谁来填补?难道她可以因为自己的利益就创造出另一对萧意娘与杨凝之?她不是圣人,不需要对事实之外的遗憾负责,可是她现在更希望减少这样的遗憾。也许是因为那双怎么也无法在梦中消失的漆黑双眼吧,即便在梦中,他仍然那么执拗…   “令狐家更适合你,或者说,你在想着齐维桢?”姜楚一皱皱眉毛。   灵均“噗嗤”一笑:“您想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我认识个年轻男子就要搭上去?您以为我是天心不成?”姜楚一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天心这孩子又浪荡没了,好不容易把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小魔星分开,结果你自己又闹起来了。”   灵均想着释之的表情,心中也难免淡淡的失落。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之执着的爱情,而她,却总是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她看了看皱眉的父亲,轻轻抚平他的哀伤:“父亲不要多想,我也渐渐大了,也渐渐…有些体悟了。爱情这一事情,真是让人有苦有甜。有的时候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碰到一个无法判知对错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尤其是你和他因为无法理解彼此的世界而产生隔膜,痛苦的大概是两个人。所以分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姜楚一疑惑的看着忽然成熟的女儿:“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之前和释之就认识?”   灵均看到父亲想错人了,又直怕说漏了嘴,连忙圆回来:“其实也不是如此,我的意思是,也许二公子心中有心爱之人,不然为何他始终没有明确表态呢?也许是在等着我们表态吧,毕竟他很尊敬您,不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她笑看着父亲有些气呼呼的小表情:“我的女儿难道有什么比不上那些大家小姐的吗?无论是美貌才情,甚至是武功政法,和那些闺阁女子也完全不同。”   姜楚一眯起水眸,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抓住女儿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爱情与婚姻是不同的。不论姜家的女人再如何疯狂,也不要和他们去学,总是飞蛾扑火般的投入到没有结果的、失去理智的恋爱中。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丈夫和儿女的爱才是最重要的。灵均,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投入飞蛾扑火的爱情中。”灵均看着父亲忽然变得有些疯狂的眼睛,似乎又同往昔一般,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可是她不明白的是,父亲到底是在说谁?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一直在遵循您的话,就算为此去伤害别人。”姜楚一颇为冷淡的抬了抬眼睛:“我也曾见过,那些自诩聪明冷静的女人,最终还是在爱情中倒下了,而结局是无一例外的可悲。甚至连他们的后代都要为此罹难。”灵均不知他在说谁,却感觉到父亲猛烈爆发的复杂气息:“您是在说姜家的那位九曜姑姑吗?”伴随如大海之沙一般沉寂的姜家女人们的,是她们被诅咒一般的疯狂人生。仅仅二十几岁就沉醉如浮萍浪蕊一般的姜女萝也好,醉心□□繁华的姜天心也好,还有很多隐藏在凡事某一角落的姜家女人,总是会忽然爆发出令世人都难以评判对错的举动。姜九曜是一个被家族所掩盖的名字,作为姜家的巫女,她曾经爱上某个武官,抛弃了家族中的一切去追求爱情,并且为对方生下了孩子。尽管如此,她的丈夫最终却抛弃了她。而姜九曜的名字几乎已经消失在了姜家仅剩的一点谈资中。那位传说中美丽且如少司命一般风姿清丽的姑姑,就连祭祀的舞姿也是无可挑剔的,却最终香消玉殒,仅仅留下一个名字罢了。   姜楚一轻哼一声:“姜家的女人总是要互相比较谁更傻一些,九曜尚不是个中翘楚呢。”灵均笑嘻嘻的看着他:“还有比她更傻的?”姜楚一深深看了她一眼,在不多言。灵均抱着他手臂撒娇,遂直接扑到他怀中:“爹,你就信我的吧,二公子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我总感觉我们两个气息不符,就算成亲了也是一对怨偶,大家不如说开了也都罢了。”   姜楚一爱怜的敲了敲女儿的小脑瓜儿:“你呀,有时候不知道哪来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白白浪费了一次好亲事。”他闭上眼睛将心中熟识的王室贵族、富商士族过了个遍,仍旧想着女儿的婚事。   灵均心中到底是按捺不住:“爹,我知道您总是为我着想,但是女儿后面只有您依靠着,其他那两个,不扯后腿就不错了,您就算把我嫁进大户人家,难道不怕我被欺负吗?”姜楚一眯着眼睛看着她:“你还敢和我谈被欺负?你不欺负被人就不错了。正因为我知道你的那些能耐,我才敢将你嫁过去。更何况,我还能把你交给不熟的人家?”真是儿女姻缘皆是孽债,他如何文韬武略,在女儿婚事上却束手束脚。如果当年接受了朝廷授职,现在是不是就会给女儿提供更好的依靠呢?   灵均心中涌上淡淡的苦味,她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爹,别多想了。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人要顺从心意说着,如果您觉得您现在是白身就对我婚姻有碍,那我可要生气了。难道女儿是那样的人么?”   姜楚一紧紧抱住了女儿,失去至亲也不要紧,只要他有这样懂事优秀的女儿在身边,他的人生至少有一次是成功的。   “崔悠!你今天是一定要和我在这儿撕扯了?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尖锐的女声忽然想起,四周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都被掩盖不见,空气中的滞塞气氛恰如裂帛之音一般,逼仄着狭小锐利的空间。   “崔悠!崔悠!不说话就得了?你得罪我们二公主府在前,还想要独善其身!”灵均不会认错这个女声,那尖锐嚣张的声音,和在千秋岁时对父亲极尽抹黑之人,正是二公主府的女史郑骊珠!   灵均叫停了马车,掀开了垂帘,郑骊珠一如既往的披着狐裘,将漆黑精致的透额罗覆在额上,那透出严厉纹路的嘴角仍然高高吊起,与她在被堵得狭窄官道上分庭抗礼的则是一位气度悠然的女子。二人虽然将近而立,却神态各异。   女子不亢不卑,只是淡然看她:“郑女史,我先前已经道过歉,大公主运载贵物进京,此物沉重又易碎,故而保存不易才碰到您的车架,郑女史既然毫发无损,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郑骊珠狠厉的盯着她散落在透额罗中的身影,大公主府的人永远如那个女人一样嚣张,似乎全世界都不在她的眼睛里一样:“崔悠,二公主也有贵物进京,怎么咱们就这么有缘,一个月能碰上三次?”   崔悠终于冷哼一声:“你岂止与我有缘?上个月你同陆大人、九公主府上的人都有缘的很,不是撞坏人家的童仆,就是拦下人家的马车。”   郑骊珠尖锐的声音响起:“我们车中装的可是二公主与驸马从南边进贡给王族的玳瑁和水晶,你若是撞坏一点,可赔的起?”   崔悠冷冰冰的看了郑骊珠一眼,吓得她眼睛打了个颤:“我后面的车中装的是大公主为圣上呈上的贡品,撞坏了一角你可赔得起?”   郑骊珠握紧了拳头,恨恨的退到一边,旁边的婢女立刻皱眉:“大人,咱们就这么算了?!”她挥一挥手,看着崔悠走了出去,她还不傻,崔悠拿出了贡品的名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今日之仇,自有二公主替她来报! 作者有话要说:  有谁关注国漫圈儿,貌似出大事儿了 ☆、美人   喧闹声停止,姜楚一挥手示意车夫赶路:“这些富贵人家兄弟阋墙之事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罢了。”灵均偷偷看着父亲越发平淡的眉眼,略带试探的看着他:“之前郑骊珠说您曾经…”“曾经怀抱琵琶在大公主面前奏《阳春白雪》么?屈子有云: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你应该了解我的想法。”   灵均不敢置信的看着父亲:“能让您忘却世俗的一切为之娱乐之人,相比这位大公主非同一般。”姜楚一回想起当年之事,那女子的面容依稀模糊,但她的气质却着实难忘:“当年我刚来京,便被人下套去大公主府温卷,可一见到大公主后,却觉得遇到了可遇不可求之人。恰恰是那一瞬间,令我顿生熟悉之感,虽然后来我知道自己是被人陷害以惑色媚人之名声,但我仍未后悔过。”   灵均联系到郑骊珠那愤恨的眼神,不由得微微吃惊:“难道说二公主她是因为…?”   “后来我逃过了榜下捉婿,这些朝中贵胄自然是不满。二公主听闻我为大公主手谈琵琶,命我前去扣们,但我恰恰最厌恶她这种人,便当机拒绝。其后二公主及其党羽便由始至终找我麻烦,呵,已经习惯罢了。”   灵均未想到当年父亲中探花之时竟然有许多往事。怪不得郑骊珠见不到人家说他好话,必定是二公主念及旧仇罢了。   父女二人一路上各有心事,回门一看方才一惊,客栈老板正领着小二齐齐的收拾残破的屋子。那老板一进来便涕泗横流的跪拜:“姜爷爷!姜奶奶!算小老儿求您了!咱们这座小庙容不下您二老这两尊大佛,劳烦您出门左拐换一家店吧!”姜楚一似心中早有预感一般,他扶起老板轻声询问:“是二公主罢。”老板偷偷的抬头看了看面前一对仙人般的父女,轻轻抹掉了额头上大颗缀下的汗滴。灵均纵然多好气性也被气笑了,只是含笑看看父亲不说话。老板谄笑着指路:“您的行礼还在房间,小老儿就不送了啊。”   姜楚一看着含笑的女儿轻声问:“依你从前的脾气,说不准得把二公主骂个遍,怎么这会儿挺住了?”灵均翻翻白眼:“女儿现在又不是笨蛋,京城里耳目众多,我可不想让咱们再被挑出错处。”   “姜大人,在下有礼了。”面前俊秀的胡服青年俊秀眉眼轻轻低敛,姜楚一微微睁眼,“这不是齐磊将军么?”齐磊一向追随齐家军主帅,怎么忽然会出现在他们父女居住的客栈中来?灵均低首行了礼,但是明显感到齐磊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打探着她。当她抬起头时,齐磊只是端正一笑:“听闻姜大人和小姐也到京了,未免大人不方便,将军特地命我接二位至别府做客。”   灵均真真佩服起齐贞吉来,他和父亲二人明明知道彼此出境,二人彼此相互试探又互相协助,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父亲被二公主威逼,他便立刻天降甘霖,即便帮人也不虚张声势,可见此人心有城府。   姜楚一微微皱眉:“在下不愿意麻烦将军…”齐磊转着眼睛又摸摸下巴:“大人不要辜负将军盛情啊。”   姜楚一制止住女儿微微挣扎的手,便爽朗一笑:“那便拜托齐将军了。”   齐磊此人在战场上勇武沉稳,办起事情也是干净利落,姜氏父女所住院落是一间别院,虽然齐磊笑成是小屋,却相当于五品官吏的宅邸了。三居二室叠合起来,甚至有雅致的书阁。不过灵均倒是疑惑的很,眼下寒冬时节,怎么屋子中全是梅花,若说是冬天的磐口、荷花、九英腊梅也就罢了,圆瓣深黄,像白梅一般,着实珍贵。更有许多古雅的干枝绿萼、粉梅花插在屋中的瓦瓶罐瓷内。若是满满摆上可见俗气了,偏偏这园中梅花夹杂着干荷枝叶,摆弄的着有林下风气,着实真称得上‘香雪海’。齐磊见状微微一笑:“院子是三公子亲自来布置的,三公子托我给小姐带个话儿,大人许久未回京,有什么想见得玩儿的,都不要客气。”   真是这个人的性格啊…灵均想起了齐维桢温文沉思的背影,这个人就像是细密的水流一般,总是默默无闻的将所有事情做好,让他人无后顾之忧。那日在戍城自己心情复杂,却非要与他盟誓,如此任性是不是伤他心了呢?   她点头致谢齐磊:“多谢大人,也多些齐将军和三公子。”她轻轻踮脚,折下一只艳而不俗的红腊梅交给齐磊:“请替我转告‘凭君寄一支’,三公子会明白的。”齐磊看着手上这株犹带着霜寒的殷红腊梅,晶莹的冰霜闪动着。他取出一只带着冰气的冰鉴装入其中,轻轻与灵均作别。姜楚一出了屋子,也谢过齐磊,齐磊方走了。   灵均知道父亲的眼神代表什么,她淡淡看着满园梅花:“您放心,我知道您并不想靠近齐家,刚才也故意让那些耳目以为是齐家硬邀您过来住。齐维桢几次帮我,他实在是难得之人。”姜楚一微微叹气:“二公主闹过此事后,整个京城不会再接纳我们,反正伸手不打笑脸,既然他人以为齐贞吉与我们已经有所勾连,或大或小也没所谓。只是这已经是极致了,齐家的儿郎们,身份着实有些特殊…你要想清楚些。”   灵均忽然回首用幽深的眸子看着父亲:“我忽然觉得这样真不快活,和人交往也要思前想后,喝酒吃肉也要束手束脚,天子脚下却活的满身枷锁。”   齐维桢温柔一笑,那笑容饱含着多少年来的沉浮荣辱:“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呐!”   今夜的“千秋岁”依然人声鼎沸,讲经说法、舞女歌儿、瓦舍勾栏自成一体。人说沉浮朝代变,唯有青楼连成片。今日朱紫红榻客,明朝隔代金银现。千秋岁宛若它的名字一般,真正的千秋百岁,主人甚至嚣张的认为,即便朝代变更,千秋岁仍旧是整片大地上无法毁灭的、独树一格的存在。上雍人都知道,千秋岁的主人酷爱古诗十九首,便将十九首中内容各抽出几字作为雅间称号,可谓是大俗大雅。有人以千金购之,若主人不允,也无奈而已。然而在上雍都城中,唯一被真正宠爱的,便是连公主闺秀都要扬鞭赞赏的禁军将士们,他们是神仙的宠儿,具有艺术之神素女赐予的俊美容貌,就算在此夜夜笙歌,千秋岁的主人仍然愿意为他们敞开大门。   “鸿鹄阁”中,禁军都尉们正在纵情享乐,五彩缤纷的勾丽纱衣飘飞,温暖的炉子燃烧的声音也被歌声的浪潮盖过,丝毫不惧怕窗外的严寒气息。俊美的禁军卫士们袒露胸襟,慵懒的坐在一旁观看着最华丽的乐舞。从披着神秘黑纱颇有诱惑力的波斯舞姬,再到热辣飒爽的印度舞娘,或者是来自旧四镇中的敦煌舞姬梦幻的飞天术,和唐王朝失落的胡旋舞。眼花缭乱、□□的展现着难以掩盖的热情与欲望。   “烦啊,真是无聊,难道没有别的节目可以看吗?总是看一群无聊的女人扭来扭曲的,无聊啊!”年轻俊美的神勇卫四肢大开的瘫倒在精美的波斯毛毯上,斜飞的剑眉也变成滑稽可笑的样子:“人世间实在是太无聊了,兵书也无聊,宫中也无聊,出任务一样无聊!”一旁的伙伴哈哈大笑:“崔恕,你不是刚去河北东路出过差吗。听说那一带很多西辽的女子前来避难,没有搞几个玩儿玩儿?”崔恕看着棚顶精美到炫目的老子化胡经,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根草棍慢慢嚼着,似乎就要睡着了一般:“我虽然喜欢美人姐姐们,可惜我可是很挑食的。那些辽女一味的蛮横刁钻,半点风情也无。”同伴取笑着他:“千秋岁里面这么多美人姐姐,你也觉着无聊了?”崔恕袒露出年轻精壮的胸膛,看的一旁女婢暗暗脸红,他却轻轻揉弄着女子的细嫩大腿:“这些女人画成一个样子,连娘都认不出来,真够无聊的!”仇飞廉看着这不省事儿的熊孩子不由得皱了皱浓眉:“你就少添点儿乱吧,前些日子去沧州又闹出许多事情来,早晚你得栽在女人身上。”   一旁的副指挥雷穹是个暴烈汉子,却还是不满足的将婢女挥到一边:“他奶奶的,别说这兔崽子不满,我他妈也不满,这整个阁跳来跳去都是那么回事儿,还不如下金庄赌一把去。”仇飞廉的眉毛皱的更邪乎了:“你上次在金庄输的一塌糊涂,要不是端木救你,连裤子都输没了,还要去丢什么脸?”他看看一旁手中扔玩弄着玛瑙骰子的端木易,这小子平时不怎么说话,没想到竟然是个好赌的,也就奇了怪了,怎么平常看不到这人在赌啊。   屋外忽然人声散乱,舞女艳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可那股气势却如暴风骤雨一般妩媚又势不可挡,屋内的卫士们沉静的等待着声音的到来,门“砰”的一声被粗暴的推开,顿时化为齑粉。   泼辣娇媚的女声似毒蛇般温柔的滴出水来:“哪一个是申屠苍梧,给姑奶奶滚出来!”   崔恕“蹭”的一下立刻来了精神,瞪大了双眼,嘿嘿直笑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美、美人,绝色大美人!”   优美的嫦娥眉似尖刀一般飞挑起,既不像大家闺秀一般遮遮挡挡,也不像舞姬一般庸俗暴露。女子身上的朱紫色巫女服收腰盘胸,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沉睡的古老痕迹。□□的双肩与或隐若现的玉腿显现出白皙晶莹的美丽,可那双眼角含春的桃花眼却似乎笑中藏刀。她如女王般环视一圈,遂看到了在阴影中默默低首啜酒的申屠苍梧。   “浑身都是死亡和铁锈斑驳的气息,真是一见面就令人讨厌的男人。”美人微挑起凉薄的红唇,眼角的□□更加浓密,“那么,你想怎么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烟大大~ ☆、山鬼   仇飞廉按下雷穹手中的刀,漠然的敛了敛眉目:“江湖仇杀罢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雷穹暴躁的抓了抓头发,怒目龇牙:“正愁着没空发泄呢,这小娘们儿自己来找死了。妈的个女人,长得美就敢到禁卫面前耍大刀呢。”端木易略略看了眼面前美人的长相,心中已经猜到四五分,只是不在意笑笑:“雷兄可不要大意,女人、小孩儿和头陀可是战场大忌。”淡漠的眼睛渐渐浮起模糊的水汽,端木易神神秘秘的笑着,“善战者不怒,苍梧大人还挺有意思的。”   雷穹翻着眼睛冷哼了一声,这个端木易仗着皇上宠爱,整天装神弄鬼又故弄玄虚,个小白脸子有个屁用,也没见到他强到哪里去。眼下屋中尘土飞扬都打的天昏地暗了,这个混蛋还在一边装模作样的淡然饮酒。   最初的试探都无,美人的手中的气流直直的指向一旁的苍梧,手中的声音如尖利的刀片一般令人产生压迫力,却快的几乎看不到任何影像,苍梧手中的酒杯未停,仍然背对众人轻轻啜口。美人冷冷一笑,屋中的酒坛几乎在同一时刻千疮百孔的被弹丸打破:“还有心情喝酒?”   电光火石之间,始终垂首的苍梧脚尖抵住矮桌飞跃起来,交缠的身影几乎将屋子中的熏熏热气都吹走,在夹杂着惊恐叫喊的声音中产生格外凌厉阴森的气氛。   美人手中精光一现,染着朱红豆蔻的纤细玉指轻轻的挑起白羽,红唇调皮的轻轻吹着:“把你的黄金鬼手拿出来,让我好好领教领教啊。”   苍梧轻微叹了口气,低低苦笑:“女人可真…”暗色的鬼手像给对方提醒一般在缤纷的琉璃灯下散发着金属光泽,一旁的禁卫将军们屏住了呼吸,苍梧手中几乎不出山的鬼手竟然也被拿了出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哎,看来局势也不是一边倒的程度嘛。大美人手中薄薄的一片白羽竟然挺有杀伤力的嘛。”崔恕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两个身影,诡异的鬼手与修罗般的白羽在空中乱飞,沾染鲜血铁锈的精致锁链缠绕了白羽细密的丝线,在相互缠绕如生死不分后又互相撕扯着,二人几乎只是变幻着身形,手指轻盈的玩弄着丝线般的武器。美人身上的巫女服被鬼手抓破露出了白皙的身体,苍梧身上被细细白羽割伤的肌肤也逐渐泛出血迹。   雷穹长大了铜铃大眼看着面前的一切:“这小娘们儿挺有两把刷子啊。”   几乎在二人的身体互相攻伐的过程中,一柄细妙飞剑以压倒性的力量波动着整个阁楼,瞬间二人便被气流分开。   端木易看着方桌上震动的灰尘,已经猜到是谁大驾光临了。   美人被轻轻的揽到怀中,熟悉的清凉气息立刻令她身体软了下来。这个刚才仍嚣张匪气的美人竟然双颊泛红的不安起来,手指也紧紧攀上了对方的衣袖:“阿、阿隐,你怎么会来…”她捂住双眼高声抱怨:“讨厌我现在衣不蔽体怎么好意思见你嘛!”说着像是害羞一般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中一阵沉默。   姜楚一行云流水的含笑行礼:“各位大人有礼了。”雷穹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又开始阴阳怪气:“怎么又来了个小娘们儿?”端木易似被呛到了一般喷笑看着他,居然敢说触姜楚一的逆鳞,真是不知者不怪了。   隋刃轻轻回到手中,姜楚一向苍梧轻轻躬身:“舍妹女罗性情急躁,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苍梧看看他,手中的鬼手晦暗不明的轻轻摆弄着。那仍旧低首的脖颈下是黯淡的眉眼,仍如烧炭一般阻塞的嗓音自薄唇轻启:“在戍城外若你没有心神不宁,我的鬼手可能伤到你?”姜楚一手中的隋刃印证出点点散淡的银光:“输便是输,这不是大人一向的原则么,何必追求许多。”细小的闷笑声从苍梧的嗓子眼儿中钻出来。姜楚一略微颔首,便走出了屋中。   看到被围在大厅中当做蝴蝶停的妹妹,姜楚一心中有数了,一旁的灵均早就穿着男装迎了上来。他哭笑不得:“你又把她给绑在中间干什么,不怕她又和你吵起来不成。”灵均云淡风轻的看着大厅中围着美人的一群狂蜂浪蝶:“她一上来就直接要和我打上了,和个疯婆子似的,再不把她制住又要造成骚乱了。”姜楚一看看那女儿手中的貂裘不由得内心暗笑,明明心中关心,嘴上还要讨些赢。   两人走了下去,将面前这尊白玉美人裹在貂裘中。姜女罗倒是羞红了脸一般在姜楚一怀中安静不少:“人家现在身体还有些□□,怎么好意思嘛。”话锋一转看看一旁的灵均几乎又要柳眉倒竖:“你个小贱人不是来这儿议亲了吗,怎么还没嫁出去!”姜楚一将手轻轻覆在妹妹额头上:“你可少说些话吧,外面天寒地冻的,要是伤寒又要伤身体了。”女罗若软绵绵的小羊羔儿一样依偎在姜楚一怀里,看的灵均一阵恶寒。   暧昧的灯光下,屋中的两个女子无声的对峙着。   “为什么还不嫁人?”   “非要赖着阿隐不成?”   “啊,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灵均拖着下巴看着面前美得过火的姑姑絮絮叨叨的磨叨着,简直同那些碎嘴的街头大爷没两样。也只有父亲这样在某方面缺根弦的人才会觉得她是在像一般妹妹一样使小性子。   “我是在和你认真说,你已经成人了,别再粘着你父亲了。在戍城的时候若不是你私自出城,怎么会惹出后来的一系列麻烦?”女罗异常冷静的看着灵均,冰冷的责备着她。   灵均哼笑一声:“难道我能够将父亲的命交给齐贞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女罗勾勾嘴唇:“齐贞吉在阿隐身旁的探子一定会救他出来,你又上去凑什么热闹?”   推门而入的姜楚一轻轻放下手中的托盘,女罗却心中一惊。烛火下的眼神异常幽深,姜楚一轻声质问:“是谁告诉你齐贞吉身边探子之事的?阿罗,不要欺瞒我。”   女罗咬咬嘴唇,水漾的眼睛不甘的看着他: “做生意自然是耳听八方,有什么大不了的!”   姜楚一抿了抿优美的嘴唇:“不管你和齐家内部什么人有私,不要在干涉齐家的任何事情。”   “我还不是为了你…!”   姜楚一轻身上前温柔的抚摸着妹妹的乌发,温柔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那一瞬间,女罗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带笑的叹息:“你这个人,永远这么温柔,就因为这样,我永远都…”   灵均不想再看到面前一幕,便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女罗姑姑是父亲的堂妹,可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两个女人就结下了梁子一般。在她的过往中,父亲是一种她永远渴望停留在身边的温暖。她曾经那样调皮、那样独立,因父亲总是忙于各种事务,却拜托这位浪荡的姑姑照顾她。但是父亲不知道的是,自己会跟随她的身影驻扎在灯红酒绿的曼苑中。这位姑姑的眼神从未在自己身上驻足过,她的眼神永远停留在父亲身上。当父亲流浪到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也会像高飞的鸟儿一样,跟随着这个男人。   当她慢慢成长之后,早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时,女罗仍然没有放弃这种无声的追寻。唯一变化的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藏着深深的复杂感情。半是嫉妒、半是怜爱,也许在女罗心中,自己这个母不明却留着父亲血液的孩子是一个累赘吧。   灵均摸了摸怀中的金色牡丹,微微苦笑,至少有一点女罗值得敬佩,她真心执着的爱着一个人,并会随着那个人的身影直到天涯海角,将所有的苦痛化作一种甜蜜。而她呢,她刺了他一剑,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中。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之献出生命的感情,姜女罗也好,令狐释之也好,他们为爱情顽固抵抗着,姜楚一也好,齐贞吉也好,他们为了理想与宿命强硬抵抗着。可是自己的心却极其空虚,让她忽然怀疑起自己的生存方式,在父亲的庇佑下散淡的面对生活,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大早上的,这又是去哪儿啊?”姜女罗整整衣角,就看到急匆匆出门的姜楚一。他回首微笑:“你们好好看家,我去齐府一次。”   轻薄的衣衫从女罗手中划走,只留下她落寞的表情:“又走了,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   灵均叹了口气,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心存期待。他本来就是个为天下苍生忙碌的男人,他的心从来没有一次安然过。”   女罗忽然露出了冷漠的一面:“我说你啊,快点成亲吧,再这样拖下去就真的要做巫女了。现在天心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用处,那丫头比你还要烦人。”   灵均耸耸肩:“为什么成为巫女之后,你们都变得这么疯狂啊。”   女罗摇摇头:“你只是学到了骨头,根本没有学到血液。姜家的女人很奇怪,当我们正式成为巫女的那一刻起,就会像发狂一样的去参透先辈的秘密,那种具有诱惑力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正因为没法参透,我们才必须有后辈去继承。” 作者有话要说:  姑姑大人很美貌~ ☆、争吵   灵均一直过分忽略这个问题,风流云散的姜氏恰好仍然维持着这种在现代看来朽木不可雕的古老习俗,像是在战争的尘埃之下被掩盖的秘密一样。前代的姜九曜,到现在的姜女罗,即将授礼的姜天心。看起来实在是很愚不可及的事情,她们需要穿上巫女服去演奏出那些早就被遗忘的音律,即使在姜氏成为唐王朝祭祀女巫之后,这种习俗也在家族中进行着。   女罗讪笑的看着她:“每个家族都有他们的传奇。王谢起于青萍之末,刘氏是草莽造反出身,郑家是依附女人的裙角,齐家不过曾经是我们姜氏的一支。家族这种东西很愚蠢吧,但是当你真正走上台阶的时候,却又发现它神秘莫测。”   灵均嘿嘿一笑:“我对这个没什么感兴趣的,非要将什么都依附家族岂不无趣?”   女罗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的审视着她,似乎想要将什么残忍的东西告诉她一般:“会有那样一天的。”   齐贞吉正色看着姜楚一:“宋之韵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这是我欠你的人情。”姜楚一冷眼看着:“真不容易啊,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难得你有欠我人情的时候。”齐贞吉叹了口气:“还在记恨她的事情吗,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姜楚一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早就不在意了,那时候人人都无法,你也不可能牺牲家族救一个人。多谢您的好意,舍妹女罗已经找好住所,我们这就从别院里搬出来。”齐贞吉不在意的笑笑:“还是没法从她的死里走出来,一提他就这脸色,你就是吃亏在这上面了。”他看他半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摸摸下巴一笑:“房子和我无关,是我家小三为你家小姐准备的。”姜楚一猛一抬头:“什么意思,齐家还有谢家在,没了谢家还有全国小家族任你挑选,难道我的女儿是要做小妾不成?”齐贞吉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一提到你女儿就这个样子了,小辈向你表示心意,收着就好。如果咱们真成了亲家,那也不错啊。”姜楚一半句不说便风一样走了出去,这个男人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怕是只有陛下才能和他棋逢对手吧。   “咱们现在就走吗?”灵均皱着眉看着父亲,姜楚一温声笑笑:“已经谢过齐将军了,女罗已经找好了房子,咱们这就走吧。”姜女罗白白灵均,又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仔细收拾:“容桑叶什么时候来?”灵均一听说容姨要来,顿时喜上眉梢:“也就这几天吧。父亲,我们还要带着谁去?”姜楚一顿了顿:“戍城牺牲的那位周乾将军,有一位义妹叫做宋之韵,她不能出现在齐府。”灵均心中一惊,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位宋小姐,似乎周将军牺牲前早有预感,将亲近的义妹送出城去,但是齐府却不能收留她,难道她身上有什么敏感的东西令人忌讳?灵均看着父亲,用眼神和对方交流。齐维桢疼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知道就好,宋小姐很可怜,要好好照顾她。”   新居是在皇城外的永巷中,难得的雅致书香。女罗笑嘻嘻的看着姜楚一:“我最了解你了,快夸夸我!”过了几日容桑叶也带来了一位女子,面容清秀却神情刚毅,只不过似乎精神有些不好,灵均便知道这是宋之韵了。从宋之韵到这里第一天起,她的精神便时好时坏,每日都询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报仇?”像苟活的恶鬼一样,宋之韵的面色渐渐沉寂下去,一双眸子终日幽幽的盯着院中的梅花。灵均仿若想起了戍城中那个梅瓶,周乾必定真心疼爱自己的义妹才会在苦寒的边塞中寻来一只梅花。   “他说我像是冬日的梅花…”他转过头看着喃喃自语的宋之韵,她似乎是在和自己说话,又似乎是在和别人说话,“他是个孤儿,却从小就有大志向,我也是个孤儿,天大地大,我们因为缘分走在一起。我陪他东奔西走,刀光剑影的,怕过什么呢。说好了总有一天,他会娶我,等到老了,就踏遍大江南北将梅花看个遍。可是我不甘心…”灵均心中微微煽动,秘密似乎就要暴露出来。“党项和赵国内奸相互勾结,害他死于非命,真正杀了他的竟然是赵国杀手!”宋之韵的眼球要暴突一般,狠狠的保住自己的头,不停地抽搐着。灵均立刻点了睡穴方才制止住。   灵均将衣服披在父亲身上,姜楚一模糊的“嗯”了一声:“怎么一脸凝重的。”灵均摇摇头:“只是觉得太可怜了,这对未婚夫妻忠肝义胆,却落得如此下场。父亲,若我没猜错,你们之所以这么棘手,是因为那个内奸的身份吧。是宰相支道承吗?”姜楚一手中的笔微微颤抖。灵均顿时觉得荒谬无比:“一个国家的相国,居然就是最大的卖国贼。难道御座上的人眼睛是瞎的吗?”姜楚一忽然冷厉的睁大眼睛:“不要妄议圣上!”灵均不甘心的把头撇在一边:“我本来就不服气的很。伤病害卒的打着无聊的仗,您当年已经几乎攻下西辽,却临阵议和,任由他人把持朝廷,父亲,我一直不明白,您当年为何不入朝为官,将奸党一扫而空呢?”   姜楚一无力的睁大了眼,他的伤痕旧事像腐烂的浓仺一样一点点被挑破。灵均从未看到父亲如此脆弱,冰冷的泪珠慢慢的滑下来,嘴唇冰冷的颤抖着:“你以为我不想吗?渐渐的内心的热情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的磨走,周围最亲的人一个个的走了,到最后我连自己的前路在那里都不知道了。如果不是你出生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呢…”灵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觉得万般酸涩在心头,轻轻的抱住了父亲脆弱的身躯。   恍恍惚惚的走上街头,灵均心中似乎空了一般,在她即将十五岁的这一年,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黑洞在慢慢吞噬她仅剩的生命一般。全世界以最不堪的形式重新展现给她,让她开始饱尝成长的痛苦。当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会看着她陷入深深的回忆中,那双平静的眸子会变得痛苦不堪,可是她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永远无法参透这种感情。父亲也无法放弃他心中真正爱的国家人民,可他却一次次的被伤害,被无情的君主伤透了心。他交给自己用更高的眼界看待世界,却又要求自己回到贤妻良母的框架中玩偶一样的度过一生。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和以后的通路。   灵均微微苦笑,怎么自己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千秋岁,莫不是也学会了古人秉烛夜游杜康解忧?她悠悠踏进去,引来阵阵赞叹声,这是自己第一次穿着朱红的巫女装,像个游魂一样,一个没有魂魄的木头美人有什么好看的呢?   “好大胆子,竟敢冲撞贵人!”冷肃的女声出现在头顶,灵均微微回了神。那是一位衣着朴素的青年女子,可她身上流黄的朱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皇家的印记!她向上微微抬头,不会认错的,是曾经与郑骊珠相斗的那位大公主府女官——崔悠!   “悠,低调些。”平缓的女声慢慢传来,灵均未见其人便被吸引,这声音平稳悠长,带有着超脱世俗的少烟火气。可惜这女子的面容只堪称清秀,仅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双凤眼,眼角的弧度让灵均有些沉醉,简直像是在西北看到的那尊珍藏菩萨像,一模一样的弧度,仿若怜悯俯瞰众生。   “大胆,竟敢直视贵人!”“悠,别吓到她。”女子越过灵均,轻柔的衣料摩擦出细碎的声音。灵均呆愣在那里,一种熟悉的感觉流窜到心中。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双凤眼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女子竟露出一个淡笑:“好美的女孩子,怎么看着总有几分眼熟的样子…哦,像她。”崔悠躬身敛气的看着她,复又轻轻试探着:“是姜家的女孩子?”灵均只是不言语的看着二人。“真怀念的时光啊,一晃也过去十年了。”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消失在灵均的视野中。   皇家的纹章,悠然的气质,能令崔悠俯首帖耳的人只有一个,当今皇帝长女飞凤公主薛凤清!但是为什么,当她真正见到薛风清的时候,会有一种特殊的熟悉感?为什么她竟然可以知道她是姜氏女呢?   真是不明白了,该死的东都上雍,一个一个的神秘谜团似乎笼罩在自己身边一样,每个人都和父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出的话却总是吞吞吐吐。   游魂似的到了家中,方才发现自己在大寒天居然穿着极其单薄。暗黄灯影下的窗前,两个黑色的身影交织着。   灵均方要扣门进去,便听见了女罗几乎抽泣的声音:“你就是欺负我,当年你不知道从哪里把灵均抱回来了,说是去世妻子为你生的。你不知道我多难过吗,和你在一起相依为命多少年,你什么时候就有了个妻子,还生了个女儿?”   姜楚一叹息一声:“你就是因为和我闹脾气,这么多年和灵均一直不冷不热的?”   女罗轻哼一声:“她到底是你女儿,是姜家女人,我还能怎么样。不过一看那张脸,心中就总隔着一个连脸都不知道的女人。我是你什么人,你却瞒着他身份这么多年。到了现在不想要她做巫女了才想起我。”   噼啪的烛火声掩盖住了秘密,却终于有要吐露的一日。屋内沉默了半响,姜楚一怅然长叹一声:“灵均不是我的女儿。”   她的世界顿时崩塌了,只剩下一片灰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是一位超强女子的出现 ☆、身世   簌簌的雪花静静落下,可是并没有洗涤世间所有的血腥与罪恶,反而将一切秘密都掩埋在地下,乃至十几年之久。当幼时的怀疑早已忘却,剩下的只是晴天霹雳和越发麻木的心。   门被强烈的气流推开,姜女罗与姜楚一睁大了眼睛。那双美丽漆黑的眼睛越发的深邃黑暗,仿佛看不清一切的黑洞一般,无声的质问着所有。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上,带来若有似无的冷酷气质。   这不是我的女儿…姜楚一万分心痛。   灵均颤抖着嘴唇,却始终说不出什么。身体似乎一瞬间变得无力,又在下一瞬间充满着愤怒、苦涩、痛苦,像一个膨胀的皮球一般,整个人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我——”“阿罗,你先出去吧。”姜楚一淡了淡眉眼,看着一脸担忧的妹妹。女罗咬着嘴唇看了看灵均,轻轻的带上了房门。   他轻轻的向女儿走过去,就像往常一般,可两人的空气刚刚交汇在一起,却像被电流触碰到一般,灵均反射性的挣扎开。姜楚一的身体无声的颤抖着,手中怎样也无法抓住面前虚幻的身影,他哀伤的看着女儿:“对不起,对不起,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你别离开爸爸。”   灵均忽然冷静的坐在床边,将他一人留在昏黄的灯光下,整个人如一尊苍白的玉面美人。她侧对着父亲,低垂的密睫掩盖住了幽深的眼睛:“这次我不想再听任何谎话,您一向知道我的底线。”   姜楚一抚着胸口,鬼爪抓出的伤痕在闷痛着,似乎那鬼手的阴影已经牢牢的深入胸腔抓住了心脏。额上的冷汗微微留下,姜楚一呼出一口气,慢慢的看着空中飞升的白气。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中,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的父亲姜节是我的堂兄,可他在你出生前便已经逝世了。你的母亲姜妙仪是我的表姐,因为天资良好从了母姓,她曾经像我的半个母亲一样。可后来生你后便去世了,她临终前将你交给了我。”   灵均抬起头来看着他,只字不言却带来淡淡压迫。   “父亲,和您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是我,如果没有隐情,您不会费尽心思去瞒我。难道我的十五岁生日到来的这一年,我还不能知道我的身生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她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水眸中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他何曾不想告诉她真相,可是她的女儿越是成长,他就发现他越是无法抑制住女儿渐渐成形的欲求,无论怎样制止,女儿心中总像是有一团黑色的黑洞一般,偶尔做出的难以符合常理的事情,偶尔出现惊人的言论,让他时常有心惊的感觉。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他沉声看她:“你真想知道,就答应我,将秘密放进心中,不要再去追究更多。”灵均沉了沉眼睛:“您是在要挟我吗?”姜楚一自嘲一笑:“要挟?我不过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再受到战争的余波,难道这是要挟吗?”灵均看着他被伤害的样子,撇过了头。   “忠竖二年的谋反案你可知晓?”   灵均微微思索:“今上虽然是太宗二世,确都是传自太宗之兄□□之位。□□当年莫名驾崩,外人多传有斧声烛影之嫌。后□□后人多是惊悸而亡或是沉默终生,皇位因此得以传太宗后人。□□留有一位后代,即成王薛深瀛封王于广南二道,却在忠竖二年谋反被诛,也因此牵连无数,抄家查抄不记其名。难道说他们也是…?”   谈及当年的事情,姜楚一硬是将那已经细碎的记忆从脑海中寻出来,那实在是一段过于悲惨的记忆。往往在龙争虎斗之后,受伤害的都是平民幼女,广南二道的无数官吏与勾连者为之株连,鲜血与尸体几乎染红了殷河。被流放到雷州、琼州与岭南的罪人家眷无数,也只是选择一种更为漫长的折磨方式夺去他们的生命罢了。   姜楚一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攥成拳头,苦笑已经浮上眉头:“哥哥姐姐他们两个,如果他们是被牵连的人也就罢了。可是当年谁都会知道成王身边最重要的谋士之一叫做姜节,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逃走。朝廷放出话来,姜节若不伏诛,便屠戮尽姜氏后人。更何况,你的父亲是一个有志于以此巽志之人,他从未想过逃跑。”   “所以他便死了么?那么他有没有想到他的女儿呢?”灵均泪流满面,所谓的父亲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既然并不在意她,为什么又要生出她?   姜楚一摇摇头,那个哥哥就像是块可怕的顽石一样。他曾经拒绝妙仪,是因为早就预见到了死亡。而一旦接受妙仪,却又时常活在痛苦了愧疚中去。羁绊如此,他没有办法为了妻女而不是为了他的理想活在世上,自己曾经深深厌恶这个男人,厌恶他既然缺乏自制力,却又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可是在自己十年浪荡的过程中,却终于也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结中。   姜楚一看看她:“你的想法并不能代表一切,那个男人是一个顽固又天真过分的男人。那时妙仪怀孕后,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把你生下之后交给了我,她便去世了。”   灵均冷冷看着他:“我猜想,她是殉情而死吧。她就是你所说的那位沉醉爱情的女子。”   姜楚一轻轻颤抖着纤长的睫毛,不知道是在质问她还是在质问自己:“你以为你很了解她么?孩子,不要去侮辱你的母亲!她那个人,总像是抓不住的云雾一般,让人无法读懂全部。但是只有一点我会肯定,如果她能够活下来,她不会放弃自己的女儿。姜家的第一祖训便是死生以待天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不是求仁得仁。”   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灵均空洞的眼神蓄满水意:“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甚至你说的话,我已经不再敢相信了。小时候,你总会莫名其妙消失,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去干什么。我想,爸爸一定很忙,一定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而奋斗,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太蠢了呢?也许爸爸根本觉得我是个累赘吧,带在身边就会想去哥哥姐姐的往事,在我周围全部都是痛苦的回忆…要是我消失就好了,我和爹最近总是吵架,本来我就不该活在世界上,只是个多余的毒瘤。”   姜楚一哀鸣出声:“孩子,爹没有做过父亲,这么多年对你考虑少了些。你放心,以后爹专心陪着你,以后你想做什么,爹都顺着你来。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要想想,爹多心疼你。还有你容姨,她守寡后把你当女儿一样看着,你刚逃出来她都差点哭昏过去,你忍心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灵均木然的笑了笑:“可是我的心头就像压着千钧铁锤一样,我竟然连父母死亡的内情都不知道。”她的头忽然像木偶一般僵硬的转了过去,睁大的眼睛吓了姜楚一一跳,“如果我要报父母之仇的话,那么应该去找御座上的皇帝吧。父亲大人,为什么皇帝屠杀了你的亲人,你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呢?”   姜楚一心中警铃大作,紧紧的抓住她的双肩:“孩子,不要痴心妄想!毫无还手之力的愤怒只能牺牲你的生命,这不是你母亲让你活下来的初衷。更何况,这事情太复杂了,皇帝、相国、公主——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说的清楚…”   灵均站了起来,低垂的头颅看不清表情:“对不起,我现在心中很乱,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灵均!”女儿忽然像高飞的鹂鸟一样与自己擦身而过,那朱红的巫女服像是沾染了血色一般,似乎即将就要被割的支离破碎,可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自己,他用尽了力气,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难道自己已经衰老了吗?这样下去,怎么样保护自己的女儿呢,小小的身体慢慢长大,却要从自己身边永远的飞走?这样又怎么样对得起那个费劲心力将孩子生下来的妙仪呢?冰冷的雪片无声的在他的脸颊上滑落,渐渐变成一片死寂的寂静。   疯狂的狂奔之后事漫长的死寂与孤苦,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的脸?父亲?他还是自己的父亲吗?可是他养育自己,在最贫穷的时候,他曾经学郗鉴吐哺一口一口将饭喂到自己口中。父亲大人是那么光明磊落又温柔,总是希望她快快长大。其实她说出那伤人的话便已经后悔,可是她没有颜面面对父亲。他是一个恪守臣道忠君爱国之人,哥哥姐姐却参与谋反;他是众人交口称赞曾经的风流探花,却为了养育她放弃了太多;可他又将真相隐瞒这么多年,让她像一个象牙塔中的蠢货一样,蝼蚁般的存活着。   “骗子,都是骗子,我也是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   漫天飞雪中,冻僵的身体已经无法看到远处慢慢靠近的模糊身影,随后是对方的一声淡淡叹息:“总是这么固执…” 作者有话要说:  身世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沉思状) ☆、慌乱   细小的声音吵呶不停,她不耐烦的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金褐色的瞳孔微微一亮:“姜小姐,你醒了?”   灵均轻轻动了动手指,她自己的自己明明在雪中冻僵了,然后就没有知觉了,为什么会在齐维桢的身边?好像自己很久没见他了啊。   面前的酝酿水汽慢慢升起,齐维桢看着面前有些呆呆的灵均,两颊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去。灵均咬了咬嘴唇:“看我干什么,狼狈的样子很好看吗。”屋中尴尬的过了半响,一声轻笑声带着微微灼热的气息散在她的耳边:“好看倒是好看,不过确实挺狼狈的。”灵均瞪了他一眼:“谢谢你救了我!走好不送!”齐维桢颇感兴趣看着她:“原来你还有这样一面呢,怎么,和父亲吵架了还要冻死自己不成?”   灵均似乎被戳到了心头伤痛似得,恨恨看着他:“你没和爹吵过架不成?”齐维桢敛眉拨弄着滚烫的药:“我也是人,不过男人在政治上的成熟速度,和女人在爱情中的成长速度一样快。父子也是君臣,这样的事情有过一次便够了。”灵均忽然被抽干了浑身力气倒在软塌之上,苍白的面孔无力的搭在一旁:“对不起,谢谢你救了我。只是我现在——等一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齐维桢将撑着汤药的瓷勺摆在她面前,她轻轻看着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对方露出了舒缓的笑意:“我和几位好友正在去千秋岁的路上,竟然看到你迷迷糊糊躺在那里,你知不知道多危险,大冷天只穿了一件单衣,差点就冻僵了,找到你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叫着姜大人的名字。”灵均看着自己身上干爽柔软的衣物,犹豫的看了看他。齐维桢不在意的催促着她喝药:“是我找来婢女帮你换的衣服,不要担心。”“那我的巫女服?”那是父亲亲手为她做的衣服,是只有姜氏女子才能穿的礼服,她可是喜爱的很。齐维桢指了指角落中叠的整齐的衣服。她这才想起来看看四周,屋中斜插着许多干梅花与白玉兰,素淡的浅粉色交织着典雅的白色,干花的清香瞬间安抚了人心。   灵均几次想要开口,却仍不知说些什么。齐维桢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不必担心姜大人,我自然会去处理好。”灵均感激的看着他,齐三真是一个很贴心的人。   她在齐府客房住了几日,每日心中仍然是乱乱的,本想开口问问齐维桢父亲的情况,却又总觉得闷闷不乐。想起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些往事,一时间心血上涌,心中酸涩交织,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禁微微苦笑,自己已经接近及笄,却还是如此执拗多思,往常只觉得已经见过了世间的兴衰荣辱与人情冷暖,谁料不过是纸上谈兵。   “哎…”   “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倒是好生生呆在这里呢!”嗤笑声朗声响起,她回头一看,令狐道反不知何时手中抱剑不羁的坐在房梁上。他挑着眉毛打量着周围的花朵,不由得嘿嘿一笑:“齐三这家伙果然奸邪,有机会便不放过。”   灵均勾了勾嘴唇:“未经通报就擅闯别人府邸,这是令狐家的做派?”   道反飞身贴到她的面前,吊起的猫眼扯出几分邪气:“和令狐家有几分关系,不过是我想这么做罢了。”上下打量着灵均,道反有些不怀好意的嘴角勾了勾:“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果然闹出了好大动静。你失踪后,姜大人几乎要把整个赵国翻个遍了。”   灵均绷直了嘴角,冷淡的看着他:“关你什么事,如果是父亲请求,那我谢谢你,走好不送。”   道反眯了眯眼睛,手指无意识的掰动着骨节,灵均发现他的指头甚至比自己的更加灵活。“我说,释之已经接来一个女人了,你就不关心?”灵均笑笑:“我为什么要关心?问完了吗,走好不送。”他单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欲制止她回房:“你还要留在齐家?”灵均回头看看他:“难道我还要和你走?”   道反轻“啧”一声,回首挡住了手中的唐刀,指缝间的血丝慢慢的弥漫开来。道反后反劲儿似的看着艳阳下的手指透出一点殷红的颜色,不由得搔了搔脸:“好狠啊…齐三公子。”   齐维桢轻轻一推,唐刀便回到了架上。他倏然靠近,整了整灵均的衣角:“贤弟实在是有些过分,姜小姐既然不想同外人说话,你何必强迫于她呢?”   道反嘿然一笑:“我是外人,难不成你是内人?”   手指抵住剑柄,道反潇洒的转了个身:“你的残弧刀久负盛名,不知道你我二人谁更胜一筹呢?”   齐维桢淡淡拱手:“自然是阁下的苗刀更胜一筹,残弧不过是半个仪刀罢了,我留它为了装装门面,毕竟齐家是荫萌家族。”灵均听出来那其中淡淡的自嘲口吻,齐三这个人啊,无时不刻不在拷问自己,若非是心思细密之人,怕是难以触碰他圭角。   道反露出一个大号的微笑,迅速冷下了脸劈了过去,短兵相接之下,一时间你难分优劣。道反的龙牙乃是商朝太庙发觉的上古遗物,发觉碎铁时隐隐泛出黑气,触之即发,另外两块虎翼、犬神随便分别制为伏虎、斩犬,唯有道反在得到此刀未用降龙之名,仍叫它龙牙。   道反兴奋的吹了个口哨:“知道为什么我仍然叫他龙牙吗!龙有逆鳞,触之即死。而龙之利牙,便可以杀虎猎犬。”平日里高高吊起的猫眼更加兴奋,手中的刀也在急速的挥舞着。   苗刀与唐刀同样细长而锋利,挽起的剑花割裂了空气,无形的剑气在一旁闪现着。   灵均找好时机扔过去一朵白兰,那兰花被轻柔与嚣张的两股剑气同时击破,变成了残破不堪的春泥。两人同时收回了手,灵均淡淡的笑着:“无趣的很,不是在练武场,你们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道反眯了眯高傲的猫眼,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姓齐的,你这人也真无趣。”   齐维桢春水般的眼睛忽然露出微笑:“能让道反兄觉得无趣也是挺有趣的。”   道反气呼呼的看着他,又转过头来和灵均大喊大叫:“你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被人养起来了。看你是个性子不羁的,没想到也和那些深闺里的大小姐一样。”   灵均挑了挑眉毛,露出极妩媚的微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道反长长的“哦”了一声:“不错嘛,这脾性还在,今日也真无聊的很,就不找你们玩儿了!”说着便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了。   齐维桢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露出了放心的眼神,随即又皱了皱眉:“你怎么又下床了呢,你受寒太严重了,快回去再躺一下。”灵均本想下来走走,可看到他那温柔的目光,反而不好意思了,遂躺倒了床上去。偏偏齐维桢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竟然帮她整着背角,清新的恶皂角香气慢慢传来。他今日换上了白色儒袍,人也比在戍城的时候更加白净许多,似乎回复了往日在府中读书公子的模样,显得温文许多。往日总是凌厉整肃的线条在上雍的风物滋润下变得柔和起来,高挺的鼻梁下是淡淡的唇。一低头的时候,斜飞的眉毛就勾勒出温雅的痕迹,变得更加柔情。   灵均心中偷偷的想,确实很俊秀,真是个白面将军呢。   齐维桢细心的吹了吹热茶递给了灵均,金黄色的瞳仁微微闪了闪:“道反说释之兄接了一位女子过府,你只当他开玩笑好了。”   灵均喝了口梅花淡茶,“哒”的一声放下了瓷杯:“即便是,也和我没什么关系。”齐维桢周身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微微滞塞:“当真和你没关系,你若心情不好,我便陪你走走。”灵均托着下巴笑看他:“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不成?看来你也知道我拜访过令狐府了。那里的主人很喜欢我,要认我做女儿呢,除此之外,我和他们可没什么关系!”   齐维桢微微挪动了腿,抚了抚光滑的杯盖:“那真是恭喜了,你又多了几个义兄弟,京城人多地杂,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好的,若是以后结亲了,也可以让这几位义兄弟帮忙过过关。”灵均仍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注重“义兄弟”的称呼,只是一笑便也过去了。   齐维桢淡淡的气息笼罩这她,忽然“叮”的一声放下了盖子:“说起来,近日与党项之战终于有进展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许久未听到的称呼忽然出现,灵均煽动着羽睫,忽然想起了什么。齐维桢颇为疑惑的看着她一直摸索自己的身体:“怎么了?不舒服吗?”灵均别过头轻轻解释:“有一个很喜欢的牡丹额饰不知道忘在了哪里。”齐维桢眼睛忽然亮了亮:“原来你喜欢这个。”灵均接过了话题:“不是说党项有变么?”齐维桢静静看她:“嵬名部落似乎有内附之意,据说王族已经与边关守将接触了。”灵均抓到了“王族”的字眼,颇为急切的问道:“王族都有谁?除了大王子外还有其他王子吗?”齐维桢沉默半响,忽然沉声问道:“你很关心王族的成员吗?”灵均直直看着他,齐维桢复又露出平日温和的笑容:“我所知也不多,这毕竟是辛密。” 作者有话要说:  谁看过《青铜图鉴》?我要买啊~ ☆、谢馥真   她的手指落下又蜷伸、落下又蜷伸,齐维桢放下手中的古书,温文含笑:“今日你是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的。”灵均抻了抻懒腰,看见窗内透出来的一米阳光,这几日天气渐渐暖了下来,太阳将正片大地洗刷成了干净温暖的颜色,空气中细细飘荡的尘埃也多了几分悠闲的感觉。可是她心中的思念只是一味的有增无减,那日自己跑出来后,根本没注意到父亲被鬼爪击伤的伤口在隐隐复发。可是现在若是还回去,心中却纷纷乱乱。身世之谜就像一个隐而不发的暗礁一样,一旦触礁便会如洪水猛兽一般,将过去的伤口慢慢的撕裂开来。她相信,父亲只是将冰山一角简略的讲出来而已,当年的成王之乱虽然令赵国上下三缄其口,却是众人心中一块旧病。姜家之人一向流落江湖,怎么会和成王扯上关系?   可是自己一旦回去,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其实她心中也明白,父亲若非为了她的性命,不会撑下去活着这么多年,可她却狠狠伤害了父亲的心,现在自己真的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   “你若是不放心姜大人,我便送你回去吧。”齐维桢微微点点头:“姜大人默许你在齐府休息,是想让你好好休息。眼下马上到了元岁和…你的生辰,想必你是很想念他的。”   灵均落寞的笑了笑:“齐维桢,你可真贴心。”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有种微妙的欢欣气氛在周身环绕开。那张俊秀的容颜微微低下,轻轻呢喃着:“不要这么爽快的说出好听的话…”灵均疑问着“嗯”了一声,齐维桢忽然抬头笑看她:“没什么,我说你这两日若是无聊,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灵均托着下巴笑看他:“好啊三公子,你整天不忙公务来找我玩儿,不怕我告你旷工啊。”齐维桢也学着她托托下巴:“陪你玩儿才是正经事儿呢,若我怠慢了你,姜大人可是不会放过我的。”他轻轻起身,忽然蘸了一点墨汁,向她那细嫩的手背上划了一下,灵均气笑不过,也蘸了墨汁回了一个。   齐维桢看着那图案差点没笑岔过气:“你这给我画了个什么啊。”灵均哼哼看他:“你翩翩公子不好意思说,我教你吧,我姜小姐画的是千年乌龟,益寿延年,你就不用谢我了。”齐维桢看着手上拿黑黝黝的图案笑笑:“你这样挺好的,刚刚见你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冷漠呢。”灵均哼笑看他:“这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我刚到戍城的时候,你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吓得我呀,哼哼哼。”齐维桢托起茶杯打了个揖:“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小人这一回吧。”灵均大小姐般的挥了挥手:“免礼平身。”两人对视半响,互相笑了起来。   “表哥,我能进来吗?”轻柔温雅的女声悠悠响起,齐维桢忽然换上了平日沉稳平静的表情:“请进。”一道轻柔的身影柔柔的走了进来,灵均起身相迎,却发现是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女。少女解下了缀满榴花的红色头蓬,身着粉色夹袄撒花裙,抚形眉勾勒出典雅的风情,水汪汪的杏眼带着几分娇俏。灵均一见着少女,便只能想到四个字——林下风气。她虽然娇俏可爱,但是脂粉气却又不是那么浓厚,虽娇柔却无做作之感,颇有些洒脱气质。   齐维桢看着她笑笑:“可是母亲让你来的?”少女看他温文一笑:“可是呢,姜小姐这些日子总是惊悸,姑母也是不敢见她,怕她年少见生人害怕。”她转了转眼睛,友好的看看灵均:“我哥哥谢言也很关心姜小姐,正好我无事,便来做个急先锋罢了。您也知道我们的关系吧,哥哥他从小就爱把姑姑叫做姨母,非要说姨比姑亲。”灵均也大方见礼:“这是谢将军的家的馥真姐姐吧,我先前身体不好没去见礼,姐姐不要见怪。”谢馥真亲昵的握着她的手,热情的反而令她不知所措了:“妹妹这品貌真是,怪不得见过妹妹的回来都赞不绝口呢。”一旁的齐维桢歪歪脑袋看着面前聊得热络的两个少女,女人之间的话题真是永远难以明白…   谢馥真关上了房门,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下去,一旁的冬儿心惊胆战的跟了上去:“小姐,咱们要去向夫人禀报吗。”看着谢馥真只是静静走着,冬儿看着那背影,只觉得大冷天的汗流浃背,却不敢发一词。她推开房门,看见谢言坐在圆凳上,正拿着一本《会真记》安静看着。谢馥真轻轻绕着他:“原来谢大将军还有安静看书的一天,可惜看的是什么杂书。”谢言仍静静翻书,只是微微动了动细细的柳眉:“书上说,唐明皇为了贵妃成了独夫民贼,可知贵妃是个什么人呢。”谢馥真忽然轻笑一声:“贵妃是什么人呢,请哥哥指点一二。”谢言抬起头高高睥睨着她:“贵妃专宠并非只是以色待人,她与梅妃专宠,梅妃失宠做《一斛珠》,却由于贵妃不能再复宠。历代诗书将她描绘的凄艳绝伦,可实不知贵妃结党营私,工于心计,却被人美化成太真仙子,真是有趣。”谢馥真瞥着淡淡的眉眼:“你是什么意思。”谢言书一合也不废话:“你自然去过你的日子,何必去招惹姜家那个女孩子呢。”谢馥真忽然笑得极其灿烂:“你管我呢。”   谢言叹息一声:“不知道你像谁,父亲性情淡泊,母亲温柔可亲,你到底像谁呢?”谢馥春冷冷看着他:“我们那个母亲啊,是王家的沧海遗珠,从小我们被送到齐家的时候,她总是泪水涟涟的告诉我,以后一定要成为齐家妇。温柔可亲?我看她是懦弱无能罢。”她看着自己莹润的五指,纤细修长,曾经她想成为她的先辈,谢道韫、管道升、卫夫人、王孟姜,这些名噪一时的先贤女名士,可是她也许她们只能不断成为郗道茂,靠着联姻才能够在王谢之家的风流新语中留下一席之地,也许还会如郗道茂一般,迫于公主的淫威被休弃。   谢言看着妹妹的背影,这么多年她始终四平八稳,本以为她天性温和,却没想到长成了另一个极端。谢言纤细的手指敲着桌子她:“你对小三到底是什么感情,真儿,若你不嫁给他,彼此间春花秋月各自安好就罢了。”谢馥真看着窗外枯败的梅花树,安静的呼出一口白气:“哥哥,我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隔着一道天河,男人又要爱又要事业,女人呢,若是没了爱情,至少能握紧真金白银和儿女活着。什么爱不爱的,只是母亲从小就告诉我,我将来必须是齐三的妻子。哪怕是做个妾,也要能和公主分庭抗礼。更何况,齐家真的能娶公主?呵——”   谢言叹了口气:“你根本不想去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希望我的妹妹和弟弟都能在这痛苦建抓紧最后一点幸福。”谢馥真咬了咬唇:“哥,我知道你也是关心我,我也不是个蠢人,凭良心说,我配不上他么?是家世人品还是样貌才华?我们从小算一起长大,嫁了他我也自然能过得好,上有姑姑,下有你,他是个拔尖儿的人,对人也好,难道我们表兄妹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不好么?”谢言摇摇头:“我和你说总是驴唇不对马嘴,你不了解小三,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谢馥真冷笑一声:“难道姜灵均就知道吗?她一个外户女儿,来了齐府多少天,都不去见姑姑,就算真能嫁进来,将来能指望她能孝顺姑母?”谢言皱着眉毛看她:“她在大雪中差点没冻死,你让她怎么起来?”谢馥真背过了手:“既然进了齐府,就不要想摆什么规矩。当年咱们被送来的时候,我照样做足了礼节。哥哥你不用劝我,我也不是无礼之人,只不过想告诉你,澤一事终一事,入门懂规矩才能完全。我既然做足了规矩,就要获得相应的回报,而她一味的放纵,没理由去得到所有。我和姜小姐没有仇怨,我只是不喜欢阻碍我的人罢了。”谢言上下打量着她,温润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去:“真是冷漠啊。你和齐三即便是在一起了,这辈子也是同床异梦。”   冬儿在外面听着里面声音像不大好似的,也惴惴不安的不敢进来,直到鼓起勇气推门进来,方才发现少爷已经走了,只是小姐像尊玉面偶人一般看着枯败的梅花。   “真够寂寞的…”谢馥真看着那枯败的梅树喃喃出声。   冬儿脸上挂着笑,只好慎重的捡着话对付着:“可是呢,这毕竟是春天的粉梅,若是小姐喜欢,表少爷那里有的是腊梅呢。”   话未说完,便感到一阵阴风吹了过来,冬儿便看到小姐那变得阴冷的眼神,仿若哪里来的恶鬼一般。   “你是说,我应该跑到客房去,向那个女人索要腊梅吗?”   “小姐息怒,是奴婢嘴笨!是奴婢嘴笨!”吓得簌簌发抖的女婢不停的抽自己巴掌,谢馥真懒懒眯了眯精致的杏眼:“以后被动不动就自己掌嘴,齐家一向最是善待下人,你一个丫鬟出去满脸掌印,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当主子的苛待你不成呢。”   冬儿惴惴逃脱出去,只剩下谢馥真仍盯着那破败的枯枝,似大院女子落败的命运。   “说我不了解他?呵,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世说新语》很好看! ☆、见礼   “你要见我母亲?”齐维桢执笔的手一顿,不着痕迹的将下笔的顿处补了个错处。   灵均看他手上临摹的欧书正到一半,也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他:“我前几日身子不大好,这几天见好了,还是要谢谢夫人罢。”   齐维桢温雅的剑眉这些日子渐渐张开,变得越发温文细挑,今日更是穿了一身杏花白书生软衫,将战场上的凛冽气质磨成了书生般的斯文清俊。灵均指尖点点那未干的墨迹笑道:“你这《九成宫》摹写的有意思,欧体气力纵横,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枯形,复不可肥,肥即质浊。你却如铁索双钩,勾着转折处不肯撒手,活生生将它写成了魏碑。”她心中其实有所疑虑,齐维桢这书太过老练深邃,明明是楷书却写的阴郁深沉,让人很难看出来半点心情,又觉得作者似乎心中百转千回,却丝毫不露,涓滴入海只是隐藏心中,哪像皇室世家子弟多有所推崇的一味轻浮飘秀之风气。   她弯弯唇角指着手下的字:“你看这‘将’字,上撇出锋本来应该凌厉,怎么反倒叫你收回去了呢。”   齐维桢虚着拿了拿笔,只是淡淡的饮了口茶水:“出锋太凌厉,难免割伤下面的寸,人之方寸之地正是心脏。可知若是性格过于凌厉,难免伤了自己。”   灵均似点点头一般叹息,父亲、赵朴子、齐贞吉…那一张张面容在她心中略过:“商君刻薄寡恩才尸骨无存,缘由如此!   齐维桢将手中的笔轻轻撇到一边,回过头看着她:“见了也好,我母亲那人性子还是极好的,不必担心。”   灵均出了客院方知道齐府别有洞天。赵国凡王公贵族无论俸禄宅院皆有规制,齐府不似皇帝宠相支道承一般,那连片的豪宅院落俨然被整个上雍眼红着,反倒是规规矩矩的整肃之至,足可见主人家风。   与令狐家的粗犷武人之风不同,齐家几乎很少疯长移植的杂草,而是一切都像是被完美布局开的。   完美。灵均心中打了满分,简直完美过得头了,就像是特意做给谁看的,一丝不苟的规制。无论是湖泊和假山的数量,都没有超过流传图谱中皇宫的十分之一,虽然有些文人风雅的岁寒三友在,但是花枝贵物都很少。赵国皇帝所癖爱的太湖石,引导了整个东西二都与富甲天下的江浙之地为之疯狂,但是齐府中几乎一块都没有。   四周的仆役安静的工作着,没有一个人私下偷偷看着这位新来的客人。齐维桢看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别这样紧张,齐家家风如此,但并不苛责众人。”他随手指了指前面的一个身着青色袄裙的中年女子:“那是我母亲面前得意之人谢琳妈妈,你跟着她便好。”既然这女子姓谢,那边是齐夫人谢麝的陪嫁了。   齐维桢向谢琳淡淡一望,对方便会意笑着上前轻轻见礼:“三少爷早就打好招呼了,姜小姐只跟着老奴来即可。”   她回头轻轻望了一眼齐维桢,见对方一身素白看她浅浅的笑着,手也沉稳一挥,心中便是一暖,想必齐维桢是替她打点好了。这人啊,连挑他错处都挑不出半分来。   谢琳领着她走过穿堂,仍然是温顺的对话:“咱们夫人闺名谢麝,想必小姐是知道了。夫人自来不太过问外宅的事情,只是安心管理内宅,此刻伺候的还有大少奶奶。夫人性情自是不必说,那是待人极有礼的。大少奶奶是咱们夫人的内侄女,是个极其勤快的,又精通商道,府中素来有‘小素女’之称,咱们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嫡公子也有九岁了,姑娘若是见到也不必忌讳,您算得上他的长辈。”   灵均温文尔雅的点了点头:“着实麻烦妈妈了。”手中轻轻递过去一块玉佩,她也不抬头,只是风轻云淡的走着。谢琳看着她,不着痕迹的轻轻点了点头,她随手便收下了。   弯弯绕绕的走过了好几个穿堂,灵均心中细细思索着。齐维桢这几日也时有时无的聊到齐府中的事情,虽然他都是轻轻一语,但是灵均还是记在了心上。大少奶奶谢馥辛和大公子齐明晦是表兄妹,二人十几岁便在父母安排下就成婚了,没过两年生了嫡长子齐勒云。齐夫人又将长兄的儿女谢言和谢馥真早早接到齐府教养。谢家已经没落了,可是却牢牢的将血液融入在齐家的生命中。   而时下赵国看中官商联姻,甚至不少名流庚帖上直接列上家资,齐府仍一如以往的保持风格,真真令人咋舌。没人知道齐府多少家资,它不似郑氏一般靠着二公主的裙角,也不像仕途出身的支氏和严氏一般另立王国。齐府就像是上雍脚下一个神秘的影子一般,明明白白立在这里,却着实猜不透真真假假。可见父亲虽仅几次称赞齐贞吉,却也不是空穴来风的。自言功高盖世,但不功高震主,这才是真正的一流人物。   终于走到了一个朴素典雅的曲室前,上面却是用贝石刻成的三个卫夫人小字——陋室。龟纹六角式的长窗折合着门静静的关着,她却从门外都能闻到那屋中的香气。心中暗暗记下了,这是东瀛的波津香,是安神静目之物。谢琳做了个“请”的动作,灵均看了看四周,附耳问道:“妈妈,曲室是主人家的私宅,未经允许是不得贸进的。”谢琳赞赏一笑:“夫人吩咐的,姜小姐只管去就好。”   谢琳轻轻扣门二声,遂有婢子将门推开,那婢子沉声敛容,不见一点错处,便将她领了进去:“姜小姐到了。”   灵均整整仪态便走了进去,像正座与侧坐的两位奶奶问好做礼。长者不言幼者不语,无人说话,自然也就由着屋子寂静着。波津香的味道渐渐浓郁起来,似乎几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她只是垂下双目,不视尊上。   “好孩子,抬头让我看看罢。”灵均方将头抬了起来,波津香围绕着的齐夫人穿着暗素白袄,笼罩在烟波中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侧坐的大少奶奶忽然笑了一声:“娘,屋子中这香味儿久了不好,那个胡商说过,这香也就是平时礼佛参禅的时候点点罢了。”她虽然对着齐夫人说话,眼睛却一瞬不瞬的在瞟着灵均,那眼神活似一个商人在打量物品。   齐夫人伸了伸手,一旁面无表情的婢子轻轻将伸的细长的窗户嵌出了一丝缝隙。灵均这才看清楚齐夫人的长相,虽然年近三旬,但是齐夫人几乎维持少女时的模样,浑然不似大家夫人有些富态的脸庞,显得极为清俊风气,果然不愧是王谢二氏的女子,若见到她们,不看容貌便要被其气质吸引三分。可一旁的大少奶奶便有所不同了,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上映着有些微微上挑的三角眼角,一看便是精于算计之人,这样的女子应该出现在商家楼阁,而不是大户人家中。   一旁站着的长孙齐勒云年岁不大,倒是极早的褪去了一团孩子气,一双雾蒙蒙的黑色眼睛叫人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着自己。   她心中不免哼笑一声,怨不得齐维桢说她母亲是个懂规矩的,而不是个和气的人,这一尊毫无感情的玉面人偶,自然没什么和气。齐夫人静静的坐在玉座之上,一句对着后辈的话都能说得如此云淡波平,毫无半点感情,对着她的表情都不如一边不断打量的大少奶奶多,可真是有意思。   齐夫人看了半响,忽然似冰释一笑,那笑容竟有观音垂泪之感:“来,上前来让我看看。”灵均轻轻走上前去,只是大大方方给齐夫人看。她方才发现,齐维桢长相类母多一些,尤其是那双隐含了太多东西的黑眸,即使再冰冷也有极强大的吸引力。   大少奶奶眼尖看着齐夫人的动作,一把上去亲热的搂住灵均,差点没把她勒断气了,又哎呦哎呦眯着吊梢眼笑起来:“娘这是看上眼了不成?往日咱们家清清静静,也不大和外人交往,这次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小美人儿,您就把我忘在一边儿了不成!”   齐夫人扯扯嘴角,垂下了淡淡的眸子:“你这孩子净胡扯,还不把姜小姐请到一边儿坐着。”大少奶奶拉拉扯扯的让她落座了,灵均也半推半就的顺承着,见过礼落座。   她也端庄笑了笑:“前些日子小女在雪中遇难,多亏三公子救我回来。前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现在渐渐好了,特地来感谢夫人和少奶奶,不仅收留小女暂居齐府,还让馥真小姐来探望小女。”   大少奶奶咬着嘴唇似为难的看着齐夫人,不断的打量着对方:“怎么小妹还真去了,这事儿…”哦,看来这两个堂姐妹似乎还没怎么通过话儿呢。   齐夫人也不理她,只是指尖不断摩挲着一旁的佛珠:“姜大人是将军故友,举手之劳不必挂念。”那双与齐维桢相似的金褐色眼瞳汨汨露出淡淡的色泽,在暧昧的香气下朦胧不清:“你在府中安心住着,一向把这里当做家里就好,不要客套。”   灵均见她言语希寡,便略略和二人交谈几句,也便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弟弟是超级学霸,他看人的样子很像齐勒云,很帅所以我很喜欢他QAQ ☆、暧昧   屋内昏暗的氛围忽然回到了茫茫一片白中,灵均仿佛被这光亮刺伤了眼睛一般,惨败的日头白喇喇挂在天上,她下意识用手挡了挡。紧闭的双眼忽然被一片暖绒的黑暗遮住,她轻轻睁眼,齐维桢将斗篷轻轻支起来看着她笑:“你这是犯了雪盲症了,内外光线差太大,也是难免的。”灵均咬着嘴看他笑:“你把斗篷递了过来,倒是也不怕我把身上这波津香的味道带给你,这香气太浓,你晚上要睡不好的。”齐维桢渐渐的靠近了些,温润的气息似乎也含笑:“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没有波津香味儿,到有一股子小辣椒儿味儿。要是手中有把剑,一剑下来,我可是要中毒了。”灵均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在戍城的狠辣,到也不多说,只是白雪着实光亮,她只是轻轻闭了眼睛,由着齐维桢替她遮着斗篷。   冬日中难得没有一丝动物的鸣叫声,只有落雪无声的叹息。他的呼吸声平稳清晰,只是越来越近,微微漏出的发丝令她脸上瘙痒不已。可是她却下意识不想睁开眼睛,总觉得这样会揭露出什么来。“怎么不睁开眼?”有些粗嘎的嗓音模糊不清,她感到对方周围忽然升起的莫名暧昧在侵蚀着自己,连手腕都被忽然攥住,像一团温文的烈火,从细微的发丝到毛孔,并不粗暴的慢慢浸润着对方的空气,似乎下一秒两个人的鼻息与嘴唇就要交叠在一起…   “嗯——哼!”轻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   她睁开眼,看到对方往日温柔的金褐色瞳孔中充满着侵略的欲望,不是战场上的深沉冷漠,也不是平日中的温文尔雅,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侵略欲望。   原来这个人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说…两位能不能结束漫长的对望,稍微向我这边看看呐!”调侃的男声带着笑意由回廊传过来。灵均这才注意到,她和齐维桢被挡在白色的斗篷中,两具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贴在一起,他攥着她的手腕,微微偏着的头几乎要与她贴合在一起。她忽然推开了他,手指轻轻抓住一旁的立柱   齐维桢淡淡看了她一眼,却解下身上的斗篷,轻轻的披在她身上。他看着一旁抱手津津有味看着的紫袍男子,指尖无奈的按了按额头:“二哥,猜猜此刻我想对你说什么。”齐明夷眯起风流的桃花眼咧出白牙:“我真不会挑时候对吧。嘿,娘在屋里我可不愿意去,那波津香的味道我犯恶心。”   他看了看一旁沉静站着的灵均,更是饶有兴趣的摸摸下巴:“不错嘛,没和那些闺阁女子一样,被人亲近点就捂着胸口闹自杀,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灵均只是打量着面前的齐二公子,大冬天的却穿的极轻薄,露出了精壮的麦色肌肤,俊美的面庞上上挑的桃花眼更是招风极了。她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齐夫人,她生出了品种完全不同的三个儿子。   齐明夷抱着手臂堵住二人的路:“我听说我家小三在戍城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寻思着这个乖孩子居然有叛逆的一天,不容易啊,今儿见了你方知道。”他摸着下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灵均:“身段九分,脸蛋儿九分,性子嘛,不好说。不过小三,眼下你的问题不是她吧。”桃花眼坏心眼的逡巡着二人,闪烁着不安定的光芒:“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馥真的问题吧…”   “喂,那个风流鬼!你能不能过来帮帮忙!”谢言夸张的挥舞着手臂把齐明夷推到一边,贴着他的脸怒视着:“你能不能别总说些有的没的,别给小三添麻烦好吗!”齐明夷耸了耸肩,百无聊赖的靠着柱子坐了下来。   谢言挠挠头看着他俩夸张的笑了起来:“别理他好嘛,小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人什么毛病,满嘴胡说哈哈哈哈。”灵均也不想看这场小小的闹剧,只是一心向前走着,不晃差点撞到了一副精壮的胸膛。她微微后退拱手:“真是抱歉了。”   “这不是姜小姐吗,真是好久不见了。”她听这温和的声音熟悉,抬头一看,果然旁边看着大公子齐明晦,一如既往的温文笑着。那被她撞到的男人将近而立,面目刚毅,自有一股深沉内敛的气质。齐明晦转过头看着他笑笑:“这是我小叔父齐铉,你便也跟着叫小叔父就好。”灵均轻轻见礼:“齐叔叔。”这男人淡淡撇下眼睛看了一眼点了个头,便擦身而过走了过去。齐明晦有些羞赧道:“我小叔父不爱言语,人还是很好的,你可千万别误会。”他看着后面追来的齐维桢,了然一般的笑了笑:“我还有军务,失陪了。”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她一回头,齐维桢素白的软衫便轻轻的与她交错过去。平日温和沉稳的气息轻轻乱了起来,她敏感的感觉到他的变化。“对不起,刚才我是…”“你不用解释。”灵均忽然抬头笑着看他:“古人说,情随事迁。沉音白雪,自然一时情迷,错将东施比西施,我都知晓的。”手腕忽然有渐渐寒气掩盖住了皮肤的血热,齐维桢金褐色的眼睛紧紧一缩,幽深无比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真是体贴入微,果然是大家风脉。”灵均微微充盈的水眸静静看他,齐维桢忽然突兀的绽开平日温文笑意:“没什么。”   两人慢慢的走过去,只为戳破那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关系。灵均不是傻子,但是她也无法解释刚在的一幕,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忽然做出出格的举动。她心中已经有些焦躁,只在面上强撑着沉静罢了。   “山中人兮芳杜若,思公子兮徒离忧…”   她看着齐维桢忽然沉吟出这样的哀伤,那双眼睛早就锁住了自己:“山鬼真的很惹人怜爱,她独自守在山间爱慕着公子,也是徒增烦忧,因为公子潇洒在尘世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痴情人的存在。”   灵均低低垂下眼睑:“也许是因为公子认为他们并不合适,也许是因为山鬼只是在默默暗恋而没有告诉公子。但我觉得,山鬼更可能陷入了一种妄想症中,也许她对公子并不是真的爱,而是一时间的意乱情迷。山鬼是一山之灵,掌握生杀大权,是云上之神,而公子不过是区区凡人,终有红颜老去的一天,更是凡间之泥。所谓云泥有别,富贵显耀和贫家红颜怎么会有幸福呢。”   齐维桢默默看着她半响,忽然靠近了她:“你说的对,她是该想想,她是不是真的爱恋公子。可是答案一旦是肯定的,那么我敢肯定,山鬼会执拗的追求她爱的人。直到…烈火焚身。”   她猛然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斗篷上温润的气息也变得炙热起来。   灵均苦笑着闭上眼睛,看来这齐家,是不能待了。   第二日日头升起,齐维桢仍一如既往送饭过来,他看着收拾的整洁的屋中,微微挑起眉毛:“你这是…”灵均看他来了便站了起来:“我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过些日子也该是元岁了,我想…总不能让父亲自己在那里。”她低着头,似乎等待着审判一般。齐维桢终于叹了口气:“也好…反正…”那后面的话她听得不大清了,只是他仍然温和有礼,似乎昨日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灵均攥了攥拳头,欲言又止的看着他。齐维桢眼角有些冷:“嵬名家的事情是军中机密,我却是无法探听过多。但是无论日后他们是否臣服赵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灵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齐维桢似乎是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她甚至感觉这超过了他平日的感情。   齐维桢忽然抓住她的双肩,昨日熟悉的侵略气息再次慢慢传来,那双金褐色的眸子又定定的锁住她:“不必担心,有我在…”   车轮声慢慢碾过,她看着一旁闭目的齐维桢,那之后他仍然恢复了往日模样,温和如初,也带她辞别了齐家众人。只是自从在马车上坐着,他便一直闭目养神。她感到一丝丝尴尬,便也装着望着帘外的市集。不看倒好,一看却看出问题来了。“三公子…”齐维桢闭着眼睛打断她:“何必这么生分呢。”灵均咬咬嘴唇:“三哥…”他眉毛忽然舒缓开来。“三哥,这不是通向我家的路啊。”齐维桢忽然睁开眼睛露出有些顽童般的笑容:“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呢。”灵均气笑着看他:“你是什么意思?”齐维桢眯了眯眼睛:“好不容易来我家做客,既然走了,总要留些念想,放心吧,拐不走你。”灵均笑哼看着他,此人原来倒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走都走了留什么念想嘛!   马车渐渐停止,灵均拉开帘子,一束白兰的香气幽幽沁入鼻息,仿佛被沉放已久已经忘却的记忆一般,这香气带着与时下不相符的古朴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是美洲狼…… ☆、绯炎郎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这是兰?”灵均惊讶的看着满屋子的兰花,珠黄色的黄兰、粉紫色的含笑与珠粉的白兰交织在一起,横枝的二乔玉兰与柔媚的辛夷纠缠在一起,各自斜插在一尊四方的玉斗中,兰花大约四月到九月开花,虽然花期不短,但是绝对难以再启。如今将近元岁开花,岂不如铁树开花,逆常律而行?   可这兰花实在美的厉害,灵均看着竟然有一种妖异的美感,尤其是那弯弯绕绕的辛夷花,简直夺去了桃花的春色,在寒冷的冬日中极尽妩媚之感。   齐维桢也不言语,眼中只见一波水光,默默陪着她看。过了半响,灵均回头打量着他,齐维桢见她挑着一双桃花眼甚是妩媚可爱,只是笑着问她:“我比花好看?”灵均啧啧称奇:“我是觉得你厉害。圣人说:空谷生幽兰。这兰生在广南二道和江淮附近,只在夏日才有。你倒是厉害呢,竟然能逆时令而行。”   齐维桢轻轻摩挲着衣领走近她,却低头看看她秋水瞳:“你碰那花儿一下。”灵均笑嘻嘻看着他:“这说不定是什么仙物,若是我碰坏了,可是赔不起!”齐维桢只是笑着指了那花儿一下。灵均便上前去轻轻碰了一下,没想到那交错的兰花竟然瞬间碎成砂砾般的小花丘。齐维桢也不管她惊讶的脸,只上前去将玉斗上的丝绸拢起了那花粉,用一身精致的彩带系了起来。   灵均手中忽然被塞进了充满香气的香包,齐维桢本以为她会高兴,结果她竟然拽起了对方的领子。齐维桢看着一脸炸毛儿猫儿似的小脸儿,不由得微微一愣:“你这是怎么了?”灵均瞪着大眼睛气呼呼的看着他:“早知道这东西会碎,我就拿纸笔画下来了!你干嘛不是先告诉我!”齐维桢愣愣的忽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她可真是,他永远都猜不到她下一秒会做什么。   灵均有些气恼的看着他笑得开心的样子,有什么好笑的!这么珍贵的一幅画儿就毁了,真是气死了!闻了闻手中的香包,那混杂出的淡雅香气留在了空气中,她笑着看他:“先谢谢你了。不过你该笑够了吧。”齐维桢止住了笑意,几乎是擦着眼泪看她:“这是珠池旁有名的逆节兰,可是它娇贵的很。”灵均歪着头看他?齐维桢的眼神却忽然熠熠生辉,将她的一切捕捉在眼中:“这兰生在南边,可是又不惧怕北方的寒冷。为了让它来到上雍,却必须要每日浇灌珠池叶山最高颠的倒泉水。”灵均瞳孔微微扩大:“叶山的倒泉水一两千金。”齐维桢微笑看她:“这自然是值得的。从它开放的那天起,一共只有十五天的生命。就在刚刚那一刻,它便凋零了。”灵均颠着手中的香包,那香味虽然清淡,但却不会消散:“可是这兰最令人敬佩的是,它即便生命消散,化生花灰也会保留香气,而不会腐烂,确实珍贵的很。”   气息忽然被压缩的逼仄起来,齐维桢纤长的睫毛几乎要瘙在她的额头,二人的鼻尖几乎交错在一起,对方温热的躯体也越来越近。手腕被指尖轻轻的摩挲着,他的气息渐渐的入侵着,仍是那温热的隐藏火山般气息通过毛孔慢慢浸透开来,他的唇几乎要碰到她的唇角。灵均开始细微的挣扎着。“别动…”他的唇压到在她鸦青乌发之上,细细亲吻着绸缎般的质地,“你就像这兰一样,用最珍贵的东西浇灌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击倒…”那炽热的气息一点点的靠近唇角,她几乎被压制在他的臂膀中,大脑却一片空白,她从未想过温文的齐维桢会更进一步做出这种事情。几乎已经闭上双眼,她的心中却出现了另一双唇,那是如猛兽般的侵略,更加野性原始,也更加懵懂天真,还有那受伤的眼神。她紧紧闭上双唇,牙齿紧紧咬着,等待着对方的侵略。   气息在半路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忽然在空气中自由起来。她张开双眼,看到他正在拿着丝帕擦拭那尊绿玉斗,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表情,好似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灵均自嘲的笑笑,自己果然还不够格,从前在曼苑看过无数男女肉欲,也打过不少狂蜂浪蝶,居然两次都落在下风。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而且居然在刚才又想到了那个人的唇,自己莫不是还有什么留恋不成?   “这尊绿玉斗送给你。”他将晶莹剔透的玉斗递给她,云淡风轻的脸上有微微笑意:“用压着的雪水泡茶驱寒,记得多用茶水栽培着。”灵均终于抬头看他:“香包是梅花的回礼,这玉斗过于珍贵,我受之有愧。”齐维桢轻轻的执起她的手,将玉斗放在手中:“那便当做我母亲所赠之物,长者赐,不可辞。”灵均也不好推辞,心道只要下次还回来就罢了,却看到齐维桢眼含水意盯着她,竟有几分楚楚之感,她心中忽然有一阵不好的念头。   齐维桢眼中隐含笑意:“我抹额坏掉了。”灵均眼角跳了跳,原来这人早有算计,在这儿等着呢!她万分真诚的看着他:“我不怕丢脸,实话告诉你,我针线很差,特别差,差到我爹觉得丢脸的地步。”齐维桢的眸子忽然变得有些哀伤起来,连灵均都觉得万分不忍。她无奈的叹口气:“我不会保证它的美观程度。”齐维桢呵呵一笑:“那不要紧的,我就说这是给母亲做的,放心,不会有私相授受之嫌。”她心中一想,齐维桢也算多次帮她,自己这次就算是努力还礼了,既然二人商量好,也不会有什么嫌疑。她微微勾起唇:“我和朋友一向是礼爱有加,互相尊敬。”她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他应该能明白了吧。齐维桢却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两人仍然坐在马车上温文聊着,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灵均心中微微安定了些,将所有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才不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齐维桢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是他有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的地方,他也有隐藏的复杂背景,而她不想卷入其中。   马车外人声鼎沸,几乎每个人都为了即将到来的元岁准备着,她轻轻掀开帘子,看到外面忙碌的小贩们。齐维桢看她感兴趣,也轻轻一瞥:“到了十五的灯节你可不要错过。上雍不同别处的一点便是仿制宫灯了。”灵均颇感兴趣看着他:“哪里有灯纱的?我可要买一些画呢。”齐维桢忽然弯了弯眼睛:“你既然爱作画,怎么又不会做针线呢?”灵均在微暗的车厢里红了脸,自己不爱女工倒是从小被家人嘲笑惯的,她一向觉着这玩意儿伤眼无趣,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呢。心中却勾起了往日的记忆,自己身上这件巫女服都是父亲一针一线缝的,这么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娘,也未曾埋怨自己不修女红。一想到父亲那张哀伤的脸,却又不知道回去后如何是好。   车外一直沉默的年轻偏将忽然隔着帘子开口:“三少爷,前面是支家的私卫,可是要避?”齐维桢眼神一沉,并未开口多言。那偏将似乎会意一般,将车子暂时停了下来。   那嚣张的仪仗队几乎是吆喝的冲了出来,一群身着绯红衣衫的侍卫扬刀策马的在街上扫荡着。路边的卖菜老人冷不防的被撞倒在地,对方却几乎不放过这老人,甚至嚣张的骑着马踩倒了老人的脚骨上。“啊!——”老人发出凄厉的叫声,骨骼碎裂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支家的侍卫似乎醉心于凌虐的快感,他们暴躁的大叫大笑着,活似地狱的恶魔一般。灵均冷眼看着这一切,若是之前,她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制止这样的惨剧,可是现在她要忍耐住内心的悲愤,必须要冷静下来,绯红色的嚣张私家侍卫,除了宰相支道承,不会有这样嚣张的权势。宰相酷爱绯红色,将自己的私人侍卫编制为“绯炎郎”,他们几乎横行上雍,无人敢拦。在上雍最繁华的地带,也便是“绯炎郎”最爱光顾的地方。   齐维桢轻轻按住她的手腕,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灵均微微一笑:“放心,人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愚蠢一次。”她算好时机,若是用暗器削断那些马腿,再伪装出去,说不定还能救得那个老人。   电光间十一竹节鞭已经如游龙一般在队伍中盘旋,一时间嚣张的“绯炎郎”已经被惊的狼狈不堪,掉落在雪地中泥泞不已。   那鞭子似教训蛇虫一般劈、扫、扎、抽,将一群光鲜的侍卫弄得如落汤鸡般。灵均放眼望去,一个将近四旬的劲装女子面无表情的耍弄着鞭子,似耍弄孩童般凌厉的教训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想知道大家对齐维桢什么看法,他是个超复杂的人 ☆、萧大姬   绯炎郎们手中的羽剑纷纷被击落在地,灵均看了暗暗赞叹,这鞭子使得如此厉害,怕是比党项那位赤心王子更要大气些。虽然使鞭人是个女子,但是身材壮硕,远远看着五指粗糙的很,一看便知道是个练家子。   齐维桢松开了手腕,灵均看他一脸沉静,便知道这女子必定来头不小了。到底是什么人,能连支家的私卫都不放在眼里呢?太子薛明睿、大公主薛风清、二公主薛成碧算得上京中的权势人物了,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理由与支家动手。脑中转过京中的世系,可是却难以找到任何线索。   “是什么人!胆敢和支家作对!”满身泥泞的绯炎郎早已经不复光鲜,从泥泞的雪地中狼狈的爬起来,看着自家府中的总管。这人一片地痞样,称得上满脸横肉,简直无法下眼。他冷冷看着面前女子,手中的环首刀威胁似的直插入土地中:“什么人敢惹绯炎郎!”   灵均冷眼看着,丞相府的管家居然行动如流氓,这样的人居然敢在京中横行霸道,怎么可称得上天子脚下?齐维桢再次按住她手腕:“别冲动,支府那个支三不敢动她。”   支三嘿嘿笑了笑,斜飞的刀疤显得阴测测:“敢问你是那颗葱,不知道绯炎郎是什么人吗!”女子扶起受伤的老人,英气的眉毛轻轻挑起:“天子脚下竟然敢击伤无辜民众,即便是皇子公主也与民同罪,更何况是区区宰相!”支三面目狰狞不已,厚重的嘴唇发出闷哼的怪笑:“好大胆子!我倒不知道上雍里有谁敢和宰相作对!”   “我倒是不知道上雍是宰相的上雍,而非天子之上雍!”端肃的女声忽然响起,支三循着声音一看,不过是一位身着素衣的四旬女子,头发已经半百而尽显老相,平静的面容尽显肃穆。支三直接飞刀过去,却被持鞭女子一把打落,她性子大概猛若烈火,竟然直接将对方抽的皮开肉绽。   “萧惠!停手!”那持鞭女子闻言恭敬的将头低了下去垂首立在一边。   “他妈的!敢惹支府的人,真是反了天了!都给我上!”支三捂着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气急败坏的怂恿着一旁的侍卫。女子双手镇静的藏在袖中,冷声慢言:“去问问支道承,他是不是要和萧别古作对!”支三忽然心弦一蹦,连忙召回侍卫:“你、你敢冒充观文殿学士?好大胆子!一个无知蠢妇居然敢冒充圣人!”女子淡淡动动袖口:“天下间有谁敢冒充萧别古?”支三磨磨蹭蹭的后退,复而连滚带爬的带着人逃跑,在临走之前还不忘恶狠狠瞪着她一眼。   可当众人再回望之时,萧家主仆与受伤的老人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齐维桢下令车马再行,灵均轻哼一声:“真是场闹剧。支家的势力何其大,竟然敢在京都滥伤无辜。”齐维桢托着下巴轻笑:“你当着我的面倒是从来不藏着。”灵均笑笑看他:“若是有一日我当真齐维桢的面巧言令色、满口谎话,那可真是天地失色了。”齐维桢眼神闪了闪:“就这么信我?”灵均淡淡抬了抬眼皮:“我更信你的人品。”齐维桢伸出的手只是动了动指头,终究没有放在她的身上:“我的人品吗…希望你不会有失望的一天。”   灵均终于还是问了问最感兴趣的那一幕:“那个萧别古是什么人?怎么支家的管家竟会如此怕她?连在不知道真假的情况下就逃跑了?”齐维桢露出莫测微笑:“说起这个人,你大概会感兴趣。刚才你也听到支三管萧别古叫‘观文殿学士’,一个区区女子,怎么可能位列三品?可惜赵国立朝以来,偏偏就有这么一位人物。”灵均将到上雍来看过的资料都过了一遍,确定没有这个人的名字。可是这个女人姓萧,却不得不令她想到一个人,极高的政治地位,刚强的气质,实在是难以忽略萧意娘,难道说这个萧别古也是兰陵萧氏之人?   齐维桢微微露出赞许的表情:“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需要多费唇舌,她正是兰陵萧氏之人。”灵均心中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冲动喷薄而出,在她流浪江湖之时,从未听过赵国能够将女子官封三品,甚至没有听说朝中有女官。她足迹遍及全国,只要到一处便要游学治疗经读地方志,却从未听说过有女子为官的。就算是她曾经有不服男子的心思去问过父亲看,父亲也只是将话题岔开不说了。多少年来,她也曾经觉得人生虚度,也曾经如萧意娘一般跃跃欲试,却总是觉得争上会伤了父亲的心。   齐维桢看她眼神忽明忽暗,似乎陷进了忧虑之中,不禁觉得奇怪:“你这是怎么了?”灵均提起精神看他:“没什么,我未曾听过赵国有女子为官的,萧别古又是怎么成为三品大员的?”齐维桢轻轻点头:“她实在称得上一个传奇。今上在民间之时,萧氏由于才学成为府中的女官,她几乎与家族断绝门户,一心一意辅佐今上,多次救今上于危难之中,多有保育之功。后来今上登记,萧氏等同半个母亲,便将她封为女官,又由于她不立党派,始终忠心圣上,才学高超,今上便破格允许她入内阁。听说她今年可能告老,圣上干脆便大行封赏,封为观文殿学士,又赐勋位为上柱国。”   灵均大感敬佩:“既然有她开先例,后代可有效仿?”齐维桢笑道:“这便更有趣了。后来我朝两位最得宠的公主均不是平凡女子,因为萧大姬先例在前,便多设女史,乃至后来开偏门效仿唐朝则天皇帝开文武女科,竟然真有几位蟾宫折桂的奇女子。”   灵均嘲讽一笑:“我依稀听过扬州瘦马和苏州曼苑,还听过上雍千秋岁,怎么竟然从未听过宫中有女官呢?”   齐维桢淡淡看了看她:“纵使真有天下奇女子如杨硕珍、吴皇后,亦或是吕后上官,可是这毕竟是男人的天下,陛下不会允许真正叛逆的事情发生在史书上,她们仅仅在宫廷中点缀着,而无法真正的参与政务的决策中,他仅仅是娇宠着萧大姬与女儿们而已。”   灵均冷冷看看窗外:“也就是说,皇上仅仅认为这便是文人宫廷中的风流韵事,用来打发时间的么?”   齐维桢歪着头眯眼看她:“圣上…的确是那样的人,我认为他不会相信任何人。”   “所以他一定特别钟爱杀戮吧,仅仅是有一点叛逆的影子,就要寻找机会将人杀戮殆尽。”齐维桢看着灵均忽如其来的冰冷气息,忽然间令他无所适从,他实在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间好似充满了复杂的怨恨?   灵均收回了那气息,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他,那双桃花眼充满着真诚的询问:“你觉得…我比之那些女官员如何?”齐维桢倒是感兴趣:“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要和她们比呢。”灵均忽然轻轻拽住他的衣衫:“我想要你客观告诉我,我比起那些人如何,你知道的,我不想听假话。”齐维桢并没哟抽出那袖子,只是温和看着她:“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一时兴起,但是我隐约觉得,你和她们都不同。”灵均轻哼一声:“真是取巧的回答,不过你的赞美我勉强接受了。”她静静呆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若非池中之鱼,怎知风霜霹雳?”   齐维桢轻轻低着头,也看不清任何表情:“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怕还要好些,何至于总是被迫沉醉于这些无聊的全是斗争中呢。”灵均抬着头勾勾嘴角,眼神却飘得原来越远,仿佛想到了自己这十几年:“你说的倒也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个人与个人的命不同。有的人活了半辈子,忽然发现什么都是假的,自己活在一团迷雾中,直到知道了真相,却又无所适从。想要努力拼一拼,没有通天之力,想要放弃,却发现天性又傲又拗,这种人活的真累啊。”   齐维桢拍拍她的肩膀:“我想要看那人的选择吧。我相信那个人足够坚强,虽然她执拗又傲气,但是她也聪敏机变,无论她有怎样的选择,都会保证自己活下去去适应一切。因为这样的人往往像鱼一样懂得适应大海与溪流,也会懂得像野兽一样去适应残酷。”灵均“噗嗤”一声:“你明明不认识她,却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呢。”齐维桢的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那双淡色的瞳孔中微微露出暖意:“如果你见到这个人,帮我告诉她,相信聪明如她会知道,有情皆苦,无情为幸,但为生尔,万物皆寂。世间人都有不幸,但是聪明又坚强的人可以很好的活下去。而且,她会找到那个可以依靠的人。”灵均默默看着他:“我会帮你告诉她的。”   齐维桢轻轻将她扶下车子,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那个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你要记住,不是齐家、而是我,能够成为你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电影好无聊…… ☆、归家   在打开那扇门前,灵均心中实是挣扎过的。如何面对父亲、女罗,甚至是容姨,这实在是一件难事。   “怎么不进来。”手指刚刚抚上门,女罗便像是提前知道这一切一般。这十几日下来,这个一向骄傲不肯服输的女子沧桑了许多,有些晦暗的脸色和沉淀的黑眼圈是一向不肯低头的语气无法遮蔽下来的。巫女装似乎染上了主人灰暗的眼神一般,硕大的牡丹花朵变得娇艳不在,反而像是枯涩的尘土一般。   女罗白皙的手指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两声,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她,一双眼睛也躲藏过去看看枯败的梅花:“回来了就好,容姐和阿隐都很担心你。还没吃晚饭吧,屋子里做了些早先用的腊八粥和百梅团子,饿了去吃一些。”   灵均淡着眉毛也不知道如何接话,她两人一向关系并不融洽,如今她忽然有些好言好语,自己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灵均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加躲藏:“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女罗有些躲藏的眼睛微微闪现出幻变的色彩,深邃的眼纹轻轻煽动着:“我只问一句,你想不想做巫女。”灵均淡笑直视她:“既然你问我也直说了,我有了自己的想法,绝对不会成为巫女。”女罗微微抬起头审视着她:“我现在是作为姜家的巫女,而不是你的姑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有自己的责任,没有合理的理由,我不希望你虚待责任。”灵均压了压嗓音:“你认为什么样的理由能给我自由?”女罗扬了扬眉:“你需要说服我。”灵均抱了抱臂神秘笑笑:“你迟早会知道的,并且我想你知道我不会是合适的人选。”   灵均深吸一口气,借着淡淡的微光看着玻璃窗上的倒影。她摸了摸自己面无表情的脸,试图可以像从前一样变成那个心中没有半点牵挂、没有半点思虑的姜灵均。可惜她在那无情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微微有些冷漠的唇角和平淡的表情,娇俏的下巴有些透明的绒毛。她怎么从前就没发现呢,其实自己和父亲明明有很多不相同的地方。父亲的面如美玉,却有些轻薄与风流,可是她却愈来愈带着些艳丽的表情,只要微微加上些胭脂,就变得再也不像是姜楚一。曾经的杏核眼慢慢变成了桃花眼,长腿细腰与父亲朦胧与风流的身姿变得越来越不相似。父亲薄薄的唇角是柔弱而有时锋利的,可是她的唇角却总带着尖俏的唇珠与微微挑起的弧度。怪不得她一笑父亲就露出悠远的神情,也许这就像那个曾经的母亲吧。   她的手指慢慢的点上反光的玻璃窗,在云彩间忽隐忽现的冬日阳光恶意的闪烁着,连她的面容都忽明忽暗。她呵了一口气在玻璃窗上,轻轻勾勒出自己的一代面容。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坚定,她的归来不可能是一切的结束,也许她的父亲的分歧会越来愈大,可是她的内心不能阻挡着一切。   玻璃窗忽然显现出隐约的熟悉面容,那美丽的容颜依旧温柔的笑了笑,尽管在她看来太过哀伤。温热的液体忽然在两颊慢慢流下来,灵均指尖轻轻拨动着,已经冰冷进了心中。她胡乱的用袖子抹掉了两颊的冰碴,咳了咳干燥的嗓子,拖着疲劳的身体走近屋中。   父亲仍然是那样美丽,只是单薄的青衫却隐藏不住已经越发瘦弱的躯体,半露出来的纤细手指几乎快要变成了皮包骨,他看了看她微微湿润的双眼,将手指偷偷的缩进衣袖中,勉强笑笑:“怎么还瘦了下来呢,是不是还没吃饭。看你这孩子,总是喜欢到处乱走,又忘了照顾自己。”   灵均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珠,看着父亲仍然忙左忙右的拖着病弱的身躯叨叨的将菜端上来:“这是梅花团子,知道你和女罗喜欢吃,还有天心也是。等过了年,她又该馋嘴了。腊八粥我和容姐提前预备好了,你们先多少吃一点罢了。”她压下了心中所想,上前去擦擦手帮着父亲忙碌,轻轻碰到了父亲的指尖,那手几乎已经变成了枯骨。灵均抵紧牙齿红了眼圈,连父亲的双手也不敢看,只是手指仍然一直握住:“爹,你也真是的,干嘛为了不孝顺的女儿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就算当天冻死了,连下地狱的脸都没有。”姜楚一抵住了她的嘴唇,苍白的笑笑:“你这孩子竟说傻话,只要你还认我,无论是爹也好,舅舅也好,哪怕是个路人,我也要跟着你。”灵均看着从未流过眼泪的父亲,这个在千军万马中任然不会认输的父亲,在天潢贵胄中也从不低头的父亲,竟然像个柔弱的孩子一般孱弱、顺从的轻轻流泪,她不禁攥紧了拳头。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她欠他的来世也难还。   “爹,你说什么呢…以后别再这样说,你现在就是我父亲。”   姜楚一看着低头红着眼睛的女儿,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将女儿纤细的身体抱紧在怀中。可是难以控制心中的悲戚,那日她的忽然冷漠、她的不解与悲愤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女儿。其实只是自己不敢承认而已,她的女儿早就慢慢长大了。在十几年的成长中,他并没有完全尽到父亲的责任,而是以半放养的形式去对待她。她从小便极其自立,忽然间闪烁的眼神总是让自己想到妙仪。现在她已经完全长大了,变得独立、聪慧,甚至敢于质疑与改变。比起自己总是重复着做无用功,女儿变得更加大胆自信、也更加难以参透。就像当年的妙仪一样,像一个充满可燃性的隐形炸药一样,也许某根导火索便会忽然引爆她的一切。她怀中的女儿已经有丰满鲜明的肉体,眉眼之间忽然变得越发的艳丽起来,充满活力的肌肉与骨骼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就像矛与盾忽然调换了方位一样,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保护者地位。十年前的自己,也曾经这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曾经与西辽的那位冤家针锋相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心变得越来越柔弱多思与难以猜测,而对方却越来越稳如泰山。他已经无法做一个优秀的战士,现在难道难以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了吗?   灵均感受着父亲慢慢收紧的双臂,他有些哭红的眼眶变得越来越执拗,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怎么也不肯放弃自己的爱物一般。灵均温柔的抱紧父亲的腰,脑袋靠着他有些单薄的胸膛:“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女儿。”   晚间的小屋中充满着淡淡的米饭香气,灵均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一旁的女罗幽幽看着她:“你已经答应他不再离开他了吧。”灵均敛着眼睛也不看她:“我不在他身边了,你应该会高兴吧。”对方忽然挡在她面前直视着她:“我曾经是那样想的,可是慢慢的却反倒相反了。有你在身边,他从那个女人的过世中慢慢走出去了。你大概忘了,你小时候只要一笑他就跟着笑,就算我在一旁嫉妒也没用。”灵均抬头淡淡的笑:“你似乎也很不喜欢我的那个母亲。”女罗轻轻哼了一声:“怪不得他把你抱回来那天我就讨厌你要死,果然血缘是不会骗人的。阿隐前半生不知道为她操了多少心,她死了还要为她的女儿操心。”   灵均抱着手臂瞥了瞥她:“怎么,这世界上还有令你感到棘手的人?”女罗看着一旁差点要冲进来的容桑叶不禁将头点点一边:“那个女人做事才令人感到无迹可寻呢,真是任性到死,不如说她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任何事情。对了,容桑叶大概更了解她吧,毕竟她是那个女人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嘛。”   灵均还没反应过来,容桑叶温热的躯体就压了上来。她虽然也瘦了一些,但是到底是医者,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你这个小坏蛋,要是再不回来,我快把城里掀遍了!”容桑叶有些粗糙的手指来回的拨弄着灵均的头发,灵均不禁看着她嘿嘿笑:“容姨,你还好吧。”容桑叶一巴掌没忍住轻轻打了她的头几下,灵均龇牙咧嘴的抱着脑袋:“你个坏蛋,好什么好!我都快担心死了,后来又死气了,你知不知道这一下子我们多担心啊!”灵均任由她的手揉搡着自己,只感到混杂的人参和朱丹味道渐渐的令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容姨总是这个样子,虽然性子又静又烈,但是却总是疼爱着她。   姜楚一将围裙摘下来,将自己垂下的朱丝慢慢的绕在脑袋后,看着容桑叶和灵均笑闹,不禁轻轻一笑:“你们别闹了,快过来吃饭吧,今天多提前喝一些腊八粥和大麦粥,省的天气一凉受冷。”   灵均静静垂下脑袋,轻轻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喜欢波姬小丝…她小时候很美 ☆、交换   那个寂寞的身影好似化作空气一般令人容易忽略,她静静的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夜幕间低垂的露水洗去了即将到来的喧嚣与烟火气息,显得纯净无比。半掩的门外是苍凉的背影,单薄的单衣映照的整个人如冰凉的尸体一般,头上仍然悬着惨败的缺月。那月的颜色白的如此饱满,可惜玉盘上的黑影深不见底,似两个冰冷的黑色眼瞳睥睨人间。   灵均看看父亲,他不露声色的微微轻轻别过头,水眸微微闪动着。灵均会意,便拿过一碗腊八粥,将半掩的门微微关上。   她轻轻做到宋之韵身边,可是对方仍然像一尊冰冷的莲尸一样纹丝不动。宋之韵初来时候眼中仍然有点点希望的火花,偶然对宅中的任何人都是眼中无声的表达着祈求。可是渐渐的,她似乎无法再等待这种无声的拖延,手中的证据慢慢变成了无锋之剑,她只能睁大空洞的双眼,眼中的眼泪已经慢慢干了,心中也变得麻木了,只有园中寂寞干枯的梅花树陪着她,就像那个曾经笑着要与她看尽天下的人还活着一样。   “为什么我手中有能够惩罚罪犯的人,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接纳我手中的证据?”宋之韵抬头看着惨败的月色,轻轻吐出一口白色的寒冷浊气,似乎像是自言自语,又或是希望身边唯一的人倾听。   灵均低了低头,将手中的腊八粥递给她:“宋姐姐,喝一碗腊八粥吧,天太冷了,你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宋之韵仍然木然看着头顶的月色,灵均骇然摸了摸她的手,几乎已经变成寒冰一般。她眼瞳暗了暗,似乎有无限风暴在酝酿一般。她将身上的斗篷披在宋之韵身上,紧紧抱住她以给她温暖。洗练的月色中,灵均轻轻的将脸贴在她的肩窝中,手指轻轻的探向她的心跳。   ——太冷了。这个人的心脏微弱的跳动着,像结了一层寒冰一般。她抵住宋之韵的肩膀微微转过头,对方纤长的睫毛在幽暗的夜中纤弱无比。紧紧半年时间,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坚毅的女将军几乎变成了一个多病可怜的普通女人。   灵均轻轻的在她的耳边呼出来一口气,似在催眠一般的靠近她:“宋姐姐,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接手你手中的证据吗?”宋之韵机械的将头转过来,两个人的头轻轻碰近,她看着面前少女漆黑的眸子。宋之韵张张口,紧紧盯着她。   灵均勾了勾唇:“喝了我手中这碗腊八粥,我需要与一个活着的人对话。”   宋之韵盯着她的眼睛,一滴不剩的喝了粥。灵均紧紧靠近她,似乎一对月下闲聊的亲密小姐妹,丝毫没有半点令人怀疑的景象。她仍旧将头轻轻的抵在宋之韵的肩窝,声音却异常冷静:“你之所以无望于复仇,就是因为你错付他人。”宋之韵忽然睁大眼睛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灵均垂着眼睛轻轻吐出一点冷气:“你以为齐贞吉能帮你报仇?他若能帮你就不会一开始便将你送到我父亲手里;他若能帮你,不会连面都不见你;他若是能帮你,就不会平白留着你手中的证据。”   宋之韵忽然有些痛苦的摇了摇头:“我不信、我不信!他说过,若是出事,就拿着手中的证据去找齐将军,齐将军会帮他的!”灵均叹息一声:“周将军是告诉你齐贞吉会帮你,所以他保住你的命运,不然你早就会被支相处死。至于手中的证据,他是留下一条导火索而已。”经历过短暂的爱恨情仇,灵均终于有些了解周乾的心思了,他一心为国,但是无法抗拒死亡。却要为了心爱义妹的命将她送走,只要宋之韵被齐贞吉保护着,她会一直记着为他报仇,而不会为他殉情。可是时间是残酷的,她心中很佩服周乾,他真正是个聪明的人。正因为他知道,时间能够抹去一切,所以宋之韵迟早会忘掉仇恨,做一个正常的女人,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宋之韵忽然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空洞的双眼中滑落出大滴泪珠:“你在骗人…他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如果不能为他报仇,我还要活着干什么呢——你根本不懂我们的心情。我这辈子,没有给了他身子,但是在我心中,早已经是他的人。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我不懂?呵——我不懂?灵均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额上的黄金牡丹似乎更急冰凉了。她泄气似的扯下了牡丹放进怀中。   宋之韵微微冷静了下来,灵均眼睛懒懒的看着她手指的动作,手指轻轻的敲动着空着的瓷碗边缘,在冰冷的黑夜中尤显清晰:“宋姐姐,你先不要急,你需要的是绝对能报仇的力量。你手中那份证据,是支相与嵬名部落通敌的证据吧,党项人没有文字,但是有特殊的符号,一般人应该是没办法读懂。但是支相需要汉文佐助,所以必定是周乾将军发现了逃跑县令的通敌证据,但是他没有办法送出来,才会将它送给你吧。”   宋之韵忽然看看四周寂静无人的空气,连忙凑近她的脸:“你怎么会知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你偷看了我的东西——不、不,没可能的,我每时每刻都将它带在手中的,难道你是——你是?”宋之韵忽然警觉的盯着她,灵均心中暗暗叹息,宋之韵也曾经是一位爱说爱笑、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如今却被复仇弄的神经质又被迫害妄想症一般。她指尖轻轻刮多对方的脸颊,示意宋之韵看着她。宋之韵被纤细的指尖划出一点点冷静的思绪,她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仍然忐忑不安。   灵均双手捧住她的脸,漆黑的眼睛勾勒出一点笑意:“宋姐姐是糊涂了,难道我会潜伏在姜楚一身边就为了害你们不成?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我想得到,我能到达的程度会超过你们的想像,你也知道我在戍城的事情吧。”   宋之韵渐渐脱掉了木然的脸色,渐渐冷静的看着她:“我知道妹妹你很厉害。可是妹妹想要什么呢?”灵均漆黑的双眸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她轻轻拉住宋之韵的手:“姐姐将你的东西交给我,我自然能够实现你的愿望。”   姜楚一放下手中的琵琶,平静的桃花眼看着一身霜露的两人:“灵均,干什么去了,怎么和你宋姐姐在冷夜里坐了这么长时间。”灵均笑着止住了一脸欲言又止的宋之韵:“我和宋姐姐说些女孩儿的悄悄话儿。”姜楚一默默的看着两人一眼,纤细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琵琶声,发出与时节不相符的飒飒之声。容桑叶难得舒展了眉毛:“你爹难得弹一次琵琶,这次是想着你为你压惊呢,想听什么?”火光中父女相似的桃花眼对峙着,两人同样在对方眼中看出一点点神色。姜楚一的眼中是点点挣扎的神色,灵均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平静的看着父亲:“请为我奏《胡笳十八拍》。”   姜楚一双手起起落落,一直折磨那已经沾上汗珠的琴弦,他终于抬头看看女儿,勉强笑笑:“为什么是《胡笳》呢,文姬流落塞外,你可是早已经归汉啊。”灵均看着父亲不安的神色,却没有半点犹豫:“我想听,因为这是蔡琰与父亲之间唯一的牵绊。”姜楚一看着女儿在闪烁火光中的脸,丝毫没有被明灭的光亮所阻隔。而眼中的所有神情已经被隐去。他忽然觉得心中越来越凉,是什么时候自己竟然无法完全掌握女儿的心迹了呢?从到京城来,到戍城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姜楚一仍像从前一样,指尖毫不滞涩的流泻出完美的音色,可是那音色变得越发抓不住,原本哀伤的慢奏也忽然变得急繁管弦,凌乱的发丝敲碎了周身的气流,而哀伤的气息早已经传遍屋中。女罗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她对姜楚一周身的一切都那么敏感,她甚至觉得他要撑不住了。   琴弦发出嘈杂之音,姜楚一丝毫不顾指尖留下的血珠,他不顾乱发丛生,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孩子,是哪根弦断了?”灵均仍然不管眼中闪现的雾气,轻轻的指着父亲,此刻父女二人心中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是第二根弦。”姜楚一垂下头看着琵琶上的血珠,似乎有泪珠轻轻垂在上面。他重新抬起头,脆弱的脖颈向前倾起:“小时候,我的女儿可以像蔡文姬辨琴,我不知道多高兴。可是现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灵均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命令自己露出令人相信的笑容:“别担心父亲。”   容桑叶看着一旁皱着眉头的姜女罗,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两个是在闹什么,我怎么越来越猜不透了?”女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她的直觉从来都是敏感的。她只是感觉的,新的风暴马上又要来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都喜欢什么样的女配啊,灵主自己写出的女配都是那种性格比较复杂奇特的,想写太非典型的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交易   双手和拳,轻闭羽睫,轻点额头一礼三拜,灵均心中吟喃出声:“万事皆备,百无禁忌。”宋之韵将散落的发丝摆到耳后,她张开已经纹裂的双唇:“你这是…”看着少女一改昨日表情忽然露出轻快的表情,宋之韵又疑惑不已:“怎么你突然变得如此快活?”这突兀的笑容似乎割裂了空气一般,让她有一种无所适从感。灵均神秘的笑笑:“今日宜解除,余事勿取。”宋之韵正在呆呆的猜着,身上却已经披上一件斗篷,灵均轻轻抚上她身上余下的细碎雪花:“姐姐你也要自己珍重些,前路漫漫,你看看你,面色苍白又口齿皲裂,总是穿的如此单薄出来,就算容姨整日为你调整也难让你再恢复健康。”   宋之韵苍白如白骨的手抓捉住她的手,眼中仅剩的一丝火光焚烧了起来:“什么叫‘前路漫漫’!你说了你会帮我的!”灵均指尖轻轻的点住她的嘴唇,眼中的暗光越来越深:“宋姐姐,记住我昨日告诉你的,昨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证据的主本暂时还在你那里,这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焦急,那是致命的错误。”宋之韵呆呆站在干枯的梅树旁,早已经无悲无喜。   灵均心中冷静的走了出去,就是因为有宋之韵这样的女人,她才更加害怕。人都是情感动物,只要有情感就会更加脆弱。宋之韵曾经是一个飒爽英姿的战场女神,却因为爱人的逝去而迅速枯萎,这恰好是一个可怕的反例。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黑夜中的灯火如闪烁的蝶翅一样,洒落下荧光粉色,倒是显得月色清淡无味,而交叠的花灯将整个上雍映照的如琉璃世界一般。   “这个国家简直没什么两样…”轻轻的低语溢出轻缀梨涡的红唇。   夜晚的千秋岁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是一个身着西域异装的少年,这少年来到千秋岁便点了碗粗茶一直喝着,叫来两个最便宜的妓女陪着,来往的客人都好生奇怪,这少年年少便长出了一脸胡子,偏偏面色白皙无比,好似个大姑娘般,还生了两个漆黑的瞳孔,常言道,圣人才生重瞳呐。   来往行人如织,却偏偏没有人注意他。他明明囊中羞涩,偏偏形容磊落大方,也丝毫不在乎店小二和那些妓女们的嘲讽。   小二张狂着脸送来两个妓女:“客人你点的妓女,呵呵,您这几个铜子儿也就只能点这两个三个月都没出庐儿的妓子了!”那少年搓着手嘿嘿一笑,吐出了不太熟练的汉语:“麻烦小二哥儿给这两位姐姐也添些茶点,我再加几两银子。”小二吊着眼睛嘲笑他:“你个小子别的没学会,倒是学那些大爷们‘怜香惜玉’!”他啐了一口:“可惜找错了人!”这少年不在意的笑笑,拖着下巴云淡风轻看他一眼,竟有些寒意直逼人眼:“小哥别笑,你们汉人有句话‘莫欺少年穷’,若是两位姐姐面容秀丽,万一有一天做了花魁,你可是要吃苦的。”那小二被偶然露出的寒光簇了眼睛一般,轻哼一声便逃开似的拿来了茶点。   少年眯着眼睛大量两个妓子半响,将茶点轻轻推到她们面前一笑:“小可安玄,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那颇为肥胖的妓子似受宠若惊一样捂着嘴嘿嘿笑了出来:“我叫花花,这个姐姐叫孤竹,你别生气哦,她向来不爱说话理人,但是她人很好的!”这妓子身材臃肿肥胖,却穿着大粉褙子在身上,还绣着硕大牡丹,直被肥硕的身躯撑的像是爆开一般。偏偏她本来就长着双下颔,却涂着大红的胭脂,身上的劣质鸡舌香连着韩威直熏得人作呕。花花一直看着这白脸少年,微微红着脸打量着他,这个外国公子真好呢,既没有嫌弃她,也没有拿她取笑呢。她微微红了脸,手巾不安的搅弄着,垂下了羞红的脸蛋儿:“公子若是不嫌弃,那奴家的初夜便给了公子了。”   “噗——”喝茶的安玄忽然大口喷了出来,花花大哭起来:“原来你也嫌弃我!”安玄还来不及擦掉面上茶水像弟弟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笑道:“我只是想找人聊天儿,你别哭啊,你看你一哭白脸儿该被胭脂抹红了,皮肤就不白了…”这模样活似弟弟安慰姐姐,周围众人都调侃眼前这一幕。花花一听连忙抹了脸,羞羞答答的和安玄聊天,她心中欣喜,这人说话热别好听,又多有见闻,直和她谈天说地。安玄似乎很感兴趣托着下巴:“这么说,你在千秋岁的哪儿都待过?姐姐你太厉害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面都有些什么人、什么物?我从昭武那边来,对这里感兴趣极啦!”   花花刚要张开嘴巴,一旁只是静静看着的孤竹忽然冷冷打断:“安公子赎罪了,这丫头平时就爱胡说八道,您若是想逛遍千秋岁可以多使些银钱去找那些嘴碎的小二,咱们下等人是不知道的。”花花一把推开她的手:“孤竹姐姐你真是的,好不容易有一个小公子和我聊天呢。”孤竹清秀冷淡的脸似乎也把持不住了,无论她如何出声阻挡,花花仍然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少年听得滋滋有味,听到尾声却像犯困了一样眯着眼睛:“姐姐,这不好玩儿了,不如咱们一会儿到房中去玩儿更好的如何?”他声音暧昧,眼睛闪亮,羞的花花直是低垂眼角。   安玄的手刚伸过去,孤竹干瘦的手指便牢牢的攫住他的。安玄转过头去挑挑眉毛,孤竹仍然是两眼冷漠又木木的说着客套话:“花花妹妹是个雏儿,在房事上必定不能让外国客人满意,咱们楼中同价的女子多的是,也有貌美被打入冷宫的,您随意挑些好了。”花花忽然抬起头却推了孤竹一下,又是泪眼大作,嗓音大作:“孤竹姐姐,平时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不知道我的心?没有人愿意和我睡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客人,你为什么要赶走他!”孤竹纤细的身体轻轻站起来,眼神有些倔强,终究抿着嘴一言不发。   安玄转着眼睛笑笑: “孤竹…姐姐毕竟像孤竹国一样,希望被人遗忘在不属于周朝的天涯海角不被发现。”孤竹忽然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又倔强的扯着唇角:“懂得一些汉人的风花雪月便来此耍大刀,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来此心思不正,谁晓得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安玄眼神微微一闪,只是搂着花花走下楼去。孤竹愣愣的想着他擦身而过在耳边的笑语:“我倒是还你一个干净的妹妹罢了。”   安玄跟着小二歪歪扭扭的拖着花花回到了一个低级黑屋中,这屋子是专门给一些低级客人用的,花花不满的看着他,指着一脸宿醉的安玄:“我的客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你竟然还把他放在这个地方!喂,我都看不清他的眼睛了,屋里怎么又潮又黑啊!”一旁的小二也没理他就哼了一声推门而出。   花花回头一看,冷不防的在黑暗中发现了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从门外漏出的一丝光亮中带笑的闪烁着。花花大声高呼:“你醒了啊。”安玄带笑的眼睛不着痕迹的转转,笑着撩了一下她的脸:“等急了不是?”花花害羞的低了低头,又捂着脸站了起来:“我先去找一些热茶。”过了片刻她拿了一壶粗茶放下,安玄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温柔的拖着茶水看着她:“你也喝一些吧,这下面太寒了。”花花期待着接下来的事情,她羞着红脸喝了一碗,却眼睛发困,发现面前的带笑面容变得几重影,摇摇晃晃,手却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安玄抓着将要倒下的女子轻轻一推:“做个美梦吧。”   他摘下盖住了半张脸的貂绒帽,一头黑色秀发轻轻扎成了奇怪的股辫,一张略带男性化的脸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身影轻盈的不可思议,穿过了弯弯绕绕的地宫一般,夜晚的刚刚进入最繁华的时段,一路上调笑吟哦的声音不绝如缕,她勾勾嘴唇仍然巧妙的躲过来往如织的人影中,好似一个隐身的影子一般。   过了半响,他轻松的停靠在阁外,这地方在柳暗花明处,几乎难以寻到。百无聊赖的等着屋中人轻声交谈,他微微嗤笑听着屋内的低语。门轻轻打开,一张熟悉的面容带着沉稳犹带炙热的气息从他身边走过,躲在一旁的安玄瞳孔忽然微微睁大。这个人…他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他可不是普通人,居然会出现在一个不愿意被人发现的洞天福地,这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屋外的朋友请进来吧!”带痞男声清朗响起来,似乎早就知道外面藏了人。安玄抱着手臂推开门,笑着看着屋中人:“真是好耳力,小可对藏身手法可是一向自信的很呐!”男人浓密的眉毛邪邪挑着,深邃的眼窝轻轻露出笑意:“嘿,小姑娘不要在我面前骗人了,出来见人还戴着一张假面。” 作者有话要说:  《解密》的电视剧居然被拍成那样子…… ☆、蝼蛄   灵均歪歪脸笑着打量他:“原来是客,客随主便。既然来到你这里,就按照你的要求吧。”她动动脸,吐出了些许硬物,脸便恢复了往日容貌。只不过她身上穿着胡人的装束,样子着实怪异。灵均抱着臂看他:“你也该应承老规矩了,我答应你一见事了,请问阁下的名字。”男人打了个哈哈一笑:“我叫刘复之。”灵均呆了半响想起家中的父亲和姑姑,不由得自嘲一番:“该不会你也是哪个贵族的后代,死守着贵族的骄傲吧。复之,你的家族是哪一个,想要复活的什么样的富贵不成?”刘复之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又夸张的拍着桌子,灵均几乎能看到他眼角的泪花儿了,也不知道他这笑容到底是笑还是哭。   他哈哈笑着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你说的还真对,怎么就被你猜中了呢?”灵均不想再和他废话下去,她两手撑在矮桌上,双眼毫不畏惧的看着刘复之:“好了,这个开场你还满意吧。那现在是不是该谈笔生意呢?”   刘复之忽然收起了笑容,大敞的玄色短衣胡乱的飞散着,胡乱的擦了一把汗,一副毫不感兴趣的发困样子:“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就不管了,小姑娘,我对无聊的事情不感兴趣。如果是一只迷路的小羊羔儿就从原路走回去吧。”   “千秋岁里的情报头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刘复之连脸都未抬起,仍旧拿着手中的《汉书》百无聊赖的看着。灵均手指微微转动着,忽然勾了勾唇角:“想必尊上和仇飞廉谈的很是开心,没想到小小的千秋岁,来的了禁军高官,竟然也互相倒卖消息。这事情如果说出去,一定有趣的很。”刘复之忽然抬起了头,喉结轻轻转动着:“小姑娘认识的人还不少,请问你是哪号儿人物?”   灵均轻巧的倒弄着手中的黄金牡丹,忽然收手挑眉回头:“你自己也知道,来到这里的人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你不要说,听我说。千秋岁背景神秘,有许多达官贵人光顾,要维持复杂的关系不可能只靠那些无知的妓女仆从,必定要有一个完整运转的心脏。我曾经被一位前辈教训过,才知道你这里藏龙卧虎呐!你这个心脏藏得太深,普通人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刘复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猜测到底是谁不懂规矩透露了出去,指尖下意识的压了压书角:“你倒是有些本事。”   灵均眼神亦迎了上去:“万物道理相通,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地方的规则,我到这里来是要认真的做交易而已。我们互相交换有价值的消息,彼此隐藏姓名和所有。你和仇飞廉如何交换利益,我也同样能做到。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将来走的不会比他低。”   刘复之忽然睁大双眼,这样的话,他曾经在很多人口中听到过,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到过很多个男男女女,他们都有高贵的姓氏,他们的家族都有着辉煌的历史,可是他们也仅仅能达到某个顶点便悄然落下。从这个屋中走出去的男男女女,有的深沉内敛,有的冷漠狡诈,利益与欲望能将所有人牵动在一起。难道连面前这个无比美丽的少女也是如此吗?   灵均轻轻打了个响指,厚重的衣袖尚能显现出几分飘逸来:“我只是个普通交易者,你和我交换的信息,不会增减一二,放心,我虽称不上识大体,但是绝对不算个笨人。”   刘复之略显轻佻的笑睥着她:“看你身体轻飘,你懂得楚地舞蹈?”灵均轻轻笑道:“和你这个‘忍辱负重’的复国者一样,家里逼着学的。不过我本来倒对这个有几分兴趣。”她轻轻勾勾眼睛:“你若是感兴趣的话,我也可以试着跳给你看怎么样?”   刘复之耸耸肩:“罢了,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倒是更疯狂了。一个个都是吕太后、邓太后、孝成赵皇后。”他有力的手指敲敲桌子:“那么你也要知道,即使拿出有价值的消息,如果我觉得无趣,我还是会抛弃,现在给你个机会,提出你的条件吧。”   灵均心中细细思索一番,试探着开口:“请将京中势力告知一二,另外,我是向来不要那些小道消息的。”刘复之淡淡喝了口茶:“太子已立多年,温文怯懦,尚有皇长孙在侧,太子妃亦是贫贱出身。最受皇帝宠爱的两位公主是飞凤大公主与飞鸾二公主,二人本来要按皇子公主排位,却被皇帝单独下旨并称‘二艳’,可惜二位公主多有嫌隙。大公主这个人嘛,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二公主性格可谓是横行霸道。宰相支道承多受盛宠,私卫绯炎郎横行京内。不过支道承与大公主似乎多有不睦…小姑娘,我已经特殊多赠送你一条了。”   灵均细细思索着,不由得暗恨这人说话机巧实在是高,虽然听着很有道理,但是几乎都是春秋笔法又点到为止。她冷不丁抬头,暗黑的瞳子中幽深无比:“那么御座上那个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复之微微张口机械动动眼瞳:“你还是真是问些刁钻问题,皇帝那个人向来无人敢多说就几句,只知道他似乎极信奉道教,热衷于青辞。真是的,无聊的皇帝就只会做这些…”一个信奉道教的皇帝?呵,如何让她相信这样的人,多年前不知道为何杀了她的身生父母,任凭奸相误国叛国却听之任之,明明曾经可以攻取西辽却半路缩回上雍。灵均低着头思索半天,一抬头发现这男人正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支细细的烟斗,在升腾的雾气中眯着眼睛看她晦暗不明的脸。灵均将纷乱的思绪收回脑中,淡淡想要起开唇,却发现嘴唇早已经干涸。刘复之轻轻推了一只瓷杯子:“别着急啊…慢着来。”   灵均轻轻啜了一口茉莉香气,轻轻抬头:“我就来卖一个有趣的消息吧,赵国中有人与党项嵬名族通好。相关人物,周乾。”刘复之眼睛一亮,唇角肌肉也紧绷起来,连烟斗也顾不得抽:“小丫头,这可不是玩笑。”面前的少女忽然亮闪闪的睁开眼睛,颇为神秘笑笑:“别担心,这还是开始呢。那么我问你,姜妙仪与姜节,这对男女你可认识?”刘复之忽然皱了皱眉:“这个问题也太刁钻了些,这两个人仅仅在反叛案中有过踪迹,但已经死亡已久了。不过有趣的是,姜节是男子有功名在身。这个姜妙仪是个女子…竟然也有功名在身。”灵均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一直以来一种极深的欲望喷薄而出:“难道说真的有女子像萧别古一般为官?”刘复之颇感兴趣的敲敲烟斗:“我说小姐,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你以为这些女子都是白身?没有权贵压身,你以为她们怎么走上朝堂的。更何况那些花架子里面没有几个有用的。能够白身获取功名的人少之又少,她们的背后都是交错的权利。”   灵均看着他半响,刘复之几乎身上要被他盯得汗毛竖起。她忽然抬头露出一个过分开朗的微笑,与前面的那种谨慎气息异常不符:“这是我的第二个交换条件,刘公子,你的资料要更新了,因为赵国马上就会诞生一个新的女官吏!”   花花在黑暗打了个哈欠,张开手臂抻了个懒腰,身体可真累啊。她惊声而起,忽然想起一旁还有客人在。怎么办啊,今天本来是我的初夜,为什么我会突然睡着了!   她左顾右盼的找找,忽然发现那双仍旧明亮的双眼轻笑着看着她:“可是醒了,你这一觉可是睡得舒服了,放我自己在这儿孤孤单单的找了本破书看。”花花看着自己平整的衣衫,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急忙翻开衣衫,发现自己身上无半点痕迹。花花忽然“嗷”的一声干嚎出来,弄得姜灵均一口茶没喝好又喷了出来:“我说姐姐——不是,姑奶奶,你又怎么了!”   花花嚎啕大哭:“都没有客人愿意点我,我都二十多了还是处子,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竟然睡着了!”灵均一口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不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连妓子之间还要比拼是不是处子,北地的女子就这点还更加豪气一些呢。她抚着花花的脸好一阵子安慰:“你想想,今天若是我点了你,你既然已经开戸,以后还怕没人要你?我教你一个办法,保准你以后客源不断…”她附耳到花花耳边,一阵子轻声嘀咕。花花听了之后有些害怕:“这会不会不好啊。”灵均勾勾手指冲她笑笑:“怕什么,谁要是问你,你就说安玄告诉你的,我好歹也是西域的大客商啊。”   孤竹在下面有些焦急的等着,她几次想问二人的踪迹,可是小二却极其冷淡的不理她。她是低级妓子,自然是无法在整个千秋岁中横行,只是久久找人又无法,便只好在大厅中等人。即便自己再不信什么身佛菩萨,心中也暗暗祈祷。   她眼尖一看,热血上头,只靠着平日的冷静止住了尖叫,连忙冲上前将花花拽到一边,警戒的盯着灵均:“他有没有将你怎样!”花花亲热的拉住她,不好意思的看看灵均:“姐姐,我睡着了,还是这位客人等着我呢。”   灵均轻笑着摇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结束会贴一张已经出现的人物身份表…虽然尽量表明人物身份,但是人多的话可能比较麻烦 ☆、爱意   屋内黑黑的,她游荡够了方打开房门。“干什么去了。”姜楚一的声音在黑暗中尤为清晰,平日中清淡温柔的声音,此刻却有些轻轻的颤抖。灵均手指轻轻微动着,父亲的声音好似要淡泊的飞掉了一样,这都是她的错吧。   她轻轻走到桌边将蜡烛点亮,将父亲白皙的肌肤映照出来,仍然露出平日的微笑:“您不是去令狐府商量及笄的事情了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呢。”姜楚一抬起头,细长的眼梢蓄着点点珠光:“我不是告诉你这几天年关慌乱么,怎么还出去乱走呢。”灵均掩掩低垂的眼角照例轻轻捏上父亲的肩膀,淡淡的酒气慢慢散发开来:“您怎么现在对我这么严格啦,我只是出去逛逛嘛。上雍和江南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有什么大事儿不成。”手腕被紧紧攥住,清冷枯瘦的手指令她的皮肤微微发麻,这是父亲的手指啊,他还是个年纪尚轻的青年人,怎么就痩的让人心疼呢。她垂下头看着父亲暗含请求的眼神,美丽的脸上露出如此神情实在令人心痛。“爹,你不用担心我,停留在长久的悲痛中并不是我的性格。”姜楚一双手越来越紧:“我就是怕你从这种悲痛中走出来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当初妙仪就是,他就是,啊!——”   “爹,爹!你怎么了!”灵均抱着父亲忽然发狂的身体,父亲的身体忽而冰冷忽而燥热,他的眼睛就像陷入了多年前的悲痛之中,像只受伤害的孤单小鹿儿一样蓄满泪意,像是被记忆的牢笼牢牢锁住,只能通过祈求而无法冲破孽障。   “那时候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什么棉花宿柳年少风流,我最亲的人都不在了,这些有什么用!灵均,你知道吗,你那时候的眼神和妙仪太像了,我真怕,我真怕啊——”   灵均拍拍父亲的肩膀,轻声哼起了小时候父亲唱的摇篮曲,静谧的夜晚中无半点声音,只有静下来的少女歌声,姜楚一的泪痕慢慢干去。   “你不该让他担心。”女罗默着眼睛看着灵均,“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的及笄礼准备多少。他身无长物,为了你又去做塾师又去做琴师,呵,这下九流的东西他也全去做了。”灵均睁大的瞳孔闪出一点泪花:“我知道,你不也曾经是这样的吗?所以你才会觉得欠了他的?你最好轻点儿说话,他刚刚睡了。”姜女罗嘲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才想,我们没有别人疼,可他一直很疼我,别看姜妙仪大他很多,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这些琐碎小事,阿隐他从小就给我们操持生活,他自己本来是个潇洒性子,这么多年自己却硬生生的磨掉了。”她缓缓抬起头,带些哀求看着她:“我知道我过去对你多有误会,可是你该知道为什么,咱们姜家女人为了所爱总是不顾她人。”   灵均轻轻抚上女罗的肩膀,对方似乎有些生疏的刺激感,她们多年来的相遇总是云里雾里,甫一开口却更加沉重了。她手指点在那圆润的肩头轻轻打转:“姑姑,你不必多说,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放手,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父亲,我们只有一半血缘关系,那一半只因为我们都是姜家女人。”女罗歪着头动了动唇角,她一做出这种动作总带着嘲笑,连天心都避之唯恐不及:“其实我特别不喜欢姜家的这种关系,总他妈的在江湖上飘,这是什么年代了,还留着那些古代贵族的端庄礼仪,真拿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从小就认识那么几个姜家人,一个个都去死去活来的爱了,谁给过我温暖?”灵均讪笑:“你莫不是也相信姜家女人的那些诅咒?什么小妾命又没爱情。咱们祖上也有女文人女将军,何必自轻自贱呢?”   女罗幽幽的看了她一眼:“那都是几辈子的事情了,你真是不懂爱情,不,应该是你不懂女人真正需要什么。如果有一个人让你觉得你伤了他一下,你的心就疼;你不在他身边,却总担心他受欺负;如果别的女人只要围在他身边一下,你就觉得那个人说不出来的讨厌。那就是女人坠入情网的时刻,它有可能是一刻钟,某一天,甚至你离开他之后。”她哀声感叹了半天,最后哼笑一声:“总之你不懂,真正的爱情,都是由女人的怜惜开始的。”   半夜中鹅毛大雪乌压压的堆在院子中,灵均心中总是乱乱的,半夜里不知道是什么鸟儿黑压压的在窗户外面飞,隔着白色的窗纸上暗的瘆人。那鸟儿的声音一点儿都美,和那始终冷的月一样聒噪,不知道叫的什么声音,像是大漠里的雕枭一样震人心魄。她推开杯子坐在床上,隔着枕头摸出了金黄色的牡丹,那牡丹上的宝石在余光下不甘心的发出碎玉的光亮,指尖点了点那玉石,忽然像渗出了血液一般。   “你身上是谁的血,真红啊。”她想起了自己狼狈的跑到迷灵域后,撒都汨笑着看上下打量着她,“原来如此,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他那话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夸奖,那时候自己带着浑身的血迹,全部都是檀郎的血,随着马跑了几千里,血都已经干涸了,却像浓郁的香气一样附在皮肤上,她洗了太久,怎么洗都洗不掉。如今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留着这个东西,染上了他的血,染上了自己的背叛。   她将那东西放进怀中,冰凉冰凉的摩擦着皮肤。披着斗篷走下床,随意穿着靴子尚能感到青石地板的寒意。“好大的雪啊。”门廊外的雪慢慢的将冰晶渗入,她坐在低低的槛上,手中的雪迅速渗入温热的皮肤中。找了半响,那怪叫的鸟儿像是失踪了一般。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大雪仍然厚厚的堆下,寂静无声的时候愁思一涌而出。半年之前,她仍旧过着平淡的日子。可是忽然之间涌出的记忆与秘密,却只有这尊寂静的孤月陪伴着她。这月亮像调皮一样,自她来到上雍从未圆过,却总是缺了一角。只有在她知道身世的那一晚,她推开父亲偷跑出来,头上的月亮像跟着她一样,嘲笑她的无知与可笑。   还有那时候…在大漠中迎来第一次雪的时候,他和檀郎在敌人的帐篷下,他轻轻的吻了一下。“你第一个爱的人一定不会和你在一起,你不信?你迟早会信的!”那是在姜水边的同样月色下,她和天心坐在曼苑的房顶上喝酒。天心身上的香气被掩盖在过分香浓的曼苑中,她笑着对自己说起爱情。那时她并不懂天心的话,可是现在一想,那分明就是在哭。天心总是又美丽又骄傲,即使受了伤害也要藏在心里,她不满足于现状的悲伤,并且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女罗说自己是不懂爱情的人,也许自己不懂,因为她根本不能完全知道什么是爱。她将剑插在他的胸膛的时候,她无助、仓促、不敢面对,她不像让任何人看见她身边的金黄牡丹,它太美太珍贵,让她想起那段在大漠的初遇和那个男孩子的眼睛。   父亲曾经说自己是姜家最正常的孩子,看来这只是谬误吧。果然她的内心不安分,总有一种叛逆,而她的感情不能轻易控制在理性之内。如果说女人对男人的爱从怜悯开始,那么她早就已经在漩涡之中了。可是他会活着,会渐渐忘了自己,年少时的荒谬应该会磨灭吧。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就让这一切止住吧。   大雪惨白的越来越高,“噗”的一声,那金黄色的牡丹孤零零的落在雪中。   阳光斜射进,姜楚一披着单衣便出去找女儿,他甫一出门,便看到女儿披散着头发就在院子中:“你在干什么呢?”灵均傻愣愣的呆了半秒,忽然露出一个特大号的微笑:“没什么,我在找东西。”他叹了口气走到院中:“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什么东西都丢,以前你也不这样,怎么越大还越这样,真是应了前人的话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灵均眼角一闪,将落上雪的牡丹放进怀中。姜楚一回头看她龇牙咧嘴:“这又是怎么了,碰到雪了?”灵均“呵呵”一笑:“没事儿,胸口碰到了一点儿雪。”姜楚一摆上了几碟豆子,忽然将手放到她头上慢慢抚摸,他的身体散去了酒气,换上了范爽柔软的衣服,柔软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灵均几乎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几日发生太多事情,以致于她很久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温柔气息了。   “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这几日咱们暂时不说了。这两天咱俩和女罗出去把东西买齐了,让你容姨看着宋姑娘。初一那天时候及笄你杨姨会来做宾,父亲会为你请些人来,你已经大了,我也相信你礼数的问题…”父亲一边巧手的给她做了个垂鬟分肖髻,一边碎碎的说着叮嘱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麦家的《解密》那么好一本小说居然拍成了那个德行,我勒个去 ☆、惊岁   女罗不耐烦的皱皱眉毛,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快被她摇散了:“阿隐!咱们直接绕道过去嘛!”前方堵壤不通的道路令她不耐烦:“这皇帝老儿真是的,大过年的抄什么家啊!弄得官道堵成这个样子。”姜楚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雪水,淡淡的瞥了一眼:“没有秦琼压阵,尽生些蛇虫鼠蚁。”灵均心中哼了一声,哪怕有秦琼在,倒是能压阵的为好。眼下赵国最有兵威的便是齐贞吉,可齐贞吉深谙处世之道,不知道玩儿些什么把戏。他的家中规规矩矩,他的妻女几乎都是素衣麻装,他的部下少有横行京里之人。皇帝派他打过仗要回交兵权,他二话不说便散了军号以待后用。手中无权,还指望能扫清这些蛇虫鼠蚁?   姜楚一低低看着她:“这些事儿不用你想。”灵均轻声嘟囔着:“以前拼命想要我学了,现在又不许我想了。”姜楚一给了女儿一个弹指:“那时候是为了让你有一天能够躲过别人的追杀,没想到你现在心思却多了起来。”女罗一巴掌挡住了他们父女:“咱们先绕道过去吧,你们两个真是的,看个热闹还能吵起来。”   父女两人在后面默默看着前面手中拎着两只鸡的女罗,明明有一张令人惊艳的脸,懂得琴棋书画也不拘于迂腐,但是性格却是时而泼辣时而温柔的,有的时候,她也能因为两文钱和卖肉的大妈吵起来。两人会心的幽幽叹了一口气,又会心一笑。   “你姑姑过得真快乐——”“姑姑过得真够快乐的——”   姜楚一皱着眉头看着前面无人可挡的妹妹:“虽然她性格这样,但是哪里都够了,就算我出不起嫁妆,她自己这么多年也赚够了,怎么就是嫁不出去呢?”灵均捂着嘴差点儿没笑出来,父亲对于别人对自己的爱意总是这么不敏感,姑姑可真是要苦死了。她自己这么多年一句都没露出来过,但是明眼人眼睛又不瞎,只有他自己还在这儿忧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实姑姑这样才是心里真正的苦,快乐都在脸上,有的话在心口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惊马声忽然迭起,女罗几乎要被马蹄踢倒在地。她怒声而起,一脚便踢到了马腿上:“姑奶奶手上的鸡都掉了,你这混蛋给我还回来!”女罗腿起而之时,凌厉的身影便屈伸腾空而起,片刻之间两人的手已经接连过了几招。女罗手势凌厉,掌剑直直如剑直插其面,对方却轻巧的避过掌风,柔软的将她的手纠缠在手臂之间。二人一刚一柔,针锋相对的打着掌风,从指缝中,女罗略惊讶的看着他的脸,漂亮的嘴都要抖成了筛子:“又是你这个王八蛋,姑奶奶和你有仇不成!上次在千秋岁没把你宰了,今天一定要把你剁碎了!”   申屠苍梧一边躲过凌厉的攻击苦笑的看看后方的姜楚一:“姜大人,在下有公务在身,可否请令妹手下留情。”后面追上来的禁卫军一脸为难的看着纠缠的两人。灵均刚刚欲开口,姜楚一忽然抓住她的手笑道:“申屠大人和咱们姜家真是有缘,到哪儿都能见到您。”灵均拱拱脸闷笑,看来爹也是挺不满的嘛,申屠苍梧在戍城给了他不少排头吃,爹的温柔只对他爱的人,旁人嘛,那就不好说了。不过她倒觉得,惹上这位从来不吃亏的姑姑才是那位申屠大人的麻烦呢。   仇飞廉骑着马慢慢向前握拳看着姜楚一:“姜大人恕罪,今日我等有公务在身,若是得罪小姐,他日请申屠大人上门请罪。”姜楚一淡淡一笑:“在下自戍城之日就已经不是什么‘大人’,禁卫军入军铭令便是‘绝不扰民’,姜某倒是不在意,若是惊扰其他人可是失职了,那些多嘴饶舌的御史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将手轻轻放在女罗手上,女罗却瞪着眼睛不甘心的看着他:“就是这个混蛋用鬼爪把你打成重伤,害的你现在还没好利索,他还好意思看着我一副为难的样子!”   后面托着下巴看戏的崔恕扯着嘴巴嘿嘿直笑:“大美人你不知道,他最怕女人啦,尤其是你这种漂亮女人!”女罗转着眼睛长长的“哦”了一声,姜楚一轻轻点着她的手指:“没关系的,咱们也不一定喝鸡汤,一会儿路过了索性有什么就买什么好了。”“——可是那是给你补身体的!”姜楚一轻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女罗忽然害羞的双手托腮,活似一副怀春少女的样子。崔恕拉着一旁的端木易咬耳朵:“哇这个火辣的大美人居然有害羞的时候。”申屠苍梧看了他兄妹一眼上马,姜楚一却抖抖袖子轻声询问仇飞廉:“请问大人,今日是要抄什么人的家?您不用这么看我,我现在是白身,即便知道也是矮子看戏,做不了什么的。”   仇飞廉隐隐叹了口气:“是吏部王侍郎家。”姜楚一心中算算年岁:“是那个琅琊王氏?一个十六国后就早已经没落的世家,值得圣上操心吗?”   “姜楚一不要妄议朝政!你半个戴罪之身还敢如此?!”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将官驱马上前,却不是禁军装束。端木易轻轻指着他微笑:“这是二公主驸马府上的大人,皇上也附派过来帮忙。”那将官似有不耐,仇飞廉便轻身挥鞭子,只剩下细碎的轻声留在寒风中:“是啊,只要有一点苗头就…”   姜楚一眼神一直不变的看着马匹行走的方向,将手中的花灯纸、对联堆到灵均手中:“你们先走,我有些事情。”灵均看着父亲那长久认真的眼神,仍旧微微叹息,这个人每分每秒都没有我忘记过他的帝王和人民,其实比起她小小的私心,父亲才是那个一心为公的人。她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堆进女罗的怀中:“你先回去,我要追着他去。”剩下后面的女罗在瑟瑟寒风中不可思议的看着前面的一对父女,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喂!你们这对父女怎么回事啊!”   父女二人尚未到府,便听到了呜咽的哭泣声如鬼泣一般在周围越来越大,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让人头痛不已。离府中越近,天空中竟然飘着雪白的纸片。姜楚一似被此刺激到了一般,白色的做归山灯飘得到处都是,挂在枯树上被乌鸦啄了眼睛,似乎连魂魄都难以回到家乡。绘着莲花的假纸花叶到处乱飞,活像鬼丧。“一模一样…”姜楚一喃喃出声,死亡的形式都是一样的,赵朴子死的时候,他的灵魂似乎也跟着当年那些归山灯和铭旌飘得魂飞魄散。   “父亲,您别多想。”像是招魂的声音一样,他翼翼一看,是女儿拉扯着他的衣袖。寒冷的冬日中,甲胄的摩擦声像是招魂的死神一般。他快步走到门槛,发现士兵早就守卫在门外,王氏的男人女眷都被□□在屋中呜呜哭泣。   “都给我别哭了!一群人哭哭啼啼,哪有我们王家先人,河马渡江的王导、被人称为‘琳琅美玉’王澄模样呢!”姜楚一放眼一看,果然是吏部侍郎王焱,他离开上雍之时,这个人就已经是吏部侍郎,已经多少年了,依此人的才学能力竟然还是吏部侍郎。若在朝廷提起琅琊王氏,必定会想起这个人。不顾四周兵士的阻拦创了进去一把拉住王焱,这个人曾经如此端正有理,怎么如今却形容枯槁呢。   “王兄!你可还能认出我来!”王焱躺在地上干咳了两声,却见面前的白衣公子熟悉的很,他睁着花老的眼睛一看,赤红的眼角几乎要流出泪来:“这不是姜探花吗!姜大人,让你看到老夫这个样子真是惭愧呐!惭愧!”姜楚一扶起王焱:“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到底是触犯了那位的哪片逆鳞啊!”王焱嘲弄的一点一点指着天上飞舞的归山灯:“看见了吗,这就是老夫为自己做的魂灯,这次无论如何过不去了,老夫的魂魄也要回到家里!”有了归山灯又如何,他们在路上仍然要被乌鸦啄破,要被天火焚灭,人无论将灵魂寄托在什么身上,不过都是妄想罢了。   “老夫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犯了哪门子错误,就被支党寻了个错处。老夫有冤无处诉,何必再等着裁决呢,不如就此了断罢了!”   “大人自然不必如此!”姜楚一回头一看,竟然想不到最先出现的却是齐维桢。他隐着视线看了灵均一眼,便轻身走到仇飞廉身边拱手:“仇大人,圣上下了旨意,王大人自然有罪,但是改判先罪而不至死,只是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   几处声音不同的响起来,那驸马府的青年将官忽然嘲弄一笑:“齐三公子莫要开玩笑!王焱犯得是谋逆大罪,这可是‘十罪’之一!怎么可能抄家流放?倒是三公子若是假传圣旨,那倒是大罪一条啊——”   “郑大人这么希望王大人去死,莫不是因为他在朝堂上说了二公主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不太喜欢有副cp,但是根据剧情的发展,也可能会有哦,大家喜欢副CP么 ☆、流放   灵均回头一看,是一个披着藏蓝袍子的青年,初看风流清俊,然而他皮肤苍白,眼角泛红,却有隐隐的羸弱多病之感。他走到齐维桢后面,扇子后的眼睛却隐隐在打量着自己。齐维桢带着点笑意抿了抿嘴唇:“溟龄兄,何苦煽风点火?”澹台溟龄合上扇子微微一笑:“将近年夜却有如此多的归山灯,魂也归山,魄也归山,这不吉利、不吉利呀!”   那二公主府的将官横剑飞来大怒:“你敢看不起我?!齐维桢,齐家不过是我们皇家的狗罢了!你好好学学你那个夹起尾巴的爹吧!”齐维桢只是将点开刀鞘,锋利一闪,那剑便几近破碎。这文雅公子的眼神已经恢复到战场上一般:“郑大人慎言!陛下有信物在此!”仇飞廉皱着眉毛看着面前的一切,却也不好说什么。齐维桢与仇飞廉交耳半响,他轻轻叹息:“只有如此了。”   齐维桢与姜楚一不着痕迹的轻轻对视一眼,一同扶起了王炎。他轻声安慰:“王大人请好生宽慰,皇上昨日只是一时震怒,念及大人为臣多年一直衷心社稷,特赐大人只判流放之刑。”他遮挡住众人视线低低附耳:“父亲已经为大人续命,有朝一日若有机缘,我定会让大人再返朝廷。”王焱呆滞两眼,像一个长者般抚摸他的发丝,似了悟般看看他:“三公子与将军高义,老夫先谢过了。王家已经毁啦,没有芝兰玉树般的子弟,下面的越来越不像话,您就不要再多费心思了。”想起自己也曾经年轻气盛,无奈宦海沉浮多年,不要说再复兴先祖基业,只怕是活下来也要靠他人的施舍,真是侮辱之至啊!   王焱回头看着姜楚一,让他想着自己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人的时候,那时的他出身贫寒,可身上隐隐有烈火气势,多年过去,终于也是明珠蒙尘,那种能扫除梐枑再复朝堂清明的志气也渐渐变得隐晦不堪。他向天重重一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姜楚一音中带着泣血之姿:“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这枯涩的歌声载着归山灯,悠悠荡荡的,也不知道魂魄就回到哪里去了。   灵均看着浩荡的王家队伍渐渐向岭南方向,夹杂着呜咽的哭泣声与惨叫声,实在是如苌弘化碧、杜鹃啼血,凄厉万分。她走向眼神晦暗的父亲身边,轻轻贴在他的手臂上:“王大人最后看您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一眼简直是悲戚万分。”姜楚一喃喃低语:“我让太多人失望了。即便他保住性命只是发配,岭南千山万水,王家这些柔肤脆骨的人根本就活不到那里,皇上不过是赐给他们缓慢的死刑而已。”灵均闪了闪眼睛:“父亲不必担心,齐大人您应当信得过。他既然敢到皇帝面前交易,必定会有所准备。”姜楚一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押送人马,心中已经是无限悲凉。王焱区区一个吏部侍郎,早已经是被架空权利的官衔而非职事,甚至难以定名号,终身只能做守着薄田过日子的普通人,即便这样他的心中还是留有一点家国情怀的,不过是出言训斥了皇帝的爱女,难道皇帝就如此无情吗?   齐维桢沉了沉眉毛:“姜大人不必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姜楚一微微点了点头,便要拉着灵均擦身而过。灵均抬头看了一眼父亲,他叹息一声便背手站住了。灵均轻轻走到齐维桢面前滞了半晌:“王家也算你的半个五服亲戚,你别伤心,王大人必定能吉人天相。”齐维桢的笑意似乎带着哀伤一般:“谢谢,我只是伤心而已。”他摸着额头笑了一下:“别忘了这个。”灵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指尖轻轻犹豫点在他肩膀一下:“好自为之。”   齐维桢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的愁思一呼而上,移清殿上不动声色的交锋忽然变得令人厌恶。皇上帘子内若隐若现心思越来越阴晴不定,总是一脸冷漠的睥睨众生。父亲仍旧是沉稳温和的脸,却像武生一般浓墨重彩,每每都令人惊叹他无限变化的表情。一旁的大内总管吕涉看起来永远都是慈祥的老人一般,可是他仗杀过自己的义子,将自己的对食妻做成调羹,怎么样也不像是这个老人的所为。就是这样朦胧险峻的一幕,在移清殿中的他冷漠的像个局外人站在一边,看着戏码中的三人巧妙的表演,将这个剧本完美的演绎出来。   “小三,你觉得朕亏欠王家了吗?”皇帝忽然挑破雾霭,枯涩的眼睛紧紧似无意盯着他。齐维桢微微躬身一笑:“圣恩浩荡!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在戍城也犯大罪,圣上仍然宽容以待。王大人触犯皇家能留有命脉,已经是天恩。做人贪念太过,必然有因果报应!”   帘内的皇帝似乎微微一顿,喃喃低吟:“因果报应?——因果报应!”他挥了挥手,齐氏父子鼻观鼻走出殿外。齐贞吉看着三子感兴趣的低笑一声:“我们忠孝仁义的好孩子怎么没开口多求情?王焱大人可是像你父亲一样的人呐!小时候曾经将你抱在怀中,对你有若老师,他还说要将王家女嫁给你呐。”齐维桢轻轻看了父亲:“您告诉过我,真正想什么从来不需要别人知道。”   齐磊看着齐贞吉心情似乎不错,便试着探问:“将军似乎很是高兴,王大人有救了?谢小将军想必会很高兴。”齐贞吉摸着下巴微微笑着:“王大人似乎暂时没有更多的价值,他的价值在于,我的儿子渐渐有了更多齐家的影子。”   最开始是轻微的喘息,然后是几乎将五脏都要咳嗽出的声音将齐维桢的思绪打断。他收回思绪,一边扯下自己的袍子一边快速奔到澹台溟龄身边:“溟龄兄,夏炉冬扇这种风雅,普通人便算了,即便是你再过风流,也考虑考虑自己的病罢。”澹台溟龄喘息着大笑:“尊上莫不是以为我是故意附庸风雅,实在是陛下宣旨令你我做钦差之时,我正在千秋岁与那里的美人们弹琴唱歌呐,连一刻时间都没有就急着出来了!”齐维桢将侍从拿过来的丸药递给他,皱着眉一本正经的打量:“这次你是怎么出来的?还是要妓子们用丝巾做成绳子滑下来,或者是直接从从窗子上跳出来的?你这个人真的比我年长吗?不要拿生命开玩笑好吗?”   溟龄接过披风披在身上,枯瘦干白的手指轻轻掸掉身上的药味:“前人说,宾朋云集,剧烈淋漓,乐矣,俄尔漏尽烛残,不觉反成呕咽,令人索然无味。这话说得无趣,多活一天也是活着,即便如朝菌晦朔,难道没有资格去享受仅存的美好么。我在别人看来已经是个可怜的病秧子了,难道还不能任凭心意?”齐维桢看着他掸掉药味的微小动作,不由得轻叹,他也不是不在乎的。   溟龄渐渐止住了咳嗽,双凤眼轻轻看他笑:“倒是你,若是有意,何必躲躲藏藏,弄出许多不自在呢。”齐维桢垂下眼角缓缓点头,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赞同:“我自然不能像你一样轻易说出爱意。无论是美丽的宫女,风情万分的妓子,还是闺秀小姐,哪一个都是你最爱的人。”溟龄呵呵一笑:“我对每个人都是真正的爱,你这是不懂的。不用再看王大人的背影了,既然你不喜这种结局,何不在殿上求情,你一向懂得如何婉言求令。”   齐维桢扶着他慢慢向外走,眼睛却一直看着王焱的身影:“齐家少干涉政事,这时候陛下就要担心齐家故作姿态,是不是中立以彰显大度;若是干预太多,陛下又要猜忌齐家有不臣之心。你懂得,为人臣者——”“如履薄冰!”溟龄含笑看他,齐维桢淡淡勾起嘴唇。   女罗等了他们半天方才回来,出了仍旧如往日坐在一旁的宋之韵外,一向冷静的容桑叶也有些担心:“这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你们父女两个又半天不会来了呢。”灵均看着一旁疲惫衰颓的父亲,不由得轻轻摇头:“吏部侍郎王焱大人,只因为得罪二公主,被诬陷造反之罪流放,若非齐家相助,早就魂游太虚了。”女罗冷笑一声:“什么造反,那个狗皇帝想要削除世家而已,先是用他们做点缀,人家稍有忠心谏言就大加挞伐。那些世家早就不成气候了,倒是他养出来的那些大臣门生自成一派,他倒是担心错了!阿隐,你怎么了?”   女罗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姜楚一却像抽出灵魂的干瘦躯壳一般向前游荡。容桑叶叹息一声,上前扶住了他。   女罗焦躁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这个破年还怎么过!都是上雍这鬼地方,只要一回到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死尸和鲜血味儿。”   “如果没有那些奸佞,王大人也不会成为可怜的垫脚石。那些奸人,从来都是如此…”灵均回头一看,竟然是少有出声的宋之韵幽幽看着她。灵均微微有些心烦,只是拉着女罗去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皮肤干枯,不知所措…… ☆、不速之客   “不在三月三‘女儿节’及笄了,在初一那天?这不好吧…”女罗停下了手中的绣花针细细一想,初一请的宾礼有杨羽之,人家大过年的还要团聚,怎么有时间来呢。再说他们姜家虽然对此事淡然,阿隐却是很重视的,如果不是在三月三,总感觉有些遗憾。姜楚一手中的绣针仍未波动半分,纤细的手指押着淡色的纹绘:“我心中总是不安,正好趁着新年冲撞些喜气,把去年那些邪祟的东西压下去。再者,杨姐姐过段日子可能要走,她是非要做宾相的,便也说初一可以有些时间的。”女罗懒懒的吐出悠长的烟气圈儿:“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初一做礼,还有谁能来啊。女孩子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还是热闹一些好,冷冷清清的多不吉利。”   姜楚一垂着眼睛看着针脚慢慢沉思,忽然就笑了:“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你自己十五那年干什么去了么。我把及笄礼的东西都预备好了,结果你忽然失踪了,我找了半天才发现你在山洞里研究《六韬》干巴巴坐了十来天,差点没把我吓死过去。”女罗不由得嗔笑着红了脸,她那时候读兵书忽然进入心境,只觉得洗骨伐髓,有一种灵气忽然冲到心头,现在想起来,那十几天自己也忘了怎么过的。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采野果子,哥哥来了看到她哭笑不得,只是在山洞中兄妹二人做了及笄礼。   姜楚一串起长长的珠链,轻轻煽动着美丽的睫毛:“该来的朋友自然会来,那些带着奸佞之心、小人之心、恶毒之心的、欺诈之心的人,我也不想要他玷污灵均。这不过是一个仪式,敬畏祖宗才最重要。就像姜家的巫女要懂得美妙的旋律与舞技,其实这些皮囊连工具都算不上。”   容桑叶提着彩线走了进来,却为难的皱皱眉毛:“说是这样说的,但是咱们得为灵均的婚事考虑,若是在及笄礼上能有一些不错的人选,自然是很好的,便可以和这些夫人走走,不然这唯一的令狐家都堵死了,以后孩子可怎么办才好。”   姜楚一顿了顿,只是将头轻轻垂下。容桑叶又微微叹息:“女罗,灵均这孩子最近怎么和你学起了针线,从以前开始她爹怎么劝她就是个逃,如今自己怕也着急不通女工了吧。”女罗纤长的颈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靠在窗子旁:“你可别提这个小混蛋了,她好好学都能学到这么差劲,何况逃课了。不知道要给谁做个抹额,烦了我半天,结果我怎么教就是不会。梅花能给绣成狗尾巴草,红色和蓝色都能窜线了,真不知道她这画画儿是怎么练出来的。”   姜楚一看着两人因为女儿的话题皱皱眉头又唉声叹息,不由得“噗嗤”一笑:“容姐本来就是娘也就罢了,妳终于有当妈的自觉了。”指尖忽然停下,冷不防被轻轻刺出血珠儿,女罗地低垂着头也不多言语。   王焱的事情刚过去几天,姜楚一终于硬是挣扎起来了,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女儿。她和灵均从小就八竿子不对付,但也只是打打嘴架罢了。灵均不提她虚了姜楚一的请求不照顾她的事情,她也不提灵均自己偷偷在外的弯弯绕绕,其实彼此清楚心中的利好。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是姜家的女人,没有一个姜家人能抗拒“亲人”的感觉,哪怕只是虚假的亲情。更何况,她知道了灵均的身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一下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命,这大概就是感同身受吧。   “噼里啪啦”的火炉声烧的人心烦,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粗鲁的抹掉脸颊的汗珠,一边拿出精致的宫扇大力扇风。随后隔着那扇子边沿偷偷的看了姜楚一一眼:“哥,要是灵均那丫头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比如说打架、杀人、行为不良,或者…去考科举,你会不会气死啊。”姜楚一细细的喘息着只是不回答,听得女罗一阵心惊:“这几样女罗除了最后一个那个没做,我女儿看着乖,实际上也是个五毒俱全的小坏蛋呢。只是做什么女官,这是万万不成的。我好不容易让她从风暴中走出来,她还要自寻死路?”   女罗只是颇似不赞同的笑笑,用宫扇遮住了嘴角的弧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姜楚一抬起头看看外头暖阳下晒得懒洋洋的雪,明日要守岁了啊,这一年过得,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   灵均深呼出一口气,叉着腰看着自己的作品,黑缎抹额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花,这花颜色粉嫩,本来有几分素淡,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忽然冲出来的墨汁给打翻了颜色一样,她围着这个妖物转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粗鲁的女罗和浪荡的天心都能安静的做出优秀的女工,而她废了这么大功夫只做出了一坨打翻的墨水?但是齐维桢应该能体谅她吧,灵均满意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安心的将它包好。   姜楚一静静坐着,便看到容桑叶晃着身子走了就进来,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容桑叶一反往常也露出了年节的喜气,更是调侃着他:“你可知不知道你的好女儿刺绣什么样子。”姜楚一扑掉了身上的灰尘,便打趣道:“我都不做信心了,你们还笑,她自己都说过那是狗啃出来的。”容桑叶差点就拊掌大笑:“狗啃的都是夸奖了,一朵好生生的梅花,被墨汁打翻了,她就是送给你我都不想让你戴上。”姜楚一忽然收敛笑容垂下头去:“哪是送给我的呢,那日她从齐家回来手中多了个香囊与绿玉斗,怕是齐三要的回礼吧,那个公子总是——”他抿着嘴轻轻微笑,也不顾容桑叶的眼神。她想想又觉得不对:“你不喜她与齐家交往,为什么此时却刻意纵容?”   姜楚一只是背过手去,长叹一声,也不与她多说。她正要问,原来是灵均扣门进来了:“爹,我忽然想到一事,天心在哪儿呢?大年节的乱成这样子,她怎么还不见人影呢?我不信这丫头能闲的住一直在商行干待着。”姜楚一轻轻倒了一碗清茶:“你好意思说她,你都闲不住,更何况她了。这两年她行踪越发不定了,说是要练‘牵机手’,忽然就没了下文。”言下之意便是不知道姜天心又去做些什么了。灵均细细推敲,父亲对于天心怕是比自己还要忧心许多,天心行踪不定,就连当年来到她们身边的时候都是匪夷所思的。只是姜家人素来精通八卦术术,凭借几分骨相学便能判断出来是不是宗家人,又因为她们都是一贯的浪荡,才知道这就是她的堂姐妹。   何况天心身上的气味太相像了,灵均一直未曾告诉父亲,姜家的女子虽然长相各异,但是几乎都长着微微挑起的妩媚桃花眼,眼角泛红,活似一副红颜薄命相,可嘴唇微微上挑,又多了些邪气,尤其是那说不出的隐隐高傲神情,更是家族共有。天心来到她面前的第一天,那种强烈的气质立即震动了自己,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与第一次见到女罗之时是相同的。   姜楚一有些头疼的揉揉额角:“这一个个的,大过年的,怎么就这样萧索呢。阿罗,你拿着‘日月同明’令,找一个附近的大通商行问问吧。”   姜女罗手指轻轻敲敲桌面:“这两年我主要是做男人生意了,那些叽叽歪歪的女人太麻烦了,和他们说话我都嫌烦。倒是天心入行后把握的很好,夏天时来信说去京东东路拓展生意了。不过我看这丫头如此不安分,怕是去姜家的祭庙了。几乎每个姜家的巫女在上任前都回去祖宗的英灵下祷告,她再是厉害也翻不了天。”   姜楚一看着灵均躬身在一旁垂着头,便柔声一笑:“怎么你听到巫女这两个字眼就不喜呢。”灵均瞥了瞥一脸高傲的女罗:“我哪有胆子不喜呢,只不过是民间私庙盛行,这两年来风头不太对,像是有人在后面故意煽风点火。您别忘了,私庙不止咱们姜家,若是这样势力发展壮大,难免变成天师道或者黄巾党,道教反叛也是有先例的。朝廷现在虽然崇佛崇道,那也是官家的上行下效。官家明日打个喷嚏身子不爽了,一口气栽赃下来,怕是民间的私庙要倒霉,我看还是低调些好。”   姜楚一宽大的素袖轻轻摇曳,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你说的有理。”   这一夜月色洗练,灵均并未早早入睡,心中忽然有萤虫钻进了心中一样,她久久看着那温柔的月色,就是无法入睡。不知心中有什么声音响起来了,她爬到床上将枕下嵌着玉石的金色牡丹拿了出来,轻轻的在手中把弄着。自她回来后,不止那日夜半将它扔在雪中,其实已经是来来回回扔了几次了,可是自己也是贱脾性,每次扔了出去便又废了好大功夫找回来。   “哎…”她素手灵活纤巧的翻弄着黄金牡丹,将藏白色的银色刀锋打了出去。幽幽叹息声顿时止住:“撒兄何必总是走小人之路呢,小妹留着正门给你你却不走,我岂不成了失职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好恶趣味…… ☆、驱傩   撒都汨温润的眼角有些轻佻:“妹子真是好手段,在迷灵域已经如鱼得水,如今回来越发显了出来。”灵均笑睥着看看撒都汨:“大哥还别说,我们汉人的丧家之犬通常有两种结局,要么,就是他乡埋骨;要么,就是咬着牙挺着回来。我在塞外这些日子,该学的都学了,现在是时候出手了。”撒都汨呼吸一滞:“你这是怎么了,火气冲天又九曲回肠,都有些不像你了。”灵均挑眉一笑:“我是知道什么叫做咬人的狗不露牙,回来被人欺压惯了,还要被大哥你看不起,小妹自然没什么好气。”撒都汨转转眼神十八弯的“哦”了一声:“看来赵国的二公主没少给你们找麻烦啊。”   灵均眼角瞥向一旁的静悄悄的黑影,看着天空的明月不想多言:“有什么事情您就直说吧。大哥你心思细密,小妹难以窥知一二,也懒得去猜。”撒都汨“呵呵”摸了摸下巴:“我只是来看看故人,没想到看到妹妹手中拿着牡丹对月伤怀,这副少女伤春的模样着实诱人,一时冲动便打了个招呼。”他看看墙角,便轻身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就是撒都汨?”姜楚一从黑影中微微闪现,“撒家的‘鹰闪’倒是有几分修为,只是为人太过绵滑。”他轻轻坐在灵均身旁,神情有些境界:“此人忽然出现在上雍探访有何要事?”灵均略略抚着父亲的肩膀:“没什么事情,这个人一向行踪漂泊又喜好玩乐而已,我初见他是在大漠,然后又在迷灵域,可能他在吐蕃有落脚之处罢。”灵均原以为父亲还要在继续问下去,没想到他只是给自己披上了一层棉衣便起身:“早些回去吧。”   头上的红色灯笼忽然闪现出幽红的的亮色,父亲在阴影中的面容模糊不清,灵均只能感到其中的滞塞和无奈。她知道,他害怕自己与这些复杂隐秘的事情纠缠,她越发显出对这些政事的浓厚兴趣,他就越发不安。同时,她的父母成了他们两人心中的一道禁区,这道禁区可能让他崩溃,让自己万劫不复。所以她宁愿自己去获得更多的答案,也不会去触碰这道禁区。   第二日早晨,整个皇城都在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中醒来。灵均赤着脚走下了床,看到整齐干爽的巫女服板板整整的摆放在藤椅上。“给你做的及笄礼物。”姜楚一端着大麦茶将润泽的茶水倒进了绿玉斗中,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慈爱的看着女儿:“从今天开始,你就真正的长大了。有时候,哎…”灵均任由父亲不舍的指尖在发丝与肌肤上摩挲,好似珍爱的宝物即将被人夺走一般,一双眼睛也晕出了水汽:“本来想敲定你的婚事,结果也是竹篮打水,父亲再为你尽尽力,我们总会有好人家的。”他心中还是不能默许女儿和齐三的事情,又怕她年轻情丝受伤,只能半推半就的听之任之二人的交往。   姜女罗与姜楚一擦身而过走了进来,挑挑眉毛看她:“你爹怕是误会了你和那个齐三的关系,以为你们这对儿小年轻有私呢,怎么,不向他解释啊。”灵均有些好笑的抬抬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没关系呢。兴许现在没有,日后可不一定啊。”女罗指尖轻轻搬开她凑得极尽的下巴:“别逗了,我可是过来人,你欣赏他的眼神就和欣赏外面炼刀的工匠一样。这叫爱啊,笑死人了。”灵均摸摸下巴:“幸好爹不像你一样敏感,不然他可没那么好骗。”女罗看着她当着自己的面儿就开始换衣服不由得哇哇大叫:“你个小混蛋知不知道羞耻啊,当着我的面儿就开始脱衣服了!”灵均便打起头发给了她一个无趣的眼神:“都是女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话说回来,这么多年,爹对爱慕他的人真是一点都不敏感,你还真能挺着。”   爱慕吗?当她对哥哥的感情被明令判决时,她反倒不知道如何定义了。女罗叹息一声,将头转向了一边的绿玉斗上:“既然你和齐三无情,为什么要让你爹误会呢。”灵均看着镜中的影像眯了眯眼睛:“他还要给我找下家呢,莫不如让他以为我心中有人,先束缚住他手脚,我再慢慢逃脱吧。”   女罗百无聊赖的勾勾发丝,又有些疑惑:“我虽然没见过齐三,可是听你们所说,这个人必定是极好的,不然阿隐那么不喜齐家,也不会又考虑你们的事情。其实听坊间和你们所言,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沉稳细腻却不卑不亢,你若能嫁他,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只不过就是那个谢家的表妹麻烦了些,但是齐贞吉才是主事者,他会卖阿隐一个面子的。”   灵均也不顾穿衣到一半香肩半露,刚抹上一半胭脂的红唇便邪恶勾起:“哦——原来我们姑姑这么关心我,还去齐府特意打听啊,谢馥真足不出户都能打探到,没想到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啧啧——”女罗愣了半刻,忽然脸色一红便怒嗔:“谁关心你了,不要脸!”说着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灵均看着美人急欲掩藏害羞的背影释然笑笑,这个人还是一样,总是不肯将自己些许的善意表现出来。可是她忽然觉得有些慨然,从曼苑的一个不经意的玩笑到戍城的并肩作战,再到上雍齐三的搭救,她见到一个与传言中不同的人。他不再是一个简单而任人谈论的木头美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时候,她真是羡慕齐三身上的很多气质,将暴风骤雨完美的收到膏肓之间,任他山攻玉,而自岿然不动。他是赵国忠诚英武的将军,是闺中小姐心中完美无缺的丈夫,是坊间女子心中温柔无双的情人,乃至贩夫走卒由上到下,都将他当做完美的尊崇对象。齐维桢是赵国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文武状元,人们津津乐道于他在琼林宴上低调的行事作风,也幻想着有朝一日再见他在鹰扬宴上一箭三雕的神技。   无所不能,无所不为,这就是齐维桢的形象。她羡慕着他能够扬名立万,与众多精英一较高下,因为他是男人。她认可他的能力,像是遇到了知己。她也感受到了他身上偶尔会露出来的不满与挣扎,那甚至令自己感到欣喜。原来齐维桢,也仅仅是一个人而已,也有嗔痴爱憎,也会在感情中迷茫。她对齐维桢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情感,也许齐维桢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她很清楚的知道,那绝对不是爱。   灵均摇摇头将莫名的思绪甩走,便将过冬的冬衣都搬了出来,看见父亲在角门中似乎仍然如往年一样将糖饼、年糕、枣栗、核桃、炒豆等祭祀灶君,用草料供灶君马。她走上前去看着祖先位置那里仍然空着,转向一旁尚有些气呼呼的女罗:“今年还是不供奉祖先牌位吗?”女罗摇摇头,又继续剪起了各色的窗花儿,她上前去看,是十来张大的双喜团花,旁边则是写“吉祥喜庆”、“丰年求祥”、“五谷丰登”、“人畜兴旺”、“连年有余”、“贵花祥鸟”的一些图案,还放着两个精巧无比的红纸葫芦,预备着半夜“收瘟鬼”用的。   容桑叶提着一些收拾杂物和肉菜的篮子进来了,便轻声呵斥灵均:“你这孩子偷看什么呢,女人要避灶,是不能看祭祀的。”灵均嘿嘿一笑,又背着手灵巧的提起了装着屠苏酒的青罐中。屋中突然就出现了容桑叶破功的声音,她手下的柳叶刀避开屋内轻轻甩着:“臭丫头果然是生的反骨,偏不让你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这酒要留在子夜喝的,赶快放回去!”灵均抹了抹嘴,连忙在容桑叶的监视下谄媚的放了回去。   心中默默计算着,麻黄、川椒、细辛、防风、苍术、干姜、肉桂、桔梗,每一样的分量调配的都正好,这定是父亲亲手做的。容桑叶溺爱的摇摇头一笑,看着写好的对子,画好的桃符,不由得轻声赞叹:“你这孩子总算有用处了!”姜楚一将那对子接过去,果然点了点头:“马马虎虎过了关吧,不过你这窗花剪的就不如你姑姑,她的手巧一般人可是及不上的。”灵均看着女罗那绝美的脸忽然露出桃花般的沉醉面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姜楚一看看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走近里屋拿出了一个粉彩罐子:“你先别喝那屠苏酒,酒劲儿太大了,这是我给你酿的梅花酿,若是馋嘴了尽管喝这个吧。”   容桑叶边打着络子便嗔怪似的睥了他一眼:“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心疼女儿,就不能好好规矩规矩她吗。你这么宠她,以后如果嫁进大户人家,还是这么馋猫儿一样不懂规矩又任性,就是再聪明,人家还管你是哪个?”   灵均只把他们的话当做背景墙,看着仍旧坐在阴影中的宋之韵似怀念似的将手轻轻的点在窗子上,她好奇的看看窗子外,原来那手指像是隔着窗子点在了已经被雪压满的干枯梅树上。灵均心中就像那簌簌雪花一般有些艾艾的:“宋姐姐,到暖炉旁坐着吧,冷的很。”   宋之韵忽然转过头来,超她一笑,那笑容洗刷掉了往日的阴霾,似乎重新露出了这个女子原本的爽朗坚强,可灵均却分明见到了梅花掉落前的回光返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主一直都在,用各种隐秘的线索表现这个人一直在暗处… ☆、观灯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琵琶声仿佛映照窗外的雪色般,清丽音色下隔绝了新春的喜庆。姜楚一手指轻轻敲打着那节拍,小啜了一口梅花酿:“年节里奏《幽兰》,实在是太过清朗幽思了。”灵均放下琵琶喝了半口酒:“据我看来,若是想奏艳情宴饮之乐,最好不用琵琶。琵琶和洞箫都如呜咽哭声,实在是过分清丽哀伤啊。”   女罗仍旧飞梭纺线并未抬头,只是低着头闷闷的笑哼了一声:“哥,怕是这丫头又是闲不住了,你放她出去玩一会儿吧。”灵均看着父亲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便像得了令牌一般将要跑出去。姜楚一叫她停住为她披上斗篷:“把剑拿着,今天人多杂乱,千万小心一点。年节经常有闹事的,不要在外面久留。”   灵均似鸟归天地般深深呼吸一口气,从渺小的视线中仰望苍天,雪花似舞女一般在空中起舞。斗篷随着主人轻盈的转动着,打开门便是另一个世界,越向城市中心就越发的喧嚣热闹,似乎在这一天,所有的污垢与伟岸都只为烘托出这座万城之城。虽然未到正月十五,但是花灯已经铺满了亭台楼阁,京中的千秋阁从来不会吝啬金银美玉铺陈豪奢,这些形状美丽的宫灯被妖娆的妓子们用来做千金一笑的赌资,用竹木配以绫绢,扎着明球,挂上精致的玉佩、丝穗、羽毛、贝壳,她一时间仍旧是看花了眼,江浙与上雍遥相对立,但是都用千金钱堆出难以熄灭的夜市灯火。   一旁的童仆笑着脸开始对号:“胡美人白帽方灯一个!钱贵人赏!”   “方先生掐丝珐琅宫灯一个!李大人赏!”   “花小姐象牙仕女图宫灯!孙大人赏!”   灵均一听花小姐,便喷了笑,若她没猜错,果然就是那日打探消息的花花,她向窗子上看看,果然是花花站在窗旁,披着个价值不菲的裘皮,用力的扇着扇子。她上次去了给那个小胖姐儿指了个招儿,没想到她真的从小姐身份里闯出来了。   即便是海岛轮转,变了日月,可是这千秋岁似乎不变一样,永远屹立在上雍的最中央,人们也许不知道皇城在哪里,但是不会不知道千秋岁在哪里。每年的三百六十五日,这里的喧嚣与热闹永不停歇。这座金色的阁楼有一种恢弘的气魄,青瓦旁甚至不惜豪资缀上了金色的泊片,在灯火通明的晚上呈现出一种淡金色的光彩。   她看看那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由的笑笑,便投入了琳琅满目的集市中。路边编制履带的小贩都徐徐而来,挑着担子兜售自己的新鲜玩意儿。她心里头也记挂着留些小东西,若是能见到天心的话,也算给她留了礼物。隔壁珍宝集的宝贝都像是长了翅膀的美人一般,几乎被王公贵族们哄抢殆尽。她摇摇头,看着斜对面一家古朴的摊位上,那小贩是个年幼的孩子,黑黑瘦瘦的扑闪着大眼睛,破布摊子上只有几个粗糙的鸡血藤饰品。她心头一动,不由得可怜起这个大年夜孤单的孩子来。灵均摸摸他的头轻声问着:“从哪里来的?”小孩儿虽然呆,盯着她看了半天又红了脸,声音却脆的很:“漳州走过来的!”灵均有些吃惊:“漳州瘴气熏天,你一个孩子竟然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她低头仔细看,发现那破布上竟闪着微弱的紫光,若有似无的似夜明珠般躲躲藏藏。她细细寻找,原来是中间的一块紫色石头,裂缝中还微微闪出不同的色彩,轻轻拿起来,才发现那晶石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石!   “啧,这个小孩儿似乎还不知道他发财了呐!”马蹄声在耳旁响起,精灵古怪的少年不羁的裸露出精瘦的骨架,托着下巴笑看着她,“姜小姐今天没和你那个国色无双的美人姑姑出来吗?”他左顾右盼的打量着却没见到人影,不由得失望的摆摆手。见到灵均似乎对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他大方的介绍自己:“想必你是不记得我啦,那天女罗小姐和申屠大人打起来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叫崔恕,还记得我吗!”少年像是讨女孩儿欢心一般,大力的摆弄着自己的脸,变成各种奇怪滑稽的造型,灵均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崔恕懒散的靠在马上嘿嘿一笑:“姜家可真是美人家族,能遇到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可真是太幸运了,终于不用和那群臭男人整天待在一起拉!”   “很好崔恕,我们这群臭男人变成鬼来找你了。”阴测测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崔恕打了个寒颤转转眼睛,不由得回头一看,瞬间弯出了讨好的笑容:“哈哈哈,仇老大!”仇飞廉像父亲教训劣童一样拽住崔恕的衣领将他固定到马上,露出后面一群鲜衣怒马的禁军卫士。   他一开口却是温厚许多:“既然有缘相见,请小姐为姜先生带个好。”灵均也回礼:“多谢大人。”仇飞廉身后的人微微颔动眉毛,身下的马微微移动,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庞。仇飞廉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便带着一脸兴趣吹着口哨的崔恕走掉了。   齐维桢下马仍旧温如初:“怎么外面这么乱就一个人出来了,要是碰到什么麻烦可怎么好。”他今日穿着金丝银线的白色锦袍,外面罩着黑红的龙凤呈祥斗篷,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文风流,在人群中更仿若鹤立鸡群。灵均笑着打了个拜年礼:“你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齐维桢脸色似有些薄红,只是低了头轻轻低咳了一声:“多谢。”他看看灵均手中的紫水晶,指尖轻轻摩挲着,待碰到她的指尖,却不经意的轻轻略了过去,若非那动作行云流水,灵均甚至以为他是在故意轻薄。   “你这是要买给谁的?”灵均从呆愣中抽回思绪,将手指缩回去暗暗擦了几下:“家中有位姐妹在外,每年离别许多,今年年节也不在,我想为她留个礼物,没想到挖到了珍宝。”齐维桢接过她手中的紫水晶细细品了半刻,眉头渐渐舒展出赞赏的笑意:“怪不得都说你的眼睛最好,这这个未经开发的绝世宝石,这条裂缝更是不易得的很,雕琢过后会有幻色光。”灵均坦然受了赞赏:“一开始只是心疼这孩子,没想到真的挖到宝贝了,漳州瘴气冲天却因此出产名贵宝石,所以人们难以从中活着出来卖石赚钱,这孩子赤手空拳挖出石头来,将来可必定不是个简单的!”   齐维桢眼神不经意的下移,看到她腰间的荷包,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向那孩子:“你这东西怎么卖?”那孩子还未从面前女子的美貌中走出来,却忽然又看到一个仪表不凡的美公子,不由的微微打了颤,却还是尽量冷静:“这是我从家乡挖出来的,自然要、要、这个数!”他铺开指头,大大的比了一个“五”字,齐维桢打住一旁急着问价的灵均,只是含笑看他:“这是多少?五万两金?五千两金?还是五千两银?”孩子鼓足了勇气紧紧闭着眼睛,生怕面前的两人赖账:“五两银子!”   齐维桢和灵均表情忽然一滞,半响后对着哈哈笑了起来。孩子讷讷的不敢出声,看着齐维桢有些为难的样子,小手儿紧张的攥着,感觉血液都快要沸腾了:“你们,你们嫌多吗,那就五钱银子好了!”齐维桢文雅的蹲下身子去刮了刮孩子脸蛋儿,笑意也止不住:“真有你的小家伙儿,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被你卖出五分钱来。”灵均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有些气笑他的孩子气:“堂堂齐三公子,怎么还逗这小孩子玩耍呢,这孩子怯生生的胆子都快吓破了,你还吓他。”齐维桢似乎听到灵均嗔怪她,只是回头温和笑笑:“小郎君,送你个床头娃娃布偶压压惊,你这石头我们买了,就五百两吧。”他叫过仆从来将银两与精致的床头娃娃塞到孩子手中,那孩子犹在呆愣,有些不知所措。灵均伸手挡住了他:“三公子,你已经送了我价值连城的绿玉斗了,别再破费了。”齐维桢清风朗月的身姿回首笑看她:“多心了你是,你若不要了,我就买下了。”   灵均听到自己会错意了,便是脸皮再厚也微微红了红脸,她抿抿唇抬头一看,齐维桢却还是那副打趣的笑意,心中不禁更加羞恼自己多情了。齐维桢叫仆从一定将孩子送到家,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小郎君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不过你还小呐,将娃娃塞到床头,以后新的一年都会百无禁忌。”孩子开心的笑咯咯直笑,大大鞠了个躬:“祝老爷夫人百年好合!新年吉祥!”两人在喧嚣的街景下微微一愣,随后看着孩子碰碰跳跳的背影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苹果醋好喝 ☆、背影   “二十三,糖瓜粘,灶火爷爷送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鼓捣肉…”穿的满身通红的孩童们在爆竹声中咯吱咯吱的牙牙笑着,顶着通红的小脸儿,手拍手唱着童谣,齐维桢和灵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的走着。齐维桢看她马上要被洪流挤走了,连忙笑着将她轻轻的拦了过来:“看来不能放你自己走,下次还要把你拎过来。”灵均笑嗔他一眼:“我又不是什么小狗儿,还拎着我。”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背过身子去摸索半刻,将柔软的锦缎塞进他手中。花灯下的脸有些微微羞赧,灵均别过脸去低着看雪地:“这是上次的回礼,不过你现在别看为好。”齐维桢偏偏不信,便快手将锦缎打开,果然是一条抹额。灵均只是低着头去不说话,由着半响的沉默在二人周边。   头上发出了一声轻笑声。灵均抬抬头,齐维桢指尖正拿着那抹额细细参详,像看着什么小猫儿小狗儿一样,一会儿咪咪眼睛,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打量打量,手指细细的在上面轻轻划过去,那样子像是在研究一个极感兴趣的物件儿一般。灵均看着自己半桶水绣出来的梅花,早就觉得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在她脸皮厚的很,倒是干咳了一声:“看够了就快点儿收起来吧,大过年的有什么好看的。”齐维桢忽然将它举高,眼睛中像闪着孩童的恶趣味般:“我说你怎么着急让我回家看呢,原来大小姐的女工做成了这个样子啊。啧啧,有点意思。”   灵均没想到他那捉弄人的一面又露出来了,连忙要抢夺那抹额,偏偏他像是逗猫儿一样,灵巧的在指尖翻弄,就是不给她。她下意识的捉住他的袖子便要到他的怀窝里去抢,却被对方忽然拦了进来。带有雪味的修长身体像一尊温雅的玉雕,他的心跳声清晰可见,呼吸与气流也被纳入自己的身体中。“都告诉你不要随便乱跑了,你总是这样可真是令人操心…”同样是在雪地中,同样是暧昧粘稠的声音,在狭小的气场中让她忽然感到了不适应。她轻轻推开了他,忽略了对方眼中的一点失落   等她回过神来看齐维桢,他又是那个微笑的温雅公子:“刚才那个小娃娃说我们有夫妻相呢。”灵均会意便不提刚才的尴尬:“小孩子总是这样的,他得了钱,必定要奉承几句的。”齐维桢垂下眼睫毛“嗯”了一声,随后将一个硬物塞到她手中,她低头一看,赫然是刚才买到的紫水晶。   灵均抬头看看他:“齐——”   “我们家人都不爱这个的,若是能给适合她的人是再好不过了,若是想送你的姐妹也无妨的,姜家女子们自古尚紫,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灵均还是认真的摇摇头:“不行,这东西如此珍贵,你实在是太破费了。三公子,我们有苔岑之契,和你在齐府中谈书论道,我是很快乐的,若你当我是朋友,便是找我读书写字便好的,可是绿玉斗、紫水晶都是珍奇玩意儿,怎么能让你一再破费呢?更何况,我们都是成年男女,若是被人知道交往过密,怕是影响你的名声。”   齐维桢指尖摸了摸下巴,似乎赞同的点了点头:“原来我们是苔岑之契,这个称呼也不错。”他笑笑将水晶收回手中,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临近千秋岁,齐维桢回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千秋岁有稀奇事儿,反正离守岁还有好长时间,不如陪你进去逛逛吧。”灵均心中原本就觉得有些别扭,只想快些回去:“三公子,天也不早了,我便回去了,也请给齐家诸位拜个年。”齐维桢淡淡垂下眼睛跨过门栏:“哎,本来我是被仇大人拉着巡夜来的,浑身疲惫的很,没想到却连杯茶都要自己喝。也罢,我便孤孤单单一个人待着吧。”他这话正在门口处,哀伤又清脆不已,两旁的眼睛立刻直直射了过来,仿若是个女子抛弃情郎一般。   半响后,两个人坐到了千秋岁最顶尖的雅阁“芙蓉楼”,齐维桢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直笑:“莫不是生气了?”灵均心中翻了个白眼,还生气呢,你那么一笑又可怜谁能拒绝的了,估摸他是这里的常客,她一路走来,这些姑娘看着她又是惊艳又是嫉妒的,恨不得有十八般武器把她挖出洞来。   灵均哼笑了一声,他布置好茶点靠近着看他:“怎么,想开了?”灵均眼睛转转,声音也腻的要底下水来,不过却是藏着浓厚的调侃:“我在曼苑便听说三公子的大名,到了千秋岁有听到三公子的大名,三公子文武状元又年少风流,简直是全天下妓院姐姐们最喜欢的多情公子了呢!”齐维桢勾了勾唇:“我倒算是个公子,至于其他的嘛,要多谢他人抬爱了。”灵均见他四两拨千斤便转过头去:“你倒是会打马虎眼。”   那月琴声忽然从下面破音传来,梆子声哒哒响起,“先朝军师从此过,留下碑记作定夺。四百年前奠定我,苟家滩里命难活。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随身而起的几个角口吐翻身火,左右拉开势头,端的是苍凉悲壮又极大的势头。   齐维桢边赞了这普洱一声,边斜睥着镂空花阑下的角们:“原来今天推送的是《苟家滩》,这里的乱弹也是有名的很,常有名班驻扎在此地。”他见少女浓密的睫毛暗暗垂着,一双眼睛已经被下面的戏剧吸引过去了,只是平日总是自然勾起的弧度颤了颤,颤的令人可怜。他指尖轻轻点住那笑涡,看着她忽然有些受惊的面容,遂平静的看看下面:“吃茶沾到茶水了而已。”   他静静看着下面那惊诧叫好的声音,不由得轻声发问:“你若觉得它不好听,我把阁子关了找些人令唱曲儿罢了。”灵均摇摇头,神情仍然极专注:“大过年的,千秋岁也算独具一格了,放这功名利禄一朝灭的乱弹,岂不是败那些客人的兴致么。谁都爱当那汉高祖,哪个想学霸王自刎呢。”那乱弹唱的噼里啪啦,下面雷声轰动,马上便唱上了《娇红记》,自然是阮浓多姿,唱的人心旷神怡,目送挑情。   齐维桢看着她有些哀伤的样子,只是宠着笑笑:“你这小丫头怎么回事儿,别人都爱看个热闹,偏你就记着那悲。”灵均只是抬头看他,齐维桢却清楚感到了她眼眸中的问句,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一时间二人心通意通,反而觉得意味弥散暧昧了起来。   齐维桢手指摩挲着杯子,跟着哼了几句曲子:“小时候,我有个亲家姐姐,她总带我去看洛阳牡丹,她虽然身体柔弱,但是心理总是有点儿不服输,还特别调皮,总是爱捉弄我。可惜她是个没落的世家女,却必须要遵从家族的命令嫁人。”   灵均从未听他说过那个神秘的家族中任何一人,不由得好奇问他:“那后来呢,她一定很幸福吧。”   齐维桢看着杯中惨淡的茶水,慢慢隐去了嘴角的弧度:“后来,她就死了。”   灵均细细呼吸着,心中有些不安,齐维桢却抬头仍看她笑:“所以那些可以自由选择命运的孩子最值得羡慕和敬佩,她们意志坚定,敢于去挑战命运,而不会像是羸弱的牡丹一样,说衰败就衰败。”   灵均也睁大水眸:“你说的没错。”   叫卖声忽然想起,齐维桢转头看她:“这是要公然拍卖什么宝物呢。”他看灵均跃跃欲试的样子,便带着她走下去看热闹。尚没到半道,楼下众人忽然发出了一阵惊呼声,就有一个欣喜的男声传来:“您的黄金牡丹价值五百金,请您收好咯!”黄金牡丹?不知道怎的,她一听到这四个字,就感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靠近一样。   她不顾齐维桢后面的轻声呼喊,穿过浓密冗杂的人群,追着那个朝着夜幕中的黑色身影。人影攒动,他已经不能在追到前面的身影,只是能够看到黄金牡丹微微露出一点一点金黄色的光亮。她追着那身影不顾一切的跑着,却转头消失在街角。灵均大口的喘着气,温热的泪意涌上眼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堂皇的皇城之夜闪花了眼,但是那个远去的身影发出的气息却令人感觉那样相似。   背后有人轻轻将她拢进怀中,她欣喜一回头,却不由得失落的低下了头。齐维桢沉默的看着她,又陪着她回到了店中。   这小厮识得齐三,恭敬的笑笑:“您说刚才那个客人那,身上披了好大一张豹皮,哦呦,好像是刚扒下来的一样,吓死个人嘞!您说他傻不傻,那个牡丹虽然值些银钱,但是却是被人把价格炒上天的,那个傻小子硬是和周大财主争到了底,一看就是关外来的,您说他傻不傻!”灵均抓抓衣袖:“他看着像中原人么?”小二顿时打了个哆嗦:“您还别说,那个大个子周围跟了一群稀奇古怪、杀气腾腾的男女,那气息根本隐不下去呢…”   灵均已经无法再听下去,她心中甚至在想,自己到底是希望猜对还是猜错呢。每次看到黄金牡丹,她便总是想到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和插在对方身上的一刀。齐维桢忽然眸色深邃,金褐色的瞳孔闪着莫名的光芒,他紧紧攥住灵均的手腕:“牡丹是没有办法在冬天继续生长的,它凋零的太快了,你若喜欢,四季常在的梅花才会一直陪伴你,你要记住。”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样不停的呢喃已经不是这一次,他也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要记住…她浑身似瘫软一般不经人事,只是任由对方扶着她慢慢的走在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还是主打女主成长史等等等等 ☆、守岁   灵均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疲惫不堪的眼皮被温热的气息激出了颤。女罗有些气呼呼的瞪着她:“你怎么回事儿啊,以前也不见你天天晕倒。你晕了两次,齐三就送了你两次,把我们姜家强悍的作风都丢尽了,真和大姑娘似的。”姜楚一撩开流苏帘子叹了一口气:“女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男是女了…”   他看着女儿有些苍白的皮肤,只是有些疲倦的靠在床边,睫毛投注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不由得伸手去摸她额头。姜楚一皱了皱眉:“怎么还冒了冷汗呢。”灵均虚弱的笑了笑,指着一旁打着缎带的礼品:“那是谁送来的。”女罗 “嘿嘿”直笑:“齐家的三公子还挺懂规矩嘛,过年送了些厚礼,人手一个。我刚才略略的看看,有漳州的沉香和西域的晶石,尤其那块紫水晶,啧啧,以我多年来的从上经验,没有千金下不来哟!”她手中递过去一个盒子:“喏,这是齐三特意给你的。”她打开古朴的檀香盒子,一股晶莹的寒气扑面而来,素净的红梅躺在装满冰块的冰鉴之中,姜楚一也歪眼睛一看,轻轻点了点头:“倒是枝不错的梅花,留着吧。”   灵均试着探问:“梅花我留着,其他的不如送回去…”   “不必了,咱们倒时候让你姑姑捡两个稀奇物件儿悄悄回礼罢了。”他转头看看一旁正欲打马虎眼的女罗:“别装了,齐家那里毕竟有和你认识的人,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女罗像只小狗般讨好笑笑:“对不起嘛,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多交往,我们只是生意往来,以后我会注意的!”   灵均看着父亲利落的收拾着那些物件,却什么都不问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态度着实令人摸不透。灵均试着解释:“刚才我是不小心碰到他而已。”姜楚一背影对着女儿,风轻云淡的撩撩衣袖:“齐三公子已经告诉我了,可能是你今天有些累,便不小心睡着了。以后你若真的想和他交往,注意些分寸便好…过了及笄年份,就不能想以前那么顺遂了,要盯着些这些想要靠近你的男人。”灵均一想父亲果然是往歪处想了,便释然一笑:“您放心,我不是傻子,怎么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接触齐家。”姜楚一回头想说些什么,看了她两眼,却低下了头:“我不喜欢齐家自有我的缘由,但是齐三可是个完美的令人挑不出错处的青年。如今京城的不少纨绔子弟斗鸡走狗,这些自然与他无缘,更何况齐家的教育是值得相信的。若从才学人品看,他实则比令狐释之更适合你。”   “但是若从家世与交情看,令狐家更适合我对嘛。”   姜楚一想起了杨羽之信上的蝇头小楷,怎么忍都写的满篇是枯笔,可见心中已经气得一佛生天了。他心中轻笑,杨姐姐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因为这个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过她倒是个爱面子的,自己家里关起门来打嘴仗,外人一概不知。“令狐家虽然刚秉犯上,但是在武人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跟何况他们可是连齐家都避之唯恐不及。”   灵均想想令狐夫妇和齐家那些俊眉修眼的子弟兵,虽然既好武又如风雷火山般举足轻重,但是重兵在身的齐家怎么会怕他?姜楚一笑笑:“你不知道也是应当的,齐家的兵甲战后必须要交权给皇帝,但是令狐家几乎垄断了禁卫军指挥之位,你在令狐家看到的那些半大小子,都会送到禁军中担任指挥之位。”   灵均有些不敢置信:“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令狐家酷爱刚猛犯上让他们掌控禁军,他不怕勾连造反?”姜楚一嗤笑一声:“能看出来的不是最可怕的,隐藏的最深的才是最可怕的。何况这个数字是流动的,近十年来,很多平民子弟入禁军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扶起女儿:“别多想这些了,与我们无关。只是昨天告诉你的宾客名单你要记住是谁,日后要大有裨益的。”   容桑叶看他们父女两人走过来便嗔怪不已:“大过年的你们俩自己窝起来说什么悄悄话儿,还剩下两个菜呢。”姜楚一带上围裙去了灶台上,留着女罗一脸沉思的表情。她看看灵均,似乎极感兴趣:“你那些宾客名单中,有几个人脉不错的,你爹预备着给你筛选呢。”灵均只是笑笑。女罗倒是抓着她不信:“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来的是些什么人?我好几天前就看着他在筛名单了,将那些家中稍不安分的人家剔除了,这些人可都是要给阿隐三分面子的。”   灵均舔着舌头感叹:“这梅花酿太美味了,天心没给你来信儿吗?”女罗看她对自己的婚事似恨不感兴趣一般,便甩袖子翻了个白眼:“我去商号问了一声,似乎从登州到齐州了。臭丫头每天不见人影,就知道在外面玩儿男人,商号那些大大小小的男人让她交了个遍,她还想不想好了。”   灵均暗昧的动动眼眸,天心几年前不知发生了何事,越发的放浪形骸,她细细看着竟像是受了心伤,只是她心中也有隐忍的一面,谁也不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容桑叶上来铺上了天地桌,看看外面朦胧清冷的月色,轻纱袅袅甚是妩媚,便拿出挂链来回头塞到灵均怀里:“去,把鞭炮置上,一会儿到了时间咱们就点鞭炮,对面人家声音太大了,咱们多少也要盖过去。”   女罗在父亲含笑注视下走到了院子中,“扑哧”一声点燃了捻,那鞭炮声帕里啪啦的想了起来,惊得屋中一旁蛰存的鸟虫都遍地乱走。女罗拉着哥哥咯吱咯吱笑:“阿隐,你看嘛,我都好长时间没和你放鞭炮啦!”姜楚一笑笑捡了两个大的炮仗,便递给她玩儿。女罗娇笑着扑到哥哥怀中撒娇,兄妹两个玩儿的不亦乐乎,连姜楚一都露出了有些稚气的笑容。   女罗抱着哥哥,眸子中水光尽现,连声音都有些梦幻。她将身体紧紧贴在哥哥怀中,看着天空朦胧的月色,如天女轻纱一般,顺着那一束洗练的月光看着他,指尖也慢慢描绘他的弧度,这张脸仍旧美丽清艳:“真不可思议,几个月前我都快要疯了,听说你在戍城陷落,我几乎都要单枪匹马杀过去了。现在你却将我抱在怀中,我觉得我像是在做梦。”姜楚一将紫色的玉石戒指轻轻的套到她的手指中,低下头看着她含情的双目:“那你就将这个美梦继续做下去。我不希望你为我担心,虽然我很开心。”   “哎…”灵均看看一旁的宋之韵幽幽的叹了口气,干枯的双目中似乎充满了别样的气味:“姜大人真是笨,女罗小姐和他说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男人真是…最后只能等着女人去出手。”“如果伤了对方,那想必永远都不会被原谅吧。”宋之韵看看一旁的美丽少女,却似乎看透了什么:“姜小姐这么聪明,难道这种简单的事情还不懂么,爱情根本没有理智而言,完全就是疯狂的互相伤害与付出而已。”她也不动也不多说,只是像木偶一样越看越远。   放完鞭炮后,女罗心情似乎是极好的,看着一桌子菜极有食欲:“鳊、鲂、鲷、鲈四样鱼,所谓‘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关东鹅、生鱼片儿,还有乳糖圆子、山药圆子、金桔水团,还有东洋参、紫苏、白蘘荷”他夹了一口夫妻肺片便塞到姜楚一口中:“阿隐,吃嘛,这是夫妻肺片!”   容桑叶看着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烩出来的盘菜舒展眉毛:“这谁做的五辛盘?”灵均眨了眨眼睛,容桑叶能吃辛辣,但却极少吃,此时微微吃了几口,却发现辛味儿虽惹人口水,却有些不同的香气。   姜楚一吃得少,下了饺子一个个的夹在他们碗中,灵均忽然“哎呦”一声,从最终慢慢取出来一枚大钱儿。姜楚一眼睛一亮,双手合十便嘀嘀咕咕:“太公在上,百无禁忌,保佑您的子孙驱邪大吉。”女罗不服气,一口气撑着肚子吃了半盘饺子,终于咬出来一个,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姜楚一看,他却慢悠悠的夹着菜把她晾在一边,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女罗推着他娇嗔着:“你太坏了!知道我在等着你呢!”姜楚一满眼宠爱,也是双手合十做了个祷告。女罗倒是挑衅的看看灵均,她一边咬着筷子一边翻了个白眼,真是太幼稚了。   门外的喧嚣一直都在,屋内倒是有种温暖的氛围在,只有五个人的小屋子有种微妙的暖意,屠苏酒揭开盖子,灵均端起酒杯:“愿我们年年岁岁还能如今日。”酒杯脆声碰在一起,照亮了门外的月色。   残羹冷炙堆搭在桌上,姜楚一扶着满嘴胡言乱语喝的通红的女罗进了里屋中,容桑叶也将熟睡的宋之韵带回了房中。灵均孤零零的坐在屋中,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飘轻的慢慢飞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脸色有些微红,软着身体去看空中的玉盘,那月亮中的仙子是否也因为伤害了丈夫而感到后悔呢?无论下界多么沧桑变幻,她只能不停的捣药,渐渐的心也会变得冷漠吧。   她红着脸出神的望着那月光,瓦台上含笑的青年托着下巴啧啧半声:“妹子可还知道我是谁?”灵均呆呆的看了他半响:“一个讨厌的王八蛋。”撒都汨哭笑不得苦着脸,这丫头喝了点小酒竟然是这样的。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天上的朗月,眼神也露出几分忧伤,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灵均脑中极为混乱,却在一瞬间又忽然清醒,她一股脑走到屋里,将自己做好的天灯拿了出来,点上一小簇火光,那灯很快就随着万家天灯慢慢升空,渐渐不见。灵均看了它半响,忽然就落了泪:“你会原谅我吧。”   “不会,永远都不会。”她似乎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年双更~ ☆、及笄   耶律雄奇静静坐在千秋岁中,俯瞰赵国烟花烂漫的锦绣江山。假的终究是假的,即便上京尽心的去复原,乃至抓来汉人建造宫殿,仍然不过是披着一层空心的皮囊罢了。   一旁的侍者将西域美酒缓缓倒入玻璃杯中,殷红的颜色如血色一般。一股清新的雪味带着风簇拥而来,耶律雄奇仍然望着屋外的沉沉月色:“我认识你的那几日 ,我们把酒言欢,你醉倒了,便躺在我的怀中,你还记得你和我说什么吗?”姜楚一云淡波平的低着头:“王爷非要在下前来,在下也到了,若无其他事,在下还有回家陪着家人。”   雄奇转过头来看着他淡淡一笑:“大过年的,你也不想你的家人突然出现什么‘意外’吧。”他将另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子推到姜楚一面前,亲手倒进了醇香的美酒,轻轻一指。姜楚一心中尚憋着气,大晚上的,他却被强制带到了这里,这个人又霸道任性,真是令人厌烦。耶律雄奇双唇尚舔弄着令人迷醉的美酒,眼睛却一直盯着楚一殷红的舌尖轻轻的探了一下那酒,似乎被冰到可怜的缩了回去,然后慢慢的将酒倾倒入已经被染得红艳的薄唇中。他心中的燥火小股的烧着,嘴唇越发吮吸着多汁的美酒,喉咙上下的鼓动着。   “那天你喝醉了,黑衫散乱,躺在我的怀中,又哭又笑,双颊绯红,还笑着说,‘大哥,你对我真好。’…”   姜楚一抬头轻笑一声:“这都是年少时识人不清罢了,您不必介怀这般蝼蚁一样的人。”   雄奇将那酒一口饮尽,看着楚一的唇,似犹有不尽的意味。他的眸子微微有些泛蓝,在月亮下有种奇异的魅力:“本来我也不想记住这样人,我的人生太无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他双手支着桌子,慢慢的靠近那张白玉一样淡薄的脸庞,呼吸轻轻的打在他的脸上:“谁让你这么出人意表,在以后的十年都要同我作对呢。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完全记住你了。”   姜楚一抬起密睫,微红的眼梢冰冷无情:“我那时只是个工具,也不过是个落魄之人,更不能够走向朝堂,与您对峙江东。现在您应该彻底把我忘了,我是个弱者。”   雄奇抬起下巴俯视着他,对方却仍旧丝毫没有一丝惧怕。对,就是这个眼神,令他长久以来无法抗拒。他站起身来负手站立,再也未看见姜楚一一眼,一旁的侍从则恭敬的将他请了出去。   姜楚一出了千秋岁差点未绝倒,这该死的酒,后劲真大!这该死的混蛋,没事儿闲的把他叫出来消遣一顿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敛敛袖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二日醒来,灵均看看早已经候在一旁的父亲眼角有些泛红,倒像是宿醉未醒,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灵均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有些阴郁的脸庞突兀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差点没把灵均晃瞎了。灵均舌头有些打结,转着圈儿的想想,昨天自己好像没得罪父亲吧。   姜楚一看着女儿轻轻搔着面颊,只是将衣服给她递过去,想要给她穿上却忽然止住,灵均不解其意。姜楚一悠长的叹息一声:“我怎么忘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如果你娘还在,至少我们是安乐的一家,她怎么也会让你过上一个大家小姐般的生活,我终年疏于对你的照顾,你才变得这样疏豪,如果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呐。”他搜肠刮肚的想想:“现在给你看《女则》《女戒》还好用吗?”灵均口中的茶水差点没喷出去:“爹你也太揠苗助长了,姜家女人从来没学过这个,我都及笄了你才临时抱佛脚。”   她默默站了半响,心中却有些不吐不快:“您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这样是什么原因,如果父亲母亲还在,我们现在一家人就不会这么兴趣索然。您曾经说过母亲实则天性冷淡,父亲则是忠厚善良,我怎么都不信他们和谋反案有联系。”   姜楚一实在未想到,女儿多日对此事都是沉默不语,竟然心中还是记挂,他轻轻抵住牙齿:“此事实在太过复杂,如果不是妙仪承认,我是根本不会相信的。灵均,你也看到了,他们两个确实先算计帝王在先,若非如此,即便陛下对我厚恩,我也会为了姐姐找他还一个公道。”   灵均试着探问:“皇帝这些年对您若离若即,会不会因为您是罪人之后,既要用您的才华又要控制您呢?”   姜楚一不想再说此事:“别说这些了,来,把巫女服穿上,再有几个时辰就要办及笄礼了。”   女罗将她浑身上下扯了个遍,将石榴红色的巫女服摆到她的面前,她双目微带肃穆,一改平时的冷漠放纵:“姜灵均,元月初一是你及笄之时。我代历代祖先问你,你可知为何我们姜家女子及笄不寻常理,穿巫女服,颂《六韬》,自行大傩之礼。”   灵均伏首一拜,双目振振:“六韬能破敌,一榜可封神,为念姜太公助周伐纣造就千古盛名,故而姜氏女及笄实为拜祷先圣。太公所著《六韬》乃旷古经典,姜氏子弟终身铭记。大傩之礼敬献太公及先代大妃邑姜王后。纵使千秋万代,沧海桑田,只要姜家尚有一人存活,圣贤之音不灭!”   女罗将红色朱衣穿到她的身上,镜中的少女渐渐模糊的映像也开始明了。靛青、藏蓝、月牙、乌黑、雪青色的精美纹路散落成优美的金乌,拱卫着高升的太阳,星河割裂出凤凰栖于梧桐之上,向着天空更神秘的晋星出飞去,那是令邑姜王后值得骄傲的王子。饱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上是大朵开放的神秘花朵,双臂虽然是赤裸的,两臂却同样戴上了纱丝护臂,鲛绡披帛轻轻的缠绕在身上,仔细看来,紫色的暗纹几乎充斥全身。   女罗眼神也略略带上笑意:“你真的长大了,离天心长大似乎也没多久,你也穿上了巫女服。”   灵均指尖轻轻触碰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仿佛一夕之间变了另一个人:“总感觉不像我自己了。”女罗看着那镜中鲜活的面容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仿若是多年前的另一个自己,在云雾中难以得知结局:“从今以后,你的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灵均端正的站在明堂之前,看着这些陌生或熟悉的客人。待到那不羁的玄衣剑客缓缓走来,她心中小小欢呼:“凌叔叔!”凌风子轮廓分明的白皙脸被胡子占了大半,冰霜点出的眼中有了些温暖的笑意:“你也长大了,我给你做的溪公青好用么。”她点了点头,凌风子便携着三三两两的宾客入了内堂。她姿态虽然端正,却一直用眼角余光默默打量着这些为数不多男男女女,比起那些斥资万钱的豪门宴礼,这些男女似乎心思相通一般,个个姿态端正,言语不多。   杨羽之仍旧好爽干练,只不过一改泼辣性情,变得沉稳许多,她一看到灵均,端端的两眼心痛,露出一副宝贝被人偷走的表情。姜楚一轻轻和一旁的灵均附耳:“前些日子你杨姨逼婚,释之那个孩子直接把一个年青的女孩子接进家里来了,你要小心些,不要犯了她的忌讳。”灵均心中却暗暗偷笑,就让杨羽之教训一下那个讨厌的儿子好了。   客至就位之后,女罗作为赞者关上了屋门,蜡烛轻轻点亮,照亮了面前少女极有韵味的面容。双额间轻轻一点朱砂,妩媚的桃花眼上斜飞着飞红色明媚如彩霞,微颤的密睫有些楚楚可怜,但是如点漆般的墨色眼睛却闪耀着坚定的光,似笑非笑的微启唇角饱满美丽,似乎在诉说什么美丽的故事,只是朱红色的巫女装塑造出如美丽玩偶般的对称与端庄,则带着姜家与生俱来的神秘气质。   屋中渐渐发出了低微的赞叹笑声,姜楚一平日少露笑意的桃花眼也露出微笑,那是一种爱女长成的骄傲:“隐之已经多年未见各位,今日小女及笄,诚谢各位元月仍至,感激不尽!”他深深鞠躬,心中却已经激动不已。妙仪,你看到你的女儿长大了吗?她继承了姜家最优秀的血统,已经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了!他心中苦笑,如果姜妙仪在的话,也许她会送给女儿一条蛇或者是一只青蛙,那个女人啊…   灵均轻身而出,身姿优美的向观礼宾客行揖礼,向西跪坐于笄者席上。女罗轻轻的挽起她的头发,轻声附耳:“我虽然不喜欢姜妙仪,可是我并不十分讨厌你。”   杨羽之赞赏的看着灵均端正的身姿,不卑不亢,有清冷媚骨,有让她做宾的资格。容桑叶几乎打湿双眼,将罗帕与发笄递给杨羽之,她高声唱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梳头加笄,礼节继承,少女优美纤长的脖颈显现出来,以示主人的高贵气质。一拜礼成,姜楚一素来冷淡沉静的脸庞几乎控制不住,笑中含泪。   杨羽之唱二加之礼:“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灵均端正一拜杨羽之,她连忙含笑扶起了自己。   杨羽之三唱加礼:“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灵均轻身而出,肃穆敬拜贵客,身姿如优美天鹅般白皙美丽。置醴酒席,少女略带诱惑的唇角微微碰了一口浓香的梅花酿,可谓玉骨冰心。   杨羽之穆声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玄翠甫。”灵均端正回喏:“玄翠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她缓缓走到父亲面前,心中却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不然会染花优美的妆容。可是看着父亲那张温柔的脸庞,却止不住浓烈的激动。姜楚一谆谆教诲:“你先向你的身生父母敬养育之恩,让她在天有灵!”他说罢又闭上双眼,将身子侧倒一边,灵均低下头去,描摹着亲身父母的表情。他们也许是一对面容普通的男女,但是因为相爱而殉情;也许是两个才思敏捷的聪慧男女,因为理想而走到一起。不论他们是什么人,她姜灵均感谢他们赐予的生命,即使她曾经因为孤独而憎恨过他们的早逝。   姜楚一深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目:“你外柔内刚,方圆变通令人难以捉摸,今后望你好自为之吧!”灵均双目含泪,仍高高挺起头颅:“儿虽不敏,敢不祗承!惟望我父,随顺万年!”姜楚一听着女儿几乎带着颤抖的祝祷,似有不忍的闭了双目,长袖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美美哒! ☆、突袭   “真是父女情深,令人敬佩啊,我都不忍心打扰这一幕了!”房门被粗暴的打开,流窜的剧烈回风冲出剧烈的风暴,郑骊珠尖刻的笑意划破了空气。她如若无人之境的坐了下来,尖利刻薄的红唇一如既往的扬起恶毒的弧度:“庶人姜氏还不给本官行礼?本官的诏令就是二公主的命令,不要不识好歹啊。”   姜楚一压制住一旁风雨欲来的山峰火气和女罗冰冷的眼神,微微行礼:“多谢二公主美意,眼下大礼已成,请喝一杯客酒。”透额罗遮住了她的面容,灵均却冷然看着她,这个女人在的地方,到处都是喧嚣与争斗,她今日进屋未动刀剑必定有后手,她岂是善罢甘休之人?果不其然,郑骊珠白皙的指尖支起来看着她:“姜小姐真不愧为南国佳丽之冠,怪不得二公主‘特意’要我将时间最珍贵之宝送到您的眼前。”   灵均大方笑笑:“小女只是蒲柳之姿,与郑大人相比尚如萤火之光,何况二公主这位天宫鸾凤呢?小女便跪谢二公主之恩德罢了。”郑骊珠长长的红指甲将瓷杯刮出了尖利的声音,抑制住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意,从未见过姜家的女人,没想到和姜楚一一样不将人放在眼里,哼,看她一会儿怎么教训这个贱人!   “二公主最爱宝玉,今年缅甸进贡了一对抹谷蓝宝石,啧啧啧,全国的大家都称赞它的举世无双。这对蓝宝石色若海蓝,剔透若冰,时下京中盛行称为‘天海心’。”她打开精致的象牙盒子,绝美的蓝色宝物趁着白皙精致的象牙,有如美人白肤上缀上了一点海蓝色。   灵均忽然来了些兴趣,倒是抱着臂看她演戏:“哇,小女第一次见到这般宝贝,真是妙哉,妙哉!”郑骊珠差点气死了,这小贱人那一脸无聊的模样哪有吃惊的样子!她咬着牙渗出阴阴的笑意:“可惜啊,二公主乃金枝玉叶,只有天下第一才配得上她。”她似怜惜似的摸摸象牙盒子:“偏偏这蓝宝石是一对,二公主既珍惜这宝贝又觉得两个碍眼,她和我说了,姜小姐要好好想想,这对宝石你都要收,但是若收了两个,便不是天下第一,那二公主就会觉得你在轻视她。”   呵,原来弯弯绕绕却是为了这些。大公主薛凤清封号“飞凤”,占尽天下女人之最,而二公主薛成碧名中既无“凤”字,封号仅为“飞鸾”,鸾始终成不了凤凰。她一生刚强,处处要与皇姐作对,就算得尽皇帝宠爱,始终是鸾非凤,就似这对蓝宝石都是天下之最,可是主人偏执之心可见,非要玉石俱焚去得到最好的那一个。灵均心中阴阴的笑,皇家到底是多么愚蠢啊!为了这个可有可无的称号,将天下至宝毁灭,肆意的将它们当做手中的玩物,这样的女人竟然也能干预政事,难道皇帝瞎了眼吗?   郑骊珠看她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更是咬碎银牙:“姜小姐,你可要想好。若是不收礼,便是忤逆圣人;若是受错了礼,那更是轻视圣人。”   杨羽之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爆裂脾气重新冲了上来:“郑大人可不打诳语,料想二公主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怎么会如此为难姜小姐?”郑骊珠正要发作令狐释之之事,也不再装腔作势了:“好啊,这倒是送上门来了,令狐家教出来的好公子,曾经可是在千秋岁令我好难堪呢!这不是在欺负我郑骊珠,这是在看轻二公主!对了,夫人家的大公子还好吗,听说腿也完全残了啊!”杨羽之怒火冲天的嗤笑一声:“你不用装腔作势,我可不吃你那一套,谁不知道郑氏靠着什么才攀上皇家的,做二公主门下走狗,你自己还和度国公的弟弟不清不楚吧!”   “你!”郑骊珠干脆撕破了脸:“姜灵均,你今日好说歹说也要做个交代,我们元凤府可不是好欺负的!”   在场这些奇奇怪怪的宾客似乎都没有出手相帮之意,只是饶有趣味的将目光对准她。灵均倒是笑的极其轻松,仿若二公主不是在为难她,却像真的是送上绝世珍宝。她笑吟吟的走到郑骊珠身旁:“郑大人,二公主明确告诉你,这对宝贝任小女‘处置’了吧?”郑骊珠有些戒备的哼了一声:“我们二公主可是大度之人,送人的东西就任人处置。”灵均指尖轻轻围着那宝贝发出一声喟叹:“看来我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真是美。”她双眉一蹙:“可惜啊可惜,再好的宝贝沾上了奸邪之气,怕是也要在劫难逃,今日你在我手中既有大劫又可免除一死。”她附耳到宝石旁边,好似对方是一个朋友:“嗯嗯,我知道了,你们姐妹情深,真令人佩服,既然如此,我便得罪了!”她轻轻挑气,锋利的隋刃已经破鞘而出,手腕轻轻转动,片刻之间,蓝色宝石令人心碎的化为齑粉。   姜楚一也微微有些吃惊,却不敌愣住的郑骊珠。她看看象牙盒中仅剩一颗完好无损的宝石,另一只却碎的无法复原了。“姜灵均!”郑骊珠脸上散发出狰狞的气息:“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毁坏皇家御物,该当何罪!”   姜楚一惊讶于女儿如此不理智,只是迅速冷静下来:“郑大人,小女年幼无知,此事便由楚一一人承担。”郑骊珠冷声诡笑:“你一人承担,你现在不过只是个普通庶民。冤有头债有主,飞鸾卫听命,立刻拿下叛逆罪人姜灵均!”   “郑大人何必着急,我可是在奉公主之令毁了这宝石,你可不要冤枉我啊。”少女的声调充满趣味,低沉悦耳,听起来却有几分奸计得逞的小得意。飞鸾卫的尖刀将她团团包围,可忽如其来的隐秘内气却将刀剑冲散。   郑骊珠怒目而视,又要拔剑挑衅。   “郑大人,你怎么说也是长辈,批发散乱衣衫不整,简直折辱二公主家声。”一旁几乎隐在阴影中的素衣女子平静出声,她面容散淡,却自有沉稳气度。郑骊珠声音狂乱:“这不是银青光禄大夫家的许夫人吗!没想到一向深入简出的许夫人竟然勾结贼人,许大人隐世超达的名声怕也是狡伪之名吧!”左淳夏不紧不慢的淡淡启唇:“谁是贼人,谁是忠臣,都是吾皇令下,郑骊珠没资格定名,二公主也资格定名!”她不咸不淡的瞟了一眼灵均,说不清是非。   少女轻轻伸出指尖指了指狼狈不堪的女人,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二公主她要将天下第一至宝送于我,可是这天下至宝偏偏是一对,既然如此,毁了一个世间就永远只剩下另一个了,它即是天下第一,这难道不是二公主的用意吗?”   屋内有半刻诡秘的静谧,不知道是谁“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响起了阵阵大笑声。姜楚一也微微扬起弧度,二公主故意来挑衅,既不能赢也不能输,这次也算是给她个教训了。郑骊珠狼狈的看看面前人群,咬咬牙齿:“小贱人你等着,迟早有你好受的!”风卷残云后,灵均“啧啧”两声:“可惜毁了这绝世珍宝。”女罗一眼看下去,双眼简直被那蓝宝石吸入:“这东西绝对价值千金,哼,看来这个公主赔大啦!喂,灵均,我看你应该加入咱们赌庄,你个臭丫头赌命都能赢!”   灵均指尖轻轻把玩着发丝,也懒得装什么淑女了:“一旁的梁上君子看够了没有,戏都散场了,何不现身啊。”   撒都汨飞身而下,仍是笑眯眯的看了堂内的陌生人:“妹子真是唱作俱佳,不愧是江浙之地,昆曲水磨调之地出来的女子。”姜楚一只是躬身请教:“原来是撒兄,上次一别已经数日,没想到您还留在京中。”撒都汨挑起温雅笑眼看着面前的美名:“果然不负盛名…是啊,姜兄不知道,我还是惦记妹子。”他晓得姜楚一不能让女儿结交异类的名声流出去,便让人以为结交之人是他俩,呵,姜楚一果然爱女。   姜楚一送上一杯酒,温柔的声音暗含压迫:“那么,撒兄今日有何赐教?”撒都汨气息忽然滞塞,周身似被锐利的眼眸锁住一般,只是他仍旧维持笑容:“哎,今日来还不是为了我能苦命的兄弟,他一定要我将礼物送来,看他为伊消的人憔悴,面若垂死之人,我可是于心不忍呐。”他这话说得暧昧之至,只是说送人,却不明了给谁。屋中女子众多,仅仅是与姜家有关的就有多个,谁也猜不透什么。   “这个小姐那个小姐,这个夫人那个夫人,到底是谁呢?我要好好想想。”不安分的双眼狡黠的转动着,又回到面前少女身上,她却仍旧镇定。   灵均轻身一挥,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锦盒。撒都汨抱臂眯眼笑笑:“妹子要记得帮我将这礼物给你那无情的美人,告诉她一声,那个大漠受伤的狼最是爱睚眦报复,他爱一个人多深,恨一个人就多深。对了,这锦盒里面有血哦,你可要小心啊。”这个突然而至的神秘人回眸一笑:“美人啊美人,你可要小心,你惹上的是一头非比寻常的狼,你在他的胸口上给他一刀,他破碎可不是血,而是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啦~ ☆、宾客   她迟迟不敢下手,怕自己打开盒子后会割裂心血。会是一把刀吗,毕竟她曾经给了他一刀,他大可以拿此来要挟她。也许是一直毒虫,她在大漠亲眼看到他杀死含沙射影的蜮虫恐吓那些欺辱她的女子。也许是风马旗、大麦酒?算了吧姜灵均,她自嘲一声,你把人家伤成那样,还指望人家能给你送个什么绝世宝贝?估计是罗喉饰品,毕竟这东西号称党项诅咒专用器具,大王子如乾的姬妾也玩弄这些巫蛊。她有些烦躁的抓抓衣服,轻轻打开了锦盒,竟然是一个精巧无比的黄金玉雕,她心中一震,难道当日在千秋岁见到的背影真的是他?将它放在烛火下轻轻摩挲,虽然这个东西玉质普通,但是雕工却甚是精巧。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擦擦眼睛,发现那玉中淬上了诡异的一点红色,散发着血腥之气。   “对了,这锦盒里面有血哦,你可要小心啊。”她想起撒都汨有些阴险的笑容,似乎正等着事态进一步失控的酝酿下去。那血色似乎要蔓延而出,变成细密的丝线一点点缠绕在他身上。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他真的活下来到了上雍,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想要报复她大可以直接找上门来,何必还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血嵌进金玉牡丹中呢。这朵牡丹像是被饿狼盯住可怜巴巴的小婴儿一样在灯下瑟瑟发抖,灵均烦躁的将它搁置到锦盒中。   纤细的手指推过一杯清茶,散淡的女声响起:“喝杯茶吧,刚才你受惊了。”灵均抬头一看,是那个温言淡语就令郑骊珠难看的许夫人,其闺名左淳夏。银青光禄大夫吗…说起来,从三品的文散官可是算不上什么勋贵,几乎称得上有名无权。但是,这位许夫人的夫君可是一个权贵都退群三舍的人物,许钩吾之名令往来圣贤都望尘莫及,正因为此人是现世存活便被认可的第一流大家。   在赵国,家族的力量必然才是真正的标志。文人世家若不治《春秋》《南华》之经典,会被当做不过是草包名声;武人世家若无战功计功会被当做空心状元。   这个许钩吾偏偏二者兼之,他是文人出身,却在广西两道平寇有功;说他是武人身份,却因为治《战国》闻名上雍。更令人惊奇的是,此人从不恋权。皇帝想要试探其衷心,他便交上兵权,散发家资后叩拜皇帝:“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皇帝听他这几句圣贤之语,反倒微微叹息:“吾不如你!”这一句君臣便心照不宣了。许钩吾算是渐渐淡出朝野顶多时不时出来晃两下子,但是其名声却远播千里了。   用父亲的话来说,这个人才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人呐。   姜楚一假装嗔怒:“阿灵,怎么这样盯着许夫人看,多不礼貌。”   左淳夏的声音极有特色,带着一种空谷的悠远之感:“你的女儿和你很不一样。”   姜楚一水意的眼眸似乎还有几分嗔怪,更多的却是骄傲:“我这个女儿性格一向如此,倔的很。她自己什么主意都知道,偏偏有时候总是为大义不堪受人折辱。其实刚才这样的罪二公主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她若是真的低头了,我才要伤心呐。但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而不是个女士子。”这话就是告诉在场各位好友,麻烦各位帮我女儿看看婚事了。   左淳夏忽然和姜楚一会心一笑,似乎在约定什么一般。   屋中的这群男女绝非姜楚一平日交往的草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的酸腐气息,大部分都是一群生活在黑白边缘的人物。她心中猜想,也许这些人中就有这十几年来,总是在父亲书房中忽来忽走之人。   杨羽之和左淳夏都是京中的贵妇,凌风子自然不必说了,虽然行踪隐秘,但是却是他最早识得的长辈,容桑叶曾经是母亲的好友,算得上是半个姜家女人。她看看一旁百无聊赖的女罗,懒着眉头有些耐烦,只是一味的玩弄着指甲,似乎同这些人也不熟识。   从撒都汨走后,似乎她的及笄宴已经并非她的主场了,围绕着姜楚一的气氛有些奇妙,这群人说话似乎没有条理逻辑,却带来点点紧张的气氛。   “现在的时局你也知道…皇上他更看重手中的‘青辞’和祭祀大蘸。”   “我看未必,皇帝手中是不愿意放权啊。你看着太子生活散淡,大公主龙蛇隐现,二公主持宠生娇,下方又有奸党乱臣,可是皇上对军权还不是收的紧紧的。”   屋中微微沉默了半响。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容忍支道承的私卫横行京里,而且步步放任支家做大?如果不像太祖太宗一样抑制相权,那就会更麻烦…支相的手早就伸出到他的势力范围之外了,而且这个人简直直白的愚蠢,我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样想的。”   灵均装作无意的随意拿了一本书吃茶,耳朵仅能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她抬头一看,左淳夏冷淡的看着她:“怎么想的?”   “嗯?”她疑惑的瞥了一眼。   左淳夏指着那边的一群人:“他们说的你是怎么想的?”   灵均微微淡笑:“予姑待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左淳夏在她身旁坐下,身姿依旧挺直:“这样的安慰之语,你父亲在十几年前就谙熟于心了。”   灵均晒然:“从前我在南边看到一个杂耍艺人,他精通细线木偶,艺高人胆大。不过嘛,他也有个缺陷,就是更想要观众爱他的技术,而不是他手中这些精巧的玩偶。所以他的玩偶,从老大小,从美到丑,形色各异。有一天他拿了其中最美的那只彩凤春秋小玉,说的是萧史弄玉吹箫之故,他看着台下一群观众哭得泪眼淋漓,很是得意。结果他便问一位小姐,‘我的技术可是高超?’那小姐哈哈大笑,‘先生,不是你的技术高超,而是这你的玩偶美妙,你的故事优美。’这艺人回家越来越气,便将这个小玉玩偶撕成碎片,第二日弄来一个丑陋的东施玩偶,演了一出效颦之戏。可是他记忆实在高超,欢呼尤胜昨日,自此之后,艺人心中便记住了,只要手中有足够的棋子,下棋之人根本不用担心输赢,因为棋子始终是棋子,一旦它失去用处,只要找个机会丢弃就可。”   左淳夏忽然露出微笑,竟如冰消雪融:“尤其是那些声高震主的棋子,只要稍微有一根导火索,那么他的命运将非常可悲。”   她起身看了一眼灵均,轻轻拜会众人:“我就先失礼了。”姜楚一会意便出门相送:“多谢夫人了。”左淳夏看了他半响:“你想好了要再寻良婿么?我看令狐家的夫人还在犹豫之间,依你们长辈订礼,还是能玉成好事,就算小辈再如何不愿意也没用。”姜楚一苦笑一声:“我们姜家自知没落,却绝不敢再因为儿女之事而强迫他人。”左淳夏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简单疏淡之人,她认真的盯着姜楚一:“武将这边我知之不多,令狐家人脉更广一些。文官这边的合适人选我会帮你尽力周旋。”姜楚一点头便是谢过了。左淳夏心中想想,终究回首又看他:“你真的要把女儿尽早嫁出去吗?”姜楚一半闭着眼睛无奈的点点头。左淳夏拱起双手轻叹一声:“可惜了,她真像个优秀的女士子,优秀的女人一旦嫁人就如明珠封匣,哪里有机会待时而飞呢?”她低头敛敛声音,眼睛却认真直视姜楚一:“婚姻也是一场豪赌,我劝你考虑齐家,未必就险象环生。”   姜楚一回到屋中,却看到女儿正和几位长辈亲朋言笑晏晏,一改刚才的紧张气氛。他冷淡的双目如春水般敛唇一笑:“这孩子就是个自来熟,又是个话唠子,咱们老几位可别太在意。”   灵均暗暗看着父亲的表情有些光风霁月,怕是左淳夏说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情。平日沉默的凌风子胡子微微抖动:“她也长大了。”那眼神投注在姜楚一身上,他明白得很,意思是要看好女儿,不要让她再重走她父母的老路。也许更是劝诫自己,现在这样仍旧为朝廷办事不是明智的决定。   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不用避嫌,灵均偷着笑嘻嘻的对着面无表情的凌风子做了一个鬼脸儿。   姜楚一向一旁始终静座的文雅清秀女子一拜:“殷妹妹,你最通礼节,烦劳您有时间多指点我这不成器的女儿一二,她小时候我忙于事务管束不多,现在这孩子野了下来。”又指着一旁忽然出现雍容端雅的中年男子打趣:“阿灵,你薛叔叔可是正了八经儿的‘吴下阿蒙’,三日之外便能颂八百种书,你再是天赋之才,和他比也是要输的。”这男人一直笑得文雅,姿态却清朗疏放,令人很生好感。   姜楚一指着女儿笑问:“薛兄,小女如何?”薛金玉眼睛带着兴味:“不错。”   另外一对夫妻似乎是等不住了,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姜楚一,好像在等着夸奖。姜楚一笑着背手:“别学你叶叔叶婶,老大不小了还是两个小孩儿脾气。”叶醉拊脾大笑:“阿灵,你可别学你爹,老大不小了还找不着媳妇儿!”   阴影微微煽动,姜楚一指着与凌风子并坐的影子:“灵均,那位是大通的前辈,凌飞辰凌大掌柜,这可算是你的前辈了。”灵均看看一边临窗而立的女罗,又微微给众人见礼。姜楚一受她提醒倒是想起来了,便询问一旁临窗慵懒而立的女罗:“你应该认识凌大掌柜罢。”女罗头也未回,只是懒懒的点了个头,算是给姜楚一面子。   凌飞辰半掩在幕帘中的声音平板无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女罗小姐,倒是另一位天心小姐是极活跃的。”灵均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天心的‘活跃’一般是没有什么好兆头的,这两年她加入大通商行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说不出来的怪异。   叶嗔和她丈夫叶醉一样是个极爱笑的女子,圆盘脸儿上有两个可爱的笑涡儿:“隐之,我们不来可还不知道,你们家女孩子都和天仙似的,我看随便拿出嫁出去一个,你都能做国舅爷了!”   姜楚一哈哈大笑:“姐姐不要胡闹,薛王爷还在这里!”薛金玉用宽袖遮脸含笑打趣:“无妨、无妨。”   大笑过后,最是孤寂,更何况这些男女都是在他鼎盛而衰时的罹难旧友。姜楚一闭着双目哀叹一声:“老杜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我自己再是郁郁不得,可是女儿总算是无辜的。”   这一句便真的是真心无假了。   叶嗔的笑容也变成了一声叹息:“隐之,自来是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况是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纵使你现在斯人憔悴,我们的心也未曾就有过半分欢愉。可是我还要劝你一句,骨肉连血,你要为着女儿;磊落士人,你要想想社稷啊。”   他们年少风华,他们年少悲歌,他们傲世王权,自然不会惧怕二公主,甚至不会惧怕天子。可是他们沉于落志,他们落于悲苦,这些年火热的心慢慢变得如死灰枯槁,只靠着昔日仅存的理想火焰麻木前行,却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击破。   这些客人走的时候,姜楚一一个一个的把着手回忆当年之事,心中都有许多欲说而不能说的事情,灵均隐隐看着父亲反复摩挲挚友的手,似乎不肯放去一般,心中也酸涩无比,他们的时代终究渐渐黯淡,现在只能沉于下僚,用昔日的点滴来见证现在的存活。   “若有不测,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最后一句,姜楚一总是这样细细的叮嘱。   所以说,人们总会怀恋最美好的时光,就连她自己也曾经想到,如果不是遇到了檀郎,她不会生爱怖之心;若没有遇到宋之韵,她不会生怜悯之心;若她从小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她也不会生愤恨之心。   人呐,何必欲望这么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是不是觉得美爹的戏份太多了,因为我写的是群像式的人物,对这个人实在是偏爱太多了,虽然想给他单独写传,可是写出来自己也觉得伤心,所以最后会写番外的。 ☆、梦魇   她们回屋的时候,宋之韵仍然陷入迷药效力昏睡之中,她睡着的样子不像往日一般发狂,却非常安静,灵均甚至能感到她似乎要恢复往日神气了。难道说宋姐姐终于放下心中的仇恨了么?灵均暗自忖度,也许那日她枯寂如死尸般的气息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   女罗自从进了屋子便一直呆呆的望着窗子,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话:“他叫殷白雀教你礼节,又让你去认识千秋岁的凌飞辰,还请来了皇家的薛金玉,将最是诚挚的叶氏夫妇和凌风子找来了。他这是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了,怎么会呢,他还这么年轻…”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却还怕姜楚一听见,咬着牙不敢放声。   过了半响,女罗止了哭意,仍旧呆呆的看着窗外不动。灵均动动嘴唇:“还装作不认识,其实他身边每个人你都查的分毫不差。”女罗麻木的擦干眼泪:“他的事情我自然要全了解,所以当时他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你不晓得我有多愤怒。我还宁愿他不叫这些人来,每次这些人一来,我就在他身边看到了黑气,那种死亡的气氛,我再不想看到了。”   灵均默然的进了外堂,看见容桑叶脸上有几分笑意:“这两天终于驱除邪恶了,看来许夫人对你很满意,也答应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婚约人选。许夫人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她在京中贵妇圈地位独特,能尤她保媒之人可是少之又少。”灵均细心想想,千秋岁中,她并未留意此人的消息。   姜楚一也有几分兴致,手中提了一个精致的西施壶啜茶:“你可知这位许夫人都保过谁的婚事。”灵均对那位清淡从容的女子也很有好感:“是谁?”姜楚一勾勾唇角:“齐家大公子齐明晦、戴国公之子孙飞卿,以及…当今太子薛明睿。”   灵均看着父亲,心中不由得叹服,父亲这个人的所有就如同冰山一角,永远挖不倒尽头。姜楚一横波直笑:“你也不必怕她,平常心应对就好。”灵均嘿然:“我不是怕她,我是敬佩您呐。号称‘玉貔貅’的薛金玉都赏脸至此,千秋岁的凌飞辰更是得意之人,父亲真是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姜楚一横眉淡睥:“说到底今日也是真真假假,各参其半。你凌叔叔和杨姨自然是不必说了,他们对你绝对是真没有假意的。叶醉和叶嗔是真心没错,可是他俩,哎…殷白雀这个人很是传奇,别看她貌不惊人,但是她曾经以白身成为官吏,却又能在厌倦争斗后抽身退隐官场。至于薛金玉,这个人才是有趣。他是皇家公子,名士风流、三教九流、庶人悖逆他都不惧交往,皇家也不管他,这个人如貔貅一般只进不出,口风最紧。但是偏偏识人很明,若能得他一句点评,便可以扬名天下了。”   灵均轻敛睫毛,恭肃而立:“那么那位许钩吾许大人呢?”   姜楚一看着窗外恣肆的飞雁,轻轻叹息:“那是我曾经想成为却不能成为的样子。”   容桑叶看着灵均静默退回房中,却轻轻拍在楚一身上:“自她娘去了,已经十五六年了,现在她终于成人了,你也帮她打点好议亲的事情了,阿隐,我知道你本不想请他们,其实都是为了女儿。这么多年,你没有愧对妙仪!听姐的话,别再参与朝廷的事情了,咱们现在抽身出去,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姜楚一看着容桑叶渐渐变得沉默的眼睛,不由得带些泪意:“桑子姐,你看看我的头发都有白丝啦,那天我进了屋子在想这些人,想的身心焦躁,这十几年的恩恩怨怨近在眼前,结果回首一看,这些日子竟和我这跟突然冒出的白发一样枯萎啦!”   容桑叶坚强的面容也笑落下泪珠,其中的凄苦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你看看我,也都已经有皱纹了!”姜楚一摸摸她的眼角,那细细的弧度如恶劣的蝉蜕一般破蛹而出,将这个女人染上风霜:“姐,我问你,你可会再找个人过一辈子?”容桑叶凄凄惨惨的空洞不已:“你可听过寡妇再醮?我们容家那些祖祖辈辈的贞节牌坊挂在那里,我的名字早就被写上去了。这样也好,至少做个寡妇相安无事,也不必再找一个像我那个死鬼一样的病秧子,他活着我日日夜夜给他治病,他死了我生生世世为他守节。”   姜楚一听及更是哀伤,到底桑子姐这半辈子的经历让她坚强却枯槁,还是她太过坚强所以神灵偏爱这样的折磨呢。他擦擦泪珠却颤着嘴唇:“那我就和您一样,是那守节之妇,为一朝人,忠一朝事,就算仕途坎坷,但是我不能愧对自己的风骨,不能惧怕那些流言。”   容桑叶心疼的看着这个小弟弟:“我在塞外的那几日,竟然是人生最放纵的时刻,没想到杀人却是如此快落,竟让我想到和妙仪相处的日子,快活的不敢再想,生怕美梦醒来。你说说你们姜家,为什么都要欠缺一样东西呢。妙仪无所欲求一个人,偏偏是那种冒险欲望害了自己;你这样一个本来洒脱之人,偏偏被这忠孝节义毁了一生;女罗那样一个聪明灵慧之人,可是伤于一个情字。如果你们能够少欲、浪荡、多情,也就不会有今日悲苦。”   姜楚一抱着容桑叶轻声啜泣,二人想起过去种种,始终难以忘怀。   “他这是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了,怎么会呢,他还这么年轻…”灵均坐在床边,想起女罗的悲泣声。依照父亲的倔强脾气,宁愿自己去做,万万是不肯麻烦他人的。就算是要同那些阴谋家打交道,也不过是为了朝廷卖命罢了。父亲为她请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吗。可是那时候自己刚刚得知身份,那些惊天的念头又冒了出来,难道就要付诸灰烬吗?   真不甘心啊。无论是殷白雀还是萧别古,她都深深羡慕这些人,一个女人能在朝堂上昂首挺胸,这本来就是令人羡慕的事情。就算会接受任何歧视的眼光,可是在自己看来,远远比那些罗绮珠翠的贵妇人更值得敬佩。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是男人,心中的经国大计未必就比他们差。”天心曾经笑着开玩笑:“你别看不起我,以为我觉得女人就低贱,可是人要现实一些,这世界是男人掌控的,你没法做男人,那就要通过男人向上走。”她加入大通商行后做派完全不同十年来一直冷若冰霜的女罗,而是倚娇做笑,逢迎四方,因此名声越来越差。即使如此,灵均敬佩天心的不惧流言,她对得起自己的实力。她为大通赢得了无数的真金白银和广博人脉,就算那些良家妇女破口大骂也抵消不了明晃晃的金子。   女罗趴在窗边睡够了,似乎有阳光灼了她的眼睛一般,顺着过去,灵均幽幽叹息的双眼有些憔悴:“你怎么了,阿隐已经打点好一切了,不要担心人选,你难道不相信他的眼光吗?”灵均别过头去:“我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要过那深闺寂寞的苦日子。一想到日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会分享我的人生,我还要装作什么大度贤德的妇人,我便实在难以提起兴致。而且,我志不在此…”   女罗黑洞洞的眼睛直视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做女官的事情,你也不用惊讶,一提起萧别古和殷白雀,你眼睛都是血红色。可是你这样没有用,阿隐不会答应的。灵均…算我求你,你爹他的心快受不了了,你就不能安分一些吗。”她听着女罗几乎是哀求的祷告,心中郁郁:“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爹,我怎么也要去拼一拼。”   “啊!————杀了你,杀了你!支道承,你这个狗贼!我杀了你!我剥了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的肉一片儿一片儿的割下来!”宋之韵睁开的双眼几乎凸出来,青筋暴露在惨败的脸上,冷汗簌簌直下,却仍旧疯狂的挥舞手臂。灵均连忙制止她的双手高声喊叫:“宋姐姐,快点醒来,你做梦了!宋姐姐,快点醒来,你已经报仇了,别再睡了!”   “宋姐姐,啊!——”姜楚一连忙带着点了宋之韵的睡穴,却看见女儿捂着脸不肯撒手,指尖蔓延着殷红色。“阿灵,你这是怎么了——”颤抖的声音响起,姜楚一连忙去看,却见灵均一撒手,额头上的血染红了苍白的脸。   灵均抹抹脸颊上的血液,淡定的接过女罗手中的手巾:“没啥事儿,先看看她。”女罗连忙上去看那个指尖出来的痕迹,差点没哭出来:“你他妈傻吗,我都去找你爹了你还在一边儿看着她,她一发疯就和鬼似的,你看看你这脸,幸亏口子不深,要不然就完蛋了!”   灵均也不管脸上的伤,扒开她的身子去看宋之韵,容桑叶给她灌进的药又被吐出来,反反复复的,就是双嘴紧闭。灵均一把抢过碗:“容姨,我来吧,您先去煎下一幅药。”女罗在一旁唉声叹息又一脸愁容,也是侧着身子给灵均额头上擦药,灵均只是红着眼睛喂药,宋之韵却怎么也是闭嘴。   女罗喘着大粗气皱着眉毛:“她今天不会就交待过去了吧。”过了半响,宋之韵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起来,灵均看着像是在半昏迷,便趁机灌了药进去。姜楚一进屋看着她松了一口气,连忙动着手脚把药喂到女儿嘴里,犹带着几分心疼:“你气死我了,宋之韵发起疯来自己都拦不住,你还扑上去给她打,知不知道脸对女人有多重要啊!”   灵均只是看着父亲小小,便自顾拿了套针去看宋之韵。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现在有没有喜欢的配角呢 ☆、狐死必首丘   在梦中,灵均感到了一双干枯的手在脸上温柔的抚摸着,她像是有感应一般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女子有些虚弱的温柔面庞:“宋姐姐,你醒了?”灵均有些惊愕,宋之韵的脸忽然变得更加温柔起来,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和昨天那个可怕的疯子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宋之韵看着一旁散落的药和银针,枯竭的双眸中流出最后一滴水色:“姜小姐,你真的不用为了我做这些,其实不论你们怎样安慰我,我都知道了。”灵均心中满是羞愧,她曾经满口答应宋之韵报仇,可是自己却因为亲人的羁绊而犹豫不决,这简直不像自己了。   “你不用为难。”灵均抬起头来已经眼眶湿润,宋之韵却笑得苍白,唇有些温和的弧度:“你一定觉得自己很没用,虽然聪明却没用用武之地是吗?”灵均舌头有些干涩:“宋姐姐,你——”宋之韵的身体就剩下一副空壳,只是勉强呼吸着:“你的眼神和他太像了,他一开始还很高兴,可是后来越来越…每次在战场上杀完人,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屋子里哭,也不让我看到。我知道他心里苦,他和我不一样,是真心想要做出一翻事业来的,他怕他愧对他的兄弟们。可是慢慢的也就冷了心,但是却又没法完全破灭。我劝他别来戍城,他不听,渐渐和我吵了起来,后来我知道了,他这趟就是来送死了!我知道你厉害,可是我之前太坏了,你一个小姑娘,还有多好的未来,怎么能让你去找支道承报仇呢?”说着说着,那双带着哀愁的眼睛却笑着流下眼泪:“人世界大部分都是都是苦的,都是无奈,你还年轻。我真羡慕你,虽然你没有娘,但是有个这么好的爹,以后也会个好丈夫。”有个好的爹吗?灵均心中苦涩,宋之韵第一次与她说出许多话来,可是自己身边的事情,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宋姐姐,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和那条导火索。”宋之韵看着少女坚定的面庞,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吟喃出声:“没时间了…”   女罗巧手的妆点着灵均受伤的面颊:“好了,来看看怎么样!”姜楚一知道女人都爱美,怕女儿心中难受,故而温言安慰:“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我女儿的斜红要比薛夜来还美呢。”女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见过魏文帝的那位宠姬不成,真会安慰人。”   灵均只是胡乱笑笑,却有些不安:“爹,我总感觉宋之韵的情况很不对,她不是还和你说要出去看灯吗,最好别放她乱走。”姜楚一揉着额头,只觉得头痛不已:“自从她来便一直锁在这小院子之后,因此疯病才反复发作,况且她自己时常心绪郁结思虑太多,既然她现在主动要换换心情,说不定能够趁着年关热闹,让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呢。”   灵均最是敏感,宋之韵周围回光返照的气氛越来越浓,她那种忽然变得美好的脸庞令人感到反常的不安心。   女罗一边收拾衣服一边斜着眼睛看她:“你呀,就是有时候思虑太多。她今年也只有二十八岁,毕竟还正是少妇成熟之时,何况她还是个黄花儿,哪能一直沉下去不考虑将来呢。”   灵均揉揉发疼的额角:“你们别把这个当成玩笑,她的态度绝对有问题。”   女罗推着她进了屋:“好啦好啦,瞧你这小管家婆子。”   姜楚一眯着眼睛笑笑,许夫人手脚真够利索的,四五日的功夫已经有不错的人选了。女儿既然及笄了,便是女人了,那思虑可就要多了。家世不好的倒是也可以,人丁简单家族不丰,她束缚反而小些,也合适她那个反骨。但是家世也不能太坏,若是能耐太小会无人帮衬,京城地大人多,可谓居大不易,若是让人欺负了,他也不好十次吵闹九次打上去。   在京中树敌太多不能找,交往太少也不能找,家中子弟品行不好的人也不能找,想来想去只好找一些清贵人家下手了。   还是最可惜令狐家,多好的一对儿佳偶。若论相貌能耐,灵均嫁过去绰绰有余,但是性格家世上则是令狐释之占优先,有输有赢,这才能让两家心安。可惜了,两个小的硬是把婚事搅黄了。   容桑叶推门进来,将温文笑着的宋之韵送进屋中便摆弄着这些画卷。他看着画中那俊逸公子熟悉的很:“这不是齐三公子吗?”姜楚一将西施壶放下,鼻尖吸了两下剩余的茶气:“这都是许夫人送来的,至于这个,是放在最下面的。”他指着齐三的画卷,容桑叶反倒迷茫了:“这是什么意思?许氏夫妇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你的意思吧。”姜楚一哼笑一声:“他们是聪明,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两个就从不冒险,在许夫人看来,只要能将太极打的游刃有余,齐家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更何况,灵均及笄之事,齐贞吉也是知道的,他既然并无送礼之意,当日只是齐维桢送来一点心意,那便是值得商榷。   容桑叶心中却对那个沉稳厉害的贵公子评价极高:“其实你之前也为他们俩留了后路了。既然如此便考虑考虑吧。阿隐,你是不喜欢齐家,也觉得他们家游走在刀刃上,可是咱们现在可是为女儿考虑啊。依灵均的聪明敏感,她定会为自己做好打算的。难道你因为当年齐贞吉不救妙仪的事情所以才…?”齐维桢指尖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再想想吧。不到最后一步,我绝不…宋姑娘这几日如何了?”容桑叶多日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有些轻松的笑意:“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说话还是少,但是像个正常人了。哎,她也是个可怜女人,我们俩这点到是相像。可是人家周乾将军是个好男人,我那个死鬼怎么同人家比呢?按理说她不该遭受这样的事情,哎!”   姜楚一沉默半响,复又低声自嘲:“以前我快意恩仇,为的是天地公道,可是现在越来越束手束脚了。也许当年皇帝逐我出朝廷是对的,纵使我才华登天,可是做什么都半明半昧,迟早会成为朝堂的毒瘤。”容桑叶知道他又是自我厌弃,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灵均这孩子,也越来越像他父亲了。这几日常常看着宋之韵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里天天嘀咕着什么“钗于奁内、明珠蒙尘”,又是“愧对良心、不配做姜家人”,也不晓得这两父女是怎么了。   快到十五了,花灯节自然是少不了的。花灯节上全国各地都会来上雍斗灯,千秋岁又会有斗冬茶,灵均这几日看着宋之韵是真的好了些,心中的不安总算是减少一一点。姜楚一得了一些闲工夫,这几日都在家读经书,女罗也懒得出去:“你们三个去好了,我当年在千秋岁也做过这些贵人生意,总归都看腻味了,没什么看头。”   容桑叶和灵均仍旧像带着孩子一样不敢轻易放手,给宋之韵裹了厚厚一层,又披上个斗篷。她眷恋的闻着上面的雪味:“最后一个冬天了…”灵均耳尖听到:“宋姐姐还冷?”宋之韵沉静的摇摇头,她这两日太过沉静了,灵均却反倒不敢放手了。   花灯节上人声嚣嚣,灵均静静陪着宋之韵,看她似乎很宝贵那缀满梅花的八角宫灯。灵均立刻要掏出钱来,宋之韵却制止住了她:“算了吧,手中拿这么多东西又容易丢,这梅花这么美,还是让她安安稳稳的活过冬天吧。”   灵均是第一次在上雍看灯,自然是欣喜不已,不一会儿到了千秋岁前,却发现这里从鎏金色换上了一色红,朱丹、胭脂、绯红、绛紫、桃红,连海棠色和石榴色的用上了,那空窗前传来嘻嘻的男女笑声,沉沉的普洱茶香偷着钻进她鼻子。   容桑叶看着她待在原地就不动了,便无奈的笑笑:“就你鼻子灵,既然想去斗茶便去好了,左右是管不住你。”灵均手指羞赧的挠挠脸颊,最后叮嘱了容桑叶一句:“容姨,一定要小心她。”   总归她自己在千秋岁斗茶,越来越没意思,有几个男人看她年轻美貌非要缠着他,一个个却都是些富得流油的草包,她越来越没意思,便把花花拉进房中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就是安玄,倒是性子没太改,还是一副傻大姐的模样,两个人便做红绳玩儿了起来。   不一会儿灵均玩儿累了,看着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子喧嚣,她有些困乏的打了打胳膊:“下面那是谁啊,排场和皇帝爷似的,这规格怎么看着像僭越呢。”花花跟了这些文人多日,自然多了些见识:“你还不知道他呀,就是当朝的‘九千岁’,丞相大人嘛!”   灵均懒懒的看着,心中只是唾弃,这个狗官整日胡作非为,竟然用超过皇帝銮驾的仪仗,没想到势力滔天竟无人敢管。   “啊!杀人啦!”“血,是血!”“保护大人!”   楼下乱作一团,凄厉的叫喊声不绝如缕。灵均双眉微微凛起:“不好!”她不顾花花惊奇的叫喊声飞身而下,立刻轻身去寻找容桑叶。前面刀枪声不绝,凄厉的刀锋剑雨和刺穿肉体的声音有若鬼女复仇,她勉强能看到慌乱中被绑作一团的容桑叶。灵均草草的解开她的束缚,容桑叶平日沉静的脸发出凄厉的叫声:“宋之韵去行刺丞相了!”   灵均如遭雷击,立刻飞剑前往。可她浑身发冷,只是感到周遭的血液飞散到空气中令人发寒。宋之韵枯槁的身体似乎用最后一口力气拼杀着吗,她悲苦大笑,声声震耳,将恶毒诅咒深深刻入支道承的心头:“狗贼!你戕害忠良,投敌卖国,狗皇帝耳聋眼瞎,我自来把你千刀万剐!”那个狗贼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宋之韵吐出血去,脸上的泪早已经冻结成冰。周乾,我的哥哥,我的丈夫,如果不来戍城走一遭,我宁愿你今生庸碌愁苦,至少我们还能是贫贱夫妻。你已经被害了,为什么把我自己扔在世上不死不活呢。   “狗贼——狗贼,还我丈夫命来!”明明离仇人越来越近,可是模糊的双眼却越来越远,佛说,人死前,她会忽然变得幸福快乐,就像满心满眼开满他们最爱的梅花一样,那个人站在树下,再也没有眼底的忧愁,只是笑着向他招手。最后落入眼中的是绯红色的死神与浓黑的剑气,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杀下去了,罢了,罢了。凭梅寄双语,狐死…必首丘。   门忽而带着血腥气在暴烈的风雪中冲开,姜楚一尚未反应,一身是血的女儿已经在他怀中哭得死去活来。声音悲戚痛苦,简直是他所未见的。他颤抖着手,看着一脸空洞的容桑叶:“难道说,宋小姐她…”容桑叶已经如半个死人,只是木然喃喃:“前几日她说她有一柄丈夫留下的剑要去修理,昨日回来说丢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是她藏起来了呢?是了,她日日上街,人家说中秋丞相要在千秋岁下看灯,我竟然一点警觉都没有。完了,现在全完了…”她几近崩溃,只是放声大哭。   暴烈的风雪伴随了鬼号的呜咽声渐渐殁了下去,将沉重的血液厚厚的压在雪下,镇守的修罗恶鬼,瘗玉埋香却芳魂归去。   那之后便是漆黑的世界,过往中十五年的恩恩怨怨都是争吵、遗弃、背叛、伤害。她心中不知道好像遗忘了什么,总是想不起来,渐渐到了一处梅花园子。梅园中有背影而立的青年男女正在拌嘴,比着谁的梅花好看。灵均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疲倦不已,又觉得有趣,便坐下听他们拌嘴。   男人也不纠缠,只是温和笑着,女人却不依,非要闹他。两个人吵了一会儿,忽然安静了下来。梅花飘啊飘的,美的不似凡尘。男人轻声搂住妻子:“这里又不是刀山火海,我去了便迟早会回来的。”女人不高兴的嘟嘟嘴:“你每次都说没事,结果都是从刀油上滚了一圈儿,你答应我,这次回来了,咱们两个没钱贫贱也要远离官场。”男人温柔的安慰她:“我答应你,你还不信我吗。”女人哇哇大叫:“周乾,你每次都答应我,那次都说下一次,我宋之韵是白捡来的吗!”男人哈哈大笑:“你可不就我捡来的,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乞丐,还在城隍庙打了一架呢。”女人忽然回头,粉色的彩衣忽然脱落,偶人般开始脱落精致的妆容竟然有哀戚的笑容:“没时间了…”   灵均睁开眼睛,一身的气力似乎被死神抽走一般,梦中远没有那么圆满,只有那个消散的身体才是真实的。宋之韵死前给她的那个眼神,疲累、痛苦、解脱、释然和…遗憾。十五年来,那是第一次有这样锥心刺骨以致于麻木的感觉,摸摸脸颊,竟然还有人的热度,为什么自己当时能冷静的看着她去死呢?   这又是一个无眠的黑夜,她重重的闭上了眼睛,冷漠的山河第一次拷问她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了,可能会在第二卷尾巴附上一些人物介绍,因为按照时间线索和故事线索写的,所以如果大家觉得人物看不太明白可以提一下。 如果在不必要的时候就不在正文加那些生硬的介绍了,实在是太怪了,所以会在卷末附上一些基本信息,至于比较深入的东西,还是留到正文中吧。 这一卷各位感觉如何呢? ☆、登銮   距离元月十五的喧嚣已经过去许久,忽然之间,整个上雍好似由撒着艳红血色的狂欢慢慢冷静下来,又恢复了雍容神秘的气度。   女罗漫不经心的歪着头,手指机械的转动着,眼睛呆呆的看着一旁春发的虫儿打架。容桑叶从廊中走了出来,平日消瘦的身姿越发轻飘:“眼下我马上就要回杭州了,看灵均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的下。”姜楚一磕磕手中的烟枪,吐出一口沉沉的烟气:“桑子姐,你也别太担心她了,她大了,不能像孩子一样宠着。”女罗默默的转头不去看他们:“你总是出去大仗做事可能不知道,她小时候混在曼苑,生离死别人情冷暖见到过不少,可是她被你养成个女士子的德行,对宋之韵这样含冤而死的人怎么能没有半点怜悯呢。”姜楚一沉默半响:“我知道,女儿也是心疼我,她知道我郁郁不得志,便也怜屋及乌。但是人还要活着…”   容桑叶许是家中的医药铺子需得人照顾,此时若还不回去,怕被夫家那些虎狼糟践成什么样子呢,只是她仍旧不放心。“阿隐,齐将军并没怪罪于你吧。”   姜楚一想起了对方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微微一愣,随后却露出了极复杂的表情,看来他也没想到宋之韵竟然会以身殉葬。他们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话,两个人彼此都有些寂寞无言。走的时候,齐贞吉沉沉的仰天叹息一声:“我们都不如她!”   “桑子姐,你还是回去,我让令狐曦送你回去。现在支道承借用此事对敌对党羽大加挞伐,那晚你和灵均纵然冷静逃跑,可是难免会被牵涉其中。”   容桑叶一听“令狐曦”就别扭的很:“不用那个不靠谱儿的混蛋,万一我把他不小心打死了还得背上人命官司。”姜楚一颇感兴趣的撑着下巴,以后他要好好请教令狐曦,怎么把容桑叶惹成这个样子的。   容桑叶转念一想,还是回屋找了半天,看到灵均斜斜靠在一边,正懒懒的在一丝光下读书。她心中感慨,如女儿养了多年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仿佛还是那个小时候陪着她采草药的娃娃,睁着灵气的大眼睛,顽劣又淘气,但是长辈只要装作伤心的样子她便乖乖的任由别人调教。   灵均放下手中的书便迎了上去:“容姨,坐。”容桑叶轻轻坐下,清淡的眉眼度上几分柔光:“你一直都那么胆大,小时候我去泰山菜药,没想到你就偷偷跟了过来,那么高的山顶,偏偏你还乐呵呵直笑。但是灵均,你现在长大了,那就要收收心性了,看看你们姜家的女人都死在什么身上,你就不要学什么。阿灵,我知道你因为父母的事情心中愁思很多,也知道你因为宋之韵的死自责,可是人再苦都要过日子,就像我这样的人,仍旧要守着那个牌位过下去。”灵均只是痴痴的笑:“我晓得。”容桑叶看她的笑,依稀还是如此熟悉,却感觉她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一样,整个人就如同被溪水包裹的山石一般密不可查。   简直和妙仪一样啊…妙仪,你在天有灵,不要让你的女儿重蹈覆辙!   翌日,一行人送走了容桑叶,看着她和令狐曦纠缠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刚自回屋,女罗便在她耳边轻轻耳语:“你看那桌子上都是你未来的丈夫。”灵均掐了掐她圆润的肩头:“净胡说,我一个人还能娶一百个丈夫不成!”女罗张着嘴看她:“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告诉你,里面还有齐三呢。”灵均只是从容的拾起手中的针线,淡淡的低着眼皮:“无论是哪桩,都是不划算的买卖。”女罗不赞同的啧啧两声:“你好歹也是个做过生意的,而且也颇有能耐。怎么能不知道——路不铲不平,事不为不成。无论咱们付出多少,那可是你下半辈子的幸福,用一时的艰辛换百年的安稳,至少不亏了。”   灵均也不反驳她,只是笑笑:“我爹哪里有嫁妆,她平日的用度都是朝廷留下的微薄赏赐,可他每次办差都是私卫,也就剩个零头,这不,刚攒完你的嫁妆,要是再攒下我的、天心的,他这辈子没得攒了。难不成你要给我拿嫁妆?哎呦,你又不是我的半个娘!”女罗恨不得撕了她的嘴:“我呸,我当你娘怎么了,你瞧不上?”灵均哈哈大笑:“不,我是攀不起!”   飞凤府坐落上雍内最隐秘的一角,似乎皇城的是非都与此无关一般。清净的院落内,崔悠一脸凝重的穿过奴仆之间。   薛凤清半睁开凤目展颜一笑:“我们四平八稳的崔大人这是怎么了,你看看外面那些孩子都被你吓到了。”崔悠歪着头想了半天,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薛凤清捻着佛珠重新闭目:“不必惊慌。”   崔悠轻声禀报:“…这个人您也曾经又一面之缘,就是千秋岁的那位姜氏小姐,姜楚一之女姜灵均。”凤目微微煽动,薛凤清露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意。   灵均被崔悠带入佛室之中,自然是敛身恭肃,只是用余光尚能瞥到一丝裙摆。那是几乎毫无装点的流纱裙,也如这府中的任何人一样不会多出一言。   崔悠看到主子的动作,轻轻指导:“抬起头来吧。”灵均微微抬头,薛凤清仍然只是略略一看。凤目生威,含威不露,但薛凤清只是无悲无喜,不似皇家公主。   “上次见到你,只是认你的巫女服,又觉得你有几分面熟,原来是姜卿之女。”薛凤清微微一笑,“今日一见也是圆满了,崔悠,赐礼。”灵均轻轻一笑:“殿下福泽,小女不需赐礼送归,毕竟姜氏的脾性您也知道。”   薛凤清淡淡启唇:“一言以蔽之。”灵均勾勾嘴唇:“请借贵府琵琶一用。”   少女端坐其中,微微拨弄琴弦,朱唇倾吐悠思之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挑抹拨弄,自在之间,宾客宴好,如在云间。曲终收拨当心画,灵均放下琵琶直视着薛凤清。   薛凤清托着下巴微微张开眼睛,那凤眼虽然无多少经验,却似乎藏着宇宙罗天的星云力量:“小姑娘,我给姜卿几分面子,就当你只是给皇家献艺。你需知道,姜卿可以琵琶温卷,你不可以。”灵均轻轻拱手:“小女年少,自然是不值得相信,可是公主殿下不同,若有一根刺可以扎进邪狮心中,公主要不要留下钉子呢?”   薛凤清眼神一闪:“小丫头,朝廷之事可不是谐笑之语!”灵均含笑:“殿下,我不是姜楚一,我是姜灵均,若我弹琵琶献艺是借用乃父声名,那么我手中的剑便是自己的狡兔。”   薛凤清眯着眼睛静默半响,吩咐崔悠隐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灵均轻声一笑:“小女下注,若非不下,否则出手便是置于死地。国有十罪,犯元者死。若是当朝有一人通敌叛国,又在事后屠杀忠义之士,企图掩埋谋反之心,公主认为,这个人还有活路吗?”   薛凤清微微一晒:“即便有那根最深的刺,可惜还不足以将狮子置之死地呢?”   灵均哈然一笑:“殿下,世上最多的不是十全十美之人,而是满身漏洞之人,若用文人的笔墨加以矫饰,将那些脂粉一一剥离下来,至于怎么做文章,还不是在执棋人的手中么?”她轻轻呈递通敌证据,附耳低语,薛凤清的眉目变得渐渐幽深起来:“你这是哪里得到的?”灵均微微叹息:“忠臣死士,自古有之。不过公主不用担心,这通敌证据只是一部分,尚不能彰显全貌。”   薛凤清沉着眼睛低低看了她半响,最终沉声开口:“交换的条件是什么?”灵均微微抬头:“殿下,我要成为官吏,而非那些冗杂女官!我要站在离那个人心脏最近的地方。”薛凤清似乎也被这异常涌动的野心所震惊,闭目略略思索,遂而开眼:“三月会有朝廷的女官吏统考,你既然已经做好准备,就该知道每个人背后都是交错的人脉网。我答应你的交换条件,但是你要让我看看,你除了有一双漂亮敏锐的眼睛,还有没有那个能耐。”   灵均拱手:“愿闻指教。”薛凤清轻轻敲打着桌面:“女官吏必须有正四品以上的保举之人,我要萧别古保举你入朝考试。”灵均心中微微一笑,薛凤清如此思虑周全,不愧是屹立不倒的大公主。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却又不愿意放弃利刃。她起身微微拜别,便要出门。   薛凤清看着少女将欲离去的身影,轻声低语:“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搅进浑水之中呢。”少女逆光微微止住,回头深深一拜:“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就这样结束啦,撒花~第三卷将会出现官场的事情,也会有其他姜家的孩子们出现,毕竟其中可能会有其他系列的主角嘛,大家会不会觉得爱情越来越少了来着?总是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出来吧,檀郎第三卷又重新露面了,还有其他形形□□的人物…下卷见好啦! ☆、人物介绍1   姜氏   姜灵均:女主角。字玄翠,生辰元月初一。佩剑“胜邪”“溪公青”,为凌风子所锻造。姜氏女,曾经做过短暂的巫女。   姜楚一:姜灵均之养父,熹照二年探花,姿容美丽。佩剑为“隋刃”“鞘剑”,分别为隋唐名剑与,蒙古名剑。   姜女罗:坊间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曾任姜氏巫女,姜楚一堂妹,善用飞羽。   姜天心:姜氏继任巫女,姜灵均堂姐,行踪神秘。   姜九曜:曾任姜氏巫女,传闻因受情伤而不知所踪。   姜妙仪:姜灵均生母。   姜节:姜灵均生父。   齐氏:   齐贞吉:武国公,齐家当家。   齐维桢:齐贞吉三子,坊间无双佳公子,文武双全佩刀为唐名刀残弧,祝融营统领。   齐明晦:齐贞吉长子,性情温和,与表妹谢馥辛育有齐家长孙齐勒云,伏羲营统领。   齐明夷:齐贞吉次子,著名美男子,蚩尤营统领。   齐磊:齐家副将,与齐明晦青梅竹马。俊逸沉稳。   齐维偃:齐家分支之子侄,为齐维桢堂兄弟。   齐铉:齐贞吉之弟,与姜女罗相识。   齐赤若:齐贞吉堂妹,齐家女将。   齐勒云:齐明晦与谢馥辛之子。   谢言:齐维桢表兄,箭术超群,夸父营统领,恋爱弟妹,心思细腻。   谢馥真:谢言之妹,世人皆称“林下风气”,在赵国有才学德行美名。   谢馥辛:齐明晦之妻,谢言堂姐,育有长孙齐勒云,善商,别号“小素女”。   谢麝:齐贞吉正妻,齐明夷、齐明晦、齐维桢之母,陈郡谢氏后裔。   谢琳:谢麝之陪房。   冬儿:谢馥真婢女。   孙赫:齐家部曲,被姜灵均所救。   赵无咎:齐家部曲,性格粗犷。   令狐氏:   令狐虚若:字盈之,令狐家家主,妻杨羽之,与姜楚一为忘年之交。   令狐希夷:字微之,令狐虚若长子,身残,妻为杨羽之庶内侄女杨欺霜。   令狐释之:令狐虚若次子,令狐家掌刀人,佩刀为令狐家主令刀“林颇刀”,武科榜眼。   令狐道反:令狐释之堂弟,幼年丧父后寄养本家。   令狐曦:令狐虚若堂弟,生性落拓,佩剑为唐大将郭子仪名剑“玉柄龙”。   令狐容久:令狐释之堂兄。   令狐离婴:令狐虚若幼女。   杨羽之:令狐虚若正妻,与姜楚一为忘年之交,弘农杨氏后裔。   党项——嵬名部落   嵬名可颜辛:嵬名部落“兀卒”(汉译为首领的意思)。   嵬名如乾:党项大王子,身边部曲众多,与檀郎纠葛复杂,嵬名部落有名的英雄与力士。   檀郎:党项二王子,大名嵬名灭明(南齐音所给名),意为“灭日月之力量”,善用弯刀。   嵬名极梦:党项公主,为党项女军“麻魁军”一员。   野利朱兰:兀卒夫人,年少族人为西辽所灭,一心复仇,性如烈火,统领嵬名女军“麻魁军”。   野利朱邪:朱兰夫人之族弟,性情暴躁却喜爱党项谚语。   野利朱流:朱兰夫人族弟,嗜好汉文化,对如乾有怜爱之情。   野利泽:朱兰夫人族侄。   木都:鹰眼、年轻俊美,善用夏剑,为嵬名部落步跋子统领。   齐尔木:步跋子副统领,与木都性格互补。   隈才浪罗:铁鹞子统领,性情沉稳,深得党项众人信任。   浪讹遇移:铁鹞子副统领。   夜利兴:嵬名部落有名望的勇士,夜利辉之父,萧意娘丈夫。   夜利辉:夜利兴之子,非萧意娘亲子。   萧意娘:兰陵萧氏后裔,战争中流落嵬名部,成为夜利兴妻子,初恋情人杨凝之。   细封伏蒙:细封族统领。   细封娅娅:细封伏蒙之妹,皮肤微黑,相貌美丽。   乃颜:嵬名部第一女歌手。   党项——往利部落   往利戚骨:兀卒,颇有威信。   往利赤心:大王子,善使长鞭。   赵国薛氏   薛怀沙:□□,自乱世重振汉人江山,雄才大略,死因不明。   薛怀济:□□之弟,太宗,有斧声烛影之嫌。   薛见渊:当今天子。   薛明睿:太子,前皇后之子。   薛凤清:大公主,前皇后之女,与太子一母同胞。   薛成碧:贵妃之女,二公主,甚受宠爱。   薛式微:皇长孙。   薛金玉:广亲王,皇族中有名望的神童出身,外号“玉貔貅”。   微生乔:太子妃,出身寒微。   微生妙:太子妃嫡妹。   西辽   耶律雄奇:西辽于越,慎国公。   也许肃慎:南院王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都是到现在为止和后面略微出现的一些任务,其实不太喜欢人物介绍,有一种因次乱主的感觉,但是想一想还是方便阅读吧,建议大家将这个作为附件内容,看了正文可以回味一下,介绍这种东西在我看来是可有可无的。 ☆、诸姜   “小蛮也好雅集客,难为绿珠坠楼人。”许钩吾淡淡勾唇,“愿作三婆成好事,惜怜娇儿性之坚。”   “许大哥何必在那儿吊书袋?你看夫人都认真成这个样子了。”澹台溟龄将柔嫩的普洱三洗后,轻轻将茶推到他面前。   许钩吾带笑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嗔笑他。澹台溟龄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这叫夫妻间的情趣!”左淳夏忽然拍案而起静静看着雪崖前方,溟龄像只受惊兔子一般的捂住胸口,一脸可怜状儿:“姐姐你这是在吓我不成?你还不晓得我有病在身吗。”   提茶的黑衣青年白肤俊秀,更兼清风仪态,淡定的添茶便走。溟龄一把嘿嘿的拉住他:“小桑树,你都快到二十了,到了再找个姑娘的年龄了吧,既然左姐姐要给人做媒,何不、嘿嘿嘿——”许空桑理他也不理,抬头云淡风轻的走开了。   许钩吾一本《博物志》便拍到了溟龄头上:“这里是三九学宫的道学门,不是隔壁的纵横门,你若是想找人学习纵横论辩之术,我可以一脚把你踢过去。   “想想怎么都不对,赤舌烧城,众口铄金。”许钩吾看着夫人又向修学之时对林自叹,不由得有几分兴致了。   “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看三五日,相见不如初。可是她采听官垂珠轮廓优美,保寿官长眉入鬓有风华,监察官黑白分明而势长,审辨官骨相极佳,出纳官朱丹吐口如桃梅圆满。三庭均匀,只是面部轮廓如此清晰,十二官却有些模糊不清。”   “若说才学能力,很是聪明,但不惧势,却不是父母官与兄弟官的好兆头,倒是迁移官明昧不定,值得玩味。”   “可惜嫁入清贵之家,容易束手束脚。话又说回来,仍旧是家风不好,人伦不振。”   “停停停——!”溟龄上前一把抓住左淳夏的双肩将她拖到座位上,“好姐姐,你就别再对着苦竹林做功课了。夏天这林子满是翠竹倒好,您对着龙竹读《南华经》,对着箭竹说《黄庭。》眼下冬天这竹子都变成草了,您就别再折磨它们了。”他话未落下,嘴里便被塞进了苦涩的小食,惹的舌尖一阵酥麻:“这是什么呀!”   左淳夏啜了口小茶:“这林子名叫苦竹林,我自然是对着苦竹在说话,你这么唠叨,就赏你些苦竹沥吃。”   许钩吾掩着眼睛轻笑:“把人家从面相到家风研究了个遍,得出什么结论来没有。”左淳夏转头看着丈夫:“你知道我要为谁做媒?”他仍旧纹丝未动:“自从你从姜家的及笄宴上回来便是如此了。既然你已经答应,相比姜家的姑娘很是优秀。”   许钩吾颇感情趣看看妻子淡敛的眉眼下有些矛盾纠结的表情:“哦?你还会如此为难吗。姜家的小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左淳夏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渐吐数语:“她不适合嫁人。”想了半天,又觉得味道不对:“磨炼稍许,送入大家很是适合,可惜她家族时遇不对,家风太差,实在是难以送进宫中。”许钩吾挑了挑眉,显然有些不赞许:“姜楚一我们是知道的,那是个无可挑剔的青年,若说有过,便是为人若冰若雪,太过洁白。”   冲掉口中苦味的沧溟又重新坐了回来,上挑眼睛眯着笑意:“大哥这就不知道了,北有千秋岁,南有江曼苑,一南一北隔江而对,可谓是赵国最有名的两个销金窟。历代姜家的女人们在这行中可是名满天下的。”   左淳夏叹息一声:“我是说她祖上的齐国诸姜,除了先武王后邑姜和周太王妃周姜外,庄姜美而郁,夷姜是为烝母,宣姜淫乱公父,文姜私通兄长,哀姜霸道专横,叔姜受制零落,少姜弱而早逝。这一家子姜家女人,兄妹通奸,公媳乱伦,姐妹互戕,及至田氏篡齐后也没有消停过一天,到了后来这些女人越发的乱成一团。隐性因子在这里,清贵之家怕是不敢要吧。”   溟龄微微含笑:“这倒是‘家学渊源’了,你还不晓得姜楚一的母姨姊妹呢。据说当年千秋岁中最有名望的巫女姜九曜便是姜家之女,后来因情伤销声匿迹。姜楚一的堂妹女罗是千秋岁的常客,号为罗姜,其美貌号称天下第一,为人却冷艳孤傲,将那些裙下之臣当做畜生般辱骂。他的侄女姜天心,号称天姜,年纪虽轻却美艳妖娆,风流的很。倒是这位灵均小姐,我曾经有过半面之缘,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也没什么劣迹传奇,也许是姜公之女,所以是个闺秀般的人物吧。”   左淳夏想起少女清艳的面庞,实则很是满意,那孩子长相虽然大气,虽然有几分艳丽妩媚,但是言行举止很有礼节,一旁的女罗确实是绝代佳人,但是眉眼间太过锋利,又不敏于行,也许是因为姜楚一教导女儿而未教妹的缘故吧。   许钩吾“咄”的一声将匕首投进冰鉴中,寒气顿时在黯淡的光点下慢慢驱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姜家女孩子是贤愚之人,你应该心有定数。”   左淳夏摇摇头:“孙飞卿那次,我赌对了,那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是一对孽障冤家。这一次,我参不透。”那时姜灵均巧退蛮人又字字隐藏珠玑,自己心中却有想赌的意思。但现在越是细想,越觉得没有抓手。   溟龄想起齐三的脸,不由得露出神秘微笑:“姐姐不必担心,你不需要做选择,只要将可选对象丢给姜楚一即可,我想有人会更着急解决此事。”   姜楚一眼下一遍一遍的翻着绣像和画卷,女罗只是专注手中的针线:“我看啊,你也不用操心了,灵均现在自己也知道做针线了,前两日我看她做的那东西虽然还是狗啃的,好歹少啃了几口,再学学直针和铺针打打基础,再叫她一些帘针和渗针。”   姜楚一口中的烟气轻轻吐出:“我仔细翻了几遍画像,戴国公孙家和旁支的画像一幅都没有。其他的郁家、罗家未送来也罢,都是驸马家中,难免庙大容不得我们。可是谢家、荀家这种所谓清贵的没落世家,亦没有半幅画像。只剩下一些小的微如草芥的人,根本没办法将灵均容纳入羽翼之下。” 难道最后还要是齐家?不,我怎么也不能…不能将女儿放进一个模糊的荆棘丛林中去,哪怕是鲜花着锦,也是烈火烹油。   “灵均这孩子又跑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蝼蛄阁的门又一次被敲响,刘复之手中的细长烟枪微微磕了几下,房门打开,他的瞳孔微微扩大。   “这不是姜小姐吗?你现在可是名人了。”刘复之将散落的烟气吹了出去,浓眉挑挑:“这次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灵均旁若无人的锁了门,自在的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怎么,这回怎么如此好说话?哦…刘兄真不是个一般人物,怪不得千秋岁里面穿藏着一个怪物一样的心脏,看来你的客户来源很稳定,也很难缠。”   刘复之弯弯眼睛:“你已经知道是谁泄密的?”   灵均笑着耸耸肩:“别说的这么难听,这不叫泄密,有来有往可是很划算的买卖。”   刘复之似不敢置信般,重新打量了她:“姜小姐,难道女人能够一夕之间变得成熟吗,从你的外表到言谈,我简直要认不出来了。”   灵均仍旧平静笑看他:“京中的风向要变了,你不会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吧。皇帝年后急速下令撤销审判院,六位详议官几乎都在刑部重大狱中,你觉得这其中没什么蹊跷吗?”   刘复之哈哈大笑:“真有你的,我昨日刚刚得到这个消息。”   灵均嘿然:“你猜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审判院不过是个皇帝一时间心血来潮的产物,其权利却远远凌驾于三法司之上,这原本就不合常理,最重要的是,六位详议官立场却很值得玩味,他们都是谁的人呢?”   刘复之啧啧出声:“宰相三人,太子保举一人,剩下两个都是莫名其妙之人。”灵均摊手:“无非就是大公主和二公主安插进来的,后宫不得干政,这两个人必定要用驸马亲眷八竿子打不着的部曲,减少可存在的嫌疑。看来皇帝很不满,这一下却给四个势力都敲了警钟,至于对谁不满嘛,那就值得商榷了。”   刘复之磕磕桌子:“不必绕弯子了。”   灵均将锦缎包裹的皮卷轻轻推到他面前:“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好奇的很。”   “哎——”灵均按住了刘复之的手指,笑看他有些被拆穿的无聊面容:“做你这行儿的,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怎么混,别指望着我能白送你东西。”她勾勾手指,附在刘复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对方抵住嘴唇,似乎在判定这种做法的可行性,幽黑的眸子没有半点笑意:“富贵险中求,你要什么?”   灵均婉转一笑:“告诉我,萧别古的弱点是什么,其余的事情,咱们慢慢算。” 作者有话要说:  醒目——醒目——醒目——这个文是一个系列!可能会写出超超超多的故事来的,但是啥时候写完系列就不一定了,主角不一定全是姜家历代的孩纸们,但是大概也会出现她们的。与其说是一个完全的爱情故事,更适合说成家族故事和哲学(误)故事,总之是抱着严肃的态度去写的。 之前不知道说没说清楚,作者总是碎碎叨叨的。因为这个设定是轻微武侠的,但是连几乎低魔都不会有,所以设定向就是一切的奇幻和非科学都通过武侠的相像尽量解决出来哦。 灵均小姐姐是姜家的一条线索,姑姑,父亲,天心和妙仪,九曜,他们都可能是这个家族其他的线索。至于其他的家族,也会和系列其他的文联系起来,时而消亡时而兴盛。 其实还是女主中心的文,严格来说其他所有人都是配角,但是所有人都是这个时间段的配角,大声告诉我,我写男主中心泥萌会看吗!不过我还是会写出来的,到时候请大家随意批评啦,男性视角的东西总感觉太残酷,写出来不会很苏。 朝代就是架空架空哦,历史引用问题请不要大意的忽略吧,或者写完我会将引用部分贴上来,尽量严谨一点点。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支持啦,这是第三卷了!PS.作者自己有原创诗词,质量不过关请大家忽略吧… ☆、对峙   萧别古的宅邸就在皇城外一处僻静的角落,仿若一个无人问津的清舍,灵均在这里已经探听了几天之久,确实只有萧氏主仆在此偏居。可是她不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人,这周围从萧别古出宫后,便一直车水马龙,看来想从此下手的大家小姐也不计其数。   车马辕门轨道相接,自然马蹄践踏,声音嘶哑,彼此间互相骂仗者也是不计其数。   灵均斜斜坐在一旁的窗户上,斗笠歪在一边遮住了半片媚颜,手中的剑懒懒的支起来,看着微生家和支家的人在萧别古门前对峙。   有趣。   微生家虽然是太子妃的母族,但是它原本寒微,甚至算不上末流贵族,太子娶了这样一个平民乃至低贱人家的女儿,其用意昭然若揭。那看似怯懦淡泊的名声中隐隐含着对皇权的畏惧,轻而易举的向世人显示弱气,尽管太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可是这样一个等同继承人的光环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实际的利益。他仅仅在出征前去反复阅读翰林院撰写的述职令,乃至于这个寡淡的太子据说连些许文采都不会使用。   追随着丈夫的太子妃更加的平淡藏拙,天下至尊的夫妇竟如同皇城中的隐形人一样,只是时不时的出现在皇宫中的礼仪场合,做泥塑成的玩偶站在皇帝身旁。   支道承的庶女支曦怯年轻丰美,颇有狐媚,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改嚣张本性,同那些绯红色的绯炎郎一般燃烧着权欲的盛火:“哟,我都已经在这里待了小半天儿了,我们这些姐妹们连门儿都没进去呢,怎么着不懂规矩的就来啦!有的人呐,姐姐当了太子妃,她就以为自己也是太子妃了!”   一旁响起了莺莺燕燕的娇笑声:“可不是嘛,原本就是低贱的女子,就算是穿上百凤袍,终究还是个山鸡啊!”   “支姐姐真是好心,谁不知道她们家当初要凑陪奁,本说要凑够一百四十台,结果只凑到了不到十四台,人家新婚之夜一开箱,全都是些云片糕和桃花糖,咱们那位新娘子啊,笑得红了脸,说请宫里的贵人们吃糖。哎呦,我去过这么多的婚事上,头一次看到十四台陪嫁十台糖的,哈哈哈哈——”   微生家纵使再过低调,众人心中怎能服气:“二小姐,人善被人欺啊。我们堂堂太子妃母家,被一个丞相家的庶女如此折辱,以后可怎么能在京中立足呢!”   垂帘内的熏香缭绕,微生妙端坐的身影仍旧是微丝不动,似乎在慢慢参透佛法般。静谧半响,车中传来一个端正以致于冷漠的声音:“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支曦怯的取笑声不绝入耳,甚至最后已经毫无讳言:“哎?难道说微生家真想效仿娥皇女英?怎么就干巴巴的把小姑子还接进府里住了去呢?这可真是共效于飞了——”   垂帘后的秀丽面容微微露出:“怪不得都说,平生只会说人短,何不回头把己量。见过嫡姐管着庶妹的,倒是没见过有庶妹先出头的。我们微生家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最知道四个字,‘嫡庶有别’!”微生妙年轻美丽,却自带肃穆威仪,反倒比其姐太子妃更有气势。   这质问有如万箭穿心直击支曦怯命门,她看了看后面瑟瑟发抖的嫡姐支曦望,小鹿儿般的眼睛与在寒风中几乎要被折断的白莲面容,纵使有三分清丽美,也懦弱不堪又让人厌恶。她仍然是心火怒气,要不是那个死皇帝非要弄一个“治家令”,日日念叨着父慈子孝、妻妾和平,整天弄得这群人不敢再宠妾灭妻,她娘早就扶正了!还会由着那对江南来的母子三人在家里这么多年么?   父亲整日喜新厌旧,可是无论如何竟然都不敢把那女人休了,她想起父亲近日脸上总是带着微醺的笑容,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着变化,母亲提及扶正的事情他也温言相待。   倒时候就再也不用和这个整天装娇怯的贱人在一起了!   她反目一看,咬牙切齿盯着微生妙,这个小贱人一向仗着自己是太子妃之妹便扬者鼻孔,当她支曦怯是死的不成?更可恶的是,这个贱人在贵女圈中却颇有名望,连她姐姐都要不及,如今她被羞辱若是不反唇相讥,将来还如何在圈中混下去?难道一辈子都要被人讥笑她输给微生妙?   灵均一边儿嗑瓜子儿一边瞄着楼下仍旧暗藏刀剑又扔嘴刀子:“嘁,看来女人打嘴仗这事儿全国都一样。”曼苑的女人打起来都是先就着腰扭三圈儿,比漂亮、比年轻、比恩客,千秋岁里面她倒是见过直接拽住头发就开始狂轰乱揍的,这种富家小姐连着对骂上几个时辰的倒是第一次见。   “秋来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若将春来,果然是冰坚至寒,群芳争荣,就连声音也如莺啼悦耳。”灵均回头一看,齐维桢俊秀的脸含着笑看着窗外的“盛况”,天青蓝锦缎衬得他如碧空般洁净文雅。灵均微微勾着嘴角:“你可真够坏心眼儿的,骂人都不带脏字儿,怎么,第一次见女人打仗,觉得挺震撼的吧。”   齐维桢温柔笑着:“如果把这群娘子军派上战场,估计敌人见到这阵仗都要直接丢盔卸甲了,别说打仗了。”   灵均差点儿没喷笑出来,齐维桢居然会说笑话,虽然冷的可以…   齐维桢看着她平淡的眉眼,少女似乎一夜之间经受了成熟的洗礼,略显神经质的五官变得有些晦暗莫测,妩媚的眼角上是乌翼般的黑发,有些淡薄的唇角沾上了一点淡淡红色,她仍旧是戍城那个倔强坚强的少女,只是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冷淡气息从心中隐隐弥漫出来,变得慵懒、冷漠乃至疲倦。   齐维桢的气息淡泊柔和,一直萦绕在她的身边,却并没有半天无礼的侵入之意。这样好,这样很好,这些东西只令她感到疲劳,现在除了她的计划,她实在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   “你身上怎么有烟味?”金褐色的眼瞳淡淡注瞥了一眼:“最近忙些什么呢,怎么不见你人了呢?”   灵均低低的“嗯”了两声,有些烟气的烟嗓妩媚动人:“近来在家里冬眠,不爱出屋,抽上两口解解闷。”她回头眨眨眼:“怎么,你们大家的女孩子们都是文静贤淑,没有这种不良爱好吧。”   她本想激怒他,甚至嘲讽他,讥骂他,他却只是沉默以对,那双金褐色的眼睛微微闪动着波光,丝毫看不出任何尴尬与不满,只是无声的应对她。   灵均不想看那双眼睛,他的眼神总是藏着一弯深井,将那些诡异的阴谋与叛逆的野心深深藏起来,然后将最完美的一面以温雅深沉的方式画出一张完美的面具。他的静谧眼神在自己看来就像一种无声的质问与审判,在击碎自己看起来充满粉黛的荒唐伪装。   青年起身负手,水波般的雅嗓带出几分微醺的气质:“其实你不必如此放逐自己,宋之韵的死与你无关,你当清楚,她的心火太盛,迟早要有这样的一天。”   灵均倏然一滞,不情愿的低下头去:“每一天每一日,我从九千楼上都能看到她被枭首的头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忘。”第一日,那头颅的脖颈下鲜血半红半紫,接近干涸,宋之韵的脸已经被粘着鲜血的灰尘覆盖,灵均盯着那头,感觉这个人好似折子戏中的一个荒诞配角,前一日还是鲜活的人,微弱跳动的血液,纤细的身体,灵均心中预感到她的不幸,可是仍然觉得这个人是有希望再生的。   现在九千岁楼上只是一个脱掉皮肉的骨头,即便如此,当朝宰相竟然被人行刺,这个可恶的刺客定然不会被人放过的。   她亲眼看到,在她死后的那一刻,“仁慈”的宰相将她的身体剥光,刚刚死去的尸体被蜡烛的火油所侵入,如半死的鱼一般陷入了魔幻的意识模糊之中,将要死去尚带温热气息的皮肤微微跳动着,那之后,绯炎郎的笑声传遍了京中。   她在一旁听着,仿佛一群妖魔鬼怪在剖开人的心脏大快朵颐的舔舐,而周围却是一群颤颤巍巍的蚂蚁,躲在一角瑟瑟发抖。   而她,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齐维桢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待一个解释,灵均眯着眼睛在云山雾绕中轻轻笑了一下:“你总是知道我的。”   青年身体微窒住,离着她的气息越来越远。   灵均没有办法继续在烟雾气息中阻隔,看着对方忽然侵入的烈火气息:“你干嘛。”他的手捉住她的衣角,慢慢的滑到她的腰下,她浑身的血液像凝固一般,心脏跳个不停,大脑一片空白,勉强推搡着他。那双充满看似书生般的纤长手指却带有忽然爆发的力量,温柔优雅的摸索着她的身体。他的眼神将她牢牢锁住,似乎在等着猎物的挣扎。灵均好久没有这么大气性了,她也从没想到,惹他如此生气的竟然是一向循规守礼的齐维桢,眼神充满怒气,她几乎马上就要用内里将对方打散。   “你瘦了。”金褐色的眼睛盯着她柔声殷殷。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儿,被气的一佛生天,一口气吐出去便栽倒在一旁,咬牙切齿的勉强应着:“你有话说话,怎么也学会动手动脚这一套了。   ”   青年看她半响,忽然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灵均心中也气闷,索性不理她,继续看下面的吵嘴。   齐维桢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只是一味的在她眼前晃,她向窗外看,他便悠悠走过去,顺手将窗户门关上了。   “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动起来剑了。”   灵均气喘吁吁的瘫坐在一边,看着对面好整以暇的青年:“你快点儿滚蛋。”   齐维桢春水般的眼睛笑笑:“怎么了,快喝口茶,看你累的。”   灵均实在没力气了,连那份哀伤的心也快没了,只能软着身子像冬眠的蛇一般腻在一旁。   “你对着我尚且如此,朝廷中都是一些算的成精的官家男人,你该如何应对?”   灵均豁然一惊,齐维桢却只是淡淡的看着那袅袅茶香:“放弃吧,这条路不适合你走。你该纵横在天地之间,做那个最逍遥的人,这也是姜大人的心愿。”   灵均呵笑一声:“我厌倦去做乖乖女了,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为了让他安心,可我不能安于现状,那不是我的天性。我曾经承诺过朋友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到。我曾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就一定要触碰。” 作者有话要说:  盖娅家的衣太美了…可惜买不到啊 ☆、故事   两人坐了半响,再也无话。   齐维桢起身颔首,挺拔的身姿随意靠在一旁:“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些什么。”   灵均抱臂看她:“齐维桢,你干嘛要帮我。”   他笑笑,便留下一个绝尘的身影。   灵均看着手中的纸条,不由得暗自吃惊,原来她这么多日子却是在做无用功,怪不得萧家门前车马嚣张,竟然是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前来应门。   夜魅如水,皑皑白雪已经化作春露,流入这繁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萧惠手中的竹节鞭飒飒作响,将院中的木桩打出细密的白痕,指节厉厉作响。   萧别古坐在石阶上,看着冼练的月色:“上雍的月色太美太冷,太梦幻太繁华,一颗星星都见不到。”   萧惠停下了手中的鞭子,只是略微发了汗,便递过来一杯热茶:“雅舍那边来信,这几日果然仍旧有许多世家小姐车水马龙的。今日坊间都在传闻,支家的庶小姐与太子妃的妹妹对上了。”   萧别古手中的茶杯几乎摔在石阶上:“微生家的小姐也就罢了,素日年节我是见过的,那孩子和太子妃不一样,很是有几分大家样子。倒不是说太子妃就不成样子,哎,还不是太子,多大年纪了,爹不疼妈不爱的,他媳妇儿能好到哪儿去?”   萧惠习惯了鼻观鼻眼观眼,主子这些年为天家之事操碎了心,能像父母一般典议皇族,天下也只有萧别古了。   萧别古看着一旁残破的雪轻哼一声:“倒是支家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爹是王八妈是妓,儿女都是一群咬人的狗。”萧惠没忍住笑了出来:“您可是忘了他家那位嫡出的公子,那可真是个为数不多的优秀青年。”   萧别古难得露出赞赏的神情:“不知道儿子怎么长得,歹竹出了好笋,鸡窝里面飞出了凤凰。可是他那个爹怎么想的,这么个好儿子他不提携,竟是弄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烂柿子。那边儿先吊着那些女人几天。” 这些世家小姐,一个个心术不正,都指望这就进来能妖妖道道儿的顺杆儿嫁进豪门,女官的形象都别这群女人带坏了。一个个识文断字的,清高贞洁连太庙的巫女都比不得。   萧惠看她神色倦倦,多年主仆,心中也有几分忖度:“小姐,您这么多年还念着兰陵呢。现在官家也赐您自由之身了,学士位不过是个享清福的虚衔,咱们时间多着呢。”   萧别古长长叹息一声:“我这一辈子,早就不是萧家女人了,我是个没家的孤魂野鬼。”摸着自己脸上的纹路和坑坑洼洼的斑驳痕迹,就像她近来总是会想到自己年少时候的影子,即便在梦中,那根系在女儿树上的红色丝带也总是出现。下面就是年轻小姐妹们嬉笑的声音,还有夜空中那些闪耀的星子。   及至哺育皇子,她与家族决裂,那些无处可安放的感情全部都投入到了皇家之中,从皇帝、到太子公主、再到皇长孙重孙,她的情愫渐渐被这些明争暗斗割裂的疲倦不已。   “小惠,你说咱们死了,魂魄能游回家里么?”萧惠皱着眉毛看着自己的主子:“小姐,大过年的您说什么呢,您还得长命百岁呢。”萧别古手重重捶打着已经老化的膝盖:“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小惠,我都过了五十岁啦!你这位老妹妹也没比我差几岁,这么多年我背井离乡,你也跟着我,我自私啊!”   萧惠眼角含泪,一把抓住主子干枯的手:“您说什么呢,您给了选择,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和您经历和惊涛骇浪,我也就没法儿再过那些大院中木头日子了。”   “是谁!”萧惠眼角锋利,片刻之间将高阁上的瓦片抽的七零八碎。   她心中诽然,这股气息与山风水木浑然一体,细微的低到尘埃中,她竟然现在才感觉得到。   青色身影一闪而下,萧别古片刻间已经恢复到平日中威仪的翰林学士。她定眼看着面前的少女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惊艳一闪而逝。   “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孩子,终究是大赵子民,我恕你无罪,回去吧!”   少女呵呵一笑:“萧大人怎么知道我不是雅舍前的那些官家女子呢?”   萧别古懒得同眼前这只小猫儿说话,萧惠却厉声训斥:“别说她们不知道大人的真身在哪里,就是知道了,她们都晓得大人的规矩,哪一个敢来?”   少女倒是不亢不卑:“大人被这些俗事打扰已久,近两年虽然女官吏仍有进入,却难以得到大人举荐,怕是名不副实,凭惹流言蜚语吧。”   萧别古懒懒回头看她:“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要知道,那些大家教出来的孩子眼界心性都是非同凡响,何况你们这些平民女子,即便你生的堪称绝色,你以为女官吏是给那些男人做点缀的么?”   少女抱着臂大大方方笑了笑:“在下自然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翻云覆雨的男人,他们手中握着大权,却算计着江山呐!”少女声音幽幽深深,直说进人的心窝之中。   萧别古似乎有些意动,总感觉与心中隐藏的不安微微契合,皇帝进来沉迷道教倒是其次,纵容支家也有了几年。可是最近裁撤审判院,又流放许多贵姓贵族,行为举动一反其常,虽称不上朝令夕改,却也令人匪夷所思。   少女桃花眼儿的眼尾儿勾勒出点点绯红,带出一点笑意,又抛出了一个更大的鱼钩:“元岁十五灯节行刺丞相的女子已经被枭首在城上多日了,您不觉得奇怪么?以往行刺丞相号称仁人义士也不在少数,为什么丞相非要强调这女子是政敌挟私报复,却将她枭首以警示众人呢?”   萧别古微微皱眉,这几年来,她对丞相的嚣张行径与皇帝的纵容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皇帝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更谈不上一个被人左右的人,所以她相信皇帝心中始终是有一杆秤的。   少女的声音似乎极具诱惑力,一步步的将水中石子的波纹扩大:“您可能不知道吧,那女人行刺失败,口中言之凿凿,说丞相私通敌国呐!”   萧别古忽然抬头申斥:“大胆民女,胆敢妄议朝政!”   少女的脸面无表情,似乎在描述一个不可多得笑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怕丞相有通天的本领,老天在看着,百姓的眼睛在看着,您真的以为宫中的贵人们掩耳盗铃闭塞耳目,这天下就会安全吗?”   萧别古多年身在高堂,哪有人敢顶嘴一句,就是那些疏豪人物,见到她也要礼让三分,今日被这女孩子将朝堂的皮肉剥开,心中怎不鲜血淋漓?她心中难道不知道许多,可是她纵然有些权势,始终是皇家的奴才。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   萧别古深吸一口气:“隔墙有耳,进来吧。”   暗室内灯火幽幽,照亮了少女美艳的容颜,她眼神斜睥着萧惠,示意萧别古遣仆人出去。萧别古使了个眼色,屋中的火光幽暗的闪了两下。   少女神色幽静:“萧大人想知道什么?”   萧别古忽然气笑了:“你废了许多唇舌,不就是想要与我搭上话么?怎么反而问我想知道什么?”她神色一凛,通神的威仪已经形成无形压力:“小姑娘,你进的来,说不出一二来,可就出不去了。”   少女微微勾唇:“那我就说些有趣的事情吧。”她起身在屋中随意的散步,眼睛却盯紧了屋中的角落,连尘埃都审视的一清二楚:“从前有位将军一心为国,为朝廷立了许多战功,只是奸佞当道,四周都有异族,他心有戚戚焉。一日,皇命下达,命他去北边戍城,他自知凶险,因为那城中的县令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卑鄙小人,他心中本来就敏感,这次却更加肯定,怕是有去无回了。将军同县令接触了几日,越发觉得事情不好,可他思前想后,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将军心中有未完成的愿望,那就是陪着未过门的妻子白头偕老,看尽天下梅花。”   “也怪将军命不好,竟然被他发现了,戍城县令竟然私——通——敌——国!”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扎进萧别古的心中,那双幽暗的眸子与将军的眸子重合起来,都染上了暗红的血色。   “将军自知早晚身陷囹圄,便将他通敌的证据交给妻子,又将她送了出去,请一位朋友照料她。   可是将军果然无命,敌军攻来的时候,将军率人抵抗,发现整个道的兵马早就被县令偷着抽调走了。将军只能带着自己的亲兵负隅抵抗,他心中不甘、愤怒、无奈、寂寞,拼尽一切撕扯幕帘,将一系列难解的谜语写在上面。”   “将军果然是知命之人,他无法抵抗,城门几乎告破,他被敌军擒获,可即便对方折磨他、拷问他,他仍旧不言一语。待援军到来,将军已经奄奄一息,敌军自知无用,便弃他而逃。将军还剩一口气,却没想到,他没有死在敌军手里,竟然是自己的政敌给了他最后一击,让一位忠臣义士魂归西天呐!”   萧别古心中微动,面色仍不显:“好俗套的故事,那又如何?”   少女忽然轻盈转身,妩媚的水眸勾着阴森之气:“您不觉得奇怪么?一个官位低微的县令,竟然能够调动整整一道的兵甲,那么是谁给他这个权力的?将军手中那份神秘的证据又是什么,他非要妻子拼命送出去呢?”   萧别古面部松弛的肌肉堆积出冷冽的弧度:“那么他的妻子带着证据去了哪里?”   少女露出哀伤的神情:“她去刺杀元凶未成,被人侮辱杀害,那颗美丽的头颅吊在象征权势的千岁楼上,已经是块白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知道秦桧的名声了,不过他的后人中不乏爱过之人,以及汉朝无数酷吏的后代不乏温厚之人,历史是一个轮回呐 ☆、交易   灯下看美人,不只有美丽,还有可怖。   萧别古有些烦躁的将干燥的木炭投进噼里啪啦作响的炉火中。她已经思考了半响,面前的少女似乎毫不在意,只给她留些一张鬼魅的侧脸。   “照你所说,如果那个女人已经被主谋者枭首,那么证据也必定被他所得。既然如此,这一切就从未发生过。”   少女转头看她,眼睑下浓浓的阴影带着几分肃杀之气:“大人的意识是,因为证据已经销毁,所以这一切都要被埋葬么?”   萧别古轻轻扣响桌面,也许那是并不赞同的意思:“我想你理解错了,上雍的传说实在太多,如果每一个刺客的死都能在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当朝宰辅,那么京城的监牢中大概会有供不起牢饭了。”   少女轻轻瞥了一眼,微微滑动的黑色瞳仁带些狡黠的味道:“如果那份完整的、言之凿凿的证据还在世上呢?”   手中的茶杯发出碎裂的声音,萧别古失声大喊:“你说什么?”   少女讲手中的割裂的丝帛断角轻轻推到她的面前,那上面有形状诡异的异族符号,还有加译的汉文,显然这份密令做的极其精妙。少女不耐其烦的提点着她,将那些诡异的符号与文字对译出来。   萧别古却深感震惊,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皇帝岂不是养了一只会咬人的狼在身边?何时权臣有如此滔天之势,竟然能左右国家大事,乃至于通敌卖国!可是现在和嵬名部正在议和,若这只是整个计划的其中一部分,那么大赵的江山将岌岌可危!   少女似乎微微一笑:“我说了,这份证据是完整的、言之凿凿的。当然,如果主谋者一口咬定作伪,那便是后续之事了,不过大人大可以动用您自己的力量,看看我们的丞相大人是否仍在和议和的部落勾连。您想想,当年文种只卖弄些钱财便可以买通伯嚭,那只是一个善弄权色的狡诈之徒,更何况那些天生反骨之人呢。”   萧别古单手扶住了额头,锐利的眼神却在悄悄盯着她,多年的政治斗争已经让她养成了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习惯,以保证皇帝身边的人不存在任何威胁。从进来到现在,这个女孩子周身有些凝重,但是并不紧张,似乎只是在受故人之托做一场简单明了的交易。无论她如何试探,对方只是任君打量。   “买这份情报需要什么酬劳?你开个加码吧。”   少女眯着着摇摇头。   “你应该清楚,即便你所言非虚,你手中的东西是没有任何信服力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视情况而定,量大祸不在,机深祸亦深。你脱手这些东西,自己也会免除祸患。”   少女啧啧轻言:“萧大人,在您的心中什么最重要,应该不必我说。圣贤说,不自是而露才,不轻试以幸功,萧大人心中明白我想要什么,只是不愿意松口罢了。”   萧别古眉间的纹路越发深沉:“不是你不够聪明,是你太过聪明。你年纪尚浅,怎么会在这些事情中掺杂其身呢。”   少女重重叹息一声,竟然有了风霜老人的垂暮之感:“您可曾见过,一位好友,忠贞秉性,却在面前活活被折磨死。一个人但凡有点人性,都不会见之不忘。如果连好友临终之愿都不愿意实现,那我也应该去死。”   萧别古被她惊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你小小年纪——哎!”她背过身去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何人,手中握着惊天机密,却又想要通过我走上朝堂。罢了,想要做我的半个徒儿,可不能没名没姓。”   少女展颜一笑,若牡丹般娇艳,在烨烨灯火下熠熠生辉:“在下姜氏灵均,小字玄翠,参拜师傅!”   “姜…姜…姜灵均?”萧别古转过头来,总是不敢置信的:“你是哪个姜家的人?”   灵均淡淡启唇:“就是您想的那个姜家,我正是姜楚一的女儿。”   萧别古心中惊骇,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熹照二年的姜探花——姜楚一?这、这可真是,楚卿这唱的是什么戏?”   灵均淡淡撇嘴:“您似乎多有误解,此事家父毫不知情,若非如此,我怎么能找上您呢。您也知道我曾经在戍城随军征伐之事,为此还惹出一些乱子,那之后我手中拿着周将军的血书,竟由此认识宋小姐,她已经破釜沉舟,死前方将这些都告诉我。”   萧别古手抚着胸,越来越觉得事情如一团迷雾。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却连连赞叹,先不要说这孩子是楚卿之女,她性情虽狡却不失忠贞仁义,看起来也并非那些想要借助官职上位的浅薄女子,她好久都未见过这般男人心的孩子了。只是她是楚卿之女,这…   萧别古冷冽的脸上露出一点冰释的微笑:“我且问你,你做这些,可同你父亲说过?”   少女微微一滞,露出几分别扭的神情。   萧别古心中哂笑,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楚卿那样的父亲,纵使心比天高又颇有谋略,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与你父相交不深,可我是知道他几分骨气的。她当年中探花后没过几年就传来私下有女之事,偏偏这个孩子还是个母不明的。人心父母养,你父亲是那样的人,我绝不可能对他藏私。”   灵均鼓鼓嘴巴,仍旧是敷衍的拜拜。她转念一想:“大人,我明白您的想法,今日姜灵均没有来,亦没有透露半点消息。”   萧别古会心一笑,立刻扳过脸去负手而立:“五日之后千秋岁嫦娥阁中,是萧别古和姜灵均的第一次初见。”   门声轻扣,萧别古深深看着远处忽然消失的身影:“这孩子功夫如何?”   萧惠沉声低言:“路术很奇怪,实则江湖上会内家功夫的也就那么几个,这孩子的功夫半中原半怪异,但是手脚绝对不低。”她看着萧别古久违的凝重神情,不由得略略担心:“又是和昔日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罢,您若不喜,我自然打发她走。”   萧别古淡淡的啜了口茶,冲淡了嗓子中的涩味:“我只是个外人,我举荐之人绝对不能大节有亏,至于她能走到哪里,那便与我无关了。”   夜幕间的星子沉沉的坠落下去,在暗红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火光十色的痕迹。   灵均打开房门,屋内的火光忽然闪现出来,女罗坐在一边难得的沉静,姜楚一的脸却晦暗不明。   桌上铺叠着的,正是宋之韵留下的一个个致命武器——那些零零碎碎的通敌国书。   女罗忽然笑了,笑得勉强、笑得妥协:“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姜家女人,更何况,你可是她的女儿。”她起身摸了摸姜楚一冰凉的面颊,似一个温声抚慰的母亲:“阿隐,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要总是想要控制她,好好说说吧。”   姜楚一嘴唇颤抖,两行清泪流下:“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灵均轻轻坐下,再也不避讳心中的野心:“爹,我厌倦了再做乖乖女。”   姜楚一深吸一口气,随意的拭掉泪珠儿,那双黑色的眸子似乎正在崩溃的边缘:“那么想为宋之韵报仇么?”灵均笑着叹息,更多的是无奈:“与其说报仇,不如说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爹,你也别在难为自己了,姜家的女人声名狼藉,即便这么多年我比她们名声略好些也是半斤八两,怕是难以嫁入清贵之家吧。”   姜楚一不可置信的笑了笑,酸涩的气息布满心头:“你知不知道你要走上的是什么路,妙仪那样的人也走错了路。”   灵均哈哈大笑:“爹,两害相权取其轻,您知道的,我这个人胆小怕死,从不会拿自己生命冒险。至于她啊…”她歪了歪头,敛容看他:“我虽然不了解她,可是那些只言片语已经是最好的证据了。那个女人大概不是死于不够聪明,而是死于她的漫不经心,越是漫不经心,就越是想要去抓住唯一的那点刺激。”   姜楚一几乎发虚:“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灵均不在意的笑着耸耸肩:“您如果非要问出个因果,我也只能说是血缘关系。”   灯光如幽暗的精灵,将少女的脸映照的鬼魅缥缈:“爹,我不是她,我只是我自己。我已经和萧别古完成了交易,从广南道的白鹿书院到三九学宫,从永兴道的应天书院到文正学宫,女儿一一造访,即便不能成为塔尖之人,可是难道我就比他们更差么?”   姜楚一苦笑落泪,悲从中来:“生男欲得成龙、犹恐成獐,生女欲得成凤、犹恐成虎。我明明反意而为之,为什么老天还要报应我的女儿呢?”   灵均亦随之苦笑:“爹,你总是这样。不甘心我太平庸,所以对我的教育半现半隐;怕我太锋芒,又想让我瞬间回到笼中。您这一辈子,总是活在似有非无之中,离皇权太近怕辱及名性;离朝堂太远又愧对百姓。我想,我是个人,我不愿意在那些小院中,同那些木偶般的妇人争一时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她抬头再看父亲,那张美玉一般的憔悴朱颜已经泪落不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何曾不是被那些人事伤透了心,我怎么会像让你再去受伤害呢…”   他一手阻止了惊诧的女儿,只是呆呆的睁着双眼:“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你便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迷之审美…觉得迪玛希似乎并没有大家说的帅上天,倒是气质真的霸道少年范儿 ☆、天心   第二日女罗走了进来,便闻到好大一股不知道是什么酒味儿混杂在一起,她皱着眉头差点没吐出来,就看见一身紫衫的女孩子醉倒在桌子上,手中还扶着几个混杂的酒瓶子。   女罗翻过来一看,灵均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脸色染满了胭脂红,身上皆是呛人的桃花酒气:“臭丫头,你醒醒!”醉酒的姑娘一把推开她,拿着手中的折子便歪歪扭扭的走了出去,像是夜游神附体一般喃喃自语:“既然如此,我便自己唱一出大戏…”   女罗一时间气从中来,咬碎银牙更是满腔恨意:“齐维桢,一定都是你…!”   武悼坊的齐家已经洗刷掉年味的气氛,齐维偃在演武坊内对着碧蓝色的天空了虔诚的许了一个愿望:“新的一年我相信我的姑射仙子很快就会出现的!”   齐家的女将军齐赤若爽朗一笑:“大侄子,大冬天你都能晒成黑炭,我相信就算有仙子也被你吓跑了!”   屋内的武将们爽朗的笑开了,齐维偃指着一旁的齐明夷哇哇大叫:“这个混蛋也不白啊,为什么这么多姑娘喜欢他啊!要说白的话,喂!齐小猫儿,我觉得你比较好看!”   齐维桢只是淡淡抿了嘴唇,眼睛仍旧盯着手中的兵书。   屋内的气氛顿时非比寻常,一旁粗豪的赵无咎硬生生将粗大的嗓门压成女子的尖细声,顿时滑稽不已:“这几天三公子是怎么了,总感觉他好像心情不好。”齐磊一把将手中的苹果塞到他的嘴里:“吃你的吧。”   齐赤若摸摸搜搜的比划着,一旁的齐明夷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将脸上的书拿下来,露出俊美的轻佻笑意:“小三,心情不好啊。”   屋内一阵咽口水的声音响起,齐赤若心中抓狂不已,没让你问的这么直接啊!   尴尬的气氛一瞬间戛然而止,齐家一位后生耸耸肩:“齐维偃,你就别指望着姑射仙子了,倒是给你送来一位炸了毛的绝色美人。”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脑袋轻轻一歪便躲过了后方的剑气。   屋内齐家诸将立即有所反应,皆凝声屏息,按剑若起,顷刻之间,一男一女便飞屋而至。   “齐铉,你还真想和我动手不成,呸,你以为在江南让了你三分你便开起染坊来了!”   齐铉飞身而至,拽着齐维桢的衣服就要送出去:“你先避一避。”   女子锋利的飞羽划过空气,将细微的灰尘都割出伤痕,直直的朝着齐铉打出去。   齐铉绵厚的内力瞬间爆发将那飞羽削回去,几乎伤及美人的玉面。   她受疼低头,复又抬头咬紧红唇,屋内不由得发出惊诧的低叹,这女子着实太美,冷艳高傲又妩媚天成,身上雪肤微微染着银白色的微光,乃至那些酸腐风雅之句难以描绘一二。   她怒气未消,妩媚的桃花眼也睁的极大,身上碧蓝色的巫女服轻轻随着主人摆动着。   齐铉一把将那蓝色斗篷随意扔到她身上:“大冷天赤身裸体的。”   屋内噗嗤的笑了起来,没想到平日这个沉默寡言的齐铉出口便能气死人。   美人怒气冲冲的指着齐维桢:“你就是齐维桢吧,你倒是对我们家灵均灌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她一回去就要闹得沸反盈天呢!”   齐铉面无表情的站了半响,一把将喋喋不休叫骂的美人扛到肩头,转头看看齐维桢:“不用理她。”   齐维桢苦笑着伸手:“小叔,先把姜前辈放下来吧。”   美人怒气未消,气得面颊嫣红,却又别有风情,一旁的齐赤若滴溜着眼珠嘿嘿半声:“这个大美人和铉哥是啥关系啊,啧啧,怎么感觉像是在打情骂俏一般。”一屋子男人也跟着嘿嘿起来,齐维桢眼含笑意:“这位应该是女罗前辈吧。”   姜女罗睇着美目眼波流转:“哦?你倒是认识我,既然如此,那就给个交代吧!”   齐维桢看着一屋子的人抹抹脸低着头耳朵却竖起来的模样好笑的很:“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二人在战场上曾有同袍之谊,一切交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至于您说的那些叛逆之事,您心中清楚。”   女罗忙着截口:“我清楚个鬼!我们孩子前几天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两日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昨天更是不知道怎么了,在家里喝起大酒来了…”   齐维桢脸色忽然沉下来:“我还有事,少陪了。”   女罗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齐维桢要离开的身影,几乎破口大骂,他只是回头平淡低言:“其实您心中都明白,那不过是她的本性罢了,您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齐磊看到越来越没法控制的事态,尽量扯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姜小姐,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说好了。”   女罗微微冷静下来,看到齐家众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三巴掌也能拍出笑来,倒是不好再撒泼。她看看一旁奉茶的齐赤若,微微吊着眼睛轻了嗓子:“这位姑娘,齐维桢什么时候回来?”   齐赤若嗯嗯啊啊了半天,眼睛要被艳光炫到一般,痴痴半响笑嘻嘻的看着女罗:“美人,他必定是有要紧事罢了,咱们齐家的大事小情都得是三公子管着,不过嘛,您要是有急事,问问铉哥也是可以的。”   女罗冷哼一声:“他算老几?”她转转眼珠憋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这么说,你们家三公子声名在外却还未定亲,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姑娘啊。”齐赤若看着美人的妩媚双目如孩童一般晶晶闪烁,笑容也挂着不住了,便一把将齐明夷扯过来:“你对女人有办法,你先顶上,我看她就想脸红。”   齐明夷露出一个迷人的笑意,低沉雅嗓暧昧动人:“小弟虽然年轻,但是一向循规蹈矩,上敬父母兄弟,下爱庶人军卒,内无不良嗜好,外无桃花官司,您大可以放心。”他转过头看着一旁齐家诸将点点头,这个风流二少爷终于说出几句像人的话了。   “虽然每次都是姑娘倒追他。比如文翰林的女儿、郑大人的千金、孙将军的妹妹…”齐赤若一把捂住他的嘴笑笑:“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您别在意。”   “干嘛?”纤细的手腕被粗粝的掌握住,女罗轻轻挣扎着:“齐铉,你别给脸不要脸,别忘了咱们在南边可是有生意,干嘛你,放开我!”   齐铉深沉的黑眸淡淡瞥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就将她抱到怀中:“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立刻把你扔出去。”   一旁看戏的众将也坐不住了,听这话美人好歹是姜楚   一的妹妹,又是如此绝色,就算脾气不好美人也是值得原谅的,若是齐铉真将人扔出去,那才是要出事儿的。   “嗯~齐将军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女罗姑姑不过是撒个娇儿而已,您怎么这么粗鲁呢。”妩媚的年轻女声如莺啼婉转,淡紫裙上托着柔软的褙子,娇嗔的美人靠在一旁,手中的细长烟枪随着纤白的手指轻轻摇晃着,摇的人心神荡漾。   齐维偃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美人,又是大美人!”   女子耳朵尖,便媚着眼睛的瞥了一下,简直叫人骨酥肉麻。   女罗盯着她半响,终于控制不住:“姜天心你个小狐狸精别在那儿浪了,还不过来救我!”   天心“格格”笑了起来,朱红丹寇的手指甩啊甩的:“好姑姑,您白瞎了这张脸,只要卖个可怜,齐大人怎么会郎心如铁呢。”   她环视屋中众人,眼角只是含着春色笑着,远山眉微微酥动:“诸位齐家的亲友,姑姑若有什么得罪之处,天心这厢赔礼了,她性格冲动,也是关心侄女,才会扰乱诸位,我现在便将她带回去罢了。”   齐铉将她放了下来,女罗待要再闹起来,天心腆着笑,手指却偷偷的掐她手背。女罗龇牙咧嘴的咬着红唇:“你干…”天心仍旧笑着脸,将宫扇拿出来半遮住脸,隐藏着半边龇牙咧嘴的威胁:“我说你啊,你可真是笨,万一以后灵均和齐三有可能,你今天跑到人家里来闹,岂不是辱了她的名声?你以为她是咱俩啊,阿隐从小就让她龙蛇隐现,还不是为了让她别向姜家女一样得了坏名声。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不然回去阿隐该和你生气了。”   美人明艳的笑意似滴的出水来:“各位,咱们就少陪了。”说着一溜烟消失不见。   齐明晦刚到演武厅里,便被众人拉着好一阵子说,他沉吟了半响,颇为凝重:“今日的事情大家都烂在肚子里吧,倒是小叔你…”   众人的眼色直直的看了过去,今日这一闹还不打紧,只是齐铉与那位姜家绝色倒像是一对冤家,惹得众人一阵遐思,这位一样沉默寡言的齐家柱石到底和那位姜家美人是什么关系。   齐铉挑挑浓黑的剑眉:“你们看我做什么?”   众人拨浪鼓似得摇了摇头,齐明夷却扯出一个邪恶的弧度,一把将那书打在自己大哥的怀里:“他们是想问你和那位坏脾气的美人是什么关系。”   齐铉面不红气不燥的淡淡看了一眼:“她总缠着我。”   屋中冷风一吹,一阵沉默。这个阵势,怎么看也,不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天心小姐姐出场了,天心小姐姐我爱你~撒花~ ☆、迷梦   灵均迷迷糊糊的几乎从幻梦中醒来,却感觉到自己入了另一场梦,梦中的男人长着一张好看的脸,鼻子下微微勾起的弧度像个钩子似的锁到她的心上,那张棱角分明的异族面容冷淡的抱着臂看她。她周身酒气冲天,醺红的面庞不安的动着,透过房门的空隙指尖漏出了楼下的花旦咿咿呀呀的水磨昆曲声,唱的便是那柔媚入骨的《离亭宴》:“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灵均骨头都被唱酥了,脑中糊成一团云雾,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来到此处,只是昨日父亲走后自己一时悲一时喜的,顿时如箕薇悲歌,又想老杜心虚繁重,随手便拿了笔写了出折子戏,摇摇晃晃的走到了这里来。   父亲昨日那个样子,怕也是自己失望的吧?她心中又是哀伤又是无奈,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解脱的快感。   再放纵最后一次,过了今日,她不要再犹豫了。   屋内的火光暧昧的亮了起来,楼下一阵阵细微的嬉笑声嗡嗡的炸着她的耳膜,她索性翻过身子去,将赤裸的玉臂搭在一旁,嘴中一阵子口干舌燥,嗯嗯呀呀半天,也不见人来递上半杯水。   灵均心火不知怎么就起来了,半眯着睡眼娇嗔:“还不快拿些水来!”门外人声鼎沸,还有那男女媾和的声音,听得人骨酥肉麻,就是不见有人来,灵均在那波斯毯上无力的扭来扭去,像条蛇蜕了皮似的,就是没力气起来。   那些金银宝玉在一旁灰暗暗的闪着,灵均咿咿呀呀的无力吟喃:“给我水,给我拿些水来…”   像是回应着她的意愿一样,耳朵上被柔软的物件舔弄着,弄的她心肝儿一颤,直觉得自己浑身冒热气。那软物在耳朵旁舔弄着,似乎恶意逗弄她,又像是发狠了似的吊着她,将她肌肤上都濡湿。   她只感觉喉咙更加干涩,就想着要一口水去,恍恍惚惚间看到面前矮桌上的精致茶杯,便扒着身体慢慢凑过去。那人停下口来,似乎颇有兴趣的看着她如何狼狈模样,只是任由她屈着身子慢慢爬过去。   她见到那杯水,直想要一口吞下解了喉咙中的火舌,却被人恶劣的拿起。她恨极却又软了下来,只是屈身上前,略略抬了头,那人的表情总是在云雾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冷漠中带着嘲讽。   “要喝水么?”男人的声音如塞外的风雪一般冷冽,与千秋岁柔红暖绿的热气格格不入。   他半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的蛇一般挣扎的女人,像那半隐半现的妖物落入陷阱,却坏心眼的逗弄着她。灵均自觉地自己如堕火窟,若是再不能得到一滴水,自己便要堕进地狱烈火中烧的一干二净。干净的水珠被打翻在他手上,他凑近手看她用小舌迷乱的舔弄着。   那双眸子忽然露出讽刺笑意:“就算再美的女人,有一颗恶毒的心肠,也是这么丑陋。”她听了这声音,不知道为何觉得羞耻万分,竟然如堕冰窖,只是越是难受,身体却是冰火两重天。她越发觉得这声音总是在纠缠她,只是却像是被自己故意遗忘了一般,怎么都想不起来。   “啊…”娇媚的叫声轻轻溢出口,灵均有些羞耻的咬住嘴唇,原来是那人将手附在她身上慢慢摩挲,她又羞又恼,只是想着要将此人大卸八块,身体却绵软无力。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嗯,看看你插在我胸前的那一剑,有没有一刀把我杀了?”   耳边被温热的气息打乱,她心中骤然一惊,大口喘着粗气,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那张记忆中有些孩子气的俊美容颜变成了一张冷漠无情的面庞,从心底深深而来的是怨恨与报复的欲望。   她忽然笑着流出泪水来,轻轻摸索着他的冰冷面庞:“原来你还活着,这很好。”   檀郎的容颜一瞬间便清晰起来,容颜依旧俊美,那双曾经固执单纯的眼睛却写满了讽刺:“我真是佩服你,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被你骗到。”他双手将她的纤细脖颈轻轻握在手中,呵笑一声:“你到底是有多会演戏…”楼下咿咿呀呀鼓噪的唱着水磨调子,正唱到那书生感叹小姐是个尤物害人,便死去活来离了小姐,进京享福去了。   檀郎不知道怎的一笑:“你说你这忘恩负义抛弃情人,是不是同你们汉人那些无耻书生一个情境。可惜你是个女人还这么狠心,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果然汉人女子都是些骗子。”   她咬着牙不想认输,他总归是敌人,她是欠过他,可是他也没少给自己折磨,她总归明里暗里帮过他,还能如何呢?他们二人是天上的鸟与水里的鱼,注定没有结果。若是不狠心一断,两人都要痛苦的。   他看着她冷漠无比,她只能苦笑:“为什么不能离我远点呢,我都已经远离所有人了。”   昏厥的睡意袭来,她像是一条涸辙之鱼一般瞬间倒下,最终已经染上了清甜的甘泉之味。唇齿间的亲吻不再温柔,仿若是报复一般,他渐渐冷淡的引诱着,将水珠勾着唇齿间,待她干渴后受不了诱惑便用唇舌咬上去,像在逗弄猫儿一般恶劣不已。   她整个人疲困不已,恍惚中看到那个人在胡床前,冷漠的眼神将她逼仄到狭小的空间。她不知怎的露出一个微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耳边似乎想过刀剑相接的声音,只是太过悠远。   这一场梦做的太久,灵均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飘在空中。   身子有些仄仄的,经不起来折腾了,她看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素衫,懒懒的挑弄着。那衣衫图案精巧,越看越是爱。   “看来你已经无事了。”推门进来的竟是久未见到的刘复之,这人仍然一身玄色衣衫,反手将门推上。她也就自在受着他兴趣盎然的灼热视线:“你这一睡可是好,将齐三公子气的厉害,差点没把千秋岁翻个底儿朝天。”   灵均心中有些愕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无聊的玩弄着指甲,两颊的热气渐渐也散去了许多。   刘复之嘿嘿看她:“瞧你这一脸春意衣衫散乱的,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干了什么坏事儿呢。”   灵均粗鲁的将那青衫扯到一边,只是觉得胸腔少了什么,干脆眼尖将他腰间那杆长长的烟枪抢过来点上。   刘复之长大了嘴看她这强盗行径,半天都呆住了:“好歹是个小姐,不仅抢男人东西还一点儿不害臊,要脸吗大小姐?”   灵均充耳不闻,只是将那烟枪点燃,轻轻搁在桌子上散味儿,顺便扔给他一个白眼:“你倒是真不嫌自己脏,我不过是要闻闻味道,你以为我真要用不成。”   她只是闭着眼睛养神,刘复之却眯笑着眼睛:“刚才齐三气势汹汹的从这里杀出去的表情,可有趣了。能看到一向温文沉稳的三公子黑了脸,我可不亏了。”他扬着声调却不减笑意:“刚才这屋中发生了什么,能将齐三公子气成关公脸?”   灵均嗤笑一声转过头:“你若是不想要命,大可以去问问。”   刘复之摊了摊手:“大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越来越上道儿了,估计在官场磨炼一段时间,就能出来折磨人了。”   灵均凑近那烟枪深深吸了一口烟气,懒懒的倒在一旁的榻上,眼神却锐利的射过去:“你可是个有信誉的商人,所以最好不要两张面孔,不然楼下的那位孤竹姑娘可就不安全了。”   刘复之微微一愣,眼神却有几分复杂:“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均托着下巴笑睥他:“哎?我说了什么吗。不过是看到这位好姑娘即使自贬冷宫也抵挡不住狂蜂浪蝶,你也知道,女人越是冷冰冰,男人越爱凑上去,那些大客人可都等着她呢。”他轻哼一声,便拂袖急匆匆的出了屋。   “你倒是坏心眼儿,专挑他的心窝里放箭。”齐维桢托着冰鉴,进屋便将那烟枪灭了:“你这毛病不好,吸多了熏气。”   灵均看他脸上表情淡淡的,一时间想到了刚才那人,像是恍了神儿似的:“你刚才…已经进来过了么。”   齐维桢手指一顿,随后将冰鉴中冰凉的匕首取出来,冷冷淬着寒意,又割开了一块冒着香气的鹿肉:“先喝解酒汤,在吃点东西。”   灵均此刻懒懒趴在一旁动也不想动,齐维桢都看笑了:“你说说你,冬天都快过去了,你这时候想起来冬眠了。”   灵均窝在榻上睁着眼睛看他文雅的切弄那些肉食,仍旧是谦谦公子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小人之心,还以为齐维桢看到她与檀郎相互纠缠,也许是自己心中多疑吧。   齐维桢静静坐在一旁看她懒懒的吃了几块肉,也不着急,只是微带着笑意:“你已经决定了要走仕途?”   灵均叹笑一声:“你一向是明白我的,那种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啊,檀郎小哥哥,召唤你简直是太不容易啦 ☆、支曦望   灵均方回了屋子,便听见天心飞着轻快的声音聒噪着:“什么赛西施、赛洛神、赛狗屁的,我一看她那样儿,就知道她手心儿还冒着汗呢,哎呦喂,我说你要斗便斗何必放屁,我们二人便斗了两下。她一个巫女腰硬成那样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楚女。”   她方回了屋子便笑开了:“你倒是厉害,看来在京东道倒是过得舒爽。”   天心回头看她,吊着媚眼上下细细笑着打量她:“呦呦呦,你倒是过得可还行?我说灵均,咱们姜家人一向是自扫门前雪,说的怪难听的。我一猜刚才那齐维桢就是去找你的,你好得很,还要人家给你善后。”   她上下看看,更是娇的滴出水来:“我们灵均也长大了,好歹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脸蛋儿,身段嘛,咱们姜家女孩子向来是细腰长腿、雪肤乌发,我是不担心的。”她声音娇软,又带着几分轻佻的诱惑,只是轻轻附耳:“傻孩子,齐三那种难得一见的好货色都不攻略,做什么女官呐。”   灵均毫不怜香惜玉的将这美人推到一边,天心倒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她看着姜楚一白皙肌肤上暗黑的眼睛,心有不忍:“爹,我…”   姜楚一挥了挥手,黑色双眼尤其认真:“阪上走丸躲不得,你既然有此心,迟早有这样一日。”   夜间慢慢的静了下来,姜楚一坐在房中,越发感到铺天的寒意,说是那样说,可是他夜夜梦到妙仪无奈又含笑的眼神。他如何追也追不上,只想问问她,到底该不该放纵女儿。   “你心中已知,何必问我…”梦中她的声音仍旧那样缥缈,如她淡到云中璀璨至极又不为人知的一生。   他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怀抱到一个香软的胸上。一闻这波津香气息,他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越发放浪,一个一个都让我操心。”天心不待他将话说完便用指尖点住他朱唇:“阿隐你本来不该是个这样的人,阿灵也好,女罗也好,我也好,你实在不像姜家那些冷漠薄情又自私之人。   姜楚一看她无奈笑笑:“你就当我自寻烦恼吧。”   天心忽然沉默起来,宛若她的温言娇语都是一张面具:“阿隐,我知道你心痛心伤,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也变得如受伤的刺猬一般懦弱了。当年你想要重振稷下学宫,想召回姜家宗族重掌风云,却一直在止步不前。原本以你的能耐,这些都是不成问题的。”   姜楚一心中血淋淋的那块伤,灵均与女罗都唯恐避之不及,看似放诞的天心却刺破了虚伪的皮囊:“我们祖师说,‘势因敌之动,变生于两阵之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你也知道,天下万物皆为水,莫若不变应万变,如今族人离散,仅靠我们这些淫庙根本不能解决根本。”她起身缓步,低低沉吟:“如今我们在朝中无人,又无势力依傍,大通商行纵使汇通天下,仍旧是商。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在我看来,你也白白浪费了你的好功名。”   姜楚一苦笑一声:“你知道的,我啊…”   天心狡黠的截住他的话:“我太懂你了,所以觉得你在做无用功。阿隐,正是如此,你要放任灵均去尝试,你不能让她的路子比你还窄。我们姜家女人难道只能做宅院中每日为了丈夫家人畏畏缩缩碌碌终生的女人嘛?”   她看着窗外那皎洁月色,便想起了一张清丽绝伦的脸,那个女人曾经为了爱情而欣喜不已,也因为伤情而郁郁寡欢。一代又一代,姜家女人就像被诅咒了一般,从来在爱情中都没有好下场。   “何况你是最清楚的,姜家女人不是死于欲望就是死于爱情,若是感觉来了,想挡也挡不住。”她摇摇头,“不要饮鸩止渴了。我们的先代,做了母亲私奔的也还有,你以为你能管住她?”   月色正好,不冷不热,只是冷漠的注视众生。   灵均正在看着那轮俯瞰众生的月亮,天心轻快的身影便上雕梁来了。   她一把抛过来酒,倒是笑吟吟的:“好啊,大冷天的你倒是好兴致,在房梁上看月亮,月亮有我好看吗?”   灵均哈哈笑了起来:“你倒是挺自得。”她坏心眼儿一起,将当日得了的紫水晶由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天心将那冰凉的滑物拿了出来在月亮下照着,一时间目眩神迷:“真美…纯洁的不可思议。”   灵均打开酒罐,那清冽的酒味伴着冰冷刺骨的风冲击她的味蕾:“你这些日子在齐国那边待得还好吧。”   天心托着香腮看她,姜家标志性的桃花眼和神秘的泪痣在月光下带着几分趣意:“我果然适合去做巫女。”她眼含春水,那种半成熟半稚气的轻佻媚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阿灵,没想到你这个总是假装乖乖女的坏孩子也坐不住凳子了嘛。”   灵均拄着手看看月亮,眼中却有着没法提及的过往:“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身世了吧,对我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只是、怎么说呢,浑身膈应的慌。”   天心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呢。阿隐,你失去了他们两个,得到的却是阿隐双倍的爱。”月光洒下寂寞的清辉,照上了那张脱掉面具的寂寞面容:“有时候你想要得到一点爱,结果就会被十倍的偿还恨意,然后就会陷入一种无限的死循环中。”   灵均哧哧的笑:“在我面前装什么深沉啊,说起来…你还从没对我说过自己的身世呢,简直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   天心微微翻了个白眼:“你要想听的话,我可以随时给你讲。其实,我的父母曾经是京东道的一对夫妻官,有一天他们把我给抛弃了…”灵均一把将那酒罐子推到她嘴边:“行了你,又是哪里听来的戏。”天心笑得异常灿烂:“你怎么知道的?”灵均也不理他,直接轻身跳下了房梁,她回首一看,天心的脸上平静的在月光下露出点点凉意,她的寂寞从来只会让自己知道,无论如何都会向前走不回退缩的天心,从来都为自己的疯狂和野心不顾一切的投入到战斗中去。   但是灵均知道,唯有她被伤害的那个瞬间,她像个年轻的少女一样彷徨无助过。就像自己每次想到檀郎,却无法面对对方的报复做出任何反驳。   嫦娥阁中,灵均正襟危坐。门声开启,灵均恭敬起身,萧别古与萧惠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旁边尚有一位莲步轻摇的秀美女子,水眸柳眉,面露娇怯,身姿却极其端正,一身素白的袄子,很有几分袅娜姿态。   灵均屏息凝神,心中已经有几分诧异,若她没猜错,这女子正是支道承那个被庶妹欺负的嫡女——支曦望!   萧别古看她端正姿态很是满意,便指着支曦望笑道:“这是支丞相家的嫡女,闺名怯望,以后你二人便是同门,若是能够同登龙门,更是一段美谈。”   同登龙门?灵均心中笑笑,她才不信萧别古的心思会这样简单呢。支道承尚有谋反嫌疑,她为何却反而保举谋反者的女儿?以萧别古的阅历心计,这其中必然大有说法。   支曦望举止言谈很是大方得体,虽有大家风范,却不让人厌烦,一眼望去便观之可亲,她轻启朱唇微微含笑:“这便是姜妹妹吧,我长你几个月,冒称一声姐姐了。”   灵均也大方打了个招呼:“小妹自外地来,尚不甚熟识,还要求姐姐照顾了!”   两人简单问候数语,萧别古很是满意:“这次来主要是告诉你们,女官大选定在三月初七,我是保举人,按理说是要避嫌的。女官大选分为文、武、医、吏,其中尤以文为第一。我曾保举的殷白雀便是怀佑女选文试第一。按理说女官大选保举之人必须要在正四品以上,所以数量也不算少,每年名额却少之又少。你们若是想龙门中选,怕是要多费心心思了。”   她目光逡巡在两个少女之间,投注到灵均身上微微含笑:“你,才学不必担心;心思怕是要下些功夫。”又看了看一旁的支曦望:“你,心思不必担心,才学要多求助你嫡兄。”   灵均也不开口,只是温笑看一旁的支曦望温言款语,妙口朱叽。   萧别古满意的点了点头,温言吩咐支曦望与萧惠去拿些茶来。   灵均低着眼睛,故意忽视支曦望颇有深意的扫尾,待她走后轻笑:“大人有何交代?”   萧别古瞬间敛去了笑意,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今次入宫不管成败如何,我要你帮我盯着这个丫头。”   灵均啧啧出笑:“大人既然不放心,何必保举支家女子?”   萧别古淡淡饮了一口寡淡的茶水:“昔日石蜡大义灭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先有君臣再有父子,支家这对兄妹若是忠义,可谓堪称大器。女选本就招纳天下英才之女,只不过你二人身份都有些特殊罢了。”   灵均只是温文笑着,待支曦望回来,两人又研究了些才学品评,谈的很是投机。   曲终人散,几人纷纷告别,灵均从嫦娥阁出来,便轻巧的转入隔壁的重行阁。   天心看着萧别古与支曦望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嘻嘻看着她笑:“我刚才去你们窗下看着,简直没眼看。那个支家小姐好能演戏,明明心中心计万千,面子上却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灵均将她递过来的时鲜酸果放进口中嗤嗤一笑:“有点意思,这位极有风范的支小姐哪像被庶妹欺压的直不起头来呢。”   天心摸摸下巴,眼珠挑起邪恶的弧度:“你猜那个萧大姬和她说些什么?”   灵均睥着眼睛挑起一抹弧度:“我猜…我不告诉你!”   天心娇笑一声打了过去,二人闹得不可开交。灵均心中冷笑数声,说些什么?萧别古能让她去监视支曦望,又怎么能不让那位极懂得伪装的支小姐同样去监视自己呢。萧别古,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来李清照当年惊悸逃亡,心里觉得好幸酸啊,古代女人真的是命运多舛… ☆、男娼   二月的寒衣渐渐从人们身上脱了下去,上雍的胭脂河中又重新堆满了女子的胭脂。   许是春天到了,女罗的心情一天好过一天:“等过段日子将祀舞交接了,我就可以卸下巫女之职,正式交给天心那个麻烦孩子了。”   姜楚一盯着手中的书,白皙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笑意:“这很好,她也长大了,你也老了。”女罗娇嗔的点了点他的脸颊:“又欺负我,我才二十多,怎么就老了?”天心一早上起来便娇懒的打了个呵欠,款款坐在一旁:“你们两个还真不嫌腻味,大早上的就这么腻起来了。”   女罗手中切菜的菜刀发出锋利的光芒,双眼如刀:“臭小狐狸,有本事你过来我把你的狐狸毛拔了。”灵均掀了帘子出来看,略略的打了几声招呼,一时间饭桌上却无话。   待灵均出门后,女罗有些跃跃看他:“你看看你,木已成舟,你们父女两个怎么还是冷冰冰的。”   姜楚一叹了口气:“总要给我些时间去接受,更何况,许夫人和羽之姐姐那边怕是我还要重新去打点。”   苦竹林中,回暖的风轻轻吹过。   许钩吾看着一旁呆立半响的夫人,一时间觉得有趣,边轻轻抬起指尖去挑她白腻的肌肤。左淳夏淡淡的将那指尖掠走:“别闹了。”许钩吾温雅的挑挑眉毛:“今日又是怎么了,刚才好似魂归西天了一般。”   左淳夏轻轻抹去了腮边的茶渍,玉手托腮看着廊下玩耍的幼童:“我也乐于做个无肠公子,姜家的事情算是吹了。”   许钩吾手中的玄黑棋子顿了一顿:“你不是马上要为他们相看罗士谌么?”   左淳夏清丽的眉眼仍旧如常平静,然许钩吾细致入微,自然知道妻子心中一团迷雾:“我近日思索再三,想想隐之兄必定心中不快,我为他相看诸家,皆声名不显,未免太看轻他家千金。纵使他现在是白身,可是他当年御赐探花,多年又有朝廷之功尚在,又怎能轻贱。”   许钩吾呵然:“所以你思索再三,罗士谌既是半个清贵世家,但是接近落幕,虽然是百足之虫,却又有一些芝兰弟子,正是此消彼长、不可言说之时,很适合他家那位性情难以捉摸的千金。”   “说是这么说,大几日前我已经去信,隐之似乎也同意考虑,谁知道他昨日回信,说看亲之事只好暂停了。”左淳夏侃侃一笑:“你倒是知道,他家女千金如何了?”   许钩吾捋捋胡子,泛着竹碧色的眼睛微闪水光:“总不会是送进宫中做妃子去了。”   左淳夏只是抱臂不语,含笑看着丈夫:“比这要离奇古怪的多,再过几十日就是女官大选,怕是要比今年的春闱更要有趣。”   春寒料峭,上雍却人声鼎沸,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三场大试,铺天盖地的人流涌入京城,整个上雍的墨汁味道甚至盖过了千秋岁的胭脂味。   街头尾的小贩赚的盆满钵满,直言护城河的红色胭脂生生染成了灰黑墨汁。   灵均掂掂脚尖慢悠悠的在千秋岁中摇晃,刚欲敲开蝼蛄阁的门,屋内的热气便熏了出来。她背过身子去,头上的透额罗和脸上的面纱遮住了大部面容,她停了半分,对面的男人仍旧立在那里。   灵均按捺不住偏过头去,眼睛斜斜的挑起一眼,却坠入那眼眸之中。   第一印象便是寒,如宝鉴中的冷冰一般,是清澈之寒,而非冷冽之寒。一身月牙混着幽蓝的春衫却如藏蓝般深邃,趁着眼瞳黑白分明如点漆,无任何杂质,微微抿起的轻薄嘴角有些禁欲姿态,若是一笑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子为之心动。他的眼睛只是轻轻放在自己身上,连半点轻薄都无,自己却没有来的生出些绯然。   灵均绕过那人将房门关上,刘复之笑眯眯盯着她:“我还以为你在门前待了半天干嘛呢,原来姜大小姐也有几分少女心思,看到清俊郎君也是如此娇羞。”   灵均将面纱摘下,挑唇一笑:“比不得孤竹姐姐,自然是善守己身。”她指望着刘复之能变了脸,对方反倒出乎她意料之外:“若我没猜错,你是来问询今次春闱与殿试吧。怎么,你以为女选的题目会与此有关?”   灵均啧啧一笑:“到这儿半天了,怎么不见一杯茶,好小气,不如我到孤竹姐姐那里去吃茶。”刘复之合上扇子咬牙切齿的倒了杯茶水:“您老这是心情不好,到我这里来撒气儿了不成?”灵均也是见好就收:“支家有位受宠的庶子是恩贡上来的,支道承竟然一改往次风格,只是让他有了个平平的成绩,勉强能进去殿试,难道这届的贡生后台都硬得很?”   刘复之哈哈大笑:“你未免太瞧不起那些读书人,还是你以为进了几次学宫,你就能碾压他们了?”   灵均嘻嘻打裢:“我自然没那个本事,不过支家一向爱独揽权柄,我不信他就这么老实。”她心中却有些疑问,莫不是支道承近来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故意像皇帝乞尾示弱?   三月初一殿试开始,今次会试座师皆是当代大儒,乃是翰林学士时迁与观文殿大学士乌修文,动用这两位近三年都未用之人,她心中忖度,多半也是为了保证此科清廉。此二人既非鹰派、又非鸽派,连骑墙派都算不上,更遑论什么支党、齐党。   刘复之敲敲手中的烟斗,不由得抱怨:“姜大小姐一门子做生意的不缺钱,可别总是霍弄我这烟斗了,上次被你随意扔在房里,我一去他的尸体都干了。”   灵均呵呵回过神儿来:“我不信你不感兴趣。”上雍有四大世家,支家、齐家、罗家、聂家。   支家是皇帝为了打击欲重新崛起的士人世家扶持起来的庶族世家;齐家地位特殊,俨然如汉朝时的园主般自给自足,却几乎很少战队;罗家是二公主夫家,但是本身兼通文武、以文扬名,实力雄厚;聂家最是特殊,乃是皇商出身,同三司关系紧密,本朝既非五姓七宗之时,官商联姻实属常事,只是各家面子上仍需遮掩罢了。   刘复之自然懂她的意思:“聂家虽然是皇商世家,但是与朝廷高官多有姻亲往来,这么说你想打听的是这一位了?”   灵均揉了揉额角:“丞相一向是嫉贤妒能,聂家这位分支的年轻人不过是个商人,可京中盛传他必定连中三元,此人乃是聂家汀州分支中默默无闻之人,没想到进京后竟然也夺得会试头名,若是…”若是查出宰相能在会试中动手,自然可以增加其大罪一件,科场舞弊,简直堪比逆国。可是他能让一个寂寂无闻的商家子风头大盛,这反倒失去了许多把柄。   难道说…榜下捉婿?   刘复之嘿嘿一笑:“除了这几人,尚有几个热门人选。临川单家是诗书世家,今次叔侄两人竟为同年贡生,且闻乌大人深赞其二人之行文功夫‘有老杜遗风’,湖州的侯家也是人才济济,你若是想做些文章,也是大有可做。”   刘复之看着她忽然挑起的邪恶唇角,不由得轻轻一颤,这个女孩子在邀人入陷阱的时候,通常会笑盈盈的把人框进去,那双善睐明眸眨啊眨的:“既然这些青年俊彦到了上雍,焉有不入千秋岁的道理?到时候就拜托兄台了,我可要好好观察他们。”   灵均轻身而出飘荡在千秋岁中,近来她越来越喜爱在这地方覆纱游荡,千秋岁云山雾罩,层层叠叠,宛若一座看堪比皇宫名苑的地上城堡。江南的江曼苑更多的是丝竹舞曲与瑰丽浪漫,千秋岁的每一个细胞则写满了阴谋算计,仿若这其中任何角落泄欲欢好之人都能在第二日带上一张斯文禽兽的面具重登金銮,而这群天下至尊尊贵之人则在这座妓院中丑态毕露。   她睁大了眼睛,心脏似乎漏了一拍。   是他…   几日前模糊的触感似乎印证了不是一场梦,可是她却总想忘记,他们在上雍的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气。   党项嵬名部降伏圣朝,自京祈降书,这样的消息振奋了上雍,尤其是那些隐匿于角落的武人世家。自嵬名部来此,已经几个月之久,她过往将要遗忘的东西,被他一点点的用最鲜明的方式揭露开。   灵均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了…再去看看他最后一眼。   嫦娥阁内香气缭绕,妖娆的女子鱼贯而入。   “高丽、回鹘、于阗、乃蛮…二位王子大可以随意挑选,在千秋岁,没有您得不到的女人。如果您还想要…那个,我想更可以满足你们。”支三手掌一动,一群骨肉均匀细腻的美貌少年也笑盈盈走了进来。   一旁的英武侍卫们看了两眼遂面露恶意,一直观望夜色的俊美青年回头轻笑一声:“我说管家大人,你们赵国不是最注重什么圣人教化吗。圣人难道告诉你们男人也能玩儿男人?”   支三嘿嘿直笑:“各位将军们怎么懂得其中的妙处。”他遂一拍手,中间一个粉衫清秀少年笑嘻嘻的唱了起来:“入黄龙、是后钓,陆地行舟、孔门叫。水性杨花吃元宵,技擅关车弄玉箫,千秋一夜销魂叫!”又是龙阳十八式的,又是春情歌的,少年身子一软,直直就落入了英武的大王子怀中。   屋中顿时一阵沉默,而后想起了郁闷的憋笑声。   支三心中也如打鼓,他把这阵仗都弄来了,一定要完成老爷的交待,让这群蛮子沉醉在富贵温柔乡里,那才好控制呐,如今看这群蛮子没个见识,一定让他们醉死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虐女主角的样子… ☆、裂帛   嵬名族人信奉的是天地间自然生存的正道。   男人征服女人,获得领土与权力,生于征伐、死于杀戮。   现在,一个满身香气的赵国男人竟然扑在王子的怀中。柔软香馥的身体如秥腻的蛇贴在如乾身上,粉红的青衫透着雪色的肌肤,滑腻的肢体与胸前若隐若现的红梅,纤细的骨架散发着令人施虐的欲望。少年的妩媚杏眼如一潭春水,粉嫩舌尖微微舔舐红色口脂,口中的香气蔓延而出。   笑盈盈的僵气渐渐露出,少年将青葱指尖慢慢伸进胸口,竟然咿咿呀呀的自渎出声,柔软春红的叫声雌雄莫辩,玉背轻轻蹭住了英武王子有力的双腿,手也不安分的向两腿间伸去。   他的身体忽然被先一步拖进了宽厚的怀中,众目睽睽之下,英武的皇子漆黑的双眼将他锁住,令人脸色羞红。   和很多孱弱的汉人不同,这群蛮人身上的粗蛮力量带着强烈的气压,简直想被征服…   他那样想着,便打了个哆嗦,后面支三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   少年蹭蹭男人,轻启檀口:“奴家习儿,望王子怜惜…”   “噗——!”浪罗口中的尚未喝掉,就被鞭子的尾巴甩到了身上,细封娅娅的鞭子狠辣无情,她定睛一看,原来这柔软的汉家男子并非躺在二王子怀中,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习儿心中叫苦,慌乱的挣脱开来,咬碎一口银牙,便豁出去投入一旁的二王子怀中躲避鞭子。   娅娅顿时破口大骂,凶狠的甩着鞭子:“你们这群汉人真是恶心,竟然敢冒犯我嵬名王子,让这个恶心的男人滚出去!”   支三看着却哈哈大笑:“公主殿下误会了,这恰恰是在盛情款待两位王子,毕竟…公主是女人,不懂得男人的行情。”娅娅浑身气得发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乾淡看一眼瑟瑟发抖的柔弱少年正在抱着檀郎的腿打颤,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二弟,好好管管她。”   檀郎不时轻轻瞥向门外,将柔弱的少年扔给他,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娅娅气得浑身发抖,越发凶狠,只是冲着习儿发火,将狠辣的鞭子甩的美丽少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个男人,叫你下贱!叫你勾引我们党项的王子!”   少年乌泱泱到处乱躲,精致的毯上染满了鲜血。支三胡乱的叫人将习儿扯下去,哀嚎声从屋中慢慢消失。   他露出一个凶恶的笑意:“公主真是‘天真活泼’,不过王子殿下,这里毕竟是上雍,丞相专程请您享受这极致快乐,您可要学会移风易俗。”   娅娅气的大口喝着茶,不屑“呸”了一声:“这什么东西,淡的一点滋味都没有,给我加些马奶!”   支三一旁吩咐仆从,一旁歪着脸阴险的笑:“娅娅公主知不知道什么叫打狗还要看主人?”   如乾忽然打破沉默,爽朗一笑:“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请总管大人为我留意刚才那个孩子,赏他些东西,待我下次来必定会好好‘探望’他的。”   支三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拍手召唤来一群美艳少女:“这都是咱们上雍响当当的美人,王子大人慢慢品味,望您不吝赐教。”   如乾露出眩晕的表情,只是呵呵笑着,看的支三不住点头。   他转头一想,微微皱眉:“二王子不需要美人侍候吗?两位王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厚此薄彼。”   如乾手指轻轻把弄金盏,啜了口淡酒。一旁临窗抱剑的木都俊美脸上露出笑意:“二王子,总管大人盛情款待,你待如何?”   他环着手,制止住一旁怒目而视的少女。   支三盯着他半响,渐渐屋中沉寂下来,只是不见这个蛮子说话,不好男色倒是可能,难道说会有男人不好女色?这个二王子自来到上雍就一副万事不理的样子,着实令人费解。他挪动发汗的身子,仍旧不见面前的男人活动半响。这蛮子倒是生的很俊美,可是面无表情又沉默极了,他无论如何讨好都滴水不进。   可是丞相交代…   男人细长有力的指尖轻轻置于薄唇上,探向房门外一角的眼光如在烟雾中朦胧,黑白分明的眼瞳也化成一片烟雾:“就要门外的那个吧。”   支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门外有人——?!   门外的空气似乎微微停顿,随后便是一个妖丽的身姿柔柔的款步移入,托盘上端端正正的是一壶酒,女子娇笑一声:“这里可是芙蓉楼?奴来送酒了~”   支三眯起肿胀的眼睛,阴冷的笑着:“原来这位小娘子来错地方了,既然如此何不将面上的透额罗与面纱摘下,大家一起玩乐?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来此偷听的——”   女子带着几分放荡的将柔软的身体贴近檀郎,一双美目轻轻流转起来:“怎的奴竟然走错了,这里有如此英俊的公子,怪不得屋里的姐妹们都爱的很呢,奴也是爱的很——”口吃软糯娇媚,却不知怎的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檀郎一把将少女抱进怀中便留下绝尘身影,也不去看身后众人的愕然。   红绡帐暖睡鸳鸯,雨魄云魂欲难消。   也不知是千秋岁哪一间阁,屋内尚有散乱的衣物,明亮的灯光与艳丽颓靡的色彩交织着。少女即便见过了许多大阵仗也不由得红了脸,助兴的各式器具洒落满地,到处都是迷乱的气味,兴许是为了那些喜好刺激的野鸳鸯准备的。   男人几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及肩的发微微卷曲着,坚硬的肌理质地冲击着屋内的香气,如山石般强烈坚硬。他将床上尚在发呆的少女箍进怀中,面无表情的双眼瞬间打开弧度:“嗯?不是来特意找我的么?怎么还不将大腿张开?”眼角挑起又暗含讽刺,邪恶的语调如冰冷猎人:“还是说姜家的小姐竟然如此欲求不满,连齐家男人都满足不了你?”   灵均的心瞬间如坠冰窖,一瞬间羞愤与怒气喷涌而出。她想起往日种种,又想起他怀中抱着上雍的妖童媛女,一时间竟然如失去理智般怒气冲冲的撕咬着他的身体。   风雨停歇,云鬓散乱,虽然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进展,而是她单方面的用嘴狠狠虐待他身上的肉。   她终究是累了,一把扯下自己面上的遮挡,赌气似的转脸去躺下。   背后传来淡淡的男音,微微有些低沉沙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现在我是你的客人,就这么被你晾在一边了。”   灵均回过头去冷笑一声:“有病吧你。”便又重新躺了下去。   不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还是心中那些忽然冒出来的酸水儿,只是看到一个长久纠缠在梦中的身影,忽然以一个完全扭曲变异的形体出现在面前,令人不知所措。   她想,他可真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异类。尽管她知道他的一些过往,觉得怜悯心不由自主的冒上来,但是似乎他在下一刻立刻就会暴露出执拗阴沉的本性。   更何况…   “你伤…怎么样了?”她仍旧闷闷的将头放进杯子中,只是模模糊糊的嘟囔了几句。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她隐约感到软床动了一下,似乎是对方坐了下来。   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两人就这样在灯芯噼啪的纠缠声中无声对峙着。   “你干什么!”身体忽然离开床被扯进他的怀中,扯进炙热的怀抱里,令人无所适从的是他不再想以往一般动手动脚,只是睥睨着她。   气息渐渐变得失控,她索性伸出指尖去摸他胸口那道伤痕。   呵…已经淡了。疤痕已经长出肉来,只是有些微的凹槽,只是那伤痕太长,淡淡的颜色在他的古铜皮肤上异常碍眼。   他一把抓住她的指尖,将那手指渐渐向下移。   太危险了。   女人的直觉令她警铃大作,以往江曼苑与千秋岁中呻吟的男女欢好声音与裸露的皮肤,那些甘美暧昧的瞬间全部涌现出来。   她将手指从对方粗粝的指尖中抽出去,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好啊恢复身份的二王子殿下。怎么样,来到上雍后,是不是被这里的美人和…美男闪瞎了眼睛?你最好学学聪明哦,赵国的男娼比猛虎还猛,小心被缠的走不下来。”   他仍旧不说话,像在万里以外的大漠中用那双黑色眼睛盯着她,银色的半弧神秘瞳仁像轻纱一样慢慢的留下来,缀出美丽的弧度。但是他已经不会再唱出蹩脚的歌曲,也不会在峭壁上看着高空上的星星。他现在的眼神,深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水,开嘲讽、不说话、玩沉默,就是猜不到下一刻会做什么。   于是灵均没有失望。下一刻,这个男人狠狠推开门,惊的四周卖笑声忽然停止。   然后他回过身来,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之不理。将挣扎如落水狗的她绑到床上…撕碎了她的衣服。   即便不是父亲一针一线绣成的巫女服,可是这衣料价格不菲,鲛线细密如丝,都被他成碎片,偏偏撕的只是那些尚未可暴露之处,白皙细长的双腿与纤细的腰肢,几乎是姜家女人引以为傲的共同优点,可惜现在这种美丽以羞耻的姿态摆出。他倒是手下留情,还给她几块破布遮着。   他一动不动站起身来,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抱着双臂面无表情的欣赏着。灵均笑叹一口气,几乎累的心神俱疲:“前两日你已经折磨够我了,现在你又辱没了我一番,我算是还了你的仇。下次若有此事我会直接把你的脑袋拿下来。”   檀郎冷冷看他一眼:“你还不了。”绒衣轻轻披在身上,他再不看她一眼,将她裸露的身体留在一片嘈杂的屋中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位主角的真实写照 ☆、宴请   灵均感到厌烦,身上仅剩的几块碎布也要被自己抓断了。周围的嘈杂声音越来越大,灵均心中默默的想着,下次来应该给刘复之提个意见,让他提升一下这群妓女的水平,别总是一惊一乍的。透过脸上轻纱倒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刘复之脸上那种可恶的笑意简直熟悉不过,就差进来围观了。   灵均心中嘿嘿笑了两声,特意将嗓子掐尖了学吴侬软语着喊了两声:“侬看呦!滚啦!”要是让坊间知道了即将参加女官大选的候选人在这里赤身裸体,她辱没的不仅是自己的声名,更是父亲的名声。   名声?呵…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那些不着调的名声,真是死性难改。   门前的男人们在对着这副美丽的身体跃跃欲试。   灵均手指继续灵巧的转动着,簪子划出了轻轻的弧度。   布帛“撕拉”的发出一声破裂。   成了。   手中的簪子成了她解除捆绑的利器。上次见到她,她身上扛着堪比几百斤的大枷锁,幸好她留心眼儿偷来了钥匙。这次是簪子。难道下次再碰到对方,自己手中要拿着淬毒的剑吗?   现在他是党项议和的王子,却也是不安定的因子。而自己…即将成为赵国的官吏,并一定会成为心脏中的一滴血液。   那张脸啊,变成了这样好看的模样,不比赵国任何一个英武的青年将官差,可是那双曾今照映出雾气的眼睛,却逐渐令人看不清。   你到底在想什么…   “呦,这就想上了?小灵,你可以了,我回去就告诉阿隐,你春心已动,可以继续议亲了。等再过两天送你十个猛男,个个都堪比你喜欢的兵哥哥,不过嘛,比不上齐维桢就是了。”天心一脸怀念,似乎在回忆齐维桢的风姿气度。   灵均露出淬毒的甘美笑意,一把将面纱覆在脸上,看着一旁只露出眼睛的美人:“你要是再放屁我就把你和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交往的事情全都说出去。现在赶快给我一套衣服和空房间。”   玉手青葱,烟枪轻轻置在方桌上弥漫着淡淡刺鼻的烟气,天心扯下面纱,露出美艳绝伦的面容。   促狭的眸子像是鉴赏玉器一般,看着她将赤裸的身体套进流仙裙中:“都快大选还来找乐子,你可以的。被人绑在床上浑身弄成那个样子,还以为你失贞了呢。”   灵均噼里啪啦的将衣服胡乱的套到身上,阻隔住对方灼热的视线:“天心,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欢男的女的,你看我的时候能别如此挑逗吗,我觉得你在白费力气。”   天心痴痴笑了起来:“别转移话题啊,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有一个一身黑的男人盯着我一顿看,我他妈以为他爱上我了,结果那小子原来是在盯着你。”她眸色一深,顿时沉声挑音:“那个男人就是你最近烦恼的来源吧。你倒是纵容他,竟然容忍她如此地步。”她点到即止,也便不再说了。   天心一向很有分寸,现在灵均感谢她这种妖精货的分寸。   “多谢你的提点,大选将近,我自然懂得何为正道。不过…”灵均回首,同样的漆黑眸子盯着她:“天心,最近民间私祀频繁,几乎有泛滥成灾的趋势,你是不是也应该注意一下呢。虽然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无所谓姜家人的死活。不过嘛,你知道的,声势太大难免是月满则亏。”   天心露出标志性的动作。勾唇的笑容,冷冷淡淡又轻微的弧度,看不出笑意还是嘲讽,却是她近乎真实的一面。   她一个转身便消失不见。   点到即止。自扫门前雪。灵均很喜欢姜家人的相处方式。他们会在大祀之时将自己的身体隐藏为千篇一律的黑色身影,用微小冷淡的气息去祭奠姜家过往的荣光,但是却不会去打扰彼此的生活。   各自保平安,近乎凉薄与一刀两断的血缘方式。   天心的心中有一个秘密魔盒,她不会想要去打开窥探,而她心中的隐秘,她也会一笑而过,这真是再完美不过的相处方式。   而不会是那个她在大漠遇见的执拗少年,他的心思近乎偏执单纯,却引出了她早已不见的感同身受与怜悯。   一样的没有母亲,忙于国事的父亲,年少时的欺凌,自由,梦想,简单…   女人对男人的爱,是从怜悯和敬畏开始的。这是女罗一本正经的告诫,她内心告诉自己,这是危险的开始,不要再犯错了。   翌日惠风和畅,灵均一早便来到蝼蛄阁中。   刘复之难得苦着脸看她:“大小姐,就算是我的兴趣爱好,我每日和这些公文线索打交道都累的可以了,您能不能让我偷会儿懒。”   灵均一把将他从被子中薅出来:“不能,今天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快些接触上那些殿试士子。”   刘复之一向幽深的眼眸带着困倦:“这届士子有点儿奇怪,像是听到了什么古怪的风声一样,来到千秋岁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可是忙的可以,你不如明天去苦辛阁堵着…好了现在我要休息了,走好不送。”   刘复之你他妈,说睡就睡…   先苦后甜,苦中含辛,这是赵国每个读书人的必经之路。   屋中觥筹交错,支清廉通身贵气逼人,朱紫直裰上金丝蛛纹带,将三分端正带出七分气势来。可惜他不过是支道承的庶子,可惜之人自然大有,坊间更多的闲言碎语只会掩不住嫉妒:你懂得什么,支丞相最宠爱这个儿子,他那不得宠的嫡公子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支清廉自然是一团和气,没有什么架子,笑呵呵的脸色如春日艳阳:“过几日便要殿试了,今日在下设宴自然是想预先为诸位庆祝,若他日金榜题名,诸位便为人中龙凤,他日也会问鼎朝堂!”   支家的公子敬酒,即便是才华盖世,自然也是要卖面子的。酒杯轻轻浅浅的碰撞起来,空气中酝酿出几味气性,有人冷淡,有人热烈,有人算计,有人看戏…   支清廉隐住烦躁的乱意撇了撇嘴唇,这些读书人就是爱摆弄个臭架子,即便是将来真的成为三科进士,不过就是赐庶吉士,顶多补了翰林或者下放,一个个得意个什么劲儿呢。   自己和他们可是不一样,他可是支道承的儿子。   支清廉眉头一动,仍旧是笑面弥勒的模样,杯子便推向一旁的淡眉青年:“聂兄,看来兄弟要为你提前庆贺了,他日夺得状元之位可是一步登天啊。”   青年眉眼散淡,尤其是两弯眉毛几乎淡成青黛,越发衬得本就平静的眉眼有几分不爱搭理人的意思。   嘁!不过是个商家子!   支清廉掩去心中的鄙夷,铭记父亲走前的谆谆教诲,却得不到对方的半点回应,一张脸僵在了半空中。   一旁的单元训立刻提起酒杯救急,笑脸尤为真诚:“聂兄这几日总是病病殃殃的,今次还说若不是支兄做东,他必定要留在家中养病呢。聂兄,你说是不?你来之前可是还说要好好同支兄喝两杯呢。”   聂懿懒懒的提起酒杯,一双眼睛只是散漫的看着杯中的酒,慢慢看了半响,左右抬了起来。支清廉总算是等到了台阶下,刚要端起酒杯,没想到对方终于肯——   支清廉的笑容僵了起来。   聂懿看着那杯酒,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平淡,然后一口饮了进去,丝毫没有抬头看屋中的任何一人。   一种完全无视世人的傲慢。   支清廉的牙齿咯吱咯吱的撕咬着,这是自己从未体会到的耻辱——   聂懿唇间回味半刻,轻轻吐出两字:“难喝。”   孙朴人脸色微动,立刻发动察言观色的能耐,疾言厉色的讨伐起聂懿:“聂兄,诸位兄弟都是好意,尤其是支兄,今日也放下了丞相公子的身份给你敬酒,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一言既出,岂止是化解敌意,简直是推波助澜将烈火烧的更旺。   眼看气氛控制不住了,单元训忽然拍掌一笑:“我说怎么感觉不对呢,支兄,既然来到号称销金窟的千秋岁,怎么连半个美人的身影都看不到呢!”   支清廉眼睛一闪,立刻便令人找了些上等美人助兴。   美人鱼贯而入,身上五颜六色的,看着甚是鲜亮,支清廉心情大好,拍着手点曲儿。   屋中乌泱泱的声音想了起来,先是一些汉魏六朝的短歌,然后是长调子。   其中有一位纤细的歌姬生的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感,面目冷冷的,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一开口却是悠远纤冷的雅嗓:“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唱的不是什么时下留下的艳曲,其中韵味却实在更胜一筹。   聂懿忽然淡淡开嗓,音如熏风:“这是什么曲?”   歌姬也冷淡淡的唱了几句,不抬头看人:“郭元振的《子夜四时歌》,说的一个女子思念情郎,长夜漫漫便只能以丝竹之音聊以慰藉。”   支清廉这可来了精神了。这歌姬一进来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看了半响才发现,散淡清丽的眉眼,冷淡的表情都像极了座中的一个人。   聂懿,别怪我不给你脸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现在的我有气无力 ☆、旧识   气氛一度怪异了起来。   众人的奏乐声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位聂大才子和冷淡歌姬一问一答,唱的不过是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哀怨之乐。   孙朴人抓住机会便终于得了几句话:“支公子不愧是出身大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尚能够如此宽待。”他吊着眼角,似乎在瞟着聂懿。   支清廉倒是不理他,突兀的大笑出来:“我说这个妓女和谁长得有几分相像嘛,原来是…聂兄啊。”他瞥过一眼,孙朴人会心哈哈笑了出来。   对于读书人来说,与妓女对等,是绝对的侮辱。   但是聂懿仍旧连个眼皮的懒得抬起来。那种目中无人的、有些疲倦惫懒的表情又出现他面前。   支清廉的咬牙声又清晰的响了起来。   “叮”的一声,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单元训指尖的戒指闪着碧光,自然淡淡一笑:“声音未免有些哀怨了一些,不知姑娘芳名如何?”   女子冷淡的答了一句:“孤竹。”   单元训似诧异的惊喜一番:“哦,久闻孤竹姑娘大名了。近来有没有什么名曲子,请给我们调剂一下。”   孤竹手中的琵琶拨动了起来,便流泻出梅花酿出的“香雪海”:“撒梅花三春好梦如下,将军英姿勃发,兑往日姻缘莫提霸下。”   “将军立在那里,原是其未婚妻兼义妹宋梅,佳人如玉,眼含凄苦:周哥,你苦煞奴儿也,奴年少失孤,赖汝之蒙养,为何终日为那昏暗江山,弃奴于暗地?”   “周哥周哥,如今你被那奸相所害,奴若不取他人头以遗阵亡将士,怎的称得上忠贞烈女?”   “给我住口!”支清廉声音惊骇,带着阴冷。屋中静默半响,支清廉冷声质问:“贱婢,这是什么人所写!”   孤竹不亢不卑,高高扬起头颅:“此乃京中新胜折子戏,名曰《梅花黯》,一出便大盛天下,上雍之人,无不手弹;上雍之妓,无不会唱。”   支清廉被激怒了,乃至于笑了出来,笑意渗着彻骨的毒液:“唱得好,唱的太好了!”他徐徐拍掌,手中却像是拿着刀在剥皮剔骨。   孙朴人也跟着拍掌大笑,支清廉斜眼冰冷的表情从差点没吓到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支公子不是在夸奖他么?   支清廉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露出温和彻骨的笑意:“一会儿还要请孤竹姑娘过府一叙了。”   滞塞只在一瞬间,半响后,屋外敛眉的黑衣人忽然闯入附到他耳边低喃。支清廉看着孤竹半响,似乎带些深意:“到底是千秋岁,一个小小的妓女也是背后有人的…”   一批一批的歌女舞女重新被换了上来,寡淡无味的宴会即将开演,屋中的士子渐渐也多了起来,气氛变得热络。   杯盘狼藉、残杯冷炙。   屋中的人渐渐走光了,聂懿仍在静静的坐着饮酒,似乎在等着谁出现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叔侄俩的声音在门外若隐若现。   “你刚才怎么不再帮她一下。”声音带着些少年稚气,却是难得的讽刺。   单元训似乎苦笑一声:“那姑娘自己都把路堵死了,你当我是万能的不成?”   声音渐渐的消失,关门的声音格外清晰。   少女将泄露清辉的瓦片重新安排好,一个轻巧的翻身从窗子中斜斜的翻了进来。   !!!——   聂懿忽然出现的面容格外清晰,她下意识的想要跳窗,这个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难道说他早就知道了我藏在上面,故意用关门声引我出来?   “姑娘,你满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跟一只乌鸦一样。只是我一个人在此喝酒,不想被人打扰。”聂懿轻轻坐下,忽然又看了她一眼:“难看。”   灵均抑制住了想打人的冲动,这样的人纵使有天纵之才,就算她是支清廉,也不会想要去讨好这个人。因为他实在是太毒舌了!   她轻轻就坐,看着他对着些残杯冷炙独自饮酒,一下一下,与刚才盛宴之下没有什么区别。   房门忽然打开,灵均暗骂自己疏于防范,竟然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单元训手中的扇子轻轻的指点着,似笑非笑的看着屋内的男女。   诡异的气氛,男人拿着酒杯百无聊赖的喝着,女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喝酒。   不过这一定是个极其出色的美人。身上穿着并非时下流行的飞仙裙,而是带有古朴花纹的巫女裙,袒露的双臂白玉一般,沿着纤细的锁骨慢慢攀岩。连坐在那里,腰板都是挺直的。她回头一看,便是一弯妩媚的桃花眼,带着些微微清灵的笑意,似笑非笑的挑起弧度。   他尚未出声,一旁的美少年已经冲出去了,他默默的想,按照他这大侄子一向的脾性,估计会冷冷的走到床边学着太白看着月色?要不然就是冷着脸对别人说‘滚开你脏到我了’什么的。   然而他错了,他的大侄子,两广有名的神童单西哲,冲到了姑娘的面前,玉手一挥将对方脸上遮挡的透额罗一把扯下来。   灵均也愣住了,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在千秋岁已经多少日子了,还没见过直接进来就扯面纱的,毕竟她身法极好,一般都是可以逃走的。   现在这是个什么状况…   面前的青衣美少年一脸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一双小扇似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颤抖着,却是因为气出来的。   灵均露出了有史以来最为和善甜美的笑意,八颗牙齿微露,淑女的很:“这位公子,我同你认识吗?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呢?”没错,好疼啊!你不要再抓着我的手腕了!   “一模一样…”   “什么?”灵均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家教笑眯眯的看他。   “你那双总是带着恶心笑的桃花眼和姜天心一模一样,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美少年怒气冲冲,脸几乎贴在灵均脸上。   灵均难道不想咬牙切齿吗,当然不,她现在只想把天心撕个粉碎,从两广道到福建道,再到上雍,和她有过纠缠的男人总会找上自己作为发泄的对象,就是因为这该死的一双相似桃花眼!   灵均尽量保持着笑意:“其实我并不认识她,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第五个人闯进了屋中,平日也美艳风流的天心小姐笑嘻嘻的拿了一支梅花:“灵均你看你送给我的紫水晶美的厉害呢,我来回赠你一支梅花!”   单西哲听到这个声音一僵,手指尖的僵滞甚至传到了她的手腕上。   他机械般的回头,看到了那张令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脸:“姜天心,你受死吧!”   灵均发誓她在天心脸上看到一瞬间的楞然,似乎在思索,面前的这个小子是谁?不过一瞬间之后,天心便仍旧露出平日的妩媚笑意:“哦,这不是那个临安的单小公子嘛,我记得你,那天在月色下你在河中沐浴,我和你玩了一下,让你——了一下…等一下,这种脏脏的鸡翅膀为什么要扔我——喂,我真的生气了啊!”   一男一女鬼号似得跑了出去。   灵均心中淡淡的失落,天心的全部也并非她的所有,到底每个人都有心中的一段快乐啊。   她一抬头,却发现单元训一直饶有趣味的盯着自己。   这个单元训,她刚才在屋顶已经看了半天戏,发现此人却是很厉害。   倒并不一定说他被两位主考官夸的厉害,而是此人的玲珑手段。   他出言为聂懿解围,并未得罪支清廉。出言为孤竹解围,也只是出于一时兴起。   那个小少爷和他简直不像是叔侄。   传说中的“临川双才子”,单元训与单西哲。   单元训倚在门旁,锦衣玉袍,虽无侄子漂亮,但是堪称是个俊秀公子,他有一双好眼睛,她见过相似的一双,是撒都汨。   经验老道、八面玲珑,脑袋却永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撒都汨。   单元训手中的折扇摆了又摇,摇了又摆,笑吟吟的看着她:“在上雍,叫姜灵均的姑娘,我只知道一个。姜楚一的女儿、姜女罗的侄女,戍城救父,不知怎的又传说得罪了二公主。似乎找了几个婆家,偏偏没做成。”双眼笑眯眯:“我怎么还听说,姜灵均的名字出现在几十日后女官大选的名单中呢?”   灵均呵呵一笑:“单公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单元训僵了一下,似乎没听清:“什么什么?”   灵均眯着眼睛笑看他,不晓得多快意:“你打听的这么清楚,难道不知道我正在议婚吗?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这么老,我是不会看上的。更何况,你比我爹长得难看多了。”   单元训顿了一下,复而哈哈大笑起来,乃至于抚着门弯下了腰,毫无方才贵公子的气场。   灵均回头看看仍旧低头一副不关我事喝酒的聂懿,干脆扯着他的袖子让他看她。   聂懿抬起了散淡的眉眼,一副有话快说的表情。   灵均指了指棚顶的瓦片。聂懿指了指杯中流动的水波。   原来如此,她将瓦片掀起后,影子落在了聂懿的酒杯中,怪不得他喝酒时看了酒杯半响,想来是早就发现她了。   她起身将透额罗带好,与一旁的单元训擦身而过,那声音兴味不减:“姜小姐,宫中有太多人对你感兴趣了,我想…你马上就会变成一颗风暴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中 ☆、失贞   三次殿试落下了帷幕。   上雍的疯狂也随之暂时落幕。   人们对功名利禄追求的欲望总是难以纾解的。现在她姜灵均,一个女人,也将陷入这种迷局之中。宋之韵的事情恰好是一把导火索,父母的身世成为令她心痒的谜团,可是她总是在夜里质问自己,若是宋之韵不会复仇呢?若是自己能够压下好奇心呢?可会不会自己终究按捺不住,总有一日,仍然要重复儿时的梦想,仍要入主朝堂呢?   她心中自嘲,仍旧是想要的。   她对朝廷的向往,带着三分跃跃欲试的欲望,三分好奇心,三分对身世与复仇的渴求,还有一份说不明的情愫。   好像是一种天生的欲望在告诉她,她应该是适合走这样的路。   结果并没有令人有过多的惊诧,至少每年出现一两匹黑马反而令人觉得心安。一切按照剧本来走,那就无趣了。   聂懿毫无疑问的摘得头名,按照灵均的理解,这是最正确的。他不够英俊美丽,但是绝对有足够的能力。   那位漂亮的单小公子是探花郎,这也不出乎众人预料,因为历代的探花郎几乎都是美丽而卓有风姿之人,临川神童自然也是不负虚名的。   令人意外的是,三甲的榜眼是一个默默无闻之人。   他既不是哪家的亲眷,也不是世家之子,身上没有秦香莲的孽债,也没有蔡伯喈的悲情。就连一向想象力丰富的坊间人民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制作成话本与传奇的事迹。   灵均却感到了一丝趣味,丞相绝对不会不动作,她有一种直觉,突破点就在这位榜眼身上。   金榜传胪,响彻云霄。   上雍自然是万人空巷,有多少人来看金榜进士游街。   锣鼓喧天,花枝折颤,民间坊巷的门窗齐齐打开,姑娘们手中的花朵儿便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声音忽然寂静了下来。   灵均听着不对探头向外看,却差点没笑岔气去。   探花郎单西哲头上的纱帽被楼上硕大的牡丹花砸下来。等一下,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开的如此红艳的牡丹花?大家心中不禁产生了疑问,而且上面似乎还倒了不少胭脂。   众人心尖儿一颤,在寂静的尴尬声中,漂亮的探花郎将头上的硕大牡丹“腾”的一下扔到了隔壁,然后它再一次砸到了榜眼,一脸淡定的状元郎则是轻松躲开了这样的超强攻击。   据坊间传说,那日探花郎似乎是收到了某位热烈姑娘的强烈爱意,为了表达这种爱情,姑娘不远万里移植了巨大的牡丹,探花郎漂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片春情。   春情个鬼…明明单西哲脸上红艳艳一片是气的。   她看看一旁拍拍手上灰尘笑嘻嘻的天心:“你和这位探花郎有什么仇什么怨,那么一大颗牡丹花扔下去差点没把它砸死。”   天心唇边的梨涡轻轻颤动着:“这小子还挺好玩儿的,左右没事儿。”   她附在灵均耳边,神色莫测中闪着看戏的光芒:“你知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风暴眼了…这几日千秋岁忽然打听起你在党项往事,我看这其中大有文章。”   灵均抿抿嘴唇,心中微动,回头看看那张恶意满满的娇颜:“你在千秋岁倒是如鱼得水。”   天心手中无聊的玩弄着自己的青丝:“你也知道大通商行是做什么的。汇通天下,商行本就是一家。”   灵均起身,心中却有些不安,能令他人大做文章的,只有一件事情了。   鹰扬宴与琼林宴后,金科美名频频流出,自然是不在话下。   女官大选前,朝堂却再次为之震惊。   当世观文殿学士萧别古所举荐的姜灵均,姜楚一之女,竟然在塞外便已经被辱失贞!   这样的消息足够震惊天下。姜楚一是何人,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半个精神领袖,当年少年探花,琼林鹰扬双宴震惊朝堂,年少风流后虽身居江湖,却为朝廷屡立战功,神秘莫测又战无不胜。他的女儿参加大选倒是其次,可是竟然已经被外族受辱失贞,岂不成了天下之笑话!   最初只是坊间的闲言碎语,随后流言如生翅之翼不受控制,而变得七真三假难以辨认。   “你听说没有,那个姜大人家的小姐,已经被人,那个了嘛!”   “哎呦,羞死人啦,不过姜大人美貌无双,他的女儿也一定是美丽无比的,我要是蛮子,估计我也忍不住。”   几个勾栏女子嘻嘻笑了起来:“说起姜楚一,那可是坊间有名的人物。他啊,又美又有风姿,哪个姐姐若是能求得他一曲琵琶,可是要人羡慕死了呢!”   天心隔着门懒懒听着,修长双腿如蛇一般柔柔的纠缠着,斜歪歪的身子歪在一旁,手中的烟枪细细长长的勾人:“要我说啊,你也不用在意,姜家女人向来不在乎这些破名声。只是阿隐总希望你留些好名声嫁人才会多年来束缚你。你自己呢,呵,你最会装乖了,其实也不老实。”她眨眨眼睛,好似一副担心样子:“放心吧,姐姐我最是有经验了,睡一两个男人不算什么的。”   灵均冷笑一声,手中的香炉被熏的雾霭霭的:“你倒是看戏看的高兴。”   天心嘻嘻笑了起来,海棠红撒梅裙上的梅花也跟着红艳艳的笑起来。   灵均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意,抓住美人赤裸的脚踝便上去挠痒痒儿,天心受不住格格笑出了眼泪:“好、好你个坏孩子!看我不教训你!”   两人在屋中闹成一团,打闹嬉笑,不一会儿双双躺在毯上。   天心看着妹妹半坐起的美丽背影柔柔的抽了口烟,红唇中吞云吐雾:“这些人云亦云之人真够愚蠢的。   ——哎你干嘛抢我的烟枪,看我不向阿隐去告状!”   灵均有些倦怠的吸了一口:“有本事你去好了,反正这些有的没的都是你教的,我只管推到你身上好了。”   天心轻轻蹭着探子,扶着头看她笑:“其实你特别会装乖乖女,也很会演戏呢,说不定真的适合那些虚伪的官家子。不过嘛,愚蠢就是愚蠢,当官的每日将金殿的大门一关,尽唱些虚伪的大戏。”   灵均漫漫吐出一口烟气,平日灵气的双眼也微微带几分迷梦:“谁说他们不愚蠢呢,虎狼陛于街台,商谈说是——外敌入侵,竟然自己杀起来自己,汉人这点儿功夫啊,全都用到内斗手上了。”   可是天心哪里知道,既要为官,就必须要遵守游戏规则。   她可以用尽心机手段,却绝对不能留给对方可趁之机。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先机而动。   灯影杉然,萧别古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终于坐不住了?”   灵均微微颔首:“说来也惭愧,当日一时疏忽,竟留下如此把柄。我可以和您直说,当日我只是被掳到嵬名氏,却绝对坚守本分。”   萧别古闭上眼眸似小寐半响,半天后睁开双眼:“皇上前日召我进宫,明里暗里询问此事,你当知道,我手中之人不能出错,我便替你保证。你也要知道,皇帝不只是看在我的面子,更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灵均心中一顿,皇帝到底对父亲留有几分情面。   萧别古轻叹一声:“可是二公主似乎非要置你于死地,若是处置不好此事,不要说参加大选了,怕还要有更大的麻烦呐!”   灵均看她微微闪烁的眼神,心中自然明了:“此事学生会去处理,请您放心。”   她坐在雅阁中,心中却感到无由的寒冷。早知道世态炎凉,官场凉薄,却未想到戕害如此可耻。萧别古即便保举她,不过是场交易,她已经表明对此事脱身而去,若是自己现在倒台,想必此人必定费尽心思夺去证据,落个一清二白。大公主是个冷淡菩萨,由她密不透风的手段便可窥知一二。   她心神昏乱,回过神来,身上的衣袖竟然被抓成残破碎片。   现在自己有十成十的把握,二公主一定会继续用手段去整治她的。   手腕被人轻轻提起,她回头一看回了神:“齐维…桢。”他轻轻用茶水擦拭着手腕上纤细的伤口,嘴唇轻轻抿着,又叹息似得呼出一口清气在手腕上:“你每次都要弄伤自己…真是。”   灵均心神不定,呆呆懒懒的盯着他好看的脸,月牙白的软衫和纤秾适度的窄窄腰身,挺拔的身姿如雪中青松,就连帮人治病的姿态也好看的不得了。长长的睫毛就要拂在自己受伤的手腕上,甚至用微微湿润的薄唇吻上了她的手腕。   等等,吻上了她的手腕?!   灵均心中突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像,表面上仍旧保持了淡定的姿态:“好了,谢谢了。”然后使劲力气将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抽不动。   自己在这里撕扯了半响,她索性放弃挣扎了,只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梅瓶:“齐维桢呐,你是不是神仙,每次都能找到我。”   齐维桢大麾一挥,清爽的雪味便冲散了屋中的香气,让人清清爽爽的。金褐色的瞳仁轻轻看她:“还要继续么?”   灵均嘴角一绽:“你只说你信我么?”   她想,齐维桢也许会误会,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她本不想费唇舌解释太多。   “自然信你。”灵均诧异回了头,对方的眼神似乎真的毫无疑问,只是淡淡的、轻轻的。   灵均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暗骂自己哪根筋不对了:“你…为什么,这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若说不信才怪的很呢。”   齐维桢微微一笑微微撇过头,似乎觉得不可置信:“你这样的人,想说什么自然会要别人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言片语。”他轻声附在耳边,声音悠远又温柔:“只要你想,你仍旧是那个敢想敢做的姜灵均。” 作者有话要说:  人总是要长大,长大了好残酷!! ☆、入宫   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整个上雍都在明里暗里看笑话。   说书的先生自然愿意添油加醋:“据说二公主御前笑道,‘官吏乃是国之栋梁,女选官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自我朝以来,哪一个不是规规矩矩谨守本分之人,如今事情闹得这样大,我看只能验明正身了!’而咱们圣上呢,自然是心有思量,只是垂头三思半响,又想到姜大人往日功劳,心中不忍,却又觉得出了这等丑事,实在是难以以谢天下…”   “简直一派胡言!”纵使一向笑面的谢言也气的柳眉倒竖:“小三儿,这群乡野村夫整日里就知道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姜小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他看了半响,却是心惊的狠,齐维桢眼神幽深,眼睛定定的看着那先生不说半句。   谢言泄气的“哎呀”一声,拍腿沉痛:“不然我去求求姑父罢,不然你们…”   齐维桢折扇轻轻抵住他,眸子淡淡瞥了一下:“天下悠悠众口,堵住堵不住的,岂是我们能决定的?”   谢言揉揉发疼的额头:“姜小姐一个女孩子,即便再是强,这些难听的话她怎能受的了?”   齐维桢一把打开折扇含笑看他,似乎极不赞同。复而望着台下迷醉众生,双眸发亮:“拔本塞源,还需一击致命。”   哚、哚、哚,那声音越来越近,如尖刀一刀刀的扎进心中,血肉横飞又淋漓尽致的报复,姜楚一慢慢寻进后院中,少女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得更加陌生。手中的黄金锤子一下下,将三寸长的铁钉直直的钉进棺椁中去,细细长长的剑刃抛开碎屑,映着几尺长的漆黑长发,在昏暗的落日下渐渐归于寂寞黑暗的鬼魅。   声音还未停止,一下一下震颤着空气,好似将他的心扎出血口。   “阿灵、阿灵、不要再继续了!”他冲上前去将女儿搂到怀中,轻轻抚摸怀中冰冷的躯体。   灵均轻轻抬起头来,乌黑的大眼睛更是如寒鸦般漆黑深暗:“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在示弱,可是我从未遭受过如此屈辱。”   声音太过冷漠刻板,姜楚一不由得惊骇,女儿那张清艳的脸上一切都看不清,只剩下黑色的双眼在夜空中散着冷漠的光。   “爹,你晓得了,你以为你置身之外,其实人家根本没想放过你。无论是江南还是戍城,这些人总是阴魂不散的。”   姜楚一深深吸一口气:“你想要借用王焱的事情在二公主身上做文章?”   灵均冷冷的注视前方,似乎已经决定。   姜楚一嘁笑一声:“傻孩子,你以为学了官场那套互相扯后腿,就能制衡了?如今朝堂怀疑你的并非一人,你今日将二公主扯了进来,明日是张大人、后日李大人,你杀的光么?”   灵均转过头去呵笑一声:“我不过是釜底抽薪,更何况我也早就想教训这个狂妄的女人了。她多次重伤你,难不成当我姜家无人?”   姜楚一苦笑一声:“到底是年少轻狂。”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天上明亮的月色,想到自己刚入朝堂的一切,年少风流扬气,不惧权贵。敢令贵妃斟酒,自比问鼎太白。   “阿灵,你想绝薪止火大抵是不可能。想想朝堂之上,没一个干净人,难道他们活的不好吗?世界无绝对的清流,爹不愿意结党立派才有今日下场,你要三思后行。”   灵均狠狠撕咬自己的双唇,铜锈般的血味儿几乎蔓延心底:“支曦怯是奸相之女又持宠生娇,二公主保举的郑家女根本就是个闺中娼妓,难道这些人就很干净么,分明是欺我姜家无人——”   姜楚一心中泛苦,女儿对朝堂的莫名渴望已经超出他的想象。   他缓缓闭眼,金殿上的明黄身影清晰可见:“阿灵,你需记得,父亲的仕宦血泪你不要再犯,这正是我多年走的弯路。首先,你要——忍!” 今上薛见渊尊号“神光大圣大光仁皇帝”,实则却是个令人捉摸不透之人,在角逐中,他也始终与皇帝互为角力,这样极致的折磨与忍耐,出现在皇帝与每个互为心腹猜忌的大臣之中,自己也好、齐贞吉也好、支道承乃至萧别古也好。   灵均豁然抬头,父亲的轻轻闭眼的美丽面容在月下沉静优雅,反而不见多年艰辛愁苦。   姜楚一轻轻睁眼,低低将嘴唇贴到女儿额上:“君子净拭冷眼,慎勿轻动刚肠。多年来,我性情中那些激烈壮怀始终难以磨灭,才终究做不了自了之人。但是我相信你可以。”一瞬间,妙仪冷淡自持睥睨众生的表情与女儿纤弱的面容重合起来,他无法明了世间所有的事情,这也许就是命运罢。   灵均沉默半响:“您…终于认同我了?”   姜楚一冷淡的抬抬眼睛,浓密的睫毛投注一片阴影:“说认同尚太早了些。二公主不是要让你身败名裂么,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去验明正身,看看谁才是真正身败名裂之人。”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御龙旗以遨游兮,鸾驾而周章。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宫门深深,断绝尘世,宛若九天之上睥睨下世。   灵均敛步轻动,垂首低眉,随着父亲步入宫门。   大内总管吕涉已经迎门而入,此人已过知天命之年,虽声音尖细却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花发老人。   吕涉轻轻拜见,满脸却像是旧相识般笑吟吟:“期年不见,大人风姿如旧。”   姜楚一淡淡垂首:“公公更是老当益壮。”   吕涉微微含笑,只是笑吟吟看了灵均半响,却再是无语,三人轻轻在纵横宫苑中缓缓穿行,灵均一低头却不防看到一双黑色官靴   。   吕涉笑吟吟的轻声询问:“三公子,可是陛下?”   “请随我来。”那声音淡泊沉稳,灵均却再熟悉不过,她偷偷抬头,果然是齐维桢猿臂蜂腰的漂亮背影。正三品御前一等侍卫,她一直不知道齐维桢到底充何职责,原来竟是离皇帝最近之人?这么说之所以父亲能以白丁入宫觐见,难道是齐维桢他…?   皇宫中到处都是死寂与腐朽的味道,尽管这里光华灿烂、雕梁画栋。   齐维桢骤然止步,入屋半响,复又轻轻出门:“请入。”灵均随着父亲的身影缓缓入殿,指尖不妨被碰了半下,她不想回首,那指头却总是勾勾曲曲暧昧的碰着。灵均忍住冲动,一向稳重的齐维桢竟然这样不分场合,她真是…气死了!   她轻轻歪过头,双眼暗含警告,对方却笑吟吟的张嘴比了个口型。   她将头转回去,心中却不由得想笑,又觉得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安宁了许多。   他说的是:别怕,有我在。   灵均甫一入殿,便感到几道或炙热或冷淡的视线齐齐射过来。她仍旧不卑不亢,低眉垂首,任君打量。   父女二人低头问安,她只随着父亲语调:“草民姜楚一、姜灵均见过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见过太子殿、二位公主千千岁!”   御座上半响无声,身旁却有一道轻佻嚣张的女声暗含讽意:“父皇,还是给姜大人赐座吧,瞧瞧姜大人这美娇容都跪的泛白了,想是前几日在戍城被禁卫军打伤了未好呢——”   一箭三雕的不满讽刺又如此嚣张,只怕这位就是飞鸾公主薛成碧了。   她心中暗自听着,父亲似乎是被赐座。   来自上方的视线似乎在不紧不慢的打探着,一旁的吕涉轻声提点着:“陛下,换上大红袍了。”上方顿了半响,然后轻轻响起杯盖碰撞的声音,那大红袍冲天的浓郁香气几乎传到她的鼻腔之中。   拨珠声一颗一颗的响起,是极致的规律与折磨,鼎炉中的烟气蔼蔼,上头发出平淡的一声:“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灵均轻轻抬头,心中却被惊颤,那种有些平静可怖的感觉是第一次见,御座上的仁皇帝双目深黑,即便是岁月无情,那双眼睛却冷静的令人心颤。她屏住呼吸静静对视,只能任凭打量。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半响,容长脸上肌理微微浮动,须眉分明的五官与道袍却如同一个普通的道人一般。   半响后,皇帝冷淡平静的双目微微一动点点头:“果真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姿。”他转头看着姜楚一,神色却松动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你长大了些,只是性子还是变不了太多。”   姜楚一双目却含着水蕴:“草民的性格只是如此了,索性小女要好一些。”   皇帝却手指却忽然朝着桌上轻点,似乎颇不赞同:“你不要自称草民,宫里宫外,你仍旧是朕的臣子。”他身子斜斜靠在一旁,散落的须发轻轻浮动,双眼略略闭着:“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朕最明白你的性子,你是不会令朕失望的,对吧?”声调急转高下,双眼也睁开盯紧了姜楚一。灵均心中轻轻呼吸,这个皇帝言语之间从容不迫却暗藏机锋,真是个难以应对的人。   姜楚一略略点头,皇帝轻轻扬了扬手,指着一旁的三位龙凤子弟:“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楚卿,你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要枉费了朕对你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暴龙眼镜清晰度好高 ☆、验明正身   时间渐渐流逝,灵均眼角轻轻扫着父亲和面前神色各异的几人。   大公主单薄的面容仍旧平静寡淡,一旁满头珠钗的二公主则是勾起恶毒的唇角,太子薛明睿清秀温和的五官则是淡淡笑着,似乎最关心眼前的空气。   姜楚一起身深深一拜:“臣从来不屑给任何人解释,因为臣从来身正不怕恶言,可是面对陛下与太子公主,臣无法缄默。并非因为臣与臣女遭受不白之冤,而是因为天下间竟然有人胆敢欺瞒皇室,这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他再次跪拜:“臣启奏陛下,臣女灵均献图在前,报效国家在后,绝无白璧有瑕、被人辱没之事!”   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越来越近,灵均心中却无比想笑,怕是二公主坐不住了吧。   “哎呦呦,瞧姜大人说的义正言辞的,一人两张口,黑白说不清呐。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你家小姐真是清清白白的,怎么就闹出笑话了呢?更何况…”二公主眼睛轻轻晃动,眼角眉梢也是傲慢不屑:“你家小姐弱质纤纤又生的好颜色,怎么从那么个狼窝中逃出来的?”   姜楚一微微冷淡的勾起唇角:“孔圣人说,吾不士,故艺。小女既非富贵出身,没有泼天的富贵,自然不动敢来张口,幼时亲耕亲蚕,吃着百家饭长大,自然要懂得许多手艺,还望公主恕罪。”   二公主怒发冲冠:“你这是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讽刺皇家贵人!”   “成碧,怎么如此无礼,还不住口!”仁皇帝长长的呵斥一声,二公主忍气吞声的狠狠咬着牙齿。   他渐渐移下眼睛,双目暗含审问:“姜灵均——你怎么说?”   灵均挺直腰背,平静直视皇帝:“陛下与太子公主容秉,臣女随军至戍城救军被掳至嵬名部落,当时欲偷图以救军,奈何嵬名部族看管严格。后臣女侥幸逃脱,赖商旅之力而回归。可不知为何只因为臣女忍辱为奴,就被人泼上脏水,臣女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若然臣将死不瞑目!”说罢两行清泪落下,这清艳少女素衣轻裳,眉眼妩媚却眼含悲苦,怕是多么心狠之人也不忍怀疑了。   二公主心中几乎想要撕碎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郑骊珠说的姜灵均嚣张霸道,怎么会是这种柔弱女子,在皇帝面前尚能演戏,若真是让她进宫还得了!   她心头微微一动,艳妆脸上只是斜斜看着一旁:“大姐,你说说,这空口无凭怎么要人信服呢?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大公主仍旧是个冷淡菩萨的模样,只是恭敬向皇帝略微点头:“儿臣无权过问许多,愿凭父皇定夺。”   二公主心中冷哼,永远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心念又是一像,却是笑吟吟的拍了拍手中的宫扇:“父皇,姜小姐毕竟是半个孩子,也许是被吓傻了也是未可知的。既然没有人证明她的清白,那这话听着就近乎狡辩了!”   仁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一旁吕涉早就附耳过去。   他手中的方珠拨弄半响:“齐三?既然如此就进来罢。”   厚重的房门轻轻打开,齐维桢拱手而立,同灵均一样低眉顺眼:“陛下,臣可为姜小姐作证。”   灵均眉间促动,轻轻看着他的侧脸。   毫无预兆的作证。可是齐维桢,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如何作证?   齐维桢身姿挺拔,清朗出声:“贵人容秉,我与姜大人曾经出城救小姐,并未听到任何风言。实在不知这种诋毁他人的闲言从何而来。”   仁皇帝平静的脸忽然露出些笑意:“你对朕的十九公主爱理不理,却跑来为她作证,真是…小十九知道了怕是又要闹起来了。”   “自然是要闹起来,她算个什么东西!”一道忽然而至的身影声如银铃却刁蛮不已,灵均尚未反应过来,热辣辣的疼痛已经随着巴掌声附在两边脸上。左右开弓,灵均只感觉到自己和死了一般。   她发丝散乱,木簪落地,满头情丝渐渐散开,身体却被一旁的人护住,那声音虽仍旧稳重,却有一丝怒意:“十九公主,你不要太过分。”   十九公主刚刚及笄,万千宠爱,竟然被齐维桢人前训斥,手腕上也被他一把攥住,一张娇俏的面容更是泫然欲泣:“父皇,儿臣的手腕要碎了!你看看他们两个,大庭广众的就抱起来了!您还不教训他们!”   齐维桢的面色忽如其来的阴沉下去,一瞬间竟有了战场修罗的气势。   天昏地暗、糊里糊涂,灵均只是感觉那纤细的手掌似乎是练过一般,竟然打人打的如此熟练,她咧咧嘴,感到自己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一旁的司礼太监手忙脚乱的拿着冰袋冰敷,她周身疲累不已,只能依靠着一旁温厚的体温,又好像看到一旁屏风后是一群珠翠罗衣的青年男女在窃窃私语。   哎…灵均淡淡苦笑,不论什么时候自己总是被无辜波及那一个。   姜楚一嘴唇打颤,一双眼睛已经通红,他跪在地上就怎么都不起来:“陛下,臣的女儿也是人,难道是这样给人欺辱的吗!”脖颈修长白致又不愿意低头,看来是真的被激怒了。   皇帝咳嗽几声,像是发了病一般眼下泛青,指着一旁的吕涉厉声急呼:“快给我把十九公主架出去,把她母亲找来、找来!她怎么教养孩子的!”   温言轻声,太子一出声却有几分安定人心的气味:“父皇,依儿臣看,此事闹得实在太大了,再加上小十九这么一闹,不宜再拖下去了。齐大人虽然作证,毕竟都是空口无凭,可却也不能冤枉姜家小姐,还是要请父皇做主。”   二公主乐得看戏,鲜红的指甲几乎掐进肉中去,凌厉的凤眼勾起恶毒的弧度:“父皇,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请个婆子来验明正身,看看姜小姐到底是否已经非完璧之身!女选官皆是清白世家身子,怎可令人蒙混过关呢!”   姜楚一气的浑身哆嗦,心中悲愤不已,手却指着二公主不愿放下:“臣的女儿犯了什么大错?拼了命得来一张军机图,竟然还要被如此侮辱!”   二公主嗤笑一声:“姜大人,这天下悠悠之口,你总不想千金永远背着失贞的名声吧。哟我倒是忘了,你们家女人一向名声不好,不是杀了丈夫,就是抢了别人的丈夫,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屋中只剩下少女虚弱的喘息声,她慢慢屏息,细细喘息,复而仍旧恢复原样,好似自己并未被殴打折辱一般。虽然双颊肿胀却平静自敛:“诸位不必争执,小女自然愿意验明正身。”   皇帝御手一挥便去找宫中婆子。   她轻轻推开齐维桢,他却扶起了她的衣角不愿放手:“不要担心,一切都…不要担心。”   那婆子将她带到垂帘后,竟然是在一旁看她的年轻贵族男女,个个美丽英挺,却神色各异。什么时候,自己倒是成了这群贵人眼中的珍奇异兽了?   她头晕目眩,这小公主八成是练过几天功夫,虽然底盘子差的很,倒是一点儿都不惜劲儿,那左右开弓几下子将人打的头昏眼花,婆子眯笑着看她的眼睛,手却暗中在她身上使劲儿,又在她脸上默默抹了什么。这味道…呵,小公主果然心毒,可她不能再此时横生枝节。   灵均仍旧静静的任由她折磨,铜镜中折射出十九公主恶毒的笑意。   那稳婆折辱半天,终于是起身叫来几位侍婢:“今次是检查姜家小姐是否为贞洁之人,你们在此作证,不得有半点失误!”   这婆子摆弄灵均手脚半天,声音却大的出奇:“阳光透雪,观其皮肤,白如瓷雪——记!”   “目如清波,朱口皓齿,红唇艳色——记!”   “尾纹略红,眼波含水,非忠贞之相——记!”   掀开手臂,守宫砂尚在,婆子的眼尾轻轻一动。   漫长的检验还未结束。那婆子将她浑身衣服剥光,干枯的双手对着她的身体一阵摩挲,甚至深入了最隐私之处。   灵均有些厌烦,难道说新婚的新娘会比这更为复杂么,简直是在折磨女人。往日那些妓女倒是更轻松一些,从来不顾虑这些东西呢。   那熏香不知道放出什么妖风,灼热不已的令人作呕。   索性她也不管了,只是坐在榻上任这老妖婆倒弄,真的假不了,她还能上手把她强了不成。头懒懒无力的靠在一旁,她手上没有冰袋,只是斜着眼睛从垂帘缝隙中懒懒瞥了一眼。   是齐维桢,那双金褐色的瞳孔一直盯着她,屏风后的她赤身裸体,他嘴唇轻轻动着,似乎是在与皇帝说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她不知为何有些害羞。哦,可能是被那个小公主打肿了脸吧。   一回头,那双眼睛却还在看她,灵均纳闷半响,对方两片薄薄的唇却勾起笑意,一点一点的颤动着:“你、的、上、半、身——”   上半身?   她差点轻轻喊出来,不知不觉间自己赤裸的锁骨下面竟然慢慢的露出屏风外,怪不得他看的那么津津有味!   灵均淡定的躲了过去,再也不看垂帘外的人。   婆子将她的身上摸索殆尽,手臂秥腻的触感同样令人生厌,她轻轻望过去,翠碧色的蜥蜴竟然爬上手臂,在那殷红的守宫砂处慢慢舔弄。   朱砂越发红艳,仍旧没有掉落的痕迹。   婆子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结束了,请小姐将衣物穿好随我面圣。”   灵均淡淡一笑:“嬷嬷为贵人办事,小女身上即便有百十处伤痕也不敢妄言,脸上毁了容也和您无关。不过假的成不了真,还请您慎言。”   婆子一僵,便躬身走了出去。   灵均重新跪拜到地上,那婆子沉声禀告:“确系处女无疑。只是眼角泛桃花红,有些反复。”姜楚一冷哼一声:“姜家世世代代都是眼梢含桃红,嬷嬷若是不信,下官也让您检查一下如何啊!”   婆子低头不敢吭声。   仁帝仍旧轻轻拨弄手中转珠,轻轻将那凉物置于桌上:“此事就到此为止了,无人再能怀疑姜小姐的清白。”   姜楚一转头仍旧眼神执拗,紧紧的盯着他的帝王:“陛下,无缘无故受冤,始作俑者怎么办!”   仁帝沉声劝诫:“楚卿,此事也怪那些传播流言之人,你不要再无理取闹!”   姜楚一掀起衣衫跪在地上,将脑袋偏向一边,执拗的白玉侧颜紧紧抿着红唇,就是不肯低头。   仁帝手中的串珠“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屋中的人皆沉声屏息。   灵均轻笑一声,肿胀的脸颊格外惹人心疼:“请陛下恕罪,家父性情一向如此,臣女代父给陛下赔罪罢了。”   仁帝倒是细心对着姜楚一轻笑:“你看看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却是个小孩儿心性,真是死性不改。好了,朕赏些东西给你家千金压压惊,不要再计较了。”话虽然说得有些谴责,态度却很是温和。   姜楚一眉眼松动,终是轻轻叩首,眼含无奈:“臣也是爱女心切,望陛下恕罪,今次臣实在感激陛下还我父女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主刁蛮任性,简直都是皇家的共同之处 ☆、女官大选   出了宫门外,姜楚一二话不说便将她拉到最近的医馆。   “爹,我真的没什么事情哎…”她倒是哭笑不得,看着父亲像个孩子似的,微红的眼角令人怜惜:“你从小到大,就算吃百家饭长大,也没被人这么折辱过,他们算什么,就敢拿你开刀?还有齐维桢,也不是个省事儿的,十九公主喜爱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灵均捂着脸嘿嘿直笑:“那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女人甩脸,以前在江南天心略有什么风流之事,倒是总向我身上推。”姜楚一哭笑一声:“别笑了,疼得龇牙咧嘴,怪难看的。”   灵均脸上不在意的安慰父亲,心中却想到了那几张值得玩味的脸。二公主知道父亲要发作她,自己到底与理有亏,手中的宫扇都被她折变了形。太子与大公主就像两扇静静的屏风,在一旁静静看着空气。   阴沉冷漠又无法参透的皇帝。   还有…   那时她出了房门,齐维桢的手指若有似无的抚摸过她的锁骨,却似叹息之语:“对不起…”   灵均发誓,下一刻面前冷艳动人的女罗姑姑真的敢拿刀去把十九公主切成碎片。面前的美人手中的刀换了一把又一把,姜楚一勉勉强强才能将她拉住:“好了,别再横生枝节了,孩子他娘!”   “咣当”一声,女罗捂着通红的脸庞冲出了屋外。   灵均哈哈一笑:“到底是您有办法。”姜楚一轻轻摸着她发肿的脸庞,一脸心疼:“你今天做的很对。我借机发作二公主,不过是想要皇帝知道,姜家人顶天立地不可欺,但是你刚要入朝堂,绝对不要太过于气焰嚣张。”   他指尖飞针走线,将药包缝好:“以后记得,爹的一切你都可以利用,而且要不予余力的利用。”他轻轻抬首,眼尾划出疲惫的弧度:“朝堂是战场,就连我也无法全身而退,左右已经不黑不白,不如为我的女儿接些脏水。我曾经…也是你那样的人,父亲祝愿你,永远别迷失了自己。”   高傲绝世的父亲,为了她的前程,不惜牺牲那些被视为珍贵的东西。曾经立志图强的少年风流,终于慢慢的懂得人间的辛酸。   她心中发苦,看着父亲在灯下发黄的面容,渐渐已经长了些风霜,这种美丽也变得有些惫懒而厌世。父亲大概在一次又一次纵容她的任性,即使他为自己吊着一颗心。   姜楚一美丽的双眼严肃起来:“可是从今往后,不要指望我能帮助你什么。即便满身伤痕,不要来找我,自己的苦果要自己去尝。”   灵均只能沉默以对,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身如浮萍,没有任何支撑,也无法找到人去怜悯慰藉。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   宫门前车水马龙,在三月二十的难得艳阳下,春衫轻薄的少女们聚集在宫门前,等待着考核。   灵均轻轻挑起斗笠与面上的透额罗,透着黑色的纱网看那漏出来的一点阳光,细细碎碎的暖阳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怪异轰鸣声。   短暂性耳鸣吗…   被十九公主打过巴掌的脸上紧随其后的是长大三日的高烧不退,这次姜楚一都要忍不住了,细细检查伤口才知道,那小公主竟然要检查身体的婆子用能够毁容的泰天水。现在她整张脸上青青紫紫,着实够吓人的。   呵…恰好赶上大选这一天,真是血里带风命运多舛啊。   “你怎么回事?”回头一看,齐维桢几乎要挑开她的面容。   灵均手重重的压下斗笠与透额罗,只露出眼睛静静看他:“别动,我现在有些血风疮,不要管我。”   齐维桢周身的温厚气息忽然躁动起来,金色眼瞳在阳光下更是逼得人不能直视:“是十九公主那日?”   灵均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你救我几次,我一次便能还你,不要再横生枝节。”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已经被他重重拉扯到阴影中,那双极有压迫力的眸子离她越来越近:“我不需要你还什么。”   莫名其妙。   灵均看着他走掉的身影,不由得歪歪头,明明是他自己惹来的桃花债,却报复到了自己的头上。她想替他将此事安息下去,他又不识好心。   人果然不能近距离接触,齐维桢都变得不像齐维桢了。   女选官的服装皆是统一的青碧色纤长皂衫与黛纱褙子,倒是搭配了三月里朝堂上的青色官服。因此,在一群于面貌上做出花样的少女们中,头上戴着大大斗笠与透额罗的装扮就有些怪异。   内廷的女官们叽叽喳喳的指指点点着:“你瞧瞧那个,把脸包的密不透风的。”   “我倒是听说,她是没脸来呢。你知道她是谁吗,据说就是那个失贞的姜灵均,还被十九公主打了巴掌。”   “哎呦,这都敢来现眼,要是我,我都躲在家不出来了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主人。   入了宫门后,她只是靠在一旁的长廊中慢慢摆弄着手中的草梗。   支曦怯丰美的身体与娇媚的面容仍旧如花蝴蝶一般穿梭其中,周身围绕着高官的候选,而与微生乔带领的寒门小姐们遥相对应。剩下的少女们也都是三三两两的聚到一起。   支曦望莲步轻移,清丽的容颜微露:“姜妹妹,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灵均露出的眼睛静静看了半响,复而微微一笑:“难得我捂成这个样子姐姐还能认出来。姐姐今日真是风采照人,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脸上有伤,就不露了。”   支曦望似微微惊讶:“妹妹这是怎么了?”   灵均随意打了个哈哈:“前几日犯了疮病,难看的很,怕吓到人。”   支曦望唉声叹气的,一双美目几乎要落下泪:“妹妹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她温温柔柔,语气温和,轻轻抚上了灵均手背:“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的才学可是一等一的,放心吧,咱们贵人都是凭才学选人,哪里就都靠着一张脸呢。倒是我,也不过是想要试试,毕竟我自知才学极差的。”   灵均手指轻轻抓过去,眼角捕捉到对方的一丝不适:“多谢姐姐了,倒时候还请照应一二。”支曦望碧色背影慢慢消失不见,灵均发出了半声哼笑。   才学极差…吗?支曦望今日看起来到更像是那个花中海棠。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做个牡丹一定会被人人喊打,做个芍药又有些妖娇,像支曦望这样柔柔弱弱又稳重之人,那才是不偏不倚呐!   “各位小姐请肃穆!”屋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忽然停下,年轻的少女们见到面前身着鸦青女官服的堂官,不禁暗自整理仪容。   那女官年过而立,一张脸薄唇紧闭,面色深沉,眼角的细纹都整齐的挑不出错处,却一见便知道是个难相与之人。只一点可怕的是,这女官脸上由额头到耳边划出一条大大的划痕,虽然经年已久,但仍然极其可怖,让人顿生恶意。   “我是祝休,乃是宫中尚仪,今次大选,诸位要恭敬仪容,不要放肆。我手中是名簿,叫出名字之人上前!”   “从一品丞相支道承保举——支曦怯!”   “太子殿下保举——微生乔!”   “大公主保举——郑舜华!”   “二公主保举——郑言师!”   “观文殿学士萧别古保举——支曦望!”   “观文殿学士萧别古保举——姜灵均!”   …   屋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祝休本就紧绷的眉头皱的越发厉害:“姜灵均!面见贵人皆要现目除服,你怎么敢带上斗笠与透额罗!”   灵均发出闷哼的声音:“大人恕罪,前几日犯了血风疮,现在面目可憎,实在不敢面见贵人。”   “噗嗤”一声,妖娇的声音打乱了窃窃私语:“大人,她那哪是什么血风疮啊,那是前几日被十九公主一巴掌打出来的!”祝休回头一看,那接话的少女一双吊梢眼睛,容长的脸儿,画了一张娇媚的桃花妆,却是二公主保举的外甥侄女儿郑言师。   祝休只是冷眼看着,便沉声低语:“你无须管许多,规矩便是规矩,不可逾越,快将脸上的遮挡拿下来。”   灵均心中笑笑,这可是你们要看的。   黑纱尽除,屋内顿时寂静无声,连祝休都未想到人的脸可以被毁到如此程度。明明应该是一张美人的脸,一双有些妖美的桃花眼也是水润妩媚,却青青紫紫叠加了红黑色的乌斑,将整张脸显荣的肿胀不看,好似白璧被染上了乌黑一般。   屋内响起了三三两两的嗤笑声。   祝休摇摇头,据说是姜楚一的女儿,这样好的一张脸毁了,任何人都会觉得可惜,十九公主也真是刁蛮任性。   众女排好队列,个个轻声恭肃不敢说话,灵均却一直被一旁的大眼睛女孩儿骚扰着。这女孩子长得一团喜气,着实像个邻家小妹妹,她也不管禁宫森严,只是扯着她笑嘻嘻的。自己一回头,她也只是灵巧的笑笑。   “你就是姜灵均啊?”   “听说你流落塞外好久竟然能跑回来呢。”   “你别不理我啊,我叫陆元柳,今年十六。”   “你别理祝休大人哦,她是内廷女官,我们考上的话,级别可不是她们能比的。其实她人不错啦,就是有点严肃。”   灵均心中一动,陆元柳,戴国公长子孙飞卿举荐之人,在赵国是真正的大有靠山之人。   她做了好些鬼脸也不见灵均回应,只是自讨没趣儿渐渐不提了。   脚步声忽然止住,众女皆立在观文殿外。   灵均心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选完了之后灵均小姐姐就要当官了,然后就将锵锵锵锵咔咔咔 ☆、考校   五十名女选官候选齐齐入殿,殿门一关,只露出窗壁上被削弱的暗色昏光。   祝休轻轻点赞:“诸考生面圣!”   众女齐齐跪下,复而起身。   卷叠层层铺开,灵均漫不经心的将那些题目看了一遍,不过是些进士明经科常用的帖经、经义、记诵、辞章,微微涉及一些兵法、阵法,也不过是浅尝辄止。   看来还是没能看得起这些女选官们。想来萧别古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女选官终究是皇家的机器,通过裙带关系攀亲带故而点缀朝廷的另一种方式。   但是她怎样也无法忽略来自一旁的炙热视线。   就在她刚才抬头的一瞬间,竟然发现了了那个与天心有着孽缘的新科探花单西哲。一旁是仍旧一脸冷淡的聂懿,尚有一位面容清朗的青年人,看来那就是新科榜眼华蛰存,那位默默无名的黑马。   除了会试的两位主考官,竟然还有三甲到此,真是做足了场子。   半个时辰之后,试卷齐齐收了上去,女选官开始接受皇帝殿试。   仁帝仍旧穿着一身道袍,不过其人压迫力极强,丝毫没有违和感。那双阴鸷的眸子淡淡扫着下方,却露出点点轻松气息:“倒是有一些熟面孔。”   一旁的吕涉会意,慈祥温和的脸上也随之轻笑:“下面的几位小姐也都是往常进过宫的,您可能知道一二。那位是郑大人家的孩子,还有支大人家的两个孩子。”   仁帝看了半响,手中的道珠慢慢拨弄:“支家的两个孩子都在吗?”支曦怯与支曦望缓缓移步。仁帝闭上的双眼看了半响,缓缓打开:“你们两个倒是厉害,一个是乃父保举,一个是萧先生保举。支家很好、很好!”   支曦怯看看姐姐欲露出的脚,抢先一步娇娇的笑道:“多亏陛下赐福,臣与姐姐才能雀屏中选,臣父在家中,也经常感念皇恩,望我姐妹将来能够匡扶社稷。”   仁帝似很感兴趣,一点笑意从胸腔中缓缓溢出:“哦?支大人如此教女,实为国之忠贞。”   支曦怯藏不住得意的笑意。   仁帝看看一旁沉默的支曦望,却是观察半响:“你是萧先生保举的,倒是令我很惊讶,她最是个稳重的人,选出的人自然也不会令人失望。”   支曦望娥眉舒展,百合髻淡雅芬芳,更显得清丽无双:“臣女秉承父兄之训,进退遵礼,不可逾矩。”仁帝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支那殷的妹妹了。”支曦望温言轻语:“臣女乃支那殷嫡妹,素来伺候长兄读书。”   仁帝轻轻赞叹:“怪不得,支那殷是个不错的,他的妹妹自然也不错。”   支曦怯掩下恶狠狠的嫉妒,这个贱货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进退自如,还拿着长兄出来拉关系!   仁帝静静的打量众人,屋内也是寂静无声。过了半天,他手中的道珠轻轻一顿指着灵均问道:“后排的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吕涉定睛一看,便在仁帝耳边耳语。   仁帝直直看着,半天不做声。   他环视众人,也悠悠开口:“自古以来,便是乾天坤地,天为阳,地为阴。然而我赵国女子也有巾帼不让须眉者,先王后也好,萧大姬也好,还有卫尉中那些女子也好,都是尔等的榜样。今日你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入选的要谨守本分,造福天下;落选的也不要枉自嗟叹,好生修习。”   众女轻声唱喏,自然是声如娇脆。   仁帝轻轻挥手:“你们代我殿试吧。”   观文殿学士乌修文生的龙眉凤目,卓有姿容,虽然年过四旬,仍然姿态清荣。他轻轻环视众人,捻着细长的胡须:“自古以来,三教九流之争从未中断,今日所议,便是诸子百家何为天下第一家!”   枪打出头鸟,就算众人心中腹稿满满,只是谁都不想冒这个头。   一旁静坐的二公主嗤笑一声:“平日里这些小姐们个个都是叽叽喳喳的,怎么到此时都成了锯嘴儿的葫芦不成?”上挑的凤目微微渗出冰冷的寒意:“我倒是知道,有个人最能说会道,将什么是天下第一说的淋漓尽致,还会用剑将天下第二一刀击碎呢。你说是不是啊…姜小姐!”   灵均轻声作揖:“臣女不知公主所问何事,不过所谓天下第一人各有论,尺度不一,臣女愿与众位姐妹细细讨教。”   二公主冷笑一声:“姜小姐实在是伶牙俐齿,可惜,一张脸毁成这样,也算是报应了!”   仁帝手中的道珠发出凌厉的声音,惊得二公主讷讷回身。   支曦怯娇声笑道:“不如臣女来为众位姐妹起个头。自三皇五帝以来,儒家乃文庙第一,三孔受尽世代敬仰,臣女幼年随父亲学《诗经》,也是因为圣人曾说,不学诗,无以学礼。”   郑言师轻笑一声:“支家妹子真是聪明,捡了一个最容易的说了。偏偏我不这样认为,陛下,臣女觉得,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实则分的却是很清晰的。诸子百家之中,唯有道家才称得上是我汉人之正统。昔日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然而却使得汉朝国库丧尽,若非文景之治依靠黄老之术,汉朝哪里来的绵延百年呢。”   仁帝细长的指尖指着微生妙:“你是太子妃之妹,在京中一向很有名气,也确实值得一听。”微生妙气度整肃,暗金色花冠下的端丽面容微微颔首:“臣女以为,二位说的皆有道理,莫若二者合二为一,道家以善待百姓,儒家以规范士子,自然缺一不可。”   支曦怯嗤笑一声:“微生姐姐倒是聪明。二姐,不知道你是何意啊。”她是定要拉支曦望下水免除后患的。   支曦望温言低语:“臣女以为,各位小姐所说皆有道理,臣女才疏学浅,自然是及不上各位的。不过…萧先生一向是夸奖姜妹妹的才学,想必她是有几分想法的。”   呵…推来推去,倒是给她做了个套儿。   仁帝泛青的眼圈指着灵均:“你父亲的能耐是天下皆知的,若非止步朝廷,如今他必定是不同凡响的。他这个人,一向是有一说一,你是他的女儿,不要总是过于沉默。”   灵均轻笑一声,倒是在这堂堂明室中突兀许多。   她轻轻拱手,直视御座上的帝王:“臣女千秋难以仰望孔圣人,唯有一点,便是少不士则艺。臣女走过天下闻名的书院巷谈,曾经为生计而讷讷发愁,见过那些酒囊饭袋与斗宵之徒,也见过那些富可敌国之人。这群人手中各自握着一本生意经,商人重钱,农民重地,普通百姓则看重衣食住行。可是有一日,据说本城某位亲王极爱斗蟋蟀,于是一时间群起而哄然,两道长官纷纷向各县征收蟋蟀,而士农工商无不从之,将蟋蟀捉住,又挑选其中珍奇的哄抬价格。时至最后,有一位落第秀才无意间捉到一只天下珍奇的蟋蟀,竟然使得二道之人无不鸡犬升天。”   二公主轻哼一声:“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灵均勾勾唇角,声音懒懒:“上行下效,今日在朝堂之上,若是将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评定出来,那诸子百家也不过是一副空壳子,从此便如战国那些热衷于耍嘴皮子游说天下的纵横家一般执掌天下,而使他一家独大。怕是令天下士子再也失去了去批判辩驳的欲望,可谓真的是孤独至上的天下第一了。臣女正是因为此,倒觉得此题不如不议,臣女也就懒得开口了。”   仁帝的双眼忽然冷冽起来:“照你所说,皇帝难道没有引导天下时令风尚的权力吗?还是你想说,皇帝爱说经论道也是愚妄?”   灵均淡淡颔首:“臣女刚才说言,仅仅是针对此一题,而认为讨论此虚妄的古议题有失经世致用。世间若无礼法规矩,自然是要乱了套的。陛下是真龙天子,乃是上天所立,自然有制定一切礼法的权力。税收与珍宝用来点缀王室与陛下的喜怒,音乐与诗书用来赞美王室,这是礼法之大道,正如同天子八佾,乃是圣人钦点,臣没有资格妄谈。”   仁帝静静看了半响,时间却一点点过去,令人胆战心惊。   他细细盯着灵均半刻之后,倒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却难得叹了口气:“好剑磨得锋利,用起来便顺手,却也容易过刚易折。你倒不愧是姜楚一的女儿,虽然像,不过,倒是还…”   太子轻轻侧首温笑:“楚卿的女儿,自然是不同凡响的。”   仁帝转过头与太子对视半响,却指着一旁的郑舜华:“你是大公主举荐之人,她可是个不管事儿的,想必你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郑舜华眉眼粗鲁厚重,虽连清秀也称不上,却不卑不亢,沉默寡言。灵均对此人倒是极有兴趣,若不是皇帝指着她,自己根本未发现此人半点踪迹,如空气中难以预见的一粒微尘一般。   简直和那位仍旧端坐高台却默不作声的大公主一样…   郑舜华声音平板无波:“我朝自三代开过以前便已经立下规矩。太祖太宗言:秦言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焚书坑儒,因而国不长久。儒家先贤乃是千秋万代之师表,若一日动摇国本,将会遗祸万年。国策既言儒家乃天下第一,那便是天下第一,切不可授人以把柄,以次乱正。”声如平波,调无起伏,用词遣调却实在老练。灵均心中暗笑,若她是皇帝,必定要给郑舜华个第一,朝廷需要的不是自己这种乱臣贼子,而是郑舜华这种萧规曹随的正派士子。   仁帝轻轻点了点头。   三刻钟后,敲金结策,众人便起身退出殿外。 作者有话要说:  历来嘴皮子的功夫都是平时积累的,比如说多喊麦2333 ☆、女探花   众人皆退了殿,她倒是冷不防被人拉住衣袖。   “你是姜灵均吗,你不会是假的吧。”   灵均叹了口气:“单探花大人,小女还要退殿,请不要为难。”   单西哲漂亮的五官像看猴子一般轻轻打量着她轻轻低喃:“不对啊,那天我虽然只看到眼睛,绝对不会这么丑的,怎么说也是姜天心的妹妹。喂!你是不是冒充的!”   灵均默默的看着面前炸毛的美少年,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大人慎言。”   单西哲只差张牙舞爪的叫嚣:“我就看在姜天心的面子上给你一个最差,你要怨就怨她吧!”   一甲三位进士中,聂懿授予翰林院修撰之位,华蛰存与单西哲则授翰林院编修之位。所以说,这么重要的位置,几乎是帝国文人之首的翰林院,要交给单小公子这种人么…她已经想象到翰林院士水深火热的生活了。   皇帝手中的珠子轻轻拨弄,已经停了半响,半青色的眼皮耷拉下来,更显得几分灰暗:“去把陆大人找来。”   二公主脸色一僵:“父皇,眼下试卷和问答都做好了,是不是咱们就能定了,何必麻烦陆大人呢。”   皇帝看着她半响,却忽然绽开笑意,二公主舌头打结,殊不知她自己多少年没见到父亲脸上笑了,记忆中父亲的脸色便总是他们这群儿女没法捉摸的。这么多年太子心累,她也心累,连那个大姐心也必定很累。   谁让这个父皇,是个喜怒无常之人呢。她和母妃多年来关上门,整日心惊胆战的猜测,这个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将郑言师送进来,自然要为她争上一争。   皇帝薄薄的淡唇轻启,声音也轻飘飘的:“成碧,你是公主,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后。你是不是觉得,心里离她近了,你就变成她了?”   二公主暗自咬着唇,她自然知道皇帝说的这个“她”是谁。   她心中不忿多年,为着她的母妃,也为着自己,只是摇着头暗含水波:“儿臣为什么就成不了她?”她不行,难道大姐就行?   皇帝略带无奈的笑着叹息,却没再说话。   二公主看着一旁天下至尊的太子兄妹,那两个人永远都是如此,他们与过世的皇后并不相像,却都有着极其令人讨厌的冷漠。   陆兆庭施施然走了进来,躬身问安。   皇帝手中挑着几份卷子递了过去:“这次女官大选主要是为了填补已散出宫的空缺。世上也不乏殷白雀那种能人,陆大人是门下的侍中,自然有封驳职权,今次面对女选的排位争执不休,自然要听听你的意见。”   陆兆庭轻轻瞄了两眼,沉声低言:“陛下心中想必有数,何须臣再多此一举?”   皇帝轻轻按住额头:“乌大人是主考官,认定郑舜华稳重,又有提拔寒门士子的意图,因此有意点她做头名。支曦望卷子答得很有几分想法,人也谦逊,又是萧先生的弟子,算作第二名。微生妙是太子妃之妹,本就扬名内外,卷子答得也不错,可以点做探花。”   陆兆庭轻轻动了动眉毛,皇帝一下便捕捉到了:“怎么,你觉得不妥?”   陆兆庭低眉垂眼,眼神却极广阔:“乌大人说的也是不错的,这几分卷子都很好。既然如此,还有质疑么。”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榜眼华蛰存。   华蛰存清朗朗一笑:“只关于姜灵均的名次众人争论不休,此人未入三甲,实在可惜。”方将殿试口答之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陆兆庭点点头:“比起她父亲,已经内敛许多了。如果姜楚一在,没人能从他那张嘴下逃走。”   皇帝竟忽然笑了出来:“正是这个道理!”   二公主冷笑一声:“陆大人,你可要想好了,姜氏未免太过藐视圣上。此题本来不是乌大人所出,是圣上的主意。姜氏连皇家都不屑论个道理,可见此女如何嚣张。即便她才华盖世,她能安心为皇家服务吗!”   陆兆庭露出微微倦色:“臣拙口,总是说不过二殿下。臣只是就事论事,姜小姐的卷子挑不出任何错处,若说她性情不羁,那也是二说。今次金科的状元探花也是陛下钦点,恐怕也不得殿下心意吧。”   二公主咬咬牙齿,聂懿和单西哲倒真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她却仍旧不愿服输:“陆大人这是个什么道理,你自己的孙女儿也送进来选了,倒是不先争一争。”   陆兆庭轻轻挥手:“二殿下大可去问戴国公世子为何保举她,臣管不了许多。”   皇帝轻轻敲敲瓷盖:“成了,朕心中有数,不必再说了。”   坊间的传闻再一次热闹了起来,女选官的结果实在匪夷所思。   五十人中留有不到十人就罢了。   头名的郑舜华是个籍籍无名之辈,竟得了圣上青眼点位状元。   支家那位风头正盛的庶女竟然没有雀屏中选,反而是平日在贵女圈儿被欺负的抬不起头来的嫡小姐支曦望拔了榜眼。微生妙点位十名内,但她上奏愿在家尽忠孝之道供养亲人而不为官,皇帝很是赞叹,便遣她出宫,仍留有名次。   更令众人不可思议的是,姜楚一那位声名狼藉的女儿竟然挤掉了京城有名的才女微生妙   成了探花。   嘿,这可真有意思!   “啪”的一声,凶猛的关东大汉哈哈大笑:“要老子说,女人就该乖乖在家生孩子伺候丈夫,出来做什么官!”   一旁的男人挤眉弄眼的笑笑:“你知道个屁,朝廷里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这时候弄进去一堆娇娇的官家小姐,那…还没有享福的地方?”   大汉搂着一旁娇笑的妓女:“我看这些女选官简直和公用妓女没什么两样。咱们贫贱的人玩儿的是便宜的妓女,这些有钱有势的就玩儿大家小姐,哈哈!”   坊间费劲了心力,将三位选官的风流韵事、身家做派挖的一干二净。   官吏,女人,年轻,这几个词一放到一起,难免都是一些众人会意的情色故事。   灵均看了楼下的聒噪,淡淡敛过眉头,刘复之看着她的脸憋不住笑了出来:“你也有这样的一天。”他笑看灵均半响,懒懒的敞开麦色胸肌,烟斗再次汨汨出烟:“你的脸就不治了?现在姜小姐丑如无颜的消息天下皆知,人们齐齐心痛,姜楚一美貌天下无双,怎么生出了如此女儿。”   灵均歪着脸看他,一笑却可怖的很:“哦,那不是很好?我在宫中不过一日,十九公主已经过来笑吟吟的警告我好几次了。公主殿下说了,但凡我的脸敢漂亮一点儿,她下次直接用砒霜和乌头把我毒死。”   刘复之懒洋洋的瞥了一旁的古画一眼,也不知在说谁:“宫廷中的女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他抬头半响,却看见灵均在歪着头笑看他:“你看我做什么?”   灵均微微一晒:“我发现你这个人特别了解女人,怎么?你们大汉江山都消亡多少年了,还记得被后宫坑害的不甘呢?”   刘复之一双明目忽然锐利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均却也不惧怕:“大汉尚玄,你倒是也不忘本,一年三百天日日都穿的一身黑。如果想好好隐藏,就别再书阁中放满了玉玺的图鉴,大汉灭亡多少年了,还对传国玉玺念念勿忘呢?”   刘复之沉默半响,一双眼睛漆黑凌厉,却烧着令人难懂的火焰,骤然而起的凌厉气势,丝毫不弱于任何一个皇室子孙。   灵均轻轻踱步,闭着眼睛闻着那些令人迷蒙的烟气,轻轻舒展了身体:“多少上古贵胄天皇就这么消失了,被零落尘泥碾作尘,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直到现在,姬家那些贼心不死的人还像恢复他们那些可笑的礼乐制度。姜家呢,沉醉在旧日千年前的荣耀中无法自拔。而那些大唐遗留的贵胄们,偏偏更是不甘心衰败的命运,拼了命的要留住血脉。”   刘复之“咄咄”的敲着烟斗,状似不在意的低首臻眉:“你似乎对此很是不屑。”   灵均回头笑看他:“你手中握着许多命脉,你难道在意吗?你现在是一个安然无恙的看戏之人,活的比那些龙子凤孙不知道要快活多少。宫廷中愚蠢的皇室子孙,躲在犄角之处的皇宫中整那些蜗角虚名,却不知道西辽与党项已经势如破竹啦!”   刘复之哈哈大笑,这是灵均第一看到眼前这个棋局之外的男人笑得肆意、笑得浓烈、笑得悲伤狂妄,那张脸一瞬间鲜活起来,好似真如威武的大汉帝王:“说起来咱们这样的人也很可悲。明明不愿意被所谓的家族命运禁锢,却有一颗不安的心。”心如恶鬼,在阴冷潮湿的荒郊野外,母亲冷冽的眼神出现在他的幼年时光中。关于祖先的传奇故事已经远去,可是那些掌控王朝的诅咒似乎从未变过,比如说,王朝的权利注定要把握在女人手中。他的母亲,是他的人生导师,在破败的茅草屋中冷冷的告诉他,要用尽全力恢复祖先荣光。当她知道匈奴的刘渊冒认刘氏子孙,却不尽破口大骂,斥责这个蛮子玷污大汉雄威。   灵均看他独自唱完一场回忆的戏码,却不禁感同身受,想起了姜女罗对于姜家那些天书的执着,和天心那些隐秘的梦想。   刘复之抬头看她,又恢复平日模样:“你走吧,不过我想我还有许多有趣的秘密与你交换,比如说皇帝屠杀叛乱之臣的旧事。”   灵均低头思索半响,复而轻轻一笑:“我会找来等价的秘密与你交换。”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们,因为输入法问题,所以上面有的“微生妙”似乎被打成了“微生乔”。 能改的我已经都改过来了,大家记住到现在为止出现的都是太子妃微生乔的妹妹微生妙嗷嗷嗷! 之后我会再继续大修改过来的,万恶的输入法… 今天双更 ☆、狼行无双   女罗天资冷艳、容貌昳丽动人,却遮不住冰冷的气质。对于姜楚一以外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待客的常态。   灵均笑嘻嘻的看着她:“姑姑,火荔枝是反季水果,吃过了容易上火,您还是悠着点,我去伺候您喝一壶西施茶怎么样。”   美人檀口轻轻送进素白的果肉,一字一顿:“放、屁。”   灵均耸了耸肩:“您到底在执着什么啊,天心也回来了,只要春祭过后,您就潇洒了,您把您那颗美丽的心放在父亲身上吧。”   女罗修长的嫦娥眉挑起冷冽的弧度:“你也太丢脸了,我们姜家的女人都是有仇必报的,你竟然受此侮辱骂不还口,以后难道要继续让那个刁蛮公主压上一头?”   灵均垂首尝了一口酸涩的苦荔枝:“啧,反常的妖物,真不知道你吃个什么劲儿。”   女罗回首看看姜楚一依旧沉默的样子,却更是云里雾里。   有仇必报吗?十九公主薛维叶的生母安若琳生女后即由红霞帔直接擢升为正三品安婕妤,她一个外官,如何都动不到后宫头上去。说白了,安氏如何能独大?必然是依靠着二公主生母郑贵妃的势力,那才是真正的独宠宫廷。   灵均抬起头呵呵直笑:“姑姑,曼苑曾经直接将你推上‘天下第一美人’的宝座,如今这名字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也流到了千秋岁中,你如此闻名,若是能入宫为妃,咱们家可真的就是鸡犬升天啦。”   女罗峨眉倒竖:“荒谬!那个狗皇帝算哪个根葱!”   姜楚一摇摇头拉着灵均:“你和我来。”   她舌尖儿伸出去,轻轻点了点早春的新翠茶,将心底的苦涩一点点的驱逐出去。   父亲在一旁看着自己半天了,她也懒得说上许多。   姜楚一犹豫半响终于开口:“过段日子我要出去,家里有些事情你替我留意。”   灵均心中想想,忽然觉得危机:“皇帝又派您去做什么?”   姜楚一苦涩的笑笑:“派我?你不要太看得起我,陛下对我向来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不过是通知我。”蝶翼般的睫毛闪现阴影:“支道承在朝堂上举荐我不过要拉我下水,我自然不能答应,可是皇帝不同。”   灵均想着坊中那些流言,终于得以确定,双眼直视木木的看着一旁:“是匪盗!”她转过头去,想到父亲身上被鬼手抓住来的伤痕,竟然不受控制的将他衣服扒开,看着那粉红色的嫩肉:“爹,皇帝明明知道你在戍城被伤,怎么能让你在此事动刀剑呢!”姜楚一轻轻抚摸女儿强装镇定的泫然双眼:“陛下他…不过是想折磨我,既折磨我,又觉得我是个顺手的工具,竟然生了几分怜惜。我自己都,哈!”   灵均想着那神色莫辨的帝王,心中却一阵恶寒:“我竟不知,您为何如此偏爱于他?”   姜楚一几次张口闭口,却仍旧只是淡淡整理起素白衣袖:“不过是择一朝、终一事罢了。有许多事情…十年百年也说不明白。”   女罗推开门就闹了起来,一双妩媚桃花眼充满哀伤:“即便到现在,你也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这次又想怎么骗我了?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姜楚一终是深深苦笑:“你又要跟着我去了,那里人情复杂,情况危险,你绝对不能跟去。”   女罗冷冷看他一眼,却一反常态半句不言,过分安静的静静走了出去。   第二日早起,灵均寻到了半天,终是在女罗房中寻到了父亲,他只是呆呆立在床边,神色晦暗。   灵均心中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难道她自己去了?”   姜楚一阖着双目叹了口气:“早该知道,从小到大,她总是如此…”   送走了轻车简行的父亲,灵均呆呆的坐在院中,现在又完完全全的剩她一人了。小时候在江南之时,姜楚一心忙着在刀尖火口上,姜女罗则是用尽心思追上他,而自己呢,穿过街头巷尾,看着人情冷暖,累了就坐在街头,无趣了便去书院偷偷听课,想起来,自己总是重复那样的日子。   !!!   她看着面前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一身精美戎装的异族男人就这么出现在面前。   仍旧黑如鹰隼的双眼淡淡瞥了她一眼,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你这是被谁伤了脸。”   灵均已经习惯此人喜怒无常忽然闯入的性子,只是托着下巴淡笑:“这不是托你所赐么。上雍皆传姜灵均在党项被辱贞节,恭喜你,你可成功了,这件事情可是成为了我的污点,别人借机整治也是有的。”   檀郎看她半响,竟怪异一笑:“你以为我通过这种手段报复你?”   灵均抱臂在一旁懒洋洋的靠着,只感到头上的光圈炫目。对于他,真的心累到不知道如何应对,随他便吧。   没想到对方仍旧不放过她,舔着脸坐到她身旁:“你曾经说过你是有仇必报的,就算这消息是我放出的,你为什么一直不报复我?”   灵均唇间干干的,周身力气也上不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我给了你一刀——”   “你那一刀特意偏了心脏,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你口口声声说党项是蛮夷之族,我们的世界天差地别,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他越发靠近,口气中的暖柔却让人造成错觉,好似浓浓爱意:“你既然觉得我这个人很低贱,为什么在大帐外吻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非要问个一清二白呢?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如此,也许是他们都是孤身一人,也许他们都有家却无家,也许是塞外的月色太美星星太亮,一时间意乱情迷。   可是不管为什么,回到了赵国,她的心中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而他…年轻的王子重归家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与赞叹,他们迟早会变成平行线,再没有任何交集。   她转过头,笑起来的脸却十分可怖:“别问我,我不是神灵,不能全知全责。不如这样,我交给你一把刀,你给我一刀,我还你。”   他抓住她的手腕,红色的勒痕越发刺目,一瞬间恢复了那匹在塞外暴躁暴烈的狼性,微微颤抖的眼睛与紧紧抿住的嘴唇却都在节制。   灵均闭着眼睛等着他暴躁的发怒,然而却没有意料之内的折磨。   俊美的男人长身玉立,将凛冽的寒风藏在玄黑披风之下,只留下一个清晰的背影。   “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   灵均沉默。   “那两只荒野上的狼,起初还是幼崽的时候形单影只的互不交集,后来是互相的撕咬和伤害,但是彼此间却离不开对方。直到有一天,公狼被猎人打伤了诱开敌人,母狼才知道,有一种爱的形式就是互相折磨。”   灵均想起塞外壮美的景象,心中却感慨万千,那真是一段再也不会有的回忆了!虽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逃亡,可是随着他上天入地,和危险的流浪儿斗酒赛歌,与随行的舞姬唱歌跳舞,就像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狼行无双…可惜我们是人,人类的世界充满危险与诱惑,不能够坚守自己最初的情感,我们是不能和野兽一样相提并论的。”   檀郎俊美的容颜逆着光,看不清过多的表情,只是她感到了周围悲伤的气息。   他也总要长大,就算他被母亲抛弃,可是他很强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与他生儿育女。她想着想着,却突然有几分惆怅,看着他忽然消失的背影。   “你不该对他这么心软。”   灵均无奈的笑笑,看着树旁站立的齐维桢:“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两股骤强的气势似乎在互相盘旋,直到檀郎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   “他还躲在外面看你。”   齐维桢手上的新梅映照他冲淡的俊秀面容,真正是公子如玉:“你在纵容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不是很好的方式。”   灵均将他仍在身后进了屋中看书:“我杀他一刀,他报复回来,待我忍不住了,自然就无所谓了。”   齐维桢一把抓住她衣袖,丝毫不在意那灼伤的脸,只是静静看着她。这个人的脸生的真是漂亮,并非姜楚一貌若好女的面容,而是无可挑剔的俊秀与气质,而将暗含的力量隐藏在面具之下。   被那双总是抓不到焦点的金褐色眸子盯着,就感觉像被爱着一样。   怪不得可以被天下女子所爱慕着,他是有这样的资本。   也许他对待十九公主亦是如此,才会给她被爱着的错觉。   灵均龇牙咧嘴的摸着自己被伤到的肌肤,满不在意的笑:“我的脸都这样了,真是难为你们了。”   齐维桢将探到她脸上的手交叠进衣袖内,只留下一只桌上的梅花:“你太倔强、也太独立,稍微…依靠些别人吧。”   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被香气轻轻的散在空气中,灵均默默伸出手抚摸着那梅花,却无法忘记檀郎离去的身影。   狼行无双?可是它没办法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呵呵呵呵他们才不会对决呢男一和男二会相爱(划掉) ☆、权柄   千秋岁中仍旧人声鼎沸。   灵均推开芙蓉阁的门,却小小吃了一惊,走错了?   面目清俊的公子轻轻一笑,手中的山水折扇仍旧慢慢的扇动着。   灵均重新推开门,没走错啊。   “呦,来看我也不说带点儿东西,怎么说你也要当官儿了吧。”这轻佻放荡又总是暗含毒刺的语气,没错,就是天心。   灵均回头一看,幕帘外的美人几乎是赤裸着身体走了出来。灵均随便坐下便自斟自饮了起来:“想来是我打扰到你们了,既然如此改日再说吧,不用送了。”   天心娇娇的拉住她,松松的弯了一个髻子,指指一旁的公子:“你不认得他?他可是认得你!”   灵均轻张唇:“鼎鼎大名的澹台溟龄大人,千秋岁里有名的风流人物,您可是被所有坊间的女人爱着呢。”   男人笑意未减,却忽然面目转红紫咳嗽起来,灵均从未听到过人的咳嗽声如此地步,简直如将肺子咳出来一般,好似被几千条钢筋抽了身体,被几万条滕锁凌虐一般,周身的杯碟茶柜皆被他抓出痕迹来。   好似天崩地裂,他却忽然安静了下来。灵均方才发现,这人虽然清俊,面目皮肤却白到透明的病态,眼梢含半点黑紫,明显是有肺痨在身。她再三试探,终于出手摸住对方渐渐缓和的脉门。   天心待他咳嗽完,方将手中的瓷瓶冷淡的仍到他怀里,他也只是随意的服了两颗药,二人倒像是多有默契,乃至于施救都冷漠到极致。   灵均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不可置信之人:“你疯了!你这病早已经病入膏肓,竟然还敢穿着单薄,到这烟火之地来。”   天心眼睛看着自己红艳的指甲,脸上却露出了讽刺的嗤笑:“又犯了病不成?看着脉门就想上去摸。你怎么不说他是被你那脸吓的呢。”   灵均将那瓷瓶打开,无非就是一些寻常的百合、雪梨。   她放下瓶子,按了他身上几个穴道,淡淡坐在一旁:“肺为华盖,乃是五脏六腑的保护伞,你要是想要命就别出来送命了。你这大夫也不甚高明,偏偏以次充好糊弄你。”   溟龄脸上勾起一个俊俏的笑意,手中的折扇不时点点脖子:“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姜家女子都一个样子,好好的关心话怎么说出来都这么难听。真是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他伸着懒腰,仪容却仍旧文雅,轻轻的打了个哈哈:“今天太阳公公这么明媚,我要去和他约会去喽!”   灵均关上屋门,神色却讳莫如深:“你怎么会和他认识的?”   天心美艳娇容慢慢凑近,徐徐在耳边释放热气:“我…不告诉你。”   灵均一把火点了烟枪,口中吞云吐雾,两人默默在房中半响无语。   不一会儿,手中的烟枪却被对方一把夺了过去,她撇过头像和这对姐姐对个话嘴,却发现对方眼中暗含水雾。   那雾气很轻,天心几乎很少有半点悲戚之情,可是灵均不是旁人,她们两个对对方的事情总是很敏感的。   “他…也许要做父亲了。”   灵均吃着杯中苦涩的茶,心却悲苦的很,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她对天心空白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   天心机械的吸着口中的烟枪,眼睛呆滞的不像平日间猫一样神秘诱惑的美人:“给不起的是承诺,因为说了就会变。放不下的是尊严,因为放下就会失去堡垒。看不到的是永恒,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呆呆的询问对方,更像是在问着自己:“天下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质的呢。”   不知道。她并不知道什么会不变质,可是她总是感到害怕,因为见过了太多的贫贱夫妻,见过太多的抛弃妻子,见过太多哭泣的女人,每一个人的容颜都十分鲜明。还有消失的姜九曜,和永远执着却在受伤的姜女罗。   天心低下头,淡淡的笑了一声:“你这样也很好,与其被人伤,不如冷下心肠学会伤人,哪怕是自欺欺人。”   云烟妖娆,美人赤裸着身体轻轻将它吞吐到檀口中,糜烂的神情娇媚异常。   天心仍旧是那个令人心痒痒的玉人,只是娇娇笑着:“知道什么是‘入幕之宾’吗,就是你永远猜不到我的帘幕后到底有多少人。怎么,今天来有什么事儿?”   灵均细细说了一些。   天心腆着笑看她:“既然如此,我便去帮你查查,你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带讽的唇角轻轻附在耳边,如恶魔耳语:“我实在很感兴趣,姜九曜的丈夫到底是谁…”   她重新遮住脸上的透额罗与面纱出了房门,却在不远处被拦住。帷帽下的声音清晰可见,将她指引到暗室中。   灵均轻身跪拜,飞凤公主薛凤清淡如菩萨的脸上温文一笑:“现在可以讲讲条件了。”   灵均喜爱她这样的开门见山,也不讳言:“离丞相大人最近的地方,您想好是什么了么?”   薛凤清淡着眉目看她:“你想去翰林院、枢密院,还是三司三省?若是快一些的话,大概有十年八年功夫能将你做成一颗有用的钉子。”   灵均看她半响,竟忍不住笑了起来,有趣,真有趣,大公主也有对她失算的时候。   薛凤清倒是脾气很好,只是看着她微微点头:“是一把好剑,可是这把剑性情古怪,用不好难免伤己。”   灵均低低一笑,抬头间却充满光华:“我这个人大抵命走偏锋,十年八年用来对付一个支道承,岂不浪费大好光阴!”   薛凤清凤目忽然锐利,淡唇却带着半点压迫:“年轻气盛是好的,可不要太过嚣张!”   少女眼神幽深,却蜿蜿蜒蜒爬着幽暗的地狱光火,声音也如被毁灭的隐秘一般,白皙手掌遮挡住红唇:“我要去的是——兰、台!”   薛凤清眼神一惊,紧紧盯着她。一旁的崔悠却已经惊出声来:“你可知道御史台是什么地方,那是白骨堆成山的恶鬼魔窟!”   少女面容可怖,却似乎已经有所准备:“公主殿下,我的朋友在地狱没法等上十年,我也不可能让这条老狗舒舒服服的过上十年,就慢慢的磨好刀子,让他疲于奔命吧。”   薛凤清止住了崔悠的急切面容,轻轻起身,细瘦的身体无半点存在感,却弥漫于空气之中:“你的选择,我接受了。”   简单的交易结束,薛凤清留下一声叹息:“你像她,又不像她…”   宫中谕旨已下,最震惊的并非天下士子,反而是朝堂中的官员。   崔恕歪着脸左右叹息,仇飞廉一巴掌拍到他的脑子上:“大白天的能不能打起精神,你可是…!”   “我可是京城门卫的精英,天下卫士的实权人物,主干中的新鲜血液,强大完美的禁军大人!大人您就别说了,每次都是一个套路,我已经背腻味了。”崔恕歪在一旁嘴中吐着泡泡:“那个郑舜华长得还不如我呢,简直膀大腰圆。那个支曦望还算漂亮,就是太单薄了,一只手都能撑下来。怎么一直没看到姜大小姐呢!”崔恕睁着眼睛大叫,一旁的卫士笑嘻嘻的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崔大少!你衣服被扒了,对了,你和新科的单探花荣登今年的小白脸儿排行榜啦!”   崔恕豪气冲天,抄起一旁的剑就和他对了起来。仇飞廉看着一旁俊眉修眼的年轻将官们苦了脸:“这群小子没有一个省心的,每天喝酒打架闹事儿互怼,尤其是你崔恕,赶紧过来写防务!”   崔恕一把干翻对面做鬼脸儿的年轻卫士,嘴里却仍旧嘟嘟囔囔:“哎呦怎么没见到姜大小姐呢,给我洗洗眼睛啊,最近开春后,后宫的妆浓的下不了眼睛了,我也不想再要那些抹额和腰带了。”   李伏虎开门进来喝了碗热茶,眯笑的眼睛却意味更深:“恐怕你要失望了,姜大小姐可是出名了,整个宫中都在说,姜小姐被十九公主毁了容貌,脸上已经吓到好几批人了。”   崔恕呆愣的将碗摔出一个簸箕来,瞪大双眼一把抓住李伏虎:“你说的是真的?!不会吧,你说那张年轻娇媚清艳动人还带着一点冷漠高傲可爱的小脸儿被毁了!难道说我以后只能看她的长腿细腰肤白没有貌美了么!”   李伏虎真心赞叹他的行文水平,又想着想戍城见到的那张尤带着些稚气的艳容,随意的摊了摊手:“据说姜小姐…哦不,现在是小姜大人,每日进宫来都带着又黑又厚的透额罗和面纱,将整张脸遮的只剩下眼睛,又将身上捂得密不透风,你想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悠摇摇晃晃的倒在一边,唉声叹气的捶打着床被:“居然将天赐的美人毁了,罪过啊罪过啊。等一下,你刚才说她已经是小姜大人?难道她已经授职了?”   李伏虎打了个哈欠:“说了你可能不信,不止你不信,整个宫中都沸腾了。她被调到御史台去了,那个传说中的恶鬼魔窟和人间地狱。”   屋中的将官都愣了一下,御史台,那可是…一阵阴风吹来,屋中众人感到春日蔓延的寒气慢慢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兰台   郑舜华与支曦望直接点为翰林院修撰,与新科榜眼探花为同事,即便是其他三甲开外的郑言师也授予了翰林院编修。   姜灵均竟然被“发配”到御史台。   虽然说翰林院职官是从六品与正七品开始,可是却是入阁的直接通道。至于御史台,休憩室的职官们打了个冷颤,同样是从六品与正七品,那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御史台那群疯狗们出来咬人的本事无人能敌,舌灿莲花的本事却让人恨得牙痒痒,更可怕的是,那里面纯粹是一群变态…   郑言师倒是满意的很,她在这里面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尤其是…   少女画着精致桃花妆容的脸上微微泛红,一溜烟跑到了一身青色官服的单西哲面前:“单大人,以后咱们可就是同事了。”   单西哲回头冷淡的瞟了一眼,如玉的美丽面庞别有风姿:“你哪位啊,一边儿站着去。”   屋内响起了三三两两的窃笑声。   华蛰存与二人擦身而过,手中的书册轻轻的置在桌上。   支曦怯甫进来面色便极不好,只是轻轻转到一边。此次家中兄长也补缺到了中书省,自然不比支曦望那个嫡兄差许多。华蛰存——这个人…   书册渐次打开,单西哲轻轻瞥了一眼躬身请教一旁的乌修文:“大人,下官请教,王焱王大人曾经主持修订《今典》,王大人现在落狱流放,这手中半部书该如何处置、莫不如…”他手指一点,指了指一旁的柏树。   乌修文会心一笑,聪明人果真就是聪明。   单西哲一把塞进华蛰存手中:“华兄拜托你了,我对御史台那地方不熟悉。”   一旁的支曦望柔柔一笑:“灵均小姐现在已经入选御史台,不如由她直接带进去为好,我们毕竟是外官,不太好进去。”   散光下的咳嗽声、轻咽声次第慢了下来,空气中的尘埃也慢慢飘落,似乎诸人会心的三缄其口一般,很少提起这个名字。   “支大人与姜大人同出一门却天差地别,支大人倒是做的泾渭分明。”聂懿手中的笔轻轻画了几笔,眼睛淡淡盯着书,却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   支曦望的背影僵了一下,仍旧柔声笑笑:“聂大人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聂懿大手一挥,连个解释也无,便提着书册走了出去。   二人迎头碰上。   灵均渐次退后一步,看着聂懿渐渐放大的眉眼,心中第一刻想的却是,这人睫毛其实很长很长,你看他看人的时候眼睛眼瞳仁居然还有些琥珀色光呢…   然后聂懿一把把手中的书册塞到她怀里,转身又座了回去。   支曦望仍旧僵着脸看着面前的一切,还以为这个人是好心呢,他到底在做什么,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灵均轻轻瞥了几眼手中的书卷,快步走到支曦望面前:“这是王大人的手书吗?”   支曦望整整仪态,温文一笑:“我刚才还说,要给妹妹送去,你就来了。罪臣的遗物要收押三法司,请妹妹尽管送去罢了。”   她刚要开口,却发现屋中男男女女尽是明着暗着偷偷看她的。也是,她现在浑身上下一身黑,除了一双眼睛,整张脸都遮挡在透额罗中,这群人想必是好奇得紧,她这个被十九公主毁容的姜小姐是什么样子。   支曦望似喟叹般的可惜,手却攥的更紧:“大人不要多心,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当时没想到你却是恢复不了了。可怜天妒红颜,姜妹妹天姿国色,竟然…哎!”   郑言师最见不得这些什么美人,自然心中不忿,只是妖妖娇娇笑了起来:“支大人倒是好心,谁晓得她毁容前什么鬼样子,还天姿国色,要不要脸呢!”   乌修文负手看着墙上的台画,轻轻背对着咳嗽了一声:“休息时间结束了,各位归位吧!”   郑言师翻了个白眼,摇曳着轻细的腰肢走了进去,灵均轻轻一笑,复也离开了。   支曦望轻轻坐下,心中却早已经翻云覆雨,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她不信,她能够忍得住…   “呵!”她方要抬笔,却发现一旁的聂懿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却仿佛参透了心中那些微小而不为人知的秘密。   支曦望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笔,不可能的——   三月正春,柏树交织的雄伟建筑前却落着成千上万的乌鸦,黑色的杂乱叫声令人心慌,宛若宫廷中的一个黑暗角落。   她想起了姜楚一喝醉时的喃喃自语:“所有的黑暗都流入乌台,那里成了忠贞者流满鲜血的地方,而御史的一句诋毁之语就能够毁了一位培养十年的优秀士子,偏偏还要种满忠贞的柏树…”   “你知道吗?这里原来种过牡丹花,不过现在早就枯萎了。”温柔的女声响起,灵均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美貌女子,满头青丝随意的用紫色丝带打出一个结。她轻轻摆弄着手中的乌鸦,倒像是摆弄着自己的孩子一般:“牡丹的主人等不到要等的人,再也没有心情栽培新的土壤,慢慢的也就枯萎了。后来呢,她又爱上梅花,可是梅花太过刚性,竟然不耐这里的雪寒,她便慢慢开着那些梅花全部枯萎成泥。她的心眼儿很坏吧,姜大人。”她眨着眼睛一笑,却有一种稚气的冲动,令人观之可亲。   灵均抱着臂笑叹:“是不是只要在宫中戴着透额罗的女人,就一定是姜灵均呢。”   女子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可能是郑骊珠呀,不过嘛,那个老女人整日一副寡妇样子,怎么及的上你呀,毕竟,你是…姜楚一的女儿。”她眼尖,却发现女子有一瞬间的阴霾,慢慢的迅速隐去。   女子丢掉手中的饵食,拍拍手中的泥土,轻轻拱手:“请多指教姜大人,我是颜风神。”   灵均听着打趣:“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中的风吗?”   颜风神微微一愣,神思却好似回到多少年前,随后纤细的指尖轻轻抚摸一旁的鬓发,淡淡勾唇:“大概是‘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中的风吧。”   颜风神带着她慢慢的在这座迷宫中行走着,一旁的枯槁风声与萧瑟耳语隔绝了温暖的皇宫大内,更像是流放者的天堂。而眼前这个温柔如三月春风的女子,更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颜风神带着她进了一间广阔的内堂,临走时留下一个莫名的笑意。   她刚要入门,已经有人气势汹汹的冲撞出来,看身材还以为是个龙精虎猛的青年人,结果猛一抬头,却是一张喜气洋洋的娃娃脸。不过此刻这张可爱的娃娃脸上充满了与之不相符的杀气,惊得灵均只想要…笑。   一个身长六尺的有着成年人身材不知道是青年还是少年却长着娃娃脸的男人。   一脸愤怒的盯着灵均,好像是她在刚才拿着剑暗算过他一样。   他手中的刺刀发泄似得散落着,朝着屋中“呸”了一声:“那个神经病,谁爱去谁去吧,老子是不陪他了!老子迟早找人把他奸了!”   真是头小老虎啊,灵均看着少年绝尘的背影暗自感叹。   她轻轻躬身:“下官姜灵均拜见符大人。”屋内半丝人气皆无,她轻声低言三声,屋内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灵均索性不管许多,直接走了进去,那屋中本应有的人声却慢慢不见。   她呆了半响,这屋子看着很狭小,走进来却广有天地,大到根本看不到首位,连房间形制都看不清楚,却几乎都是…书。卷册、纸文,整整齐齐的堆在一起,简直像个文人的书阁,而不是诏狱之处。   她一回头,声音绷直了一拜:“大人,下官是来报道的。”   神出鬼没的符大人静静看了她半响,昏暗的室内见不到半天光晕,只有上面的天窗映出来羸弱的惨败色光。她头皮发麻,直感到对方眼神中冷漠的注视。   符尧光轻轻落座,修长干净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灵均将书册放下,轻声汇报事务。   她眼角倾斜,看着一旁的书册,是审判院的碟文,这里记载着皇帝裁撤审判院与六位判官之事,如果可以翻开看一看…   符尧光嘴边忽然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灵均几乎怀疑这可能不叫笑容,叫做恐吓或者威胁更加合适。   “想看么。”心中轻吸一声,声音意外的优美,简直像是排列整齐的典雅五音一般,有着说不出的感觉。   灵均目不斜视:“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符尧光轻轻推着手中的碟谱:“刑部大狱来借人了,姜大人乃是新科探花,自然威力无比,就由你去震慑群雄了。”   说话真够挖苦的…   灵均暗骂自己吃亏,却不得不赔笑点头退下。   符尧光在背后轻声低言:“姜大人,我来教你第一课。御史台不是喝茶的翰林院,放弃诉求与机会,没有人会为你叫冤。”   灵均回身懒懒大拜:“谢大人教训!”   符尧光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深深烙印在她心上:“这里曾经关进了姜楚一…”   她回到家中将自己闷到被子里,心中却挖不走符尧光的身姿。   古朴典雅的鹤纹与豹纹交织在一起的花青纱衣勾勒出的端正身姿,男人窄细的腰身与胸前环首的九子兽却异常搭配,宛若他早已经将异兽降服。   修长白皙的手指,好似被朱丹与明矾泡出的过分白皙的肌肤,像是光源的隔绝体一样,一丝不苟的鬓发与古朴的无木簪下是斜飞的羽玉眉。挺括的鼻梁如玉般白皙,薄唇则是带着嘲讽的弧度。那双眼睛,好似苍白的雪兽,也许是在黑暗中的时间太长的缘故——   她轻轻握紧手中的碟谱,心中却有了算计,山不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考虑打酱油的各位大人怎么写,毕竟他们上头有人(划掉) ☆、美修罗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符尧光手中的玉错轻轻一推,雕琢出鹤纹的图案瞬间如叶公之龙,点睛入天。   颜风神手下的碟谱慢慢清晰起来,她随手一挥,便将其付之一炬。   “大人,姜小姐新官上任,您把她送到刑部的阎罗王手下不太好吧。”   符尧光端正的姿态露出一点令人齿冷的完美笑意:“阎罗王?郁家的小毛孩子还需要锤炼锤炼呐。”   颜风神低低一笑:“我的这位同僚可不大好说话,不如说根本无法和他说话,也许天才总是异于常人,对那些大行其道的套路嗤之以鼻…不,与其说嗤之以鼻,不如说他根本就没在意过。”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符尧光将玉错随手一扔,已经失去了任何雕琢宝石的兴趣。完美的东西几近于毁灭,剩下的价值就是一文不值。   阴暗潮湿的牢笼中,蛇虫鼠蚁遍地攀爬。这里的气温总是低于整个上雍的任意角落,冬日的时候如此,夏日的时候更是如此。   灵均一进入刑部大狱便感到令人汗毛倒竖的寒冷。这寒意并非是大自然带来的侵夺皮肤的寒意,而是透着森森阴冷造作的寒气,那种遍布的寒意蔓延到蛇虫身上,将他们洗脑成冰冷的工具。   “没兴趣了,再加几块冰。”柔美到令人打寒战的声音,极有雌雄莫辩的美感,若说符尧光的声音古朴庄严,此人的声音简直如神秘魅乐。   滴、答、滴、答,水滴的声音有规律的渐次落下,她指尖抚着墙壁上作古的青苔,缓缓走下台阶。   怪不得刚才会有回光返照的声音,面前的囚犯上身赤裸坐在冰上,身体几乎已经被泡烂,想死又死不成,皮肤稍一离开冰块就会撕扯掉皮肤。   囚犯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一身血肉已经模糊不堪。   “脏死了,这些臭虫。”   少年“咦”了一声,直接回身将手中的鞭子扔了出来,狠辣、无情、罔顾生死的攻击。   黑白灯笼下的玉面修罗着实美丽精致,有些深邃的面庞带着些异域的有若玩偶般的精致。她想到了迷灵域中那些美妙如天人一般的混血儿,不伦不类的打扮也不能够抹杀他们的美貌。   过分白皙的肌肤,带着被潮湿浸染的水意,凌厉的墨色水弯眉点缀着殷红的朱唇,一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含着春露,却一副禁欲的表情。   她有着一瞬间的呆滞,这个少年长得的确是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不过父亲的气质更加清癯些。少年双眼微微挑起,便含着些杀机,长鞭再度甩了过来。   灵均心下忽然不爽,她周围碰到的男人没一个正常的,自然也不用手下留情——   手中的溪公青细薄的刃上划出弧度,两条同样狠厉的猛兽纠缠在狭小的空间,他手中长鞭不同常人之处便在于杀气太过,只用钩心与杀人之招。灵心心中却生出几点快意,只觉得同这样的人相互残杀大可以无法无天,恣意畅快,反而不需要有多少孤寂。   大公主的端持、二公主的嚣张、阴沉的皇帝、支曦望、萧别古…只有在拿起剑的时候,才能忘记这些阴谋家拙劣的手段。   少年眼中杀机逼人,面目却越发美艳,手中鞭子又如钩子一般迅速抽回,黛蓝色纱衣铺开,他抽空对一旁饥号的犯人们狂躁的叫喊:“你们这群蠢猪给我闭嘴!”叫嚣着、发泄着,少年的美貌如尖刀一般,释放出凌虐的欲望,与那张妖丽的禁欲面庞反差强烈。   “聂桢也不行了吗?好不容易能和他玩儿上几个回合。啧,一言不合就跑了出去乱发脾气,真是没教养。”声音仍旧柔美动人,楚楚有致,如郑卫之音一般惹人回味。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乱发脾气…灵均看看一旁被打的七零八落的枷锁了盆盆罐罐,都是些窑土做出来的粗糙货色,少年倒是也不嫌弃,将酒水大口大口的喝进去。   灵均将碟谱推到面前,淡淡躬身一拜:“郁大人有礼,下官乃是御史台借调的寄禄官姜灵均,给大人见礼。”   少年桃花眼微微一挑,在黑暗中也艳光逼人。水色眸子流转着雾气微微笑看他,声音却划出温柔到诡异的弧度:“姜大人,你可知道刑部侍郎是从三品,与你的御史中丞大人平级呐,你刚来,我自然要好好照顾同僚的下属。”   他指了指一旁的刑具,好似慈爱的母亲一般走上前去抚摸它们:“这是皇家送来的冰鉴。刑部大牢不够冷,自然是要放上去坐的,待它们身体与这寒冷合为一体,待犯人起身,啧啧,她整个人的一张皮都粘在冰上,那风景可美了。”   又指着一旁的三尺长锤轻轻的摩挲,浓密的睫毛仿若孩童一般:“这是带着毒针的金锤,用的是波若寺金佛上的金箔,用作断椎之刑的时候最是美,针一刺进去就能听到闷肉的声音,可真是好听极了!”   …   灵均坐在一旁,一开始还坐得住,后来索性懒在一旁听这人唠叨。   郁鹤若忽然闭嘴看她,却挑起嗓子带着笑:“怎么,姜大人新来的尚不知道规矩,这就不爱听了,你难道不知道上行下效吗。”   灵均将手推进衣袖中,躬身端正:“大人请说,咱们该如何下效。”   郁鹤若笑得越发美丽,声音却美中带着灼热的呼气:“咱们刑部的人可不是诏狱那种文明的地方,既然来了,就要知道怎么应付这些下贱的蠢猪。姜大人…你还是要学学,怎么把十八班刑具都用一遍。”   灵均轻笑一声,郁鹤若却眼角一冷:“怎么,姜大人是不屑、是害怕、还是掩你那点恐惧的小心思?”   灵均露出的眼睛微微不赞:“下官只是借调,春狱清点过后便会重回,您不必如此执着。”   郁鹤若托着白玉般的下巴笑吟吟看她:“那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刑罚重了,我就把这些都用到你身上,让你给囚犯赔罪。刑法轻了,我就把这些刑具十倍加到你身上,‘奖励’你们多余的善心。”   感情怎么样都是罚我,她心中轻叹一声,好任性的“美修罗”啊,来之前便听过这位的大名,看来符尧光真是将自己当做廉价的剩余劳力了。   黄昏间迷蒙之中,她轻轻坐在台阶上,脸上的疼痛酸痒越发难受。轻轻擦了一下粗糙的脸颊,原来却是血珠汨汨而下。   毒…   刑部大牢中的气味夹杂着腐尸味与七八种交配的毒草,这位郁大人简直像是从尸体中开出的一株毒花一样。   郁鹤若尚不到二十,才名已经早就闻名上雍,又是过世大驸马家族郁氏之人,职官便已经做了刑部侍郎,可见此人手段一般,绝非这种任性胡作之人。   如果一直在这里拖着,一定会失去最好的机会。   华蛰存的身份她已经通过多个人查探,只能捏出一点线索来。如此下去只会将自己越来越边缘化。父亲也好几日未来信了…她心下烦闷,咧着嘴抬头望见如血的夕阳,却看到梅树上一点冒头的粉嫩。   渐渐显出红紫色的晚霞与孤鹜在天空哀鸣,梅树上的粉红花苞却已经开始吐露春意。   “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啊,连梅花都开始发新芽了。”   檀郎冷哼一声,忽然出现在梅树旁:“这花哪有牡丹好看,干干瘪瘪的颜色又浅。”   灵均心里听着那挑刺儿的话,刚要反驳,嘴角却又被脸上的伤痕拉出痛感来,只能捂着脸龇牙咧嘴。   檀郎抱着臂,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就算你看到我来害羞了,我还是不会高兴的。”   灵均无语的看着他,直接进屋拉上门栓。   房门“嘭”的一声被粗暴的切成碎片,灵均看着残破的半扇门“吱吱呀呀”的摆弄着残破的肢体,手中细薄的溪公青飞身而出。对方轻轻躲闪两下,一巴掌将她手里的剑夺了过去:“我教你的刀法,你用到剑上了,这很好。”   她大口喘息,心中却思绪万千。她学了他的刀法,他也学了她的剑法,这本是很快乐的事,只是他每每提起,却像是二人之间仍有什么瓜葛一样。   到底怎样才能够一剑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呢。   灵均摸着自己的半边脸,淡淡笑着唇:“我脸已经毁容了,你若报复,大可欢迎。我给过你捅我一刀的机会,是你不要。既然如此,以后不要再来挑战我的忍耐度。”   檀郎眼瞳中那一曲银光如银沙般流转:“你在意你的脸么?”   灵均呵呵笑:“若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血风疮威力巨大便是疼痛难忍又瘙痒难耐,那位毁我容的小公主也是下了心思的。不过嘛,据说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毁人容貌,比起那些被她做成花泥的人,我倒是幸运许多了。”   檀郎眉眼一动,神色却带着嘲讽:“齐维桢怎么不来帮你?莫不是他三心二意,让你们这些女人发动无聊的战争。”   灵均回头看他,距离却愈来越近:“我想,我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即便有,也不需要和你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嚣张跋扈的美貌小少爷上线了,自古酷吏出变态,当然也出怪才,其中以汉朝的酷吏最令人关注,那真是一群充满神秘感的人们 ☆、苦力与壮丁   平旦时刻,灵均悠悠转醒,晨日的光洒落遍地,她揉揉发涨的头,心里直想发笑。   看来自己真是倒哪里都少不了手中的兵器,不是和长相漂亮性情暴虐的刑部侍郎打交道,就是和没事儿爱过来撩骚人整人的狼打交道。   溪公青上最好再淬一次毒…灵均阴阴的笑了起来。   打桩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掩好衣服,眼睛却停在门前那人赤膊的上身。明显比汉人的猿臂蜂腰更加壮实一些,结实的上身横亘着几条深浅不一的伤疤,汗水却自上而下慢慢的流下。   灵均叹了口气,终究是拿了几块布巾上前:“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还在我家呢王子殿下,你是有自己的驿馆的。”   檀郎回首将那布巾在身上擦拭几下,指了指一旁的门:“你家门坏了,我看你应该穷的请不起匠人,索性好心帮你修上吧。”   灵均差点气笑了:“你把我家门砸烂了又跑过来修,你怎么这么会玩儿呢。”   檀郎满不在意的耸耸肩:“我早说了,你们汉人活的就是麻烦,一张动物毛皮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修这么复杂的东西。”灵均斜着眼睛看看一旁修好的门上五颜六色的木板,不禁心中打了个哆嗦,姜女罗最爱的别居被她弄成这样,明天她还不如直接卷铺盖逃跑了。   灵均低头叹息一声:“那我就多谢你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么?”   檀郎随意一坐,仿若在自己家一般:“不用客气了,本王子觉得你们家很适合休息,决定在此暂住,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你们赵国的皇帝谈谈。”   灵均呆了半响,复而直接穿戴整齐走了出门。手腕即可被对方捉住,对方声音微挑:“你现在不在乎你们那个没用的名声了,你不打算和我斗争一下么。”   灵均直接甩开他的手出门,将他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   那个家里没有半点金银,有什么蟊贼敢来她可以直接扔出去。不过党项有和谈之意,她若是一时意气将他扔出去,那才是真正的大罪。   算了…灵均苦笑一声,却仍旧随他去了。   飒——飒,鞭子声越来越近,嚎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绝如缕,郁鹤若朱唇一张,口中的酒便涓滴不剩。   他一回头,便露出甜美笑意:“今日就请姜大人将十八班刑具试一试,姜大人虽然是个丑八怪,但是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我只是想——折磨你。”   在战场上杀人,和在刑房中杀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区别倒是很大的。   战场上的杀乃是杀戮,刑房中的杀则是折磨。   刑部大牢一向少有人声,自然要归功于这位郁大人,今日却人声鼎沸。   郁鹤若要灌铅,她便帮着拿来铅水顺着喉咙灌下去;郁鹤若嫌弃铅水走得慢,她便送拿到开始凌迟;郁鹤若要割锯,她便一个人做苦工,看着那腿慢慢的被锯成两断。   郁鹤若笑着看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深到挂不住了:“姜大人以前做过这行?”   灵均一边听着那犯人惨叫一边淡淡笑了一下:“下官哪有此荣幸,不过是在边关杀过人。”   郁鹤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忽然起身踱了两步,勾起唇绽出冷意:“姜大人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多没意思呀。”   灵均将锯放在一边,禀身报告:“大人,已经下去一尺了,再下去人就要死了,您也问不出什么了,下官建议您现在立刻做笔录。”他轻身擦过,眼角一扬又冷哼一声,将不忿继续发泄在犯人身上。   半个月后,灵均拿着死刑录回刑部述职,却看到宫内人看着她指指点点,偏她一回头这群人就三三两两的躲开,溜的比兔子还快。   “喂,你回来述职啊!”崔恕双手轻佻的拍在她双肩,倒是看着她没什么陌生:“你怎么真穿的黑不溜秋啊…”他嘴角一紧,便讨好似得捂着嘴,俊俏的脸上一脸抱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戳你心窝的,你的脸什么时候能好啊。”灵均眼睛轻弯:“此生大概是被毁容了。”崔恕眼下一惊,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了,只能说你被十九公主盯上太可惜了。不过你不要灰心,我去帮你问问太医好了。”说完一溜烟儿又跑没了。   灵均心下笑笑,崔恕的心只在醇酒美人,这样的简单令她羡慕。   她拐过拐角,却不料碰上人,抬头一看,却是支曦望一行人。   支曦望看着她,好似遇见鬼一般呼吸大喘,随后又仍旧恢复了旧日的微笑:“姜大人回来述职啊。”一旁的郑言师翻了个白眼:“身上好臭啊!果然和囚犯住在一起的。”支曦望眨眨眼睛:“郑姐姐别这样,姜大人也是被人…哎,也怪可怜的。”   灵均略略点了头便走向一边,也不看再她们演戏。   她将文案送到刑部,却发现颜风神坐在堂案上笑眯眯的看她,仍是一根简单的经纱乌带:“姜大人,你可是很威风啊。现在宫门内外,都知道刑部调来一个女杀神,和那位美修罗是天雷地火,在一起为祸苍生呢。”灵均讪笑一下:“原来颜大人是刑部的职权官,倒是下官眼拙了。”颜风神有些不乐意:“怎么你去了两日还生疏了许多呢。”灵均淡淡掸下去身上的灰尘:“这些日子和郁大人在一起摆弄刑具,身上血味浓了一些,说起话来也不大好了。”   颜风神拊掌哈哈大笑:“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和他狭路相逢的也不错了,他这人行刑绝对明文典章,不会偏差一丝一毫,偏性子孤拐。就因为如此,这人身为侍郎,本应该高坐大堂,结果爱极了那间牢笼,不晓得让多少人叫苦呢。”   灵均呵呵一笑:“至少郁大人生的美,向来宫里宫外都说我赚到了,能和美修罗在一起工作呢。”   颜风神抬头看她两眼,却好似透过她看一个久远的影子一样,灵均便轻声退了出去。   夜晚的树影婆娑,诏狱内人生嘈杂。   “狗日的,大理寺卿呢!给老子滚出来!还不快给老子平反!”   “我是审判院的判官,你们胆敢欺负昔日长官!”   …叫骂声不绝入耳,一旁的小吏不在意的笑笑:“我说几位大人,您老就歇息两下吧。咱们大人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大刑是陛下下旨,您要是问话,还是等刑部下来批文再说吧。”   房上的人轻轻闪烁眼神,心中早有算计。   “审判院的三法司会审?”颜风神笑着看看灵均:“你居然知道这个。”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白红红的不知名花瓣儿便纷纷落了下来:“说起来,刑部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上有大理寺裁判,下有御史台监控,咱们可没有复核的权利。皇帝想要用的时候,便随便找个由头儿按在刑部身上,咱们呢,脏水也就泼着,反正吃的是哑巴亏。”   她心中越发急躁,等着皇帝的口谕,审判院一事遥遥无期,若只是监禁之刑,迟早会有缺口在。   需要一个时间点,使众人群起而攻之,在那之前,她要忍耐。   自此灵均的屋内多了一颗苦胆,每日起来,她记着卧薪尝胆之功,将所有的一切都掩在心中。   父亲已经数十天没来信了,她敲开天心的门,却发现对方眼中微闪:“你若不来,我怕是也要去找你了。”   灵均深吸口一气,声音却不自觉颤抖了起来:“难道是南边出事儿了?”   天心脸色很不好看。急忙拉着她坐下附耳:“消息也是朝廷那边来的,但我告诉你,此事绝不简单,数年前两广叛乱,加之南唐后裔残余,显然皇帝很不放心。现今两广乱成一团,阿隐之前的三任司长皆死于非命,他去了刚稳定下来,似乎兵力不足。”   灵均紧皱眉头:“虽说平叛,打着的却是平寇的旗号,行军是号称‘南云屏障’的封家军,其中接收了超过一半东晋谢玄留下的北府军,其勇猛与实力号称天下无敌。”   天心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似乎有些为难。   灵均却心中一震,如果真的为难,那就只能是与几十年前忠恕之乱有关了,怕平的不是南唐后裔,是太祖后裔吧!   天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头转到一边看那发昏的香气:“我不大懂你对这些身世的执着。只是你既然知道阿隐有危险,还会像以前一样拼命救他吗?”   灵均手指紧了又松,终于闭上眼睛:“我现在是朝廷官吏,绝对不能再生波澜,姜家的人命硬得很,就像父亲从前多次死里逃生一样,这次…我也会信。父亲他不给我来信,我知道的,他不想让我再去战场冒险——”   天心叹了一口气,眼睛却不知道飘向哪里:“至少你有人可以相信,这很好、很好…”   灵均想了半响,仍然没有抵住心中的欲念。她轻身出了千秋岁,悄悄躲在一旁,看着齐维桢从齐府中走了出来,便随身跟了上去。    ☆、交换   齐维桢停在了瓦舍门口,灵均开门进去,发现他已经打发周围仆从,倒着香茶等自己。   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月白软衫的端坐在窗边,柔软的发丝斜斜飞出漂亮的弧度,宛若一副绝好的水墨山水画。   灵均挪开了有些发呆的眼睛坐在一旁。   两人半响无语,只是静默品着有些甘甜的茶水。   齐维桢金褐色的瞳仁一直盯着她,浅浅的笑意温柔如水:“你说出来我就会答应你,何必憋着半天呢。”   灵均暗自嘟囔了一声。   齐维桢纤细的指尖轻轻按上她手指,温热的触感顿时传来:“小声说我也一样听得见。”灵均撇撇嘴角,干脆直视他:“我的确很想求你去南边看看情况,你会答应吗!”   “我答应了。”男人低垂着眼睛,嘴角露出平直的弧线。   灵均睁大了眼睛。   齐维桢的目光慢慢靠近:“因为你说了,所以我答应了。”   灵均笑叹:“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很多人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   对方忽然爽朗的大笑而慢慢停止:“我要你安安静静的去翰林院你不听,我给你药你也不听,你的性格真的没怎么变。”   灵均心中有些赧然,只是起身看着窗外的成双燕子:“可能我天生就不爱被约束吧,偏偏人又任性,大部分的时候能忍则忍,有时候却比任何人都不顾一切。”   “你这些都和我说了呢。”   灵均睁圆眼睛回头看他:“什么?”   齐维桢站起身来靠在一旁:“你懒得说很多事情,但是我们有时候却出奇的会心。”他沉默半响,忽然盯着她:“我…可能要议亲了。”   灵均心中“咯噔”一下,他已经加冠,不能总被二兄拖着。他的盛名又已满天下,年轻有为,即便将来不是世子,他也有足够的金钱与权利可以安稳一生。何况在上雍,已经有很多贵族女子为他倾倒。   齐维桢会和一个漂亮女子携手到老,那之后他大概会善待妻子,而不会再看任何女子一眼了吧。   他曾经似乎对自己抛出过橄榄枝,尽管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不是他一时的意乱情迷。   齐维桢拉住她逃避的手腕,灼热的热度渐渐传来:“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灵均用尽力气挣脱出来,将头转到一边:“我相信你是个绝对理智聪明的人,最懂得审时度势。   很多事情,不要再由麻烦的人给自己增添麻烦。别忘了,你是武国公最受宠的公子,你一人可谓是牵动全身。”   齐维桢看她半响,周身的发丝都在跃跃的盘旋着,却在一瞬间骤然而止,却忽然轻笑一声:“一个理由不能够搪塞一世。”   灵均垂下头,等着他的下文,却感到手上一直有力的手在慢慢磨蹭,那样子像极了主人在疼宠婴儿与小狗儿一般。   灵均有些恼怒的转开头。   齐维桢呵呵笑了起来:“好啦,别生气啦,我还挺爱看你这样的。”眼神一转,却忽然平淡了下来:“你听着,你的脸本没有大事,安心去治脸,十九公主的事情不要在意,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灵均撇撇嘴:“现在这样也方便的很。”   齐维桢忽然点住她肩膀:“那么,能将你家中那个男人赶走吗?”   灵均猛然抬头,齐维桢知道檀郎的事情了?   她随便敷衍了两下:“那个人就是任性而已,现在与党项关系紧张,他不敢做什么的。”   齐维桢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暗自苦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逼得现出原形…”   休沐后,灵均一如往日来到了刑部大牢,这日的气氛却极其怪异。灵均向那瞎了眼的狱卒询问,他也只是秉着烟嗓告诉自己,大牢中来了一位不得了的囚犯。   那是个一身粗布青衣的士子,手中拿着一本书细细读者,周身自由一股沉稳气场在,即便周边恶臭环身,此人仍旧毫不在意。   他甫一抬头,只称得上端正的眉眼也并不着急:“大人,请为我添一碗水来。”   灵均将碗碟中的水填满,看他一板一眼的端坐在一旁读书。此人面貌不显,仪态却极其完美,更像是经过完美礼仪训练出来的。   刑部大狱几乎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与低等官吏,很少有高官入门,可她甫一入门便知道,此人绝非常人。   他手上的策论正是翰林院主修的典仪,绝非普通之人能私有之物。   郁鹤若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冲着那男人破口大骂,几乎骂了对方祖宗十八代,然后大大喝了一口茶,精致的五官强烈的扭曲着:“罗士谌,你有完没完,你以为我这刑部大狱是窑子,你说逛就逛?你能不能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男人手指轻轻挥动着,像是在驱赶小狗儿一般,气的郁鹤若脸色通红:“这次我一定要对你用刑,都别拉着我!”可以天不遂人愿,一旁的卒子能跪下的跪下,能拉住的拉住,几乎求爷爷告奶奶的看着面前的美貌少年。   罗士谌…如果是他的话,可不可以理解为大公主与二公主双方的角力呢。毕竟他可能是二驸马罗氏的偏支。   她笑看着郁鹤若吞了黄连一般的表情,对方忽然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意:“姜大人,你可是新人哟,今日本少爷就大发慈悲,让你好好‘伺候伺候’罗大人。这位可是个厉害人物,是皇上御口下狱的,你若是能把他折磨残了,那可是深得圣意的。”   灵均顶着背后灵的压力给罗士谌准备好了一套简单的膳食,看着他将这些东西一点点吃下了。背后的郁鹤若单手捏碎了一个精致的青白釉色茶杯,灵均忽略掉一旁惊恐的表情,抱臂回头看他:“郁大人这两日拿来如此精品的茶杯,小心他在这里活不过三日,您手下的鞭子越发狠辣了。”郁鹤若轻笑一声:“不劳你费心了姜大人,你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最好还是闭嘴为好。”   临走前,灵均又收获了郁鹤若的多次警告,务必要好好折磨罗士谌。   灵均将纸笔轻轻收好,看着一旁的男人,从头至尾未说一句话,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书。罗士谌看着她,指尖又露出了逗弄猫狗的表情:“你的眼睛不错。”   灵均也不知怎的,竟像是个被老师夸奖的少年一般,下意识的就去默默眼睛,呆了半响后才发现好像被人耍了一样。她撇撇嘴角:“你的命真不好,若是到了诏狱,还能够享受些,这里可是郁鹤若的地盘儿。”   罗士谌倒是很温和,像是个溺爱顽劣弟弟的兄长一般:“他还是孩子呢。”   灵均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也就比齐维桢没大上几岁,看着既不年轻也不大老,只是普普通通的感觉,便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大人你年岁也不大嘛。”   罗士谌含笑摇摇头,倒像是一颗温厚却顽固的石头,任尔多言就是不多语。   灵均莫名其妙的摇摇头出了牢门,罗士谌,这个名字她好像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是二公主的子孙,罗家的主干中似乎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刚出牢门,便看到许久未见的白色身影,仍旧是一身素裳,只是换做了简单利落的春衫,上面绣着几多简单的白玉兰花,很是干净。   “您不是…许夫人吗。”   左淳夏点了点头,将她带上了马车。   车内干净整洁,空间也大得很,停在人声稀落的刑部大狱前,倒也不惹人注意。   左淳夏先是思索半响,一向平静的脸微微露出些不忍,轻声温言:“小姜大人的脸可以给我看看么。”   灵均心中叹气,又是此事,她戴着这些东西不过是想要避过十九公主的耳目,得一时安宁罢了。   她一把将脸上的遮挡拿下去,仍旧是一张完美无缺的清艳面庞,只是眉毛边红色的却月眉仍旧淡淡的在脸上长了一点,因着多日遮挡与牢中潮湿反而更是白的沁了些水汽。   左淳夏也小小吃了一惊,指尖微微颤动:“我听说你有血风疮,本还奇怪,血风再严重,怎么能够毁了人的一张脸,现在看是你自己有思量罢了。”   灵均思索半响,还是将十九公主在手上藏毒一事隐去了,只是点点头:“我不大喜欢卷入这些风波中,半途中自己调出了药已经好的差不多,索性能藏则藏。”   左淳夏小叹:“若是再到了七月流火,你还怎么捂住,好好的做了女官,怎么还要一直藏头露面。那位也实在跋扈了些。”许夫人倒是很谨慎,如何都不会直接提及姓名。   灵均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不是外人,灵均晓得的。”   左淳夏露出一点笑意:“你比你父亲要灵通许多。我也不绕弯子了,今日牢中新去的那位是常客,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出去,这段时间你若是在刑部大牢,还请照料一下,毕竟那位修罗大人脾气总是喜怒无常的。”   灵均心下会意,许夫人却好似低声吟喃一声:“原就不是没关系的,这也算是缘分了,他也应该知道才对。”她心中只是暗暗记下了,便点头下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绯闻对象(其实并不是)出现… ☆、安心   “你怎么在这里。”方一回家,她便发现了男人惹人注目的身影,本就蜿蜒的小巷子中多了一个俊美男人砍柴做匠,不惹火才怪呢。   檀郎看了看一旁眼神羞怯窃窃私语的少女们,一把将本来就薄脆的门关上:“这群女人太吵了,你们家这个小门什么都挡不住,不如我帮你立几根木头吧。”   你懂个屁啊,姜女罗请的都是一流的工艺大家,废了千辛万苦才还原出战国图腾。依那个姑姑的心思,她自己怎么嫌弃别人都可以,绝对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审美品位,当然,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不需质疑的。估计真的摆上几根柱子,回来她就会被撕成碎片。   灵均默默的将手中提着的鸡鸭鱼肉放下,瘫痪似得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你这是来真的?”   檀郎耸了耸肩,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灵均清了清嗓子:“我说你怎么和你哥哥交代?”   对方忽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意,鹰目却挑出暧昧不明的弧度:“恰好正是顺了他的意呢,在身边觉得危险,不在身边觉得无法控制。”   他和兄长的感情真是一如既往的差,不,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更微妙了。如乾正值壮年又狼子野心,忽然多了一个强大的弟弟,他难道会置之不理么?他们那段无法经历考验的复杂兄弟情早就在檀郎回去后便戛然而止了。南齐音,那个危险又态度不明的男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猛然抬头,却发现他斜着身子靠在一旁,高大的身影没有了压抑的感觉,却是难得的轻松快意。梅花开放的速度令人欣喜,不到几日便落英缤纷,吹在春风遍地的小院子中懒懒散散的。   她想留住这一刻的宁静,每日累了回来,做些小菜,将顺意留在这一刻间。   待她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并肩坐在了一边,她看着一旁英武的男人,心中却失笑。男人长得实在太快,一个晃神儿就变得顶天立地了。   她正在想着,却忽然感到肩膀僵硬一下,男人的头已经靠了过来,闭着眼睛睡寐,靠近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打出温热的气息,棱角分明的五官成熟俊美,睡颜却还像个没有抵抗力的孩子。   “柴…”   灵均低低嗯了一声:“什么?”   他似累及了一般,只是双手握住她的腰不肯放手,闭着眼睛轻轻低喃:“柴都给你劈好了…”   第二天灵均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和对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她半坐在床上看着升腾的雾气呆愣愣的想,昨天晚上她买了东西回来,然后他靠在她的身上睡觉,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进唯一的客房中,为了以防不测还上了锁头,待她累的已经睡意袭来时,她便一头倒进床中。一早上醒来,两个人已经纠缠在一起,好在她累的连衣服都没脱,他倒是好,精壮的上身裸露着随意趴在一旁,一头发丝散乱的披在脸上。   她废了天大的劲儿将腿抽出去,却发现对方怎么都不肯将腿放上去。本想叫醒他,看着他安静的睡脸,却也没办法打扰。她看着他胸口那道肉痕,手却不由自主的摸上去。   快要没有了…   当时她刺了他一剑已经接近神志不清的状态,好在剑尖在一瞬间刻意偏斜了一次。   他忽然睁开眼握住她的指尖,却轻佻的伸出濡湿的舌头舔了一下。   灵均吓了一跳,顿时心如鼓噪。   她背过身去,一脚踢开对方修长有力的腿,毛毛躁躁的下了床穿衣。   檀郎懒懒的躺在床上看着她有些惊慌失措的背影,舌尖轻轻的勾了起来,似乎在回味着刚才的接触。   灵均抬了抬头,一副高冷的模样:“你这…都是和谁学的。”   他四肢大开的躺在床上,支起下巴微微一笑:“你们汉女很懂男人的心思嘛,国宴上的舞女和青楼中的歌女都不错。”   灵均笑眯眯的看着他,手中的簪子用力的在胭脂盒中扎出一道狠厉的红色来:“那很好啊,您不如回去等着她们,何必到我这里来呢。我这个小破庙可接不起你这尊大佛。我个性不好,如同魏武最喜欢梦中杀人,性情刁蛮,谁要是靠近我很容易一剑把他捅死。”   他只是勾起嘴唇看她:“这次来确实见到不少有趣的事情,真是大开眼界呢。”   灵均回了头,也不知自己在生什么气。他已经是王子,即便是蛮族,也已经超过常人太多,既然来到了赵国,迟早还要去迎接那些花红柳绿的软红美人,总不可能还是从前那个偏执的小野狼。   她看着那落花,不知怎的就想起他从前那个执拗的双眼,心下却觉得什么已经变了一样。   檀郎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不顾挣扎就上了床。   灵均嫌弃的看他一眼:“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她的尖俏下巴:“明明恢复了容貌,偏要遮挡上,你就默认被欺负了?”   灵均转过头去不说话。   檀郎像抱着一个大娃娃一般将她搂在怀中,闭着双眼懒懒的贴住她的背:“萧意娘说,女人都为悦己者容,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因为我来了,所以就不再遮住脸了。”   两个人在床上厮磨了半响,灵均索性也懒在一旁,连最初的挣扎于拳头都变得弱而无力。   斜阳如一位慵懒画眉的美人般,笑意盈盈的抚着轻纱,难得悠闲的时光中,光影交错着斑驳的色晕。   灵均懒洋洋的瘙瘙脸上的发丝,看到一旁正在顺毛儿的狼。   她一脚踢过去:“你这样子真难看。来了赵国还断发文身,一看就会被认出来的。”   其实她只是想讨个口舌,檀郎有些微卷的发随意搭落在肩上,眯着眼睛的时候微微酝酿着光晕的凌厉五官,反倒有一种虎狼的威凛洒脱,更具有危险的野性美。   独自发出了鸣叫声,檀郎勾着唇角看他,五指有力的贴在她的腹上:“姜大小姐…也有窘迫的时候嘛。”   灵均掩下面庞的微红,轻轻的挑了些胭脂泊在唇上,看着镜子中的俊美面容哼笑:“怎么,二王子到这里遇到许多美人,没看多别人擦胭脂不成。”   檀郎托着下巴仍旧恢复平淡表情:“她们嘴上的胭脂都不好吃,我倒是想试试你的。”   灵均妩媚的桃花眼渗出切齿的笑意:“这么说你还吃过不少女人胭脂了?我真是看轻你了,学的倒是快。”   男人一个大跨步下了床,只将一件戎袍随意的披在赤裸的蜜色精壮胸膛上,指尖却轻轻扫过了她的口脂,将那胭脂擦出一点暧昧的颜色,双臂将她整个人禁在怀中:“人比野兽更加好控制,野兽尚有几分温存,人却只需要用利益驱动。”   他的面容美丽,气势逼人,整个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游刃有余的对待着世界的花花变化,肆无忌惮的折辱着一切对手,可是却令她感到有些陌生。   那个在草原中驱狼的桀骜少年,他的心思已经变得不可预测,可是自己到底为什么放纵这种试探呢。   也罢,若他真的想折辱自己,便见招拆招吧…   灵均简简单单的下了几碗汤面,看着面前的男人飞快吃了下去。   “你干嘛给我加看那么多柴,放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用不完。”   “因为你笨,你砍出来的东西和你那个柳枝腰似得,根本用不了。”   “那房间的门是谁修上的。”   “找了京城最好的工匠,当然,他没有收我一文钱。别再锁我了,你那破东西奈何不了我。”   十有八九是这人去威胁人家了,而且现在耸耸肩一副我没有钱就要住在你家的样子真的令人讨厌。   在刑部大狱要应付那个漂亮任性的郁大人,回来还要和这人斗智斗勇。   灵均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正常的。   身旁的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灵均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檀郎将两串黄金牡丹放到她掌心,眼神熠熠:“既然是送给你的,你要时刻戴在身上,还有,你院子里这些没用的梅花我会替你砍了烧火,不用谢了。”   灵均呵呵一笑:“你要是敢砍了它,我便砍了你。”   檀郎眼露幽光,声音却有些低沉:“那株梅花真的就那么重要,因为齐维桢?”   灵均抬头勾起唇角:“你们已经见过面了?这可真是不大好了,他这人一向讨厌麻烦的异族人,毕竟那会打破朝堂完美的平衡。”   檀郎鹰爪攫住她双肩,眼神更是深邃:“陪伴终身的东西只能有一个,冰与火也只能选择一个。”   灵均轻巧的脱身而出,不在意的瞥了一眼开的正好的梅:“群芳只是供人欣赏的美景。它美丽优秀,富有魅力,自然会被人喜爱,难道喜爱就非要在二者中去选择一个吗,即便不喜爱难道就要去毁坏它么。”   她一回首,却发现男人默默递过来一个梳子,带着半分没好气儿别过头去:“你不是说我要改服易发么,给我梳头。”   灵均无奈的摇摇头,接过了男人手中的梳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要勾勾缠么(并不) ☆、监啸   站在刑部大狱前,她惯常的翻了翻白眼,最初被那个变态美人指东指西去捯饬十八般酷刑还会暗自头疼,现在已经是麻木到极致了,尤其是靠近大狱半里内就是那美人柔情万分的拷打声。   她偏了偏头看看一旁的罗士谌,丝毫无半点狼狈之相,仍旧如几日前般清风朗月,手中的书卷缓缓翻动着。   真好看。   虽然他的相貌普通,但是姿态端仪,令人挑不出来半点错处。   郁鹤若背后灵般忽然出现,却是温柔的滴出水来:“这就看呆了?你的品位真是如那些蝼蚁一样低俗呢。”   灵均面纱下的嘴角微微一扬:“郁大人的美貌太过灼人,我整日看快闪瞎眼了,自然要换换口味。”   郁鹤若口中那股闷气憋了半天,最后朱唇轻吐:“女流氓。”   美少年嘴角带笑,如三月春风般令人打着寒颤,却轻轻绕绕的:“前几日我去刑部述职,听说了小姜大人被毁容的事情,不知怎的心情竟然愉悦万分,日后能娶到你的男人真是幸福,我想他一定不是天残地哑之辈,不然配不上姜大人的才华盖世。”   灵均拱了拱手:“郁大人若喜爱,我自去千秋岁中将画着您的龙阳画册买断,不然人手一本总是不太好的。”   郁鹤若眼角的笑意更甚,牙齿却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   唇枪舌剑中,一声轻笑传来,罗士谌仍是挥挥手,像是逗弄孩子一般:“郁大人,你忘记你小时候被人家当成女孩子追了几条街的事情了,最后还是你堂兄把你提回来的。”   “别跟我提他!”郁鹤若眼中忽然杀气毕至,整个人仿若真正的恶鬼修罗。   罗士谌轻轻的舒展四肢,直接将书一放翻身睡了过去。   灵均指尖轻轻的挑着头发,这个罗大人,还真是很有本事呐。   三日之后,皇谕忽至,灵均跪身恭迎,迎头便看到一张慈祥的老人面。   大内总管吕涉,仁帝身边第一贴心之人,竟然是此人亲自来传旨将罗士谌重新归政。   吕涉与罗士谌似心有灵犀一般,一人笑语盈盈,一人温文应对,灵均心中嗤笑半分,好无趣的一场戏。她细加探访,发现这罗士谌与皇帝几乎小则三五日、大则个把月就会如此反复一次下狱归政,却偏偏不下诏狱。怪不得郁鹤若不大高兴,这姓罗的感情是把监狱当成风景名胜游览一番了。   吕涉同他交涉好,倒是回头看着灵均点点头:“可是小姜大人吧,脸上只露出眼睛,倒是叫老奴好找。”   伸手不打笑脸,灵均自然笑语吟吟:“容颜卑怯,只能如此见礼,请公公勿怪。上次一别,不知道公公身子可好。”   吕涉哈哈一笑:“好、好!姜小姐比乃父灵活许多,到底是女孩儿家,心细、聪慧。”他拍拍腰身,却缓缓挪动身躯走了几步到了灵均面前,只是轻轻拍拍她肩膀,一双老迈的黑眸却反常的锐利:“小姜大人生的美艳,十九公主小孩子脾气难免轻易了些,不过大人怕是不知道,十九公主已经禁闭多日了,无论往日有何恩怨,那是孩子间的事情,小姜大人自钦点探花之日起便只是我大赵之臣,可不能再和公主计较小气了!”   灵均心中“咯噔”一声,齐维桢几日前平淡的俊容便出现在面前:“十九公主的事情不会再发生。”难道是他…   她轻敛羽睫,自然恭顺无比:“公公哪里的话,臣乃是大赵之臣,只知君父,只为社稷。”   吕涉脸上露出笑意,看看一旁的郁鹤若:“郁大人也辛苦了,圣上自然是放心你的。”   郁鹤若神色平静文雅,礼仪也适度完美,倒是淡淡做了个揖。   众人躬身低头看着一行人走远,半响后郁鹤若便又是那杀气毕至的美人,一双眼睛更是笑意盎然:“丑女大人,刚才那个罗士谌走之前看了你好些眼呢,还真是什么骡子什么鞍,啧啧。”   灵均充耳不闻,只是坐下听他唠唠叨叨的嘲讽声。也罢,这郁大人纵然有一万个不好,脸倒是漂亮,她只当是看小孩儿吵闹了,也省着闲极无聊。   夜凉如水,清澈的笛声在皇城中响起,而后慢慢的传来的清丽的萧声,不知是哪位寂寞宫妃抑或深闺怨妇的清越歌声攀过墙来,竟引得京中的乐坊如如蝶振翅般纷纷效仿起来。   郁鹤若漂亮的五官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意:“这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又开始了,下次去一定要剁碎他的十根手指啊。”   灵均惯常的打着哈欠,看着一旁五官狰狞的美修罗,心下却觉得毛孔通透。再过两日就可以结束借调回到御史台了,终于可以远离这位变态了呢。   笛声与萧声呜呜咽咽的哭泣着,她头昏脑涨的像是要低低睡去一般,脑海中是一张张面孔,齐维桢临走时的笑意,父亲月下哀伤的笑意,天心寂寞的脸…   “不好!”那种细微的爬虫声音越来越近,她忽然感到一丝寒意袭来。   清灵的乐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宛若陨石坠落的声音与风暴海啸一般,暴风眼以迅猛的速度急速呈现着。   一旁的郁鹤若玩偶般的五官变得阴沉可怖,手中的鞭子被扔到一旁,凌厉的短剑从袖中滑出来。   这个刑部大狱的数量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一旦暴乱起来根本难以抑制住。   哭喊声、撕咬声、咒骂声、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传来,刑部大狱的牢门被折断殆尽,身着死囚服的囚犯们如同白色死神一样纷纷涌出来。   乱了法度如丧失一般的涌现,被张久关押折磨的痛苦,通过乐声作为引子,可以将人心中长久的压抑与杀戮情感再一次唤起:“破!破!破!”“杀!杀!杀!”   “郁大人,这是监啸!”   灵均高声大喊,手中的双剑齐出,在撕咬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的挪动着手中的剑,却只能暗自掌握力度。   郁鹤若宛若月中修罗,湛蓝的衣袖飘飘欲仙,白玉般的面容上杀气尽显,大声的嘶吼后更挑起一丝亢奋的意味:“此乃死囚之人,不必留命!我命你全部斩杀!”   她看着那美少年亢奋的屠杀,手中的剑锋亦不甘示弱起来,只是那些死囚人数越来越多,渐渐的却变成哀嚎地狱。   她心中有些不忍,咬咬牙抽出一旁久未弹奏的琵琶。   强烈的珠弦声撕裂布帛,从细密的角落中传出来,而后是宛若秦王气势汹汹的千军万马声纷至沓来。嘶吼的将士遗音披坚执锐,英武的秦王将军则大声呼号。琵琶声更加振聋发聩,宛若无限阴兵起兵镇压,她指尖飞转,手中的弦几乎要被扯断。   混乱的声音结束了,大口的喘息声慢慢停止,然后是白衣囚犯呆滞的眼神。   郁鹤若手中银光一闪,短剑便消失不见。他命令手下重新将活着的猛兽们关进笼中。   她收回手中的琵琶,将指尖上的血珠一把抹去。   太险了…这监啸如此诡异,若非她有些内力,根本无法止住发狂的人。   郁鹤若轻轻挑起少女泛着苍白的下巴,摸起来竟有若上等美玉,晶莹细腻。他干脆一把扯掉了少女面上的遮挡,露出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庞。   可怜呐,眼尾红红的像宝石被珍珠水浸泡了一样,简直想让人弄瞎这双眼睛。   嘴唇颤颤的还泛着白,若是能割出些血色…他已经不受控制稳住了那苍白的唇。   灵均吐出嘴唇的血锈味儿,直接报复性的撕扯住对方的唇,一双濡湿的眼睛笑看他:“郁大人真是喜爱鲜血,犯得着直接上嘴么。”   郁鹤若泛着苍光的眼眸像夜色中的猛兽一般,更显得嗜血无比:“早知如此,不如干脆折磨你好了,这张脸和这个身体,一定很有趣。”   灵均心中已经将此人杀了一百八十遍,脸上却仍然端着笑意,她的苦胆不是白吃的,再忍忍,没有几天就能走了。   他轻笑一声,竟然对着她坐了下来,二人眼睛直视半响,各不放松。   郁鹤若举起一杯茶水冲淡了喉咙的干涸:“《秦王破阵乐》,你倒是想得出来。”   灵均忽然托着一笑:“大人,有人犯到您的头上了还如此坐的住,您可是太令下官佩服了。监啸一次事发,您的名声可就大打折扣啦。”   郁鹤若起身踱步,扯出一个阴冷的笑意:“是啊,在本官头上动土,本官定会操的这群混蛋三孙子连娘都认不出来。”   她尚未开口,弯刀早已经飞身而至。郁鹤若手中短剑接招,与闯入者酣畅淋漓的大战,那弯刀轻轻一击却雷霆千钧,郁鹤若呆了半响,忽然哈哈大笑:“好!你是什么东西,都赶在一天了不成!”   男人眼眸深沉,回首将郁鹤若腕骨扭碎:“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灵均,却收起弯刀退了出去。   郁鹤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发丝弥乱的铺在脸上,眼睛却不离开她:“你身后之人好生霸道,下次再见到此人,我必要他狗命!”   灵均心下大叹,果真计划没有变化快,她今日救火后本已经挑动起郁鹤若这颗棋,偏偏没想到身边的大麻烦。   她默声而至,不顾郁鹤若的阻拦,学着容桑叶的正骨法将他手腕正好。   郁鹤若手指紧握,似乎沉浸在一旁的耻辱中,却忽而笑睥着灵均。她尚未反应过来,早已经被他带入怀中。   她多日心思深沉,竟忘了身边是一个身长六尺、几近成年男子的武者,那身体不如檀郎精壮,却有着武人蓬勃的肌理与阴冷诡异的气氛。   他的手指不似美丽容貌,带着粗糙的茧子,如阴冷蝮蛇一般滑入她包裹紧密的衣衫中,从纤细的锁骨到莹润的肩头,这女人的身体,真的不赖嘛——   “到此为止了小少爷。”灵均淡淡的扯住他的手腕,却扣住了对方的脉门:“你也不想直接挂到这里吧。我之前就说了,我可不想乱杀人。”   她丢下一旁神色不明的郁鹤若走出大狱,夜凉如水,头顶的明月高悬。   今日怕是还要做另一件事情呐。   身形一闪,她灵均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文硬生生卡在里头出不去,结果居然漏了一天…我天哪 ☆、风波   郁鹤若果然没有要她失望。   他对待厌恶之人向来不假辞色大加挞伐,其遣词造句之精妙几乎达到针针见血的地步。   皇帝将奏折重重摔倒了地上,一脸铁青的盯着他:“郁卿,你这个人很是衷心,可是脾气不好。我怕你到底是一时气愤参错了人!”   郁鹤若一身青色朝服,神色平静:“臣并非宵小之徒,监啸一事偶然性几率自然很大,可是昨日发生的死囚暴乱却是由于笛声与萧声故意诱使,正赶上清明前后,却有此战场杀伐之乐,那必定会引出监啸之事。”他掀起后摆跪于地下:“臣昨日忧心之事才是其次,然昨日大理寺内有趁机劫囚之事,那可就难办了。大理寺与刑部大狱仅有几街之遥,怕是有人想要围魏救赵又要栽赃陷害吧!”   皇帝手中的道珠轻轻拨弄着,声音却意味沉沉:“大理寺被劫囚,那朕怎么不知道哇!”   郁鹤若轻笑一声:“臣怎么猜得透大理寺卿的想法。他禀告与否,与臣无关。”   皇帝眼中微微一闪:“你是如何控的了许多死囚的?往日知道你能耐,难道还能杀光不成。”   郁鹤若声色柔柔,显出几分浓厚笑意:“这倒是多亏了姜大人手谈琵琶破阵乐,以杀伐之音止杀伐之乐,恫吓犯人倒是比臣杀起来要轻松许多呢。”   仁帝泛青的唇露出一点神秘莫测的笑意:“你也算碰上对手了,两把锋利的剑放在一起互相磨砺,很是好用。”   郁鹤若露出尖尖小齿:“陛下何出此言。”   仁帝蔚然倾身,想起了殿试试卷尖刀般的黑色墨迹:“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惊鸿宛转掌中身,要斩奸臣乱国臣。小女子好大的心肠,那几笔温厚的字藏不住心。”   郁鹤若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轻身一拜出了殿门。   丞相劫诏狱一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却是一波三折。传闻丞相欲劫诏狱,却用监啸引得刑部死囚牢的犯人失去理智冲入大理寺,六位审判院的详议官死了三位。如此急不可耐,难道说丞相有不臣之心?   精致的玉石斗兽棋摆弄着,天心轻吐烟气,看着灵均自娱自乐:“我是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过你似乎成功的挑起了那位美修罗的不满。”   灵均手中的狼棋始终未下一步,安安静静的站在一边,却诱惑狮棋与虎棋相互博弈。果然狮子心中早有疑虑,只是老虎忍不住率先动作。   狼棋有虎狼之心,更习惯在黑暗处观察动作。   狮棋发动进攻,默默考虑着要不要撕碎对方。   “此时赶上与党项议和之时,朝廷心意已定,不会因为丞相就撕毁承诺。也算我命好,他自己忍不住先出手,在他重卷势力之前,必须要将针一根一根扎进皇帝心中。”   天心几次欲言又止,纠结的脸终于却忍不住:“你那么相信皇帝会怀疑他一直宠爱的丞相大人?监啸一事已经快五日了,皇帝可是连半个口谕都没有。”   灵均执棋的手指忽然停住,凭借自己的直觉,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绝对不是一个愚蠢之人,若是这根针不够犀利,那么就再加一根!   “讪贬朝政,必声凶言。腹诽口谛,莫此之甚;不敬不讳,罕与为二。”要找大罪,难道还不简单么?   颜风神亲自来到刑部大狱将她重新调回御史台,自然也带来一个她意想不到之人。灵均有些呆愣的看着面前的人:“澹台…溟龄大人?”澹台溟龄仍旧打开了手中的山水折扇,笑吟吟的抿着唇:“好妹妹,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吧。”   灵均呵呵一笑,嘴角含冰:“是没想到,虽然和您没有交情,但是澹台大才子职官与寄禄官皆为文官,却没事儿跑到这里帮忙,你身上那一身的痨病不想要治了吗!”   溟龄耸耸肩:“医者父母心呐小姜妹妹,我好感动。”   颜风神和郁鹤若打了个招呼,在他强烈的注视下走出了大狱。   她回头便有些疑惑:“我怎么感觉郁大人看你的神情中带着点…爱意?”   灵均心中默默的想,自然是爱意,他一般看到想要折磨的对象,都是这般的“爱意”。   她不待灵均出口,便怜悯的看看她:“你真可怜小姜大人,被郁大人爱上的东西非死即亡,我实在不能和什么浪漫的才子佳人故事联系到一起。”   灵均挑了几件在狱中之事,和这位极爱八卦的颜大人藏头露尾的说了些。   颜风神的眼神先是惊奇,然后带着笑意,一时苦一时甜,时而哈哈大笑:“你们两个真是半斤八两,我看不如凑成一对,这样他就不用几个月便换一次下属了!”   灵均忍不住问:“他这人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颜风神含笑不语。   时隔一个多月又见到了符尧光,灵均的内心是崩溃的。   符尧光好似一个终年不变的灵君一般,永远都姿态端正的坐在那张紫檀龙纹玫瑰椅上。   他看着灵均,双手交握的托住下巴,露出一个令人纠结齿冷的笑意。   灵均心中打了个寒颤,这个人与罗士谌同样仪态优美,可后者如清风朗月,他简直如阴阳交隔之处的冥界帝王。   符尧光目光熠熠的看着她:“你倒是个风暴眼,本就顶着一身麻烦入宫,去了外面也不老实。”   灵均躬身一拜:“下官失礼,郁大人为人恭肃严厉,下官也是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   符尧光看着她熠熠发亮的双眼:“一直盯着我手边的审判院折子,就这么想去?”   灵均轻笑一声:“您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御史台不是喝茶的翰林院,放弃诉求与机会,没有人会为我叫冤。”   符尧光挑挑细眉:“御史上承帝王,只听从皇帝一个人的命令,和那些在大殿中打成一团的蠢货不同。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工具,是没有思想的机器,决不能有任何悖逆皇帝的私心杂念。”   灵均递过手中的折子:“下官明白。”   对方又露出一个美丽恶寒的笑意。灵均抹掉了一身鸡皮出了门。   她慢慢走出门,却发现颜风神正在蹲着身子一下一下挖着地上发黑的泥土。   灵均躬身看她,颜风神微带着水意的杏眼弯了弯:“春天到了,正是种牡丹的好时节。”地上的牡丹花都是移植的半成品,几乎已经残破不堪。   灵均皱了皱眉:“传说武周天后为帝命令百花逆时节在寒冬盛开,牡丹仙子贵为百花之王却据不从命,武后怒而将四千牡丹发配洛阳,从此后洛阳牡丹才为天下之盛。姐姐,你这北地牡丹已经摧残一半,活不得了。”   颜风神提起枯败的牡丹哈哈大笑:“武后当年不仅发配四千,更是焚烧几千牡丹,我手中这些,都是用来炮制药材后生下来的残废品,就如同女娲补天的弃石一般。”   灵均面露不解,颜风神却爽朗笑笑:“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御史台是个死灰复燃之地,也是个摧残凌辱之地。活物死、死物活。”   灵均面露不解,颜风神却有些面露不忍:“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被发配到此的,若是有门路在,你还是走吧。”   发配?因为御史台阴气森森,人影鬼魅?   也许极容易造成如此印象,自她来后,只见到一个端坐诸位的中丞大人,一个整日种花的女性寄禄官,第三张面孔便是那个喜气洋洋的暴躁少年人,除此之外再未见到过别人。   将不见将——她心尖忽然一颤抖。有的上位会为了保持独尊的权威与行动的效率,使得手下的将兵个个独当一面却不互有交流,只要职权错位,他们只能乖乖的做手中的机器。   颜风神仍在捣弄着手中的那些牡丹,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御史台之时,便看见此人在捣弄着死去枯败的梅花一般。   真是一群怪人。   她提着新发的兰花根苗回了家,看到那人一看她便将身体转过去,只留下后背给她。   还和她闹脾气,糊里糊涂就去给了郁鹤若一刀,差点没坏了她的好事,若是那美修罗不是个爱计较私下处置的幼稚脾性,他这刺伤官员的事情是要闹大的。   檀郎背对着她,仿佛那些执拗的脾气又回来了似的。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这些日子他来了,自己好久好菜的供着这位大爷,他倒是好,整天不见人影儿,却爱腻着她又冷着她。又冷又热的,是个人都受不了,感情两个人在这里互相折磨呢。   男人的每天软硬兼施的命她帮他洗发,微卷的发丝变得更是柔软一些,回首便划出清风的弧度:“哼。”   灵均一个闷瓜砸过去:“给你买的,别不是好心,姑奶奶工作已经够累了,没时间安慰你脆弱的心灵。”   她憋着一身的闷气,看他吃饭的时候也默默的睁着一双好看的鹰目看她,抱着臂一副神气的样子,偏偏就是不说话。   岂有此理,我不和你说话难道还能闷死不成?   她拿起筷子,他就跟着夹过去;她换了个盘子,他就跟着换。   灵均气喘吁吁的瞪着他:“半天了,我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檀郎轻笑一声:“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灵均一个飞腿就踢了过去,没想到砸到了对方坚硬的肌肉上,反倒是自己忍着痛。   檀郎有些傻气的咧咧嘴,似乎很乐见她吃瘪。   晚上她有些气闷,却不知自己气什么,就知道和他这样子冷战半天自己心中也不舒服。左右翻翻身子,她差点没“啊”的一声叫出来。   檀郎放大的脸出现在面前,那人又是野蛮的和她挤进一张小床上。春衫单薄,他的肌理都贴上了她的后背。   她死命挣扎,对方硬是半点不放,一双大手细细的将她的肌肤摩挲了遍,却不再像以前般粗鲁,反而带着些挑逗的意味。   两个人身体的体温迅速上升,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夜幕间被脑中淫邪的欲念蒸红,心下却感觉到一股无法拒绝的雄性气息。   灵均骤然停止了挣扎,只因为那濡湿的舌尖已经在描摹她的肌肤,像膜拜一般轻轻的舔弄她的脸颊,将舌送进她口中猛烈的侵略着。   她感到无法呼吸,彼此间的气息太过浓烈,男人的喘息声粗鲁而厚重,女人却太过无力。他的手灵活的在她的身体上挑逗着,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用游击战将俘虏玩弄的疲于奔命,她的身体变得绵软,勉强能抓住一丝理智。   绝对——不行!   身旁的溪公青闪出一道银光,灵均发出了重重的喘息声,一双桃花眼大大的扩张着:“不要再继续了。”   檀郎却无失望的神情,只是静默看着她:“你和狱中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灵均嗤笑一声:“男人?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任性的男孩儿,就像从前的你一样。”   男人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着这到底是骂人还是夸人。   过了半响,他摸摸下巴:“你一直允许这些男人随便摸你么?你们赵国女人的贞节和名声呢?”灵均张了张嘴,心下却想笑,若是从前,她还是在乎几分名声的,毕竟是为了父亲,现在她索性不爱管这些了,只要不是麻烦的东西,也都无所谓了。   不过她仍旧清了清嗓子极为正色:“总之,不要轻易碰我。如果你想要女人,可以去上雍任何一家妓院,你不是说过么,那里的女人美如水。”   混蛋,刚来这里就不学好,在大漠中天真执拗又神情的样子明明都是骗人的。   “我去过了。”   “啊?”灵均有些傻气的张了张嘴,倒是把他逗乐了。   他倾身躺下,将脸挪在一旁,就像一个普通的夜话丈夫:“你将你的家乡说的如人间天堂,我来了,我便见到了。可是那又如何,她们身上没有我想要的。”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她却能听到闭眼轻轻低喃:“想忘记忘不了,不仅是心上那一刀。见过了繁花无数也好,如今更加知道了,那就是想要得到的。”   她背对着他躺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像小兽一样互相撕咬,却竟然比任何人都合拍。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就是同他争吵的时候,似乎不用顾忌任何事情,他管着她,霸着她,折磨着她,但是始终不放她。   灵均重重叹息一声,心神俱疲的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做完了工作睡了好久的样子 ☆、相持   大理寺的拉锯战开始打了起来。   皇帝雷厉风行裁撤审判院之后,六位详议官一时之间全部被下了大狱,一时风光无二、盖过三法司的审判院就此消失。群臣皆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提起半分。   可是再不提起,此事也要被提上日程了。   支党权倾天下,言官也乐得一个直言犯上的罪名。   谁能成全言官的千古名声?唯有一个直言犯上,斗了奸臣。   朝堂上的口水仗打得不亦乐乎,仁帝倒是不偏不倚,只是安静看乱成一团的朝臣。   赵国朝臣素来文武不对等,有的文人出身直接上手,有的反而武人出身沉默的很。   比如说翰林学士时迁,真正的状元才子,其骂仗战斗力堪比言官,连手上都有几下功夫。   此人说一不二,不买天下人之账。   支道承已经五旬左右仍旧略有清贫风姿,便如一座雕塑一般立在那里闭着眼睛由着时迁骂人。   时迁声如洪钟,宽大的眉目像极了怒目金刚:“呵!那日我到巷间,听到卖菜的小孩子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替丞相看管九千岁楼。我便问他,你只知道九千岁楼,可知道什么叫王宫,一群半大的孩子竟然楞在那里摇摇头。到了学宫更是奇怪,这些摇头晃脑的学子起来晨读,读的都是宰相手中的策论,我问他们陛下三年来下了多少诏令,这些国家的士子竟然一概不知。”   支道承半睁开眸子,倒是很心平气和:“街头巷语,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耳。”   时迁冷笑一声:“街头巷语不足,那刑部大狱监啸一事也不足对簿公堂?”   支道承忽然睁开双眼,越发颤着身子谦恭:“时大人这是何意,老臣日日有做不完的苦工,哪还有时间去管许多死囚犯呢。老臣只是觉得有些人可笑的很,今日别人家生不出孩子是老臣的错,明日里妻子出走也是老臣的错,刑部大狱的犯人失了理智,又是老臣的错!”   时迁一张脸涨得红紫,指着他硬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仁帝招手笑了笑:“好啦!刑部大狱一事尚无定论,不需要拿上来做把柄。”   时迁躬身刚直:“老臣并非空穴来风,遍观上雍,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陛下——”   “时迁!”仁帝手中的香珠重重扣出凌厉的响声,“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不要——再说第二次。”   他看着御座下心口不一装模作样的臣子,心中有一种异常的可笑,只是挥了挥手。   明黄垂帘后,符尧光的身影渐渐出现。   灵均的自由时间多了起来,她几乎怀疑自己要成为一个空吃官饷的废人。她已经正式接过详议官的案子,可是大理寺迟迟没有传召,皇帝也是消息全无。   现在的她几乎处于被放逐阶段,只是按例将一个又一个失察的官员收入囊中。   翰林院外,众人一见到姜灵均一身黑色的身影,忽然个个止住呼吸辛勤劳动。   灵均抱着臂走了进去,心中却疑惑万千,怎么这些人看到她就和猫看到老鼠一样?   倒是华蛰存打量她几眼,颇有几分笑意:“小姜大人今日是来拿人的?咱们翰林院可有失职之人?”   灵均心下纳闷儿:“我来拿谁啊,我不过是刚押了几个人顺道过来避避风头。”十九公主这几日解除禁闭,可是满世界追着她呢。   华蛰存朗声一笑:“您似乎还不知道早就已被人敬畏了,各位大人皆言您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在刑部和郁大人打擂台,回到御史台稽拿要犯的本领更是让人敬畏。前日那个孙大人看着如此抠门,您竟然能将他贪污之事揭发出来;大前日那个刘大人更是可怜,官风不正,直接让您在青楼中捉奸了;三日前那个吴大人有辱国庙,您倒是直接挖到对方家里去了…”   灵均抬手止住了他,口气略微无奈:“本官闲来无事,总要有些事情做。”她说的可不是假话,这两个月几乎用来摸御史台的门道了,每次看到那位冰雪般的符大人露出恶寒的笑意,她便知道是时候逮几个人过来尝尝鲜了。偏偏赵国有的是废物官员供她消遣,也怨不得别人了。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挺热爱揭发检举这一行的,每次威逼利诱、公报私仇的时候,心中竟然有半分爽快…御史台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啊。雏凤清于老凤声?怕是这群人心中已经畏她惧她吧。   她靠在一边看着茶香攀援的身影,却和单西哲的眼神碰了个满怀,几月不见,这性格强烈的美少年也多了几分稳重,只是那暴烈的性子似乎仍旧难以压下去。   他递过来一杯茶,眼神却低低的闪烁:“这些日子你见到姜天心了么,我总是找不到她。”   灵均心中有些愕然,随后却几分惆怅,这个人,他喜欢上天心了呵…   她摊着手笑了笑:“我们不住到一起,她那个人,我不常见的。”   单西哲有些别扭的转过头,眼睛却有些认真:“她曾经和谁有过婚约么?她现在有喜欢的人么?”   灵均心中叹息一声,她难道要砸碎这人的梦么,喜欢上谁不好,为什么要是天心呢。   她轻叹一声:“你不需问我,我们关系并不好。至于她,如果她连告诉你的兴趣都没有,你还是不要妄想,而且,对于世家来说,她可不是个好女子。”   单西哲却忽然重重推了她一下,厉声急色:“你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如此污蔑自己的姐姐!我原来还以为你极有风骨不随流俗,没想到你也是这般趋炎附势之徒!”   一旁吃惊的翰林们连忙过来劝架,灵均只是起身扑扑身上的尘土,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天心的身世经历,临川单家怎可承受?单西哲注定妄想,她不过是希望二人省些力气罢了。   她迎头一看,却不防对上了一双吃惊的眼睛,那人忽然笑了一下:“多日再见姜小姐…不,是小姜大人,竟然如此狼狈,您真是——”   灵均勾了勾嘴唇指着怒气冲冲的单西哲:“恭喜单大人从京东路调回来了,短短几个月便重归中央,可谓平步青云,下官先行恭喜了。不过,您还是先安慰下您脆弱的侄子吧。”   单元训笑呵呵的拱手让出一条路,眼睛却随着她纤细的腰身久久不离开。   她敲敲颜风神的门,却发现她不在屋中,二人渐渐熟识,她也便不避讳走了进去,发现那爱笑的女子站在床边痴痴望着什么。   灵均走近了随着她的目光,原来院中的花换了几成新,春花渐渐凋了,却有些夏花长了起来。   “果哉!末之难矣!”   灵均颇感兴趣:“那您现在有什么难处呢?”她细细看颜风神,发现她嘴角露出些青气,好似有些心痹症一般。她细细想着,还是询问两声:“姐姐,你莫不是有心痹之症?”   颜风神忽然鬼魅般的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闪着幽暗的光,半响却不自然的默默耳鬓:“你说哪里话呢,我没有什么病的。”灵均压下了心中的疑虑,只当自己晃了眼睛。   颜风神喝了两口茶水,仍旧笑得温和可爱:“说什么呢。哎,最近犯了夏困症,每日神情不好,你别见怪罢了。”   灵均心下笑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一抬头,却发现颜风神又痴痴看着她,倒像是满眼爱意的模样。   灵均的眼角轻轻的打量着,只任她看。她似乎发现自己失态,撇开脑袋回了神:“十九公主放了禁闭了,我想你最好小心一些。”   灵均耸耸肩:“我哪晓得这个刁蛮公主会做出什么,我不惹她就罢了。”   颜风神纤细的手指划过额头,仍旧喃喃低语:“这世上总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万千宠爱,可还想要夺去别人的爱。齐三那样的人,应当配你这样的人。”   灵均一把抓住她:“我的姐姐哦,您让我在这里歇歇吧,我和他真的没有太多关系。”   颜风神嘻嘻一笑:“胡说,齐将军去了南方平寇,打个奏折就要说你爹的事情,难道不是在讨好未来丈人吗。”她转转眼珠,却拉着她轻声劝慰:“妹妹,一个男人能够为你得罪公主,那是很难得的,我亲眼看到他在皇上面前将十九公主说哭了。你要晓得,你不是郑言师那种女子,她背后有二公主在,做官不过是为了勾搭男人嫁的好,你很强,可是咱们仍旧是女人。”   灵均只是一直点头,颜风神小孩子似得不乐意了:“不和你说了,说了也不听。”   灵均只是一味笑着讨好:“姐姐好像我娘,整日操心我婚事呢。”   颜风神回头一弯唇角:“我给你当娘,你愿意?”   灵均嘿嘿痴笑。   颜风神的面目忽然模糊了起来,只是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忧伤的神情:“等一个人多少年,只要能再见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既见君子,忧心如醉…”   刑部大狱与审判院一事遥遥无期,皇帝却再次炸了一个惊雷。   与党项议和之事已成定局!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灵均下意识的看了看一旁的檀郎,仍旧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喂,你们要议和了听到了嘛!”   檀郎正在一旁看书,连看都未看她一眼。   灵均不甘心的踢了一脚,对方顺势躲开了。   她在一旁挑了挑眉毛:“二王子殿下,您在宫中国宴的时候见没见到漂亮的公主们啊,我想陛下为了结盟,一定会下嫁公主的,看样子不是你大哥就是你了。”   檀郎放下书,直接不顾她的劝阻对着她的嘴啃了半天。   灵均多少次都敌他不过,渐渐已经麻木了。   檀郎心满意足的一阵偃食,薄唇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倒时候我再将你当丫环带回大漠,让你每天伺候我洗脚。”   灵均想起了昔日细封娅娅一事,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轻哼一声带过了。   檀郎淡淡的饮了口茶:“不感什么兴趣。”   灵均懒散的“嗯”了一声。   他紧紧盯着她重复一遍:“我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刁蛮公主不感什么兴趣。”   她心中忽然有些烦躁,这样子倒像是自己逼着他发什么情话誓言一般,他娶不娶公主,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这个人真的娶了公主,和他的哥哥一样三妻四妾,她真的想不出来那副样子。他还记得他在月下唱情歌吗?他还希望有一个爱他和孩子的妻子吗?他也会为她的妻子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吗?   她咬着唇转过头去,那张俊美平静的面容出奇的吸引人,也显得更加遥远。   他们的路,似乎越来越背道而驰了——    ☆、质子   灯光下的剑影异常诡异,灵均将手中的毛笔放下,想起了自己在大漠的时光。   令她心中感到壮美的大漠风光,精壮彪悍却异常敏锐聪明的党项人,野心勃勃的草原新任霸王。   站在战士的立场上,她是不希望和谈的。与党项数年你争我打,虽然都是些小战,却仍旧损耗大量士兵,她至今忘不了那些臭气熏天的尸骨,汉人将士连灵魂都没有归处。   可是站在赵国立场上,与嵬名结盟不仅能抑制偏向西辽的往利家族,也能作一个缓冲带。   蛮人的思维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到来到赵国只为了抢掠食物,复杂到不可预知的野心。   可是眼下议和却势在必得。西辽多年来仍旧虎视眈眈,无论嵬名开出什么加码,御座上的皇帝都要为自己买单。   呵…说来说去,那个皇帝在十多年前签订令人耻辱的休战盟约,就已经错失了杀掉西辽的大好时机。   她心中越发幽暗,却异常坚定,嵬名不过是一个工具,无论议和成不成,支道承通敌的证据就在手中,审判院的事一定要再加一层重罪!   煌煌明堂,社稷为上。   乞颜辛跪于地,恭敬地看着面前的帝王:“陛下,臣已经与往利交战三次,他胜不了臣,臣也胜不了他。”   仁帝手中的香珠轻轻撂在一边:“他不听话,只好去教训他,和西辽走的太近,这不是长久之计。”   乞颜辛低头沉默半响,沉声保证:“臣已经将降书带来,缔结盟约后,臣原为陛下之马前卒。”   仁帝点头微笑:“从今开始你就是朕的夏王了。”   乞颜辛眼神微颤,隐去眼中的水光越发坚定:“关于质子一事,臣有话要说…”   父亲来信了。   灵均欣喜的打开了父亲的信,一贯的话不多,但仍有温温的情感在,他本来极厌恶自己成为御史,却兀自忍住了。   只有一事他无法忍受,平稳清丽的自己如弯刀一般,清晰的写在纸上:“绝不会原谅南齐音。”   南齐音…   这个男人如鬼祟的幽灵,总是出现在这些欺骗背后。   “罪臣嵬名乞颜辛敬奏大赵皇帝陛下,臣出身蛮夷微末,敬慕中原文明与礼乐教化,然臣草芥寒微、实如飘摇一蜉蝣,往利、西辽莫不攻之,杀臣亲眷于战。臣父罔死,臣乃驱于往利,命臣出兵挑衅君上。今臣实为千古罪人,祈君上宽恕,命臣附之,为我北方之屏障,愿以此谢罪于君上…”她偷偷疏通关系求来乞降文书看了千遍万遍,心中却更加确定了,这份声东击西栽赃陷害的文书,分明就是南齐音的手笔。   呵…往利戚骨那种人,怎么可能贸然得罪赵国与西辽一方。嵬名多年征伐,与往利多有算计又王不见王,怎么可能屈居他之下。想必是南齐音在后为推手,要他攻伐赵国先是树立草原权威,其后示弱让仁帝不得不封王于他,实则封为夏王之后,赵国每年还要输出多少钱粮布帛填补北方这只凶恶的狼。   嵬名,不过是另一个往利而已。怪不得父亲深恨南齐音,此人身为赵人,却为赵国埋下了太多危险的种子,几乎会使得尾大不掉。   嵬名要成为缓冲地带,此事已经势在必得,可是他们是狼,狼性本贪,等着看吧,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闭目半响,烛影却带来一阵风声。   终于到了,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她抬头一看,却发现他仍旧在,手中拿着那份文书看了半日。   檀郎一把将它丢进火堆中,灵均只感到肉疼,完了,我的五百两银子…   他懒洋洋的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鹰眼却奕奕盯着她,俊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你怎么如此不老实,日日看这些麻烦的东西。”   灵均心中苦笑,大少爷,这些和你无关?你可是正主啊。   檀郎干脆一把将她扯过来抱在怀中,尽管她腰身细长,仍旧被他完全圈抱不得动弹吗,此人竟然还像是娇惯孩子般叹息一声:“你真是个大麻烦。”   灵均气的几乎要笑出来,他这人装模作样的干什么呢,自己都如此任性。   她心中百般犹豫,终于不忍出声提醒:“嵬名已今非昔比,你要小心你的兄长,他——”   檀郎半句也不想多听,直接将她的嘴封住。她呜呜咽咽的忍者,只感到那舌头与蛇一样灵活的让她抓不到,她一生气下直接要了一口。   “啊!”   “啧。”檀郎抹掉了唇边的血,看着她白了个眼:“你把我咬的一嘴血,你叫个什么劲儿。”   灵均抹了抹满是唾液的嘴唇:“我愿意你管的着!你他妈属狗的吗。”   檀郎啧啧看她:“我就说妓院那些女人缺什么,原来是缺这个味儿。”   灵均的脸皮早就让面前不要脸的混蛋磨透了,只是眼含鄙视:“说的你好像金枪不倒似得。”   檀郎一听笑了出来,立马就要把身上衣服扒开:“要不你试试。”   她无心同他玩闹,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坐在一边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檀郎沉默半响:“又想把我扔了是吧。”说着身体将她禁的紧紧的,像是生怕被人抢了一样。   灵均淡淡笑了笑,眼睛却含着几分水意:“该走的终究还要走,咱们都不是孩子了,人的一辈子那么长,我们不能用相遇的几十分之一去决定它。”   他听了紧紧咬牙,那股子年少时的拗劲儿仍旧上来了一般,将她拖进床里就不撒手。   他身材高大,却和个孩子似得不愿意撒手。她心中看他样子,却又像从前一样执拗劲儿上了起来,便心中猜想,他的那个疯疯癫癫鬼魅一样的母亲定又是要折磨他的。   “你不用替我担心。”似乎知晓她想到什么一样,他闭着眼睛将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边,“那个女人早就没有力量与我作对了。”   他如此淡漠的说起母亲,与她之前怨恨诡诈的语气判若两人,她却更加惆怅。人长大了,连怨恨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若连恨都留不住了,还有什么能留住呢。   即便是她,也要时常舔舐苦胆,让自己记得宋之韵的大仇。   她一下一下的拍着他,倒像是对孩子似的,渐渐的睡去了。   暗夜中,檀郎一双眼睛睁开,却温柔的吻了她的嘴唇:“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你,为什么我们总是互相伤害呢。”   不速之客在晨起之时立刻闯入进来。   那是他俩正在屋中静静对坐无言,小院的门便被粗暴打开。   如乾直接闯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沉声低言:“在外面这些日子终于找到你了,你倒是会藏。阿爸来朝,你必须去见他。”   檀郎一见到兄长却更加冷冰冰:“关我什么事。”他一见到后面的木都却起身将弯刀射了出去,随后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将对方的右臂刺穿。   木都吐出口血,仍旧呵然笑着:“二王子这是什么意思。”   檀郎居高临下的眯着眼睛,丝毫不顾及如乾周身的怒气:“好一条狗,上次她和我的事情就是你泄露出去的,这次又是你引他来。”   木都的左手握成拳头,幽黑的双目射出凌厉的光芒,手中的夏剑与弯刀碰到一起。   刀剑的火光四溅,发出可怕的声音,檀郎的弯刀更加诡异暴烈,不给任何人还手的余地,几乎对木都下了死手。   如乾一把掐住弟弟的手臂,带着几分震怒:“他也在让着你几分!”   檀郎收回弯刀轻笑一声:“我也在让着他,不然他早就死了。杀人的刀都钝了,还学人家耍什么心计。”   木都咬着牙,却在看到灵均的瞬间笑弯了眼睛,那双比起檀郎漂亮的鹰眼却总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趣:“这不是姜小姐吗,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名声不太好,以后还是不要出来现眼了。”   灵均轻笑一声,木都刚被那笑晃了眼睛,却发现左臂也中了一剑。灵均收回溪公青笑眯眯看他:“刚心情不好,你何必送上门来。现在你的两个膀子都废了,短时间内千万别动蛮力,医者父母心,我这是可怜你。”   木都愣了半响,却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听到天下最大的笑话一般:“你们两个真够恶心的。男的被女的伤的体无完肤还要回来找虐,女的将男的背叛的丝毫不羞却又勾勾搭搭。赵国之女的浪荡无情我总算见到了!”   灵均冷笑一声:“你若是敢留在这里,我会让你见到更有趣的一面,不过你也要有命算。”   如乾冷冽的瞪她一眼,却看到这嚣张的女人温雅的淡笑着,根本不将自己放到眼里,他仍旧攫住檀郎的手腕:“细封娅娅在等着你,绝对不能令细封家失望。”   檀郎掸了掸发丝上的细细灰尘,似笑非笑看他:“赵国皇帝若是嫁女怎么办,我不大会管女人,倒是会管狼,到时候收了一窝子女人,让他们在地下互咬怎么样。”   如乾无法再忍耐,几乎要一巴掌打过去。檀郎双眸锐利,却丝毫不让:“别做出有失身份的事啊,大王子。”   他回头看她坐在一边头也不回敲敲桌子:“你要我走?”   灵均掩住心下的不舒服,只是装着平静笑出来:“你说的对,你以后是有一窝子女人的,怕是个个都是公主,何必留在我的穷酸窝中,何况,你是嵬名王子,我是赵国官员,你是要回嵬名的,以后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檀郎盯她半响,声音终究有几分咬牙切齿:“你什么都能一下撇干净,哪日我真的忍不住了,怕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爽一下也就把我扔了。”   灵均差点没呸他一声,这叫什么话!若是旁人敢如此对她,她早就大耳刮子抽过去了!她忍住骂人的冲动,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他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将嘴唇轻轻凑近她的耳朵:“齐维桢有你做的抹额,那我也要,你要是不干,我就跑到你们赵国皇帝面前把咱们的‘奸情’说出去。”   他人也不看,直接大摇大摆出了门。如乾瞪了她一眼,也将半昏迷的木都拖了出去。   灵均坐着,心中越发生了气,他们俩有个屁奸情!再说,她那针线功夫仍旧不是太好,别说丢不丢人了,哪有时间去弄那个啊。   她想了半天越来越气,却又不知道如何发泄,只是想他刚才所说。   “赵国皇帝若是嫁女怎么办——”他那样调笑的说出这样的话,她心中却有些烦闷。如果他真的娶了妻子,回到他的家乡,会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吗?   她不知道,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一次次的想像那样的画面。    ☆、辛密   夏日正式拜访了,灵均身体却越来越热。就算将黑色的鲛绡穿在身上,她将浑身都裹得看不出人形,一样热的厉害。   灵均一如既往的将自己隐秘在空气中,轻轻走向御史台的大路。   似乎又男女的争吵声越来越近,她将自己隐在空气中,那是——支曦望的声音。   一向平静温和的支曦望声音有些急促,一双清秀眼睛黑洞洞的像是个怨妇:“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在那里待着也难,那个聂懿每天和鬼一样,我感觉我做什么他都知道。我明明离开那个家了,还要每天都在监视之下么。哥,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赢!”   哥?呵…原来是支那殷,那位深得圣意却不受父亲宠爱的丞相嫡子。   男人背着身子脸看的不大清,只是看腰身竟然有几分风流妩媚的感觉,却比妹妹还要漂亮,一出口却是冷淡之至:“连这些都忍不了,如何做大事。”   支曦望像是隐藏太久的面具被剥落一样,杏目麻木的落下大大的泪珠,嘴唇也颤抖起来:“那个女人整天嘲笑咱们的娘,我可真想将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还有郑言师,她根本是个不要脸的贱货!朝廷里那个男人她没有睡过,那种姿色的女人,她也配!还想要嫁给皇太孙,呵。”   支那殷半响听着,也不多言:“萧别古要你看着姜灵均,她又如何。”   支曦望想了想那终日一身黑的女人烦躁不堪:“她?谁晓得她怎么被发配到了御史台,终日神神秘秘却杀人如麻,别人听了都怕的很。左右她被十九公主恨上了,一个没权没势的女人能做出什么来。”   她细细听着,支曦望竟然“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哥,你弄疼我手腕了,快放开!”   支那殷声音温柔,却带着刀子般的寒意:“好好盯着她,她可是有用的。”   人影散去,灵均翻身而过的嗤笑一声,心中却有些快意。   人呐,都带着一张面具,今日见到支曦望真实的一面,她反而觉得有趣。   眼下她们没什么利益冲突,她不过是明里暗里给自己绊子,也就是女子间的嫉妒罢了。   可她要为支家兄妹这样的忍耐力浮一大白,也要为支道承鸣支丧钟。   支丞相,你的儿子女儿尚如此算计你,你是不是天命已尽呢?   她抬头看看一群群黑压压的乌鸦飞过大理寺,心中忽然有了想法。   在这个关头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召见了她。   她轻身下跪看着御座上的帝王,几近从容的应对着。   仁帝也忍不住露出些赞叹:“海绵里的水会任意改变形态,锋利的剑懂得在防守的时候收鞘。”   灵均伏首:“御史乃天子近卫,只为天子负责,臣不需要向旁人多言。”   仁帝看她两眼,却忽然颇有兴趣:“朕的女官吏除了出宫的萧先生、殷白雀,便是刑部的颜风神还未嫁人,其他的嘛…不提也罢。”   灵均心中微窒,只是淡然一笑:“臣父苦心,望臣早嫁,是臣性情执拗。见过了边关的烽火,自此便觉得于情爱上味道颇淡。”   仁帝微微叹息:“莫欺少年穷,后浪推前浪。每一个御史,朕都会亲自召见,你却是御史台最年轻之人,却接了审判院的案子,你是什么想法。”   灵均心中冷笑一声,什么想法?她倒是自己也想知道,那位符尧光大神仙什么都没说,她心中虽然有私心在,却还要猜这阴沉皇帝的心,倒是不晓得那位陈抟高卧的符大人在想些什么了。   灵均只是恭肃:“臣手中的剑是为拔除不祥,若有人胆敢欺君,臣必定上奏天子!”   仁帝青紫双眼阴沉沉的发出一点光亮:“你敢保证并无任何私心?若你审判之人与姜楚一为敌,凭你的心思手腕,并不难办。”   灵均呵然一笑:“陛下说笑了,臣父女若想要趁机发作,父亲还会是白身,臣还会在天下至阴至诡之处苟延残喘么。陛下若疑臣,请杀之。”   仁帝挥了挥手让她退出,却悠悠看着銮殿上的鎏金九龙:“这父女俩,父亲直如弦,女儿却曲如钩…”   灵均出了金銮殿,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摸摸后背,早已经出了一声汗,心中苦笑一声,谁说皇帝不常见人,到底是如何给人造成求仙问道的虚假形象的,能在这位永远密不透风的皇帝面前活下来,她真的由衷佩服受宠的仇飞廉、端木赐、齐维桢…   权柄大概还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不知道为何,她与皇帝接触几次,却总是有此感觉。   皇家的气氛极其诡异,皇帝与诸位子女的关系阴晴不定,坊间所谓的受宠也似乎并非真实,甚至皇帝与支道承的关系,也让人觉得耐人寻味。   这样的皇帝,怎么会是与西辽签订和谈书的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焚香敬祝,灵均捻着三炷香,看着面前的太公像。   从以前开始,她便觉得姜家的巫女令人匪夷所思。   她曾经在南边做过短暂的代巫女,却感觉到兴趣缺缺,这一切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   当初学习乐舞是为了让父亲愁绪存于眉间的父亲开心,父亲终于聊有慰藉。女罗又一次追随父亲而去的时候,她曾经穿着巫女服走遍大街小巷,他们看到她,以为她是哪里的仙女,竟然就跪拜起来了。她觉得有趣,可是渐渐又觉得了无生趣。   天性曾经神神秘秘的同她说:“你去过齐姜的古庙就知道一切了。”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天心与女罗沉醉于已经落后的巫祀,自己甚至连去古庙的兴趣也没有。   但她真正憧憬的,是曾经在上古时期辉煌灿烂的姜家祖先们。   千古威名太公望成为姜家人心中的神祗,还有传说中消失的女谋主姜宜主,在佛道之争中大辟天下的姜道子,还有消失在史册中的姜家人…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那些大隐隐于世的亲眷们,如今在何方?   “百无禁忌,太公神灵。”她重重磕头,心中虔诚无比,皇帝是千年的狐狸精,她姜灵均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将见不得人的东西挑上台面,即便是天王老子也难救了。   颜风神懒散的看着面前的花儿发呆,却发现灵均一个闪身从房梁上调了下来。她笑眯眯的看着长腿细腰的少女:“这是怎么了?由于有人按捺不住要暗杀你了?”   灵均将杯中的茶一口喝掉,却差点没苦出眼泪:“姐…大夏天的喝什么苦丁啊,好恶心。”   颜风神看着她喃喃低语:“苦…吗?我好像尝不出什么味道。”   灵均心下笑笑,颜风神身上有很奇怪的地方,比如奇怪的味觉、奇怪的种花癖好,不过在遍布怪人的朝堂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   她拍拍身上的灰尘,瞥了瞥外面急匆匆的侍卫:“十九公主从获宠爱,倒是每日追着我走,不知道的以为她爱的是我呢。”   颜风神哈哈大笑,细密的发丝也随之颤抖:“你的嘴真够贱的,不过这小公主太过嚣张,外宫朝堂岂是她可以随意涉足的。”   说话间灵均便觉得不妙,立刻逃了出去,可惜刚跑到翰林院便被那小公主一把逮住。   十九公主薛维叶还算得上是个甜美娇俏的少女,可惜是种淬着毒的甜美。   灵均心中暗自感叹,皇家的演技若非太过拙劣,便是太过高明。前者如太子、大公主;后者则是二公主与十九公主。至于那些被封王没有被封王的王子王爷们,在这几位强大的影响力下,反而褪色了许多。   郑言师一看到十九公主便擦身而过,十九公主一把抓住她大喝起来:“姓郑的□□,如今你仗着二姐,倒是不将任何人放到眼睛里了,不要脸,还想嫁给我们皇室的皇子凤孙!”   郑言师一张点缀的精致的面庞满脸通红,看到一群男人在场,却只能装作呜呜哭泣:“十九公主好毒辣的嘴,臣现在已经身为朝廷官吏,您怎么能随意辱没!”   十九公主尚没治得了灵均,却先被指责,俏脸涨紫,手掌直接就招呼到了郑言师脸上。   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翰林院文质彬彬,即便出了一群怪胎也是各干各的,哪有女人掐架掐到此处来的?众人打打闹闹乱成一团,还是乌修文前来调停。   十九公主直接就抢来剑往灵均身上招呼,口气却很是怨毒:“让你下贱!齐维桢从来就是我的,郑言师那个贱人我都不会让她染指半分,何况你这个毁了容的贱人!”   “这——这——这算个什么事儿!”一向注重仪容的乌修文也气的胡子倒竖,一时间跑来看热闹的官员倒是数不胜数。   十九公主像是发了狠似得:“他从来对女人都是温柔的,他从来对我都是温柔的,自从你出现了,他就变了!”灵均心中发苦,齐维桢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那么温柔吗,他那如水的目光一注视着,那个女人都会有被爱上的错觉。   温柔是□□呵,十九公主也算是着了魔了。   灵均左闪右闪,也没法上了这位金枝玉叶,十九公主却抓住空挡将她脸上的东西扯下来:“蒙着脸作甚!你个容颜尽毁的丑八怪!”   这脸一露出来,周边都静了下来。    ☆、复容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愧为姜家之女,却真是有女如云、有女如玉,可堪美艳清妩。   灵均摸着脸上的肌肤,倒是松了口气,大热天的终于凉快了些。   十九公主睁着大眼睛眼泪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不可能的,你明明被毁了容,嬷嬷说过的。”   灵均耸耸肩,怎么一副她自己反而被欺负了的样子呢。   她拍拍手惊了一周看戏的:“各位大人,若是再看两眼我就要监察抓人了啊。”   一旁众人鸟兽聚散,倒是十九公主呆在一旁像个游魂似得走着,口中喃喃:“你且等着,你且等着,历来这些狐狸精,我总会治她们的…”   郑言师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灵均的脸,指着她颤着手半响说不出来话:“你不是个毁容的丑女吗…”   灵均搭着她的手和一旁的青年官员交代:“她惊吓过度,一会儿去太医院煮一些去惊的药喝。”   那官员红着脸讷讷的点了半天头。   乌修文看她半天倒是笑了出来:“果然是姜楚一的女儿。”一旁的单西哲眼光奕奕看了半响,却又冷哼一声。灵均心中笑了一下,道这小公子果然爱记仇,还记着她说天心那几句话呢。   她不远留在这里让人当猴儿一样看,只是打算出去了。   支曦怯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这女人竟然是这个模样。”   手中的拳头紧握,支曦望淡淡的瞥了半响:“是啊…令人讨厌——”   面上的透额罗和面纱带了几个月之久,甫一扯下竟然觉得不适应,灵均笑着摇摇头,暗笑自己在御史台那阴暗地方当惯了贼,竟然除了在家中都见不得人了。   她一走到转角处,便看到聂懿那从容散淡的眸子,颜色淡的与云雾一般,像是泼了墨的水墨一样,好似一切事情都总是预先得知一样。   讨厌。灵均心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这种圣人视角的人是对那些努力之人的侮辱吧,他们天生便才能优秀,更加目空一切。   他轻轻略过她一眼,便同一旁的高大青年继续不咸不淡的说着话。   那青年回过头,一张娃娃脸苦哈哈的,灵均一眼便知道他是谁。那日他刚到御史台之时发脾气的聂桢,也是被郁鹤若荼毒过的侍御史。   聂桢一看到她眼睛便亮了亮,灵均虽不愿意靠近聂懿,仍旧会意走了过去。   聂桢摸着下巴嘿嘿笑了半刻,声音却不似少年脸很是低沉成熟,随即又露出些不屑表情:“弄个这么美的妞儿简直羊入虎口啊,腿长腰细的能干什么活儿,那混蛋老板怎么想的。”   灵均随口接了句:“他可能不正常吧。”   聂桢张大了嘴,差点没哈哈笑出来:“嘿,挺有性格的。”却忽然凑过脸一副阴沉表情:“不过啊,你一个做御史的最忌招人现眼,你倒是好,引出这么大乱子是想要御史台给你擦屁股不成?你要怎么报答,每个人□□一遍?”   御史台果然没有正常人啊,灵均心中感叹道,可惜她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又懒得和这群臭男人斗嘴打荤腔,忍不得一时气愤。这时候总会想到,若自己是天心就好了,她怕是比这群混蛋还会开荤腔呢。   聂桢轻哼一声:“你到了也好,今日告诉你,审判院的案子我同你一起接手,千万别给我扯后腿啊。”说着扬起可爱的娃娃脸一脸骄傲的走掉了。   她将背靠在一旁漆红柱上,却想着符尧光的做法,派聂桢来与她互相监督,亏他想的出来。   回头一看,聂懿那雾蒙蒙的眼睛却幽黑的看她,灵均别扭的转过头去,那人只留下一句话:“聂桢快三十了,你可别招了他的忌讳。”   三十岁?比父亲还大的年纪?灵均越想那张张牙舞爪的脸越想笑,却转念一想。聂桢、聂懿,上雍聂氏之人啊,怪不得…   寒食和清明那两天飘飞的柳絮也慢慢坠落了下来,将上雍布满了绒毛一般。夏至之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夏至东风摇,麦子水里捞。夏至东南风,平地把船撑。冬至始打霜,夏至干长江。冬至江南风短,夏至天气旱。夏至东风摇,麦子坐水牢…”城中的歌儿歌女自然不会忘记夏至后的凉薄轻衫,个个露出白皙的肉体,上雍简直陷入了炫目的肉浪中。   “真够□□的…越是天子脚下,越是纵情声色。”天心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火热的娼妓们,露出些讽刺的笑意,“不过,我和她们没什么区别。”   灵均口中的烟气轻轻吐出去:“大事将近,姑姑今日就会到了。”天心沉默半响,似在观望南方的家乡一般,将身上的轻纱慢慢裹住:“天贶节就是改朝换代的日子,我终于能够成为真正的姜家巫女了。”   灵均嗤笑一声。   天心却也低敛妩媚的眉梢:“传说九天玄女为化身玄鸟,乃商姜先辈,后传先祖姜子牙兵法,布阵九天玄女书。天贶节乃是玄女重降天书之时,只有王霸之人方能被玄女赐书。”   灵均淡淡的磕着烟枪:“神灵怪异不敢全信,惟望敬神而远之。”   天心嘿然一笑:“尊儒远道,不逊祖宗。”   灵均摸着身上那精美古朴的巫女服,却一时间说不上什么滋味。   房门被粗暴的推开,然后出现了姜女罗风尘仆仆的身影。那张冷艳的娇容带着些疲倦,却仍然不损光彩:“好好谈谈你的信吧。”   香气袅袅,素手拈香,女罗虔诚的敬拜先祖,看着一旁端坐的两个女子。   天心口吐烟气,仍旧看着窗外:“无论姑姑你如何说,这次我一定要将声势闹大。”   女罗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疯了…一个个都是疯子。巫女祭祀是神圣之事,怎么能像□□一样在大庭广众下倚栏卖笑呢。今年我事务繁多,明年天贶节才能正式传你巫女之职。”   天心嘴角露出了标志性的讽刺笑意:“时间不是问题,一年我可以等。神圣?恪守着那些条条框框,人人都去爱时下最流行的郑卫之音,那些所谓的清贵血统,早就已经是愚蠢的东西了。”   女罗尖利的叫喊出声:“不要如此大逆不道!”   天心看着她疲倦却执拗的面容,低低的垂下头:“曾几何时,姜家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可是天性使然,竟然让我们的命运变得不幸。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保护自己的族人。”灵均偷偷听着她低低吟喃出声:“那样受伤害的时候就不需要独舔伤口了。”   原来如此,灵均的心中忽然一痛,渴望被人爱,渴望在受伤时有人安慰,人都是一样的。   女罗想要辨别几句,却发现那一向笑着的少女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别过头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天心,你又怎么了呢。我也很累,总是在追逐,却不能靠的太近。哎,多情多伤,少情少艰…”   灵均看着女罗离去的萧索身影清了清嗓子:“她似乎答应了。”   天心脸上的泪痕一抹便不见了,柳眉高高挑起:“这只小老虎一向都是纸糊的。”   十多年前,千秋岁中曾经有一位出色的巫女。与此说她是巫女,不如说她是一位优秀的舞姬。   她如山中的雪女一样有着吹雪如云的乌黑长发,周身散发着不属于尘世的美丽与纯洁。她在天贶节翩翩起舞,如高山之仙,有人出了百万缠头与黄金白银仍旧无法撼动她的心肠。她会温柔的告诉对方:“我是姜家的巫女。”没有人懂得这个美丽女人的所作所为,她的舞蹈古朴清丽,纤尘不染,可是她似乎穷途困顿,因此才于千秋岁落脚。   她只是不停的跳舞,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指指点点与炙热目光。   直到有一天,她从千秋岁中消失了,这个惊艳赵国的女子再也没有回来,就像从未在尘世间出现一般。   只是某一天开始,人们忽然恶意的传说,这个女人被所爱的男人抛弃而远走他乡。   男人们张狂的笑起来,又哀伤的痛哭,似乎将这一段风流韵事写进心中,抱着周身的美人诉说起这段传说。   “姜九曜…”灵均拄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父亲也很少提起她。”她看了看一旁天心的,长长的鲛绡披巾下是一张美艳无比的面庞,似乎永远都留在最鼎盛的时候,如果姜九曜能成为神话,那必定是天心这样的美人吧。   天心冷漠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如冰山展颜笑了出来:“这样的女人,想必无颜面对家人了吧。”   第二日灵均盯着一双黑眼圈儿打着哈欠跨进了朝堂的大门,也忽略掉了四周的百种表情。   颜风神近几日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却仍旧看着她笑了出来:“最近视力越来越差了,看什么的模模糊糊的。第一次看到你没有蒙面的脸还不太习惯呢。哎,真不愧是姜楚一的女儿,你的母亲…想必也是个绝色美人吧。”   灵均淡淡呵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颜风神楞了一下,随即低着头露出一些复杂的表情。她呆呆的看着门口的花,却忽然轻轻浅浅的哼起了那首缠绵的《桂枝香》,灵均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似从未想到颜风神竟有如此好的嗓子。颜风神眸子黯了黯,像是她手中的牡丹花枝一般带着些死灰的气味:“今天符老大要见你,去吧。”    ☆、行凶者   符尧光看到灵均纤细的身影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点笑意。   灵均从心底打了一个寒颤,能不能不要笑了啊,真的好可怕。   她缓了缓步子轻身一拜,对符尧光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符尧光十指交握,清冷的凤眼挑出优雅的弧度:“你就这么信任我么。你要小心,官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是你的疑问我可以解答,监啸那日的笛声确实是我所奏,不过萧声我便不知了。”   灵均点了点头:“下官知晓了,那么请给下官予大理寺的授权吧。”   符尧光托着下巴,眼光恶意的闪了闪:“如此美丽的姿色不做巫女真是可惜了啊,不过,你身为御史,要知道其身必正。明年天贶节姜家巫女于千秋岁一舞之事的消息已经在上雍如野草疯长,你的亲眷太过张扬了,恐怕会影响你的仕途啊。”   灵均呵呵一笑:“多谢您的关心。”   她出了门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日监啸的笛声响起,郁鹤若曾经轻蔑的说了一声,她便晓得吹笛之人必定是她熟识之人。符尧光擅笛宫廷皆知,他不可能是引起监啸之人,也就是说真正引导那些死囚发生反叛并且冲向大理寺的根源是随后附着在笛声旁的萧声。   既要熟识符尧光的笛音,又能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支道承的这颗钉子会是谁呢?他不会蠢到令一旁近卫去劫大理寺,但是必定会利用草灰蛇线的方式去引起骚乱。   只要找出这个人,便可以再给支道承下一剂猛药了。   朝堂被审判院即将三司会审一事炸出一颗惊雷。此事间隔时间太长,可是朝堂一直有被压下去的流言。   据说审判院的六位详议官之间有着交易,而当年审判院垄断三法司大权后,曾经背着皇帝罗织大狱滥杀无辜,这才触犯皇帝逆鳞。更何况上次监啸之时,已经死了三位审判官,这事情更成了一团疑云。   聂桢在一旁听着闲言碎语,不由得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意:“滥杀无辜?多少年的事情了还拿出来说,这群没用的废柴。”   灵均在一旁默默的给这位脾气不好的皇商公子添茶递水,心中却非常忧愁,这位娃娃脸的唠叨少年其实是个大叔啊,居然比父亲还大,可是他的性格实在是…幼稚。   详议官中只剩下祝调、刘英、范春琦三位还活着,她在监啸当日后夜半探大理寺却发现三人的精神状况都不是很好,似乎在死囚袭牢之时受了刺激。祝调是太子的人,刘英是二公主的人,范春琦却是支道承的人。   灵均越发不明白,支道承若是真的有隐瞒的事情,下死手便是杀了自己推荐的三位详议官,索性将他那些党派之事全部瞒住,或者干脆把这六个人都杀了。可是为什么还会留下一个范春琦,却杀了大公主推荐之人呢?   难道是为了嫁祸大公主?   这似乎也不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下活口。凶手是趁着死囚冲到大理寺之时动手的,手段狠辣无比,几乎是一刀致命,当时检验的仵作也说过,凶器就是监牢中随处可见的刀子而已,看来这个人对大理寺也非常熟悉。   她收敛心神,转身消失在宫门外。   夜色如水,萤虫声在寂静的月色中格外亮耳。大理寺的诏狱内,鼾声微微想起。   夜行的身影轻巧的走过,银白的刀剑出鞘,却迎来凌厉的声音:“抓住他!”   夜行的身影身轻如燕,在微微楞住后迅速的消失在夜色中,聂桢一拳打在墙上,露出一个愤怒的表情:“可恶,被这人逃走了!”   灵均站在身后,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她如果出手是能够抓到那个人的,此人虽然身法轻盈,但是看不出太多的武功底子,可是此人的身影实在太过熟悉。   她身体像被什么侵占一样麻木不已,不愿意相信心中所想,只闻得到空气中的牡丹香味。   皇帝亲自下旨,审判院六位详议官辜负圣恩,多年来罗织大狱,通通都要严查,遂命令三法司同审此案。   灵均在困倦中醒来,直接到刑部去探望颜风神。她仍旧迷迷糊糊的,灵均却已经不再诧异:“姐姐,你身上牡丹香灰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了。”她伸出手攫住颜风神的手腕,颜风神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灵均淡淡的用丝绢擦擦手:“我看你最近越来越疲倦,结果摸脉也摸不出来什么。”   颜风神眼神一闪:“我还以为你会医术呢,又偏我。”   灵均双目炯炯的直视她:“姐,我认识你快一年了,你总听我弹琵琶,我还不知道你会什么乐器呢。”   颜风神避了避她的眼神,忍住痛意笑笑:“说什么呢,我只会听,哪会什么乐器。”   灵均淡淡垂下眸子:“记得我和你说过吗,在极度高压的情况下,监狱与军营会发生神经错乱的情况,尤其是声、色、味、形都可以对其施加影响,稍不得当便会发生监啸与营啸。”   颜风神点点头:“嗯,我才发现你的琵琶如此厉害,竟可以指弹残影呢。”   灵均直直看她:“你不想和我说什么吗?”   颜风神将头撇过一旁笑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灵均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静等审判官大案的到来。   三司会审前的三天内,凶手再未登场。开庭之日,大理寺卿包麾炆、御史中丞符尧光皆早早来庭。郁鹤若慢悠悠的走了进来,一身玄黑官服勾勒出纤细腰身,美丽的脸上却满是讽意:“呦,两位大人早就来啦,刚才给手下的囚犯松了松皮子,故而迟到了一些,请各位见谅了。那么今日听审的钦差是哪位大人呢。”   “郁大人这么想着本官,本官倒是很高兴呐。”   郁鹤若咬牙切齿的转过头:“罗士谌,又是你个混蛋——”   罗士谌清风朗月的一笑:“好说好说。”他看看一旁站立的灵均,却露出些笑意,“小姜大人果然像传闻中的很是美丽,前些日子带着面纱还看得不是很清楚。”   灵均正在一旁装死做蝴蝶停,却发现屋内的眼睛齐刷刷射过来,她面无表情的头也不动,只是当做自己死了。   罗士谌“嗯”了一声:“不愧是符大人的下官,果然是一样的脸色。”   符尧光冰雪般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堂内之人皆齐齐打了个冷战:“好说罗大人,您若是相中,我即可将她送到府上,毕竟能侍候罗大人可是她的荣幸。”   包麾炆年过四十又面如炭色,是一个刚毅忠贞之人,见不得堂上调笑,虽给了罗士谌几分面子也不由得皱皱眉毛。   灵均静肃供拜:“大人,下官与聂大人已经审了三日,三位大人皆不认网罗大狱、滥用职权一事,唯有范大人前日改口言大公主与太子授意他办事,昨日却突言是受人胁迫,今日要在堂上将身后之人一一指出来。”   包麾炆眯着半天眼睛看看一旁:“郁大人和符大人有何说法,咱们是上刑,还是直接把人带到堂上?”   符尧光悠闲的喝了口茶:“此事由小姜大人负责,我只负责做半个听审之人。”   郁鹤若懒在一旁打了个呵欠:“我们这边是颜风神,我只管刑部大狱,这也是圣上知道的。”   灵均看着到齐的三法司,眼神微微闪烁:“既然如此,还请各位看一场好戏。”   范春琦被带到了堂上,只是粗布乱麻披发覆面,脸色都看的不是很清楚,嘴间却呜呜出声,原来是被麻桃核塞住了嘴以防自杀。   屋中忽然发生一声巨响,接着范春琦的身子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包麾炆大喝一声:“快去救他!”   一群杂役仵作手忙脚乱的前去探脉,只见那仵作叹息一声:“大人,已经断气了。”   包麾炆刀眉倒竖,堂堂天子诏狱,三番两次被截杀犯人不说,竟然当堂就给杀了!   范春琦死了,剩下两位只是一味的沉默寡言,这案子改怎么审下去?   屋中忽然想起一声剑响,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年轻美艳的女御史轻轻拍打剑声。   那女孩子半点妆容也无,只是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嘴中轻轻吐出:“颜大人,你杀了人,还不伏法么?”   颜风神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一张苍白的脸却笑了出来:“小姜大人这是何意?”   灵均双眼隐去泪意,可是已经别无他法:“颜姐姐,你还是认罪吧,死的那个只是一个与范大人相似的死囚。”从认识颜风神开始,她便绝对没有对这个温柔爽朗的女子起疑心,可是又觉得奇怪的很,她和自己走的很近,一时间劝阻自己离开风暴中心,却又总是若有似无的试探诸多大案。   真不想相信啊,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个人了。   灵均一挥手,范春琦便被带了上来,这位审议官面色涨紫,像鬼魅一般冲到颜风神身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说了会救我出去的,你居然想要杀了我!”   灵均双剑一动,已经将颜风神出手的刀子打落在地。   “啊——”颜风神重重闭上双眼,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个是长篇惹! ☆、背后的手   包麾炆拍下惊堂木:“小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轻轻一笑,笔直纤细的身影有几分萧索,眼神却带着些哀伤:“这一切要从监啸之事说起。   监啸之日,我与郁大人同在刑部大牢,与大理寺诏狱仅仅隔了几条街的距离。那日皇城中忽然出现亮耳的笛声,随后是萧声。在清明节与寒食前后的笛声萧声忽然变奏,一时间刑部大牢中的死囚发生监啸,他们冲破刑部大狱顺着乐声便攻破了大理寺,并且在乱中有三位详议官死于非命,包大人应当是知道的吧。”   包麾炆皱皱眉:“我记得清楚,凶器就是诏狱中的行刑刀,是历代掌刑人手中之物,仵作之判定是死囚失心疯误杀三位大人。”   灵均微微沉默半响:“本来下官还想到郁大人提醒,符大人偶然会在夜间吹箫,甚至怀疑过符大人,可是后来发现,真正引导死囚的乐声,却是那夹在在笛声中的变音萧声。能夹在吹笛声中不被发现,便说明这二人极为相识。下官本来未做多想,可是那日听得仵作大人说,尸体旁围绕着些牡丹花香气,便觉得奇怪,如今季节不对,怎么会有牡丹花香?刑部大牢和大理寺根本无人养殖牡丹,且湿气极重,便是养了也散不开香气。那么便只有一点,这香气是犯人留下的。死去的刘大人与活着的范大人都是关中人,身形面貌极其相似。那日我在狱中审案,范大人一直喃喃低语‘难道是杀错人了’。三位详议官中,有两位是丞相举荐,可是唯独范大人活了下来,你不觉得奇怪么。”   罗士谌笼着青烟袖笑了一声:“既然并非死囚所伤,凶手失误,也是有的。”   灵均点点头:“大人说的是,然而凶手连掌刑人刀的位置都一清二楚,难道会失误?诸位大人不觉得奇怪么,大牢内除了三法司的官员,还有谁能够明确找到凶器的位置?”   包麾炆却捻捻胡子:“三法司人员众多,你怎么就知道是颜大人呢。颜大人在刑部与御史台多年,从未出过纰漏。”   灵均看着早已经面无表情的颜风神:“我也不希望是这样。可是颜大人一直在暴露自己。我记得初到御史台,她便一直在黑土中栽培炮制药用的牡丹,无论一年四季,颜大人总是离不开药用牡丹,而那牡丹的土壤竟然是黑色的。记得海外记载,若人身体有一种毒气,气若悬丝却摸不到脉门,用炮制药的牡丹渡气,可以暂时缓解疼痛,可是这也是饮鸩止渴之法。此毒是以毒牡丹炮制的药材所做,亦是由此所解。中毒之人慢慢的会面目苍白,冷汗直流,眼神呆滞,尤其是视力急剧下降,看人也会有所偏差。”   她心下一想,范春琦真是幸运啊…   聂桢转念一想:“几日前闯入大理寺之人,身上也有牡丹香气。”他大吃一惊,并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颜大人,真的是你!”   灵均向那温柔女子走去,却感觉心中压着沉甸甸的大石,一点一点将她不愿意知晓的事情暴露出来:“颜姐姐,你身上还有可以杀人的暗刀吧。我真是疏忽,一直觉得你脚步轻盈是因为身有重病,原来是练过功夫。”   白刃忽起,灵均手中的溪公青却更快了一步。   颜风神看着地上的暗刀,像是已经知晓了天命。她叹息一笑:“我还是那句话,你终究是姜楚一的女儿啊。”   屋内哗然,颜风神无异于认罪了!   她浑身的兵器已经被收走,却没有任何自杀的打算。   灵均盯着她:“姐姐,请你说出背后之人的名字,我一定会保你性命,我发誓。”   颜风神跪在堂上,一张笑脸却泪流满面:“包大人,多年来你视我为亲女,对不起了!”包麾炆露出不忍的神情,仿佛真如一个父亲面对着令人失望的女儿一般:“赵国女官都是些花瓶痴缠货色,你年轻聪明又清廉,在朝中已经颇有官声,本能够扬名立万,为何要自断天路啊!”   颜风神笑着摇摇头,看看一旁的郁鹤若,他却沉默着不说一字。   符尧光也叹息一声,只是背对着她。   灵均不想再看,她只想要保住颜风神一条命:“大人,请立审颜风神。”   大理寺被重重封锁起来,三法司的长官围坐在一起,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事。   郁鹤若眼神阴郁,似带不舍:“我的下官一向了解我,难道你还要尝遍十八班刑具么。”   颜风神疲倦的身体堆在一旁,只是木然:“大人,您即便用上千般百般,我也不会多说一句。”   包麾炆叹息一声:“你承认了刺杀详议官,总该有个理由啊!风神,你为官多年,自然知道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   颜风神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意:“我是输给了姜灵均啊,若她不揭发,我仍旧会活下去,可是我没什么怨悔,一山更有一山高。”   符尧光始终不发一词,却也淡淡将茶杯合上:“我来问你来答。其一,你杀审判院大人,是出于私怨么?”   颜风神沉默半响,低声道:“却是如此,自圣上设立审判院,设置六位详议官,我们三法司就如同一个好看的花架子,根本没有任何议法权利。我为官多年,为自己与同僚不值,所以想杀了他们泄愤。”   符尧光的双眼紧紧盯着她:“你原本想范春琦,却误杀刘洪也确有其事么。”   颜风神立言拒绝:“不,我想将这些人都杀了,那日不过是尚没有杀完而已。”   符尧光水眸微动:“范大人说,你会救他出去,那又是什么意思。”   颜风神冷笑一声:“真是个蠢货,那日他看到我的面貌,所以我便胡诌了一个理由,说是他的家人请我救他出去,等他稍等几日,他竟然就信了。   符尧光沉默起来,又看着一旁的包麾炆:“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三人又与她纠缠半天,仍旧没有问到最想问的东西。   颜风神锁死的嘴开了口:“我要单独见一见姜灵均,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包麾炆叹息着挥挥手。   颜风神看着面前的美少女,心中爱恨交加,她多么羡慕这样的女人啊!坚韧聪明又无所畏惧。   灵均看着面前沉静的女人,此刻枷锁在身,她反而一改往日变得沉静下来。不,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颜风神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穿上它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会萧的。”   灵均叹息一声:“我只是开口试探你,可你那不自然的表情却成了证据链的一环。”   颜风神抬头看她,却目光如水,好似一位豆蔻少女:“你知道吗,我原本不懂音乐,不过是个三教九流中混过的人罢了。可是年少时在宫中被欺负,是你的父亲教会我吹箫。”   灵均猛然抬起了头。   颜风神落下额头来,沉醉在回忆中的面庞却是如此温柔缱绻:“那时候他中了探花,真是一时间风光无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中最低等的内女官。”那时颜风神才十几岁,她的名字叫颜色。   她一开始身在深宫,只知道姜楚一的大名,却觉得和自己没什么交往。自己在尚仪是低等女官,被严苛的姐妹们欺负着。不懂针织刺绣,仪态做的也不完美,身上却有任务在身,她计算着在宫中的日子,将宫中一根根花草都摸遍,看着那些冷宫中哭泣的妃子每日如癫如狂。   有一日她惹怒了一个受宠的妃子,那妃子很是跋扈,便将她倒吊到凤仪阁外,毒辣辣的日头让她几乎眩晕到死。可是她在梦中却发现自己的口中降下甘霖,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美丽如仙人般的女孩子一脸不满的瞪着那妃子一顿数落。她看着好玩儿,那妃子竟然柳眉倒竖却毫无还手之力。她咬着指头猜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真厉害,竟然敢数落皇帝最爱的妃子,还把她气走了。   那女孩子看她痴痴呆呆的白了她一眼:“你醒了就好,女人真是麻烦,我说你还能起来吧。”她嘴上虽然不善,却温柔的将自己扶起来,倒像是很会照顾人的。   颜色痴痴看着他笑,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   那女孩子给她喂药,又在她身上抹了半天药,还不时抱怨:“你这个女人的皮肤太差了,女罗的皮肤摸起来完全不一样啊。”   颜色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蜜喂了一样,她从未被人这样爱护过,虽然他看起来皱着眉头很生气,但是人却很好,嗓子似乎好了些,便张开嘴问:“我叫颜色,小妹妹,你是谁呢。”   那女孩子似乎呆了一下,然后掐了她的面颊张牙舞爪的吓唬她:“小爷是男人!你给我记住了笨蛋,我叫姜楚一,是个男的!”   颜色大吃一惊,仍旧嘻嘻笑着:“你是姜楚一,那个文武双全的探花郎呢!你真好看呢,谢谢救了我啊!”   姜楚一没好气的“呸”了一声:“可以起来吗,你真的很重啊,宫里的女人每日都被大鱼大肉喂养着,简直像猪一样。”他将她扶起来坐在一旁,却将她刘海撩起来,在艳阳下露出小牙儿笑了一下:“什么啊,你根本就不丑嘛,颜色,这个名字不配你。叫你‘风神’怎么样呢,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呢。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中的风哦。”   颜色耸了耸肩笑眯眯的:“那我就叫颜风神啦!不过这个风更像是‘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中的风。”   姜楚一蹲下身子看他,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比宫中任何一个妃子都温柔可爱:“这个意向太悲戚了,杜鹃啼血,这是很可怜的。你虽然是个可怜的笨蛋女人,可是也要被男人疼的,等你过了很大的年纪,我帮你出宫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变得幸福了。”   颜风神看他比自己小,却偏偏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觉得有趣的很:“你对每个人都会这样吗?”   姜楚一大摇大摆的坐下,身姿却依旧优美:“也不是吧,我家里的女人都很麻烦的,照顾她们已经很累了。我姐姐连做饭都不会,我妹妹是个超级难搞的叛逆少女。”   颜风神神色黯了黯:“她们真幸福呀,有你…这样的人照顾,我没有亲人呢。”   姜楚一看她伤心有些不忍,就将她抱起来,她第一次感到这纤细男子身体的力量,却感觉到他的温柔,原来竟然是太液池外。   那里种满了移植来的牡丹花,开的芬芳艳丽。姜楚一笑眯眯的看她:“牡丹华美、梅花傲骨、荷花清幽,她们都有自己的特性呢。”   颜风神看着他美丽的侧脸,却不由得想起了他身上围绕的宫中闲言,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真的为了考上探花在大公主面前弹琵琶献媚吗。”   姜楚一嗤笑一声:“她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女人,就算有人设计我,我没什么后悔的,这群宵小根本不懂何为知己。”   颜风神心中落寞,是啊,他这么美丽,公主如此尊贵,他们这样的人才能是知己。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身负任务的小宫女罢了。   可她心中却忽然不愿意放弃,大公主…她见过,是一个很普通的长相单薄的女孩子,放到人群中就看不到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赢过自己呢?   她想要更多的了解这个人!心中叫嚣着,于是她便试探着他:“你会其他乐器吗,我在宫中很寂寞的,如果我也会诗词歌赋,她们就不会看不起我啦。”   姜楚一微微一笑:“这些愚蠢的贵人就是如此,他们享受着臣民的拥戴,便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风神,我教你吹箫如何,萧声清丽悦耳,这样你就不会孤独啦。”   那时候姜楚一尚在受宠之时,每日来到宫中,在太液池旁,他教她吹箫,呜呜咽咽的萧声在他的口中变得遗世独立。她痴痴听着,萧吹得乱七八糟,却经常被他嘲笑。可是他还是很温柔,她再笨,他却一边抱怨一边温柔的教着她。   幸福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风神甜蜜的日子在那天戛然而止。   那是姜楚一最后一次和她见面,他面色沉郁,像是变了一个人,萧声也变得尖刺冷漠。她很想问,却问不出口。   她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她,一双阴郁的眸子又变回了温柔的表情:“风神,我可能要走啦,也许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啦。”   风神心中很痛,像是被晴天霹雳打的心碎。姜楚一手忙脚乱的帮她擦着眼泪:“你别着急啊,我和皇上之间出了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但你不要担心,留在这里,早晚有一天我会再回到宫中的。”此后,他就真的消失了。   她等这一天,一等就是十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篇看到有位读者亲说太长剧情都忘了2333,我也不想写这么长的,可是收不住手了,想想自己费尽心思写出的东西,还是好好对待吧,所以会用心把这个坑填完的 ☆、嫠妇   颜风神抬头看她,眼泪却已经迷失双眼:“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当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就想,是啊,你一定是姜楚一的女儿。”   灵均重重叹息,眼泪已经打湿衣襟,靠近到她的身边:“那时候他与皇帝生出龃龉,已经再难留在宫中。可是这些年来,他即使从未入宫,你一样能再找到他。颜姐姐,我心中知道,你也知道,即便他回来了,你和她也是有缘无分。”   她低声耳语:“你…其实是支道承送入宫中的吧。”   颜风神苦笑出声:“你怎么长了一双通天眼啊。”   灵均叹息一声:“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你为官多年,且是从内官考入外官的。我查了你周身却简直如谜团一般,一个京中数十年的女官,为什么要一直留在刑部与御史台中任职低微但却难以撼动。其实细细查探,你也曾经换过几个位置,但是却都是容易安插钉子的地方。”   颜风神用仅有两人可闻的耳语低声道:“我是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承认的,支大人是我的恩公,我不会背叛他。”   灵均恨其不争:“但是他却给你下了毒,他一定温言软语告诉你,待事情完成就帮你解毒吧。你养在御史台的解药都是与□□掺半的,可见他给你送花的时候根本就是想用这种毒控制你。呵,他那样的人,想必发了多少年毒誓了。”   “十多年。”颜风神毒已要发作,周身又冰又冷,“你父亲走后,我为了留在宫中,等着他回来,和支大人做了交易,我不想背叛支大人,就算他当我是工具,可是他给了我一条命,我也要确保能活着在宫中等你父亲回来。不过现在,我的命也没多久了,我有这样的预感。我还有预感,这种毒迟早会用到你身上,你要小心…”   灵均心下一惊,立刻将药丸送入她口中,她却拒绝入口。   颜风神眼睛已经模糊,只看到她这悲戚的一生,幼年为仕宦之后却流落乡间,长大后被支道承送进宫内成为细作,遇到了一生中的爱恋之人却有缘无分,面前这张脸和他真是相像啊,死前能够见到他的女儿,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呢:“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我这一生,终究是杜鹃啼血,等不回要等的人,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两行清泪在平静的脸上,而人生终于归于寂静。   房门立刻被打开,聂桢冲了上来,一旁的仵作叹叹气:“中毒太深了已经断气了,没救了,其实她的命本来也怕是没有多久了。”   聂桢看着她尚有温热的手一直在摸索什么却不肯放手,拿出来一看却“咦”了一声:“是一只玉箫呀。”那玉箫晶莹剔透,在幽暗的光线中好似风中柔弱的美人一般,上面斑斑驳驳的刻着一个“姜”字。   啊!灵均掩着流泪的双眼,这一定是父亲送给她的玉萧啊!   符尧光看了那萧半响,将它一把扔进灵均的怀中:“你将它还给主人罢。”   包麾炆更是忧愁:“风神已死,小姜大人,我们在外面细细听着半响,最后你二人声音越来越小,她到底说了什么?”   灵均看着手上那只莹润的玉萧,神色越发幽暗,只是一字一顿:“大人,请立刻开堂审理三位详议官,不然他们迟早还会命不得保。”   此次很是谨慎,包麾炆单独将范春琦调了出来。范春琦已经无法做草包老虎,心绪杂乱,只看到那极美的女御史一直看着他,黑幽幽的眸子看不出表情来:“范大人,几日前你的口供便不实。如今我告诉你吧,颜大人也已经招供了,你还要为他藏下去吗?”   范春琦到底是个老油条,只是硬撑着自己,脖子却高高抬了起来:“他,他是谁?”灵均一把按住了暴躁的聂桢,声音却越发阴沉:“范大人,你三番两次朝令夕改,你应该好好想想,我们都是陛下的人,你觉得天下谁为大呢。还是说,你和颜大人服从的那位有篡位之嫌?”   范春琦失声喊了出来:“怎么可能,他也没有那个胆子的!”   符尧光淡淡吐出口气:“他已经派颜风神来杀你,若非第一次颜风神失手,你早就身首异处,你还真信任‘他’。”   范春琦想了半天,却冷哼一声:“我说了,你们能救我一条命?我就是死不承认,你能如何!”他心有侥幸,却看那少女轻笑一下,色如春花:“范大人以为我们是小孩儿呢,活下来的详议官难道只有你一个?哦,你一定以为,他们不知道你的事情吧,你太小看另外几位大人了,别忘了他们是谁举荐过来的,他们也许更想要你死呢。”说着她轻轻报了一串姓名,范春琦越听越是崩溃:“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他们的名字,只有我和‘他’知道!”   灵均微微踱步,声音异常婉转诱惑:“范大人,知道什么是天平吗,越早被透露的罪行越有价值,那么他的罪名便可消减一二,而你如果再不透露半分,你藏得一肚子东西,便是置你于死地的废话。”   范春琦身子一瘫叹了口气:“六位详议官管理自己的区域,我与支大人举荐的另外两人则是分了三法司的权责,举报罪名后直接通审斩首或是流放,陛下常年不问政事,此事坐做起来也算顺手。至于其他三位都不是丞相举荐,我们三人若共事不会找他们,其实他们三人也不过是被架空了而已,丞相是不会给他们留有权力的。”   范春琦又停了半响,一口气说出了所有辛密,却哼笑一声:“小姑娘,你诈我,可是你知道我不得不说,我也是刑法老手,竟被你激了出来。不过也罢,我迟早要和你合作。”   灵均轻身一拜,却是真心实意:“在您没有成为详议官前,曾经为被冤枉通奸的寡妇翻案,那时候您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官场无情,灵均晓得。”   范春琦背过身子去,似乎不想再多说一句。   三法司重新议会,包麾炆却忧心忡忡:“其他两位大人仍旧是沉默寡言,只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网罗大狱,擅杀大臣。可是颜风神并没有将矛头指向丞相,范大人却指认了丞相,他二人之间的话矛盾太多,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符尧光手中忽然拿出根淡色的玉笛,在寂静的空气中哀伤的响起,像是送葬曲一样。灵均将手中的玉箫拿出来,随着那音和了几声,萧声更是如孤舟嫠妇一般,好似女子夜哭声。   符尧光淡淡瞥她一眼:“你倒是精通音律。”   灵均也笑了一笑:“不敢。本人不大通诗词曲赋,在乡间久了,自然会些乡野调子。”   包麾炆拍了拍桌子,左右看看:“你们两个,哎——都这时候,吹什么音乐呢。”   一旁似贵人出行一般的郁鹤若倒是懒懒一笑:“大人何必着急,您大概忘了,当年符大人就是靠着参倒上几个丞相坐上御史台第一把交椅,怎么对待丞相,他自然大有经验。”   符尧光再次露出恶寒笑意:“此事我已经交给小姜大人办理,聂桢也尚不过携从。也就是说,此事的权柄都在她手中,和我无关。”他转过头,挑起邪恶的眼角:“小姜大人,你这次真令人吃惊,我很是满意,不如此事你便一并承担如何。”   灵均含笑:“多谢大人了。”   聂桢也皱着眉捅了她一下,灵均龇牙咧嘴的摸着手臂,符尧光却冷言:“你到底想做什么,以你的聪明,不会明白这是刀尖儿上的差事。”   灵均看着那晦暗不明的天空,心中却清明无比:“咱们几个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论我怎么说,都是我们的结论。大人若想撇开干系,今日本不该来。”   符尧光眼神幽暗,纤细冰冷的指尖挑着少女尖俏的下巴:“‘我们’是何意思?”   灵均手指将那指尖挑开,眼睛却带着些嘲讽:“难道我们几个都能逃过去吗,你以为丞相会以为诸位都是聋子瞎子?我说了,今日几位大人若不想惹上干系,本不必来。不过下官一向体察上意又性情不好,有的人身上三条命了,下官不是无情之人,世上总有开天的一日。”周乾、宋之韵、颜风神,至少这几个人,她要讨回个公道!   包麾炆叹息一声:“只能如此了,我们将所有人的供词就实呈上,至于如何阐述案情,小姜大人,那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今日的夜露不知为何有些深,一旁的书记官忙成一团,将手中的供词整理出来。   三法司众人皆疲惫不已,便在堂上喝着清茶,罗士谌慢悠悠的走进来,仍然是一派光风霁月。   包麾炆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却觉得眼睛酸涩:“颜风神一开始也就她这么大,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多少年了,这孩子到底是为什么呢。”眼前的美艳少女留下个萧索的背影,一只玉箫吹得呜咽忧愁,似乎还带着塞外的寂寞与枯寂,让人不禁潸然泪下。他看看一旁仍旧悠闲的郁鹤若,心中却很是忧伤:“郁大人,风神和你怎么说也是多年同僚,你怎么——哎。”   郁鹤若眼睛一沉,只是不愿意多说一句。   倒是聂桢受不利那玉箫的气氛,忍者难受直唠叨:“这人又怎么了,跟送葬似得,听得我要难受死了。”罗士谌在一旁淡淡“嗯”了一声:“倒是很凄美。”   包麾炆突然“啊呀”一声:“她是姜楚一的女儿啊,真像父亲啊,是个多情之人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爹两样都占全了,我看这个女孩子很危险啊。”   符尧光嗤笑出来:“包兄今日是心绪烦闷了,怎么如此婆妈。你不要为这只小狐狸担心了,别看她说的比唱的好听,鬼着呢。”   郁鹤若一听倒是露出些冷淡的笑意,罗士谌反而停住了手中的笔。   一旁的堂官汗流浃背,终于将案卷整理好了。灵均忽然起身,支道承,第二根刺,怕是要扎的再深一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吧,就酱,为风神姐姐续一秒,我很喜欢她的。对爱情忠贞,对毒如蛇蝎的恩人也不背叛,她很难得的。 ☆、玄妙   范春琦还是死了。   他在大狱里又住了三天,尽管进食有人严格的监控,并且绝对不允许他有自杀的机会,他仍旧还是死了。   这人死状恐怖至极,一双眼睛暴突出来,看似是由于缺少空气而暴亡,既没有中毒的症状,身上也没有任何痕迹。   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在没有任何外力介入的情况下忽然死亡呢。   在颜风神被揪出来后,包麾炆不敢有丝毫大意,便禀告皇帝派驻了马军司的云骑军看守三位剩存的详议官。   禁卫军的精锐在此,即便是任何蛇虫鼠蚁与天皇老子怕是也无法靠近半分。   范春琦是死于狂症,据说他有一日用过餐后,忽然发狂暴怒,虽然被锁链牢牢的锁在原地无法动弹,仍旧大喊大叫,只在瞬间便口耳暴凸,七窍流血。   灵均心中冷笑一声,没有中毒?世间千奇百怪,略懂武艺的颜风神中的牡丹毒已经是神奇,区区一个不懂武功的范春琦,杀了他还会很难么。世间无色无味之毒,多之又多,他们姜家的“沉绿萝”若改动药引,实力也远远在此之上,不仅毒性极强,而且可以由姜氏之人随意控制。范春琦真是可惜了,做一个虎狼的马前卒,是他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   聂桢托着下巴看着她平静的脸:“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范大人死了的确不会翻供,可是一个精神不正常之人又狂暴而死之人的供词,你以为陛下会相信么。”   灵均轻笑一声:“您真是多虑了,御史只是机器,怎么敢有自己的心思。”   聂桢抱着臂冷哼一声:“好狡猾的女子,我比你爹年纪都大,难道不知道尊重下长辈吗。”   灵均耸耸肩:“您比我父亲出仕略晚,这样无所谓吧。”她上下打量对方,一脸无奈:“更何况您长得这么…年轻可爱——哎聂大人,你别生气啊。”   他看着聂桢那气势汹汹的绝尘身影,却不禁感叹,符尧光将此人留在身边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想要欺负人吧…   她一回头,却发现罗士谌带着清淡的笑意的看着她,眸子如林间春水,时而清浅温润,却仍旧触不到泉眼之处的辛密。   灵均只是将手中的供词翻了又翻,罗士谌在一旁为她倒上几杯茶推了上去:“真的拼命呢,比很多男人都拼命。”   灵均想到了很多一闪而过的面容,撒都汨、澹台溟龄…这些看似游戏人间从不拼命的男人,却有着天赋的才情。   罗士谌声音温润清朗:“想必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了,一个士人一生只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能名载史册,此人五毒俱全却堪称鬼才,你羡慕他么?”   灵均略略低头,原来澹台溟龄竟然是这样的人,可她并不羡慕他。这个号称‘鬼才’之人是朝廷中一个神秘莫测之人,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垮掉了,她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上天终极太过公平,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强健体魄过早的收走。   灵均一字一句看着繁琐的公文:“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身上的条框太多,只能背水一战。不为生,则为死。”   她渐渐等着他的回答,可半响只感到此人靠近的气息,如山石林立不懂而江河湖泊环流,他的稳,齐维桢也许更能够体会,可是齐维桢的稳重中仍然带着霸道的战场气质,一如他在战场上燃烧的弑杀火焰一般。   那种神秘的气息又包围了她,灵均并不厌烦他的气势,就像某种上古神秘的符号一般,他并不急于去探寻任何事情。   她的心中闪过这两日的琐碎片段,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忧伤烦闷的气氛,便闭上眼睛轻轻的休息,却感到有一种温热的气在慢慢接近。   睁开双眼一看,是修长的指尖隔着空气在描摹她的琼鼻与嘴唇,她歪过头一看,罗士谌收回手指微微一笑:“你的骨相很奇妙。”那眼中毫无□□露骨,只是如一位风姿道士般看骨相而已。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才更奇妙呢。他年纪明明和父亲差不多,可是却有着而立之后的高山巍峨。这张脸介于英朗与清俊之间,无论五官还是气质都是中庸的恰到好处。称得上是一位君子,却并不能用“翩翩”形容,大抵气质如山石一般稳,可是心思却如云彩一般难以猜透。周身的感觉便是“玄”,为人玄妙,好似玄学。   他的指尖慢慢滑动过去,可却并没有触到她的皮肤。   灵均的嘴角露出清浅的梨涡:“你很玄妙。”   罗士谌似乎极感兴趣,将眼中的闪烁压下:“我们都有一个妙,这是不是一种缘分呢。”   灵均心中一颤,总感觉此人意有所指。她那日在刑部大狱外遇到许夫人后,许夫人低喃‘他应该知道’,自己便觉得奇怪。后来三番五次明里暗里探问,才知道父亲竟然为二人议过亲。   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总感觉罗士谌意指此事。   应该是自己多想了吧,灵均心中笑了一下,一个女人已经不是孩子,任何异性之间的爱恨都变得不可莫测。   “哟,两位真得空闲,那边都忙成一团了居然还有时间调情呐。罗大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嘛!”她转过头,果然是郁鹤若那美貌小少爷抱着剑懒懒靠在一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讽刺。   他越走越近,却像是说给罗士谌听一般:“姜灵均,那日闯进刑部的男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你好厉害啊,齐维桢尚且满足不了你,居然又勾了一个。”   灵均抓了抓空中的空气却皱皱眉:“哪来的苍蝇,嗡嗡的惹人嫌。”   郁鹤若冷笑一声:“你倒是装什么糊涂,齐维桢那样的人从来都是四平八稳冷眼看人,为了你连十九公主薛维叶都得罪了,得罪她便是得罪了二公主呢,你这样勾三搭四简直无耻。”   灵均勾唇一笑:“郁大人,齐三英武俊俏,你就是爱上他了我也能理解,犯不着到我这儿来说。”   郁鹤若气的汗毛倒竖,他最恨那些看到他的脸便一脸色迷心窍的男男女女,竟还有那些喜好龙阳之人意淫他,这个臭丫头竟然毫不讳言。精致的脸上露出些讽笑:“姜楚一何尝不是‘美艳动人’,若是易弁而钗,想必定能受欢迎呢。”   他挑了半天刺,却发现这女人竟然理都不理他,越发觉得她讨厌的很。   罗士谌好脾气的笑笑,轻声道别便离开了。   可她并不是木头人,齐维桢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怪不得十九公主薛维叶会恨上她呐。   哎…灵均幽幽叹了一声,想起了十九公主娇俏恶毒的脸,她可不想像那小公主过去的手下冤魂一样,不明不白的就死掉了啊。   “祝大人,刘大人脾气不大好,下官也无法奈何半分,所以仍旧来找大人了。”   在大案结束之前,灵均仍旧来到这里找了一个人。   祝调,太子所举荐的详议官,这位从头到尾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祝调淡着发青的眼皮呵出一口气来:“好怪癖的小女子,你审你的案子,何必来扰我。”   灵均笑笑:“大人说错了,几位大人都是权大势大,此次祝大人和刘大人逃过一劫,又无罪责,下官只是请大人以后多多提携。”   祝调一愣,有些怀疑的语气看着她:“你活生生把范大人治死了,手段又乖张奸猾,居然要放了我们一马?”   灵均躬身一拜:“您可是朝中忠臣,某不过是初生牛犊,自然要好自尊敬。只有一事,还望大人告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可要想好,御史的嘴巴守不住门,还望您告知实情。”   祝调看着清艳少女的脸漫漫靠近,脸毛孔的描摹的极为细致,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却令人不寒而栗:“范大人等三人之罪行,您真的不知情吗——”   祝调的心如坠冰窖。   审判院大案已结,整个朝堂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位声名狼藉的女御史姜灵均身上。   这个女人在大选后似乎如泥中之沙,被人发配到了御史台,很久不见消息了,只是忽然听说她和郁鹤若那个鬼神皆惧的美修罗蛇鼠一窝以折磨人为乐,一时间又听说她性情狠辣抓人无数,导致一群大臣看到此人都要躲着走。   朝中众臣摊手歪歪头:比他爹还难搞啊。   此时声名狼藉的姜大人正走在禁军值班室的路上,屋中似乎人影杂乱杂乱在游戏,灵均敲了半天门仍不见回应,她索性一掌把那门劈开了。   “咣当”一声,那两扇门忽然开启。   屋中忽然静了下来,一群赤身裸体的禁军都尉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面前的艳丽美人,忽然间“嗷嗷”叫了起来,有愤怒的、有高兴的、有害羞的,还有各种各样古怪胡乱感觉。灵均心中有着微妙的复杂感情,自从她出仕以来,总感觉大赵的精锐们是一群很奇怪的生物。   她直接在微尘落地都能听到的大厅中慢慢走了两圈,揪出来了那半眯着眼睛的俊俏青年:“崔恕大人,崔大人!起床了!”   □□着上身的少年已经快要成年,四肢抽长矫健,却仍旧显得如少年般气质。崔恕半睁开眯着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嘿嘿笑看面前的身影:“我的梦中情人国色天香小仙女姐姐,你终于来找我了吗。你叫百合、蔷薇,还是露儿,小芸呢…”   灵均和他混了个半熟,看着一旁言笑晏晏窃窃私语的将官,叹息一声将手中的剑搁到他胸膛上:“崔兄,您的梦中情人太多了,她们要是凑到一起怕是您要被人家四个美女捅成筛子了。”   崔恕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嘿嘿看她两眼,却将半裸的身子亲切的搭在她身上。灵均手中的剑挑起衣裳落在他身上,示意他穿衣。崔恕耸耸肩领着她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鹤若这么漂亮却这么凶残 ☆、呈报   崔恕大大咧咧的随意挑了一个凉亭坐下了,仍旧露出被晒也晒不黑的精壮胸膛:“你可给我长脸了,他们看到你这样的行情看俏大美人来了,嫉妒的不行呢。”   灵均将他拉扯到一边低声询问:“我对于禁军了解不多,只是想问你,马军司中的云骑军你可了解?”   崔恕疑问的“啊”了一声:“问他们作甚,我一向不爱理马军和步军的那些人,大家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罢了。”   灵均略略思索,仍旧说出了她的问题。崔恕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脸变得很是微妙:“小姜,你要谨记,这些盘根错节的事情少管为妙。”   灵均细细一笑:“我已经无法再隐藏下去,三法司众人只将我当做一个靶子,无论成败皆在我。”   崔恕靠着亭子的栏杆有些傲然看她:“你这人好生奇怪。你天资太好,可却很是低调,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偏偏麻烦又爱主动找上你,你却都能保住一条命。我以为你不爱管事,却发现你也是个麻烦,我已经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半低的头竟然有些世态沧桑之感:“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真是不明白这门这些活在龙争虎斗中的人,为何偏要自找麻烦呢。”他看着那郁郁葱葱的群花半响,仍旧告诉她:“你大可放心,马军司中之人若看管诏狱,绝不敢造次。”他丢下半句话便离去了,灵均心下怪异,此人看似天性放荡爱玩,没想到却也有这般老经世态之时。宫中之人,个个心思深沉,果真难熬。那么并不是他们下手,看来是丞相另有帮手了。   她低笑一声,随即又走到值班室中,将一包老药扔到他腰间:“自己配的酸梅汤,没事儿煮了玩儿吧,你还是每日高高兴兴的好,罢了,以后不烦你就是了。若你爱绝色美人,待到明天天贶节我回报你一番吧。”   崔恕挑眉一笑:“好好好,吃喝玩乐才是正道呢。”   她刚想离开,却发现一旁立着的申屠苍梧背对着光,通身白的过分肌肤身上却布满新的伤痕,那是…姜女罗的飞羽。   一旁掀帘子的李伏虎笑容中毒的脸上越发深:“小姜大人面熟的很吧,申屠大人命不好,前几日又碰上了贵家姑姑,那位大小姐更是直接,上来就是一阵飞羽,可惜咱们申屠大人拿女人是没有法子的。”   申屠苍梧的身体总是怪异的很,从脖子到后背像是塌陷一般长年低着头,没想到女罗前几日一共没回来几天又去找人算账了。怕是申屠苍梧给了父亲一顿鬼爪一事,女罗不狠狠伤他三次绝不会放弃。   灵均苦笑一声,现在看,最是敢爱敢恨之人倒非女罗莫属了。   申屠苍梧也未看她,只是拿着巾子擦擦遍是伤痕的身子,冷淡的躺了下去。   崔恕悠悠的看看一边:“这家伙难不成是在生气?我都不敢猜了哎。”   灵均转出了门,发现自己神经太过敏感了些,她在戍城之时,齐维偃曾经义愤填膺的大叫,说申屠苍梧是支道承的人,灵均素来敏感,也曾经跟从此人,发现他与丞相间似乎有所密谋,却动作极小。   若他不完全是支道承的人,那么他到底是谁的钉子?   她心中一暗,有了一个可怖的猜想,难不成——?   皇帝将她宣到了芳文殿中,与道宫不同的是,殿中夹杂着书墨的香气。   仁帝将折子略略看了一遍,眼色微闪:“你是什么意思。”   灵均平静的整整衣角:“陛下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范大人死的蹊跷,可毕竟他久有压力,若是忽然得了疯病也是有的。”   仁帝冷淡的瞥瞥一旁的烟炉,似在思索什么:“范大人这供词的意思是,近几年审判院胡乱罗织大狱是丞相在背后主使,而颜风神又是他的人,与范大人也是狗咬狗。可是颜风神的意思却是,她是为了私情刺杀详议官,而非丞相授意。”   灵均直视仁帝双眼:“二人皆死因蹊跷,谁是谁非也说不明白,臣只是禀告陛下,一切还请陛下裁决。”   屋中静寂万分,只剩下仁帝手中的香珠声,半响后,那声音轻轻问道:“你是朕的半个言官,你有何意?”   灵均轻轻一笑:“依臣和几位大人的意思,丞相乃一国之相位高权重,自然也有不少敌人。若有人故意设连环计诋毁丞相,只凭这一事便将丞相处置,岂不坏了陛下圣贤的名声?”仁帝有些青灰的眼珠微微一转,似很感兴趣。   灵均复又低声笑:“可此事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实在太为诡异,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臣不敢妄言。”   仁帝轻笑一声:“支丞相和你父亲似乎有隙,你倒是有些心胸,不落井下石。”   灵均一板一眼的挺直腰背,一字一顿的禀告:“臣乃是陛下的眼,怎可任个人感情主导政治大局。”   仁帝靠在龙椅上叹了口气:“朕倦了,你下去吧。”   他迷蒙之间看着面前那纤细窈窕的身影,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姜楚一倔强的走出御殿时的决绝身影:“真是个狡猾的孩子…”   这一根刺,想必在皇帝心中扎的着实够深。一个有着绝对控制欲却玩弄权术的帝王,会善待如狗一般匍匐在御座下的臣子,但是绝不会容忍他有朝一日跳起来撕咬主人。   丞相坐不住了,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整个夏日她几乎都在疲劳中度过,秋天的萧索也都将近了。   灵均拿着几坛花雕酒在细雨中默默静坐着。当皇帝知道颜风神的死亡时,久久叹息一口气,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帝王却将此悖逆庶人留有全尸,他心中怕也是很欣赏这个女子的吧。   她歪着头,感到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脸上,将湿润的肌肤打成了一汪深潭中的水汽,在水中,似乎是颜风神微笑的脸。   檀郎找到她时,面前的女子已经醉的不省人事,面泛桃花又眼神迷离,脸颊留着未干的泪。   他叹息一声:“上雍的雨真是令人厌恶,细密惆怅,没有一丝大漠豪气,空磨断了豪情。”   醉酒的美人好似喃喃低语一般:“胡说,我偏爱极了这雨,它就像情人在哭一样,不信我吹给你听。”手中歪歪的拿着玉箫便吹了出来,是一首缠绵的《悼亡赋》。   檀郎将这醉了的美人拉在怀中,将她已经有些泥泞的身体温暖起来,怀中的女子却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叫闹着,他看着她小鹿一般纯真的笑意与不知何来的哀伤神情,只能任她闹着。   在疲倦过后,她似乎睡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天心的年纪还很小,有一天,她偷偷爬到石山旁,看见天心在对着湖中倒影落泪。   灵均笑嘻嘻的跑了过去:“你装什么顾影自怜呢。”   天心像是疲倦极了,仍旧清浅哭着,那哭声不是歇斯底里的放肆,而是隐忍与无奈的不露半点声音,却更加悲戚。   “我找不到了。”   灵均“嗯”了一声:“你找不到什么了?”   天心摸着潮湿的石头,皮肤紧紧贴在上边:“为了一个念想,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方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找不到丢失那些青春年华和最初的心,所以我也丢了。”   她穿着白色的丝衣,好似羽化成仙的白鹤一般,一回首却是颜风神的面孔:“爱情真苦啊,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中是熟悉的垂帘,烧开的水声冲破了盖子,汽笛声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身上的衣裳几乎一干二净,整个人几乎是□□着身体躺在床上。   这是…自己的房间。   灵均整了整心神,晃晃悠悠的下了床去,端着冷掉的茶水便喝了一口。   “你终于醒了。”她听见这声音,心中便是一颤,再抬起头来,果然是檀郎。   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仍旧干净清透,却带着些无可奈何:“没想到你还挺能闹的。”   灵均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勉强支撑起来身体:“我说,我身上□□是什么意思。”   檀郎的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灵均直接将刀枪剑戟都招呼了一遍。   檀郎一边躲避刀剑一边无奈的解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好吗,我随便找了个女人帮你洗的身体换的衣服,真的你信我。”   他直接将精壮上身袒露出来:“我要脱你衣服的时候你比弄死杀人凶手还狠,指甲一刻没停过。我算是服了,女人的指甲竟然比刀剑还厉害,你上手简直和野猫子似得。”   灵均看着他身上被指甲抓出的红色痕迹不禁脸红,她刚刚喝玩那酒只感觉胸口一股怒气便随意发泄了出来,却让他遭了秧。   不过她老脸很厚瞬间清了嗓子:“你怎么会去找我。”   檀郎有些好笑的看她不自然的飘飘眼睛耸了耸肩:“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显眼么,城里的人以为看到什么天仙下凡了,唱唱跳跳还吹乐器,我要是不把你带走你还在蹦跶呢。”   她有些好笑,自己竟然如此放纵,也许是因为在颜风神的墓前梦到了她吧。   她将那晶莹的玉箫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竟感到一种灼热的火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定时上线,偶尔会出来晃晃,最终目的仍旧是有钱有势养媳妇儿(并不) ☆、反复   檀郎将煮好的茶水灌进一股子乳白液体,灵均喝了一口便皱了皱眉:“你在里面装什么马奶呢。”檀郎喝了一大口擦擦嘴:“汉家的东西味道太淡,着实吃不出什么来,也就我们老头子拿着和宝贝一样,可他也是硬着头皮喝下去的。”   灵均反应过来心中才有些惊奇:“你不是…”   檀郎闭着眼睛,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她靠近一看才发现男人好似睡着了一般,皮肤上细微的绒毛也在随着起伏,俊美分明的眉眼露出一点倦怠来。   他不会是为了过来找她,所以又和大哥吵架了吧。   心中百般折磨,可偏偏又觉得没法将他赶走,他睡着时仍旧恢复了那种执拗的天真稚气,让人不忍心害这张脸难过半分。   他忽然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字一顿的看她:“我成为质子了。”   灵均心中一震,几乎想大骂他一顿:“你知不知道成为质子是来送死的!你的庶兄弟也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年龄的也有,为什么要这么蠢。”   檀郎静静等着她一通发泄,随后却忽然歪着头绽开微笑,极其单纯的微笑:“你在担心我。”   灵均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我只是觉得你蠢。你到底怎么想的,南齐音只教了你这些?”   身体忽然被对方搂在怀中,他将自己脸颊贴上她的,浓密的睫毛几乎碰上她的皮肤:“他只告诉我,对于姜家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   灵均噎住。   檀郎却又嘿然一笑:“想的可真美,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么。”   灵均怒气冲冲。   “我留在党项,他们每日都过得忧心忡忡,倒不如我离开他们远些好。”   他淡淡饮下一杯奶茶,好似浑不在意被以另一种方式驱逐。   灵均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激动了,便冷静了下来:“可是你在这里,倘若有一日再动干戈,你便是那个牺牲品。即使不会战争,你的性命也岌岌可危。”她猛然抬头:“赵国朝廷个个居心叵测,你留在这里,他们同样不会放了你。”   檀郎勾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在她的耳边慢慢绽开:“只要我想,野兽的直觉胜过一切。那些可鄙的权利游戏,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套路。”   灵均心中都要气炸了,此人倒是自信,她也不管了!   他慢悠悠的走出去劈柴了,灵均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敌国的王子?   大概是自己爱多管闲事吧,没错,灵均心中定定说道。   她左右看了半响,已经快黄昏了,这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灵均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看看一旁的热闹街巷:“你应该回去了吧。”檀郎放下手中的斧子,直接大大咧咧坐在一旁:“又在赶我,免费劳动力都不要么。”随后又懒懒的靠在一旁:“齐维桢在南边回不来,你以为他会帮你做这些?”   灵均心中一凛:“朝廷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只是敞开精壮胸膛,任那飘飞的花瓣纷飞在身上。一身黑色异族戎装与这桃红色的花瓣…竟然异常融洽,闲适无比。   这个人又赖在自己家中不走了,她本来因为颜风神之事日日忧思,与这人日日斗嘴,竟然每天都活的缤纷多彩。她将十八班武器用了个遍,此人便见招拆招。他从未学过功夫,竟然也样样行云流水,还咧开小白牙美其名曰:都是天性,你学不来。   三五天长了,她赶也赶不走他。   她在书房看书,此人便如大爷一般闯进来,一动不动的盯着她。不然就是拿着本书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   她无论换了哪间屋子,他都有能耐破开锁头,第二天和她缠在一起。   那日自己闲极无聊去小书房,却看到他歪歪扭扭的写了些什么,她躲在后边偷偷看过去,是自己两个大大的名字。   灵均没忍住在背后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写呢?”   对方顿了一瞬,便将那纸叠好收了起来回头挑眉:“自然是我自己学的。”   灵均心下暗笑,还偷偷摸摸的生怕她知道。   她做了下去像个小老师一般掀开那纸,虽然是初学,倒是有自己张狂的气势,将她如一汪玄翠的名字写的如御风一般   灵均轻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檀郎”二字,指着他认:“这是你的名字呢。”   檀郎看着那麻烦的笔画轻轻啧了一声:“真是麻烦呢。我们党项没有文字,只要有图画和大脑,再抢来汉人帮忙就可以了,你们整日学这个,怪不得战争上会输给西辽呢。”   灵均托着下巴“嘁”了一声:“这是文明,西辽不过是一个仿制品,他们本是游牧民族,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成为汉人的。”   他当时没怎么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开始,这人一大早将她闹起来,偏要她教自己学习汉族的文化。   灵均每天睡昏昏的教他一些简单的东西,然后将一大堆书丢给他便又开始睡觉。   春困秋乏,夏日也马上要过去了。   她的身体和蛇也有些像,一到了秋冬便要开始冬眠。   “你干嘛。”她半睁开睡昏昏的眼睛,看着他将自己的身子又抱了进去,一边手还拿着本兵书。   那人淡淡抬了抬眼皮:“有点冷,你做暖炉挺合适的。”   灵均怒极,奈何身子绵软,只感到对方将她随意的摆弄着,她一下一下耷拉着手敲打的也绵软无力。   檀郎呵呵一笑:“力气大些,这样不够舒爽。”   灵均干脆万事不管眯着眼睛睡觉。   寒风萧瑟,秋天很快便到了。她手中细细的针线仍在绣着檀郎要的抹额,却不由得想起他一次一次明里暗里磨着自己的样子。   不禁觉得好笑,又想要有时候又别扭的很,非要将齐维桢拿出来。   她看看手中那多牡丹,绣的仍旧是比不堪入目好了一些,总归还是如此,看来自己真的是没有刺绣的天分,只希望姜家巫女的巫女绣针能在天心手中传下来吧。   她看看那绣好的抹额,心中忽然出现中满足感,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早早醒来,身边却人影空空,灵均心下疑惑,便穿好衣服探寻。   书房、小书房、院中、后院,哪里都找过了,这个人来的时候便没带一丝云彩,走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痕迹。   灵均掩住心中淡淡的失落,怕是终于觉得无趣了吧,大千江山,他的路还长,离开也是难免的。   手中那不算好看的抹额孤零零的待在一边,灵均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将它完全扔出去。   呵…自己上杆子这是做什么呢,人家让他做她就做。他露出那种有些可怜的小眼神儿自己就受不了了,让人耍了也是活该。   何况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孤男寡女在一起待了这么多日子,她不要脸,他不知礼数,这又算什么呢。   她忽然想到,他那样执拗的人,也许无论如何弥补,仍旧恩仇分明,想必自己重重刺了他一剑,他仍旧无法忘怀吧。   可是自己心中这种失落是为了什么呢…   天心回到上雍来进了屋子,第一眼便看到灵均坐在床上的静谧身影,好似一尊被细雨润湿的玉像一般清冷哀伤。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用细细的指尖挑过对方手中的抹额娇笑一声:“呦,牡丹抹额呢,丑是怪丑的,给哪个情哥哥做的哇!”   灵均懒得理她,直接将头撇在一旁。   天心左右转着圈圈儿,高高挑起了艳丽的眉眼:“好妹妹,别躲呀,和姐姐说说,你这是哪段儿情呢,姐姐好给你参谋参透。”   灵均冷笑一声:“明日我便将单大人找过来,他可是日日在找你呢。”   天心清淡的笑了一笑:“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灵均一把抢过那抹额,泄气似得将它随意扔到一边,没好气的看着她:“你待如何?日日住在千秋岁最好的雅阁,来我这破地方作甚。”   天心嘻嘻笑着,脸却越发幽暗不明:“好妹妹,有的事情还要拜托你呀。我医术不精,从今日起怕是要拜你为师啦。”   灵均转过头去,心中却将因果早就想了个遍:“天心,你做的是脂粉生意,是女人的生意,难不成还做药材?”   天心妩媚一笑,竟有些魅惑动人,好似一只满是好奇心的海底女妖般:“不然就简单些,我要一种药,一种…可以让人无法拒绝上瘾的药。”   灵均咬咬嘴唇,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   夜间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倒是很久没有过的体验了。她和天心相见的日子,也不是最多的,或者不如说,姜家之人皆是如此。   昨日这个时候,她的身旁还睡着那个麻烦呢,今日就…   天心转过头嗤嗤一笑:“想他了?”   灵均背过身去;“你说谁呀。”   天心好笑的看着她:“当我傻不成?你是没看到自己那个眼神呢,一种…危险的眼神。”   灵均默了半响装睡,一旁天心却笑嘻嘻的说开了:“女人对男人的爱,不是从崇拜开时,便是从怜悯开始,我不晓得你是哪种,不过,你似乎马上就控制不住啦。小灵均,你也等到这一天啦。”   灵均心中苦笑,天心总是这样一针见血啊,关于男欢女爱的事情,她一向慧眼如炬,似乎将男女之间那些美丽又肮脏的诱惑剥离的一干二净,而不得不令人臣服在她的榴裙之下。   天心困倦的打了个呵欠,支着脑子渐渐要睡去,也不知道和谁喃吟:“世上的爱情总是相互折磨的,但是狭路相逢之时,爱最深的那个便会万劫不复,你呀,千万别让自己受伤,那种滋味有一次便够了…”    ☆、结珠   自令狐虚若任京西路转运使后已经许久,这其中几乎没有半点消息,记忆中令狐家那些年轻鲜活的身影似乎也离她远去了。   灵均坐在炭火旁望着天上明月轻叹,离她到上雍来快一年了啊。又到了年尾的时候,自己还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呢。   她打开信件,却是杨羽之熟悉的字迹:佳儿娶妻,将在明年,望弟前来,兄姐念之…   心中是令狐释之那张老成沉静的脸,看来他与母亲的斗争却是他的胜利,终于让杨姨松了口呢。若是有机会,她倒是想知道被他如此爱着的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天心笑嘻嘻的坐在一旁,烟枪中散发着汨汨烟气:“谁的信,你好似看进去了一般。”   灵均低头抿抿嘴露出梨涡:“令狐释之要娶亲了,马上要定好时间,杨家姨娘邀父亲明年去呢。”玉质的烟枪嘴儿挑着桃花唇瓣儿,天心勾起一抹魅惑笑容:“哦——那个想要算计你的令狐释之,什么男人瞎了眼睛,竟然都看不上你,要不要我去帮你闹一闹。”   灵均哼笑一声,指尖轻轻挑起对方白玉般下巴:“怕是你唯恐天下不乱,想要看笑话吧。”   天下呵呵将手中刚做出的药丸扔在一边,拿着团扇装模作样的扇了起来:“我告诉你,若是有一种想要和那新娘子一比高下的想法,你不要觉得耻辱,女人是感性生物,见到天鹅便想要抬头看,见到鸬鹚便觉得看她落了面子。阮籍尚有青白眼示人,何况愚妇。那男人慧眼不识珠,你心中自然有了‘我凭什么不如那女子的想法’,这是人之常情,不见得你就是爱上他了。”   灵均将残损的牡丹花药扔进火炉中,忽然大火就更旺盛了起来:“是啊,刚来的时候我还心高气傲,于是便又设下计谋教训他一番,人家也还不理我,可见你就算貌赛天仙,也要适合的榫剡木入窍。你长得像个西施,人家偏偏喜欢东施,你还得意个屁呀。”   天心哈哈大笑,颤的香灰都溢了出来:“你真是越发的刁钻了。”   灵均翻了个白眼,在火光下看着天心不似凡人的美丽容颜。   天心是个好学生,她的学习能力快的惊人,而且通常比自己更加灵巧通达,这大概也因为她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吧。   只是她几个月来左右探寻,仍旧不知道天心做那上瘾的药所为何用。   天心指尖一停,忽然抬头看她淡淡掀唇:“不怕我做什么坏事么。”   灵均歪歪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我们家的女人,只要想做,会用尽各种方法。与其让你再费力气,不如我成全你,你我相互利用,这也算合适的买卖。”   天心眼睛有着难以预见的淡淡阴影:“不怕我与你这女士大夫道义相违背之事?”   灵均起身轻轻踱步,看着明月上坑坑洼洼的阴影,显得可怖之极,正如她此刻的眼神:“这一年来在深不见水的地方,每每看到什么总是藏在心中,慢慢的,心里的深坑越来越满,可是我仍旧知道了,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再幼稚下去,我是活不得了。”   她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姐姐:“世间哪有绝对的好坏?哪有绝对的从容?不过都是文人手下的笔——任人涂抹罢了。”   天心叹息一声:“可有一点我佩服你,至少你心中仍留有所谓的大义。你呀,无论如何也受阿隐影响太深,可是又比他多了几分叛逆,若他回来看到你如此,不知道作何感想。”   灵均听这话,千言万语都在心中酝酿开来,却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提起笔来,便开始为父亲写家书。   冬天的尾巴似乎越来越快,更漏的滴答声也变得模糊起来。灵均一早便来到御史台等着符尧光召唤。他倒只是轻轻披了一层雪白绒衣,仍旧完美的冰冷。   符尧光眼波流转,微微启唇:“你最近怎么窝在家里不出来了,朝廷里看不到姜大人每日拿人的情景,各位大人还惊叹不已呢。”   灵均无奈打了个呵欠:“下官素来动乏提不起力来,但是各位大人若想念下官,我必定肝脑涂地,每日都一刻不放松的盯着他们。”   符尧光摊开手中的机密文件:“去恭贺一下新的上司聂大人吧,颜风神已死,陛下擢升他为刑部侍郎寄禄官,与郁大人可为同级。”   灵均摊摊手:“他的职官仍是侍御史,大人您放心,你永远是东升的太阳一样伟大而屹立不倒,您的光芒洒满天地之间,就好似那…”   符尧光难得露出犯恶心的表情打断了她:“你这丫头真是恶心,这种遣词造句的奉承本领不要指望高升了。”   他面目一转忽然索然一笑:“有趣。你的同年同学都已经在考校后逐渐擢升,只有你官职停在原地,你倒是乐在其中,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灵均露出一口洁白小牙:“您不知道在这个任上多幸福呢,每天都在宫中横着走,各位大人生怕我参他一本,都极尽阿谀之能事,下官这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多好话,真是不枉此生啦。”   符尧光托着下巴敲敲桌子:“你要是贪污腐败的话简单的很,我会直接将你送到郁鹤若的刑部大牢里,怎么样,你的上司很机智吧。”   多冷的笑话啊我伟大的上司,我每天还要和你勾心斗角,还要顶住你那煽情的讽刺,你不该奖赏我吗。   灵均轻身一拜:“今次您有什么吩咐吗?”   符尧光忽而勾唇,眼波潋滟:“姜大人,这个任务你一定很感兴趣,陛下下旨,审判院一案要拿人了。”他将奏折推上前去,便挥手令自己退下。   灵均打开手中的奏折,是一个个打着红色朱砂的批红,那是一个个朝中要臣的名字,这些名字她自然更加熟悉,甚至在夜晚都会想到费尽心思去铲除,因为他们都是支道承的一些党羽。   那朱砂批红是——查抄诛杀。   灵均心中一滞,皇帝竟然忽然大动干戈,难道是要变天了?还是仅仅要敲山震虎威慑丞相?   她做事向来干净利落,利落到朝野皆知的可怕地步。忽略了诅咒与谩骂声,灵均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迅速调遣禁军抓获了一干御笔钦犯。   按照她的计划,这些人应该在丞相倒塌后慢慢剔除,敲山震虎,这些蛇虫鼠蚁才会乱作一团,到时候群龙无首,自然容易拔出。   可是皇帝却正好相反,他已经打草惊蛇,灵均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是在截杀宰相,而是提醒他收住手脚。   灵均三次上疏呈报此事,皇帝均置之不理。   皇帝这个人啊——真是将自己置于风暴眼中心。她已经露出马脚,丞相从此之后必定要针对与她,以后的路会如未途巉岩一般高不可攀。   天心坐在一旁偷瞄了几眼:“我虽不懂政治,可通人情。皇帝这是将他的心腹大臣都保护起来了,却派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充当利刃。”   灵均将那奏折默记于心,一把火付之一炬:“我又重复了父亲的路呢。不过,过去之事,已经顺我之意,我并不亏。从入宫第一日起,我便已经将自己当做一柄剑,迟早有站到刀尖儿的一天。”   天心沉默半响:“支道承会明面上处置你,你才他会如何对你?”   灵均掀起衣袖,想到了周身复杂的人脉网:“流言撒在空气中,会从四面八方打击看似纤弱的目标。这个时候,狼的眼睛很重要,下一步就是分清敌我,不,应该是寻找可利用的线索规避危害。”   天心挑起眼角露出有些稚气的梨涡:“你已经不需要担心了,从今以后,你一定会勇往直前。”   她潇洒跳下院中一惊凋落的梅树,留下一个潇洒的身影:“明年天贶节我会再回来。”   十二个人——短短几日她连续拿了十二个人,而这些人都是她上报中的一部分,也许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可是自己并不后悔。   杀贪一人,造福一方。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如同范春琦一样,他们都是一群已经分不出面貌的腐臭之人,这个国家的内部机器腐烂的太严重了,能够拔出几颗便拔出几颗吧。   她在灯火下慢慢读者父亲写来的书信:“南方已稳,现陛下特旨入淮南西路查探哄抬物价一事,待我查完即可归家,已知晓杨姐姐一事,勿念。”   手中的温度慢慢舒展了开,这个家中虽然空无一人,但是迟早大家还会回来的。也许每个人都是他人的过客,可是她愿意守在这里,等着大家回来的那一天。   还有二三日就要过年了,灵均准备好祭祀之物,她瞧瞧一旁镜子中的自己,竟然宛若又一个姜楚一。长大了啊…镜中的自己变得有些难以认识,似乎眉眼之间已经有了些风霜痕迹,却又说不上带着一些期许。   自己在期许什么呢?莫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吧,忙碌的父亲,总是追随父亲的女罗,行踪不定的天心,容姨总是守在宗庙中,没有母亲的自己与孩子们打成一团,小小的自己不懂得认输,然后她躲进曼苑中,看着纸醉金迷的芸芸众生,痴痴的想,母亲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朱紫色的巫女服勾勒出成熟的女性身体,她轻轻的扶起手中的烟枪,那是阿芙蓉膏剩下的残渣,发出寂寞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这一卷的最终章哦!~ 下一卷预定的是各种纠结。 ☆、夜华   直到半夜的门忽然开启,他好似一个风雪夜归的丈夫一般,她在迷迷糊糊中坐起来,看到他带着风霜味的面容,唇角仍在暗暗发红。   “小没良心的…你倒是过得快活。”   她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熟悉的人在说话,却懒得根本不想起来,只是不服气的在梦中哼了一声:“呸——谁没良心谁知道。王八蛋,欺负我好心,夜间费眼睛给你做抹额,左右你滚蛋了,回头我再送给别人。”   他似怒极了一样,指尖掐着她的细腰就不动了,将人箍在身旁,就着那睡得嫣红的朱唇就舔了上去,啧啧的像是在舔一颗红色宝石般,直印上了令人羞赧的印记。   他看看被自己咬的有些红肿的嘴唇,满意的勾了勾唇角:“送人?我看你敢送给谁。”   灵均在梦中冷哼一声:“你算老几,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就是我爹,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   对方倒是气笑了:“你又不能嫁给你爹,你爹能像本大爷一样把你弄得叫出声来吗。”   她迷糊着“呸”了一声:“满嘴荤话不要脸,你以为我是豆蔻少女不成,姑奶奶早就修炼成精了。”她一阵抓挠,像是泄愤一般,怨大家都把她一个人冷冰冰的仍在家里像小可怜儿一样独自过活,那人脾气也好得很,只是任她发泄不说话。   第二日醒来又是熟悉的柑橘,仍旧是烧开的水发出冲鸣声,她恍惚间似乎还闻到了黄米饭的香气,倒是身上的衣服穿得完好无缺。   恍惚间一抬头就看到消失几个月的男人站在面前,灵均将对方视若空气,冷冷淡淡的起身便下地忙活做饭买年货。   她心里自然是有些怨气的,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怨气哪里来,可是他刚走那几天,她倒是像个怨妇似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发泄。   一声不吭的就来,一声不吭的走,当她这里什么地方,青楼妓院不成?   男人老老实实的给她打下手,她炒菜,他递刀,她买来全羊,他扒开衣服便开始霍霍砍羊。两个人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去,倒像是一边置气一边讨好一样。   檀郎直挺挺坐在一旁盯着桌子,女子指尖便推过来一杯酒来:“我自己酿的酒。”   他抬头看她,只留下一个执拗的侧脸,心中却不禁笑开,她也真是从不低头。   他头上的发剪短了很多,仍旧带着些微卷的发丝披散在肩上,倒是衬得脖颈修长。   灵均心中想着,这人生的真不像那些个蛮子啊,有种异样的美丽,天生不公,他野性灵敏能够驱逐野兽,却得了野兽的俊美,没有野兽的脏乱。   檀郎淡淡喝了几口,两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   “你——”   灵均淡笑一下将手中的抹额一把扔过去,躬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你日后还是不要来了。皇帝有意将赵国宗室女子许配给你,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即便不是宗室女子,什么将军啊大臣的。”   他忽然放下酒杯,一双眼睛有些寒意:“你真是不让我开心呢,一见到我就要如此么。”   灵均打了两个不咸不淡的呵欠:“我们不是孩子了,要懂得向现实屈服。”   他忽然起身,冷冰冰的眼神像刀子一般看着她,遂一去不返。   灵均自己像没了生气一般抱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是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起初她以为,若是再见他,自己会骂出来,你当我家是青楼不成。可是随后又觉得自己可笑。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一味折磨纠缠,而她自己也在半推半就,男女之间的感情在这种情形下实在是趋向危险。   她悠悠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心中却很是疲倦。   也许是两人都太过寂寞,他的爱并不温柔,甚至是粗暴的,可是那也许是一个女人缺失的原始快感。而自己,也慢慢变得分不清楚…   这顿饭吃的很是寂寞,灵均心下笑笑,这算什么呢,自己也不是没有寂寞过。她一个人懒懒堆在一旁不动,怀中却忽然被扔进来一团雪白细软的东西。   灵均捡起来一看,是一只异瞳的雪白波斯猫,褐色与水晶蓝的猫眼儿眨巴眨巴的看着她,然后“喵呜”的叫了起来,叫的人心肝儿直颤。   这只猫这么看怎么熟悉。   檀郎抱着手臂静静站在一旁:“这小东西从党项运回来的,你不养它我可以杀了吃。”   灵均瞪他一眼:“这小东西不是你打仗的时候得来的吗,费好大劲儿弄过来干嘛。”   檀郎不咸不淡的看她一眼:“在大帐里天天叫春,估计是让你养刁了,矫情的很。”   那猫儿过了快两年了,身子也没太胖,估计是半道儿上颠簸的,还有些黑眼圈一般懒懒的,灵均一看到它忽然觉得母性大发,直想把这可爱的东西揉进心中。   檀郎有些鄙夷:“这种东西被惯坏了,以后会更娇弱。”   灵均翻了个白眼,将怀中一团小东西宠的不成样子。   檀郎掩下了嫉妒的表情,看看一旁高镜中的自己…明明比那个小破猫儿英俊多了,真是不识货。   灵均逗弄了半响,那猫儿一开始还狠兴奋,后来便倦的直吐泡泡儿,一眼便睡去了。   她不想回头,怕对上他眼睛。   檀郎扒拉着低矮的凳子直接坐到身旁,由下到上看着她的眼睛:“我曾经就告诉你,我不需要别人的掌控。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不要管我。”   灵均心中无力,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也许是一种无奈的默认了罢。   春节那晚屋外早早想起了鞭子声,他俩一早以来,灵均闲来无事,便和他对阵。   她打了半响,露出一个明艳笑容:“你可以出师了。”   她在党项的时候,她半推半就叫了他一些粗浅的剑法,他则将他的刀法倾囊相授。   刀剑本为一体,皆是伤人利器。世上有无情人,却难阻止刀剑无双。   檀郎轻轻摇摇头:“你的天资真不一般,剑走边锋但却很凌厉。”   二人扔掉刀剑坐在一旁,看着天上忽然熊熊而起的万家烟火,将五彩缤纷的世界照亮。她懒懒的靠在一旁,想起去年种种,心中喟叹万千。   “撒都汨…”   檀郎皱了皱眉:“提他做什么呢。”   灵均想起了对方那温和却深含深意的笑容:“好久没看到他了,去年有一日我喝醉酒了放灯,似乎看到这个混蛋坐在我家房梁上看着我叹息。”   檀郎啧啧一声:“你可真够自作多情的,那个混蛋可不是在想你。”   灵均哈哈大笑:“得了吧,那种麻烦的家伙送上门我都不要。”她沉下眸子,却想到那日蒙昧的光下,撒都汨脸上衣衫而即的寂寞笑意,就像是被爱人所背叛后剩下的深深沉寂。   檀郎闭着眼睛抱臂坐在一旁,却带着些叹息:“我也不喜欢那个人,可是上天已经报复过他,他此生都不能得偿所愿啦。”   灵均心中微怔,有些不知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檀郎睁开眼睛,银色一抹朱砂流入黑色的双眼:“那个人,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心下一听,却想到了折子戏中的痴男怨女,宋之韵也好、颜风神也好,乃至于天心、女罗,竟然久久痴痴坐在一旁。过了半响,却只能重重叹息一声。   檀郎的声音在漫天烟火下显得缥缈,眼神也变得迷离:“母狼会吃掉弱小的幼崽,利用胎盘的营养补充母体,也会在剩下几个幼崽后抛弃更弱的一个,他们是现实的生物,为了繁衍与欲望,会费尽心力哺育强大的后代。”   灵均知道他想起了远方的朱兰夫人,一想到自己亲生父母皆亡,却更觉得可笑:“也不是每个父母都有命留下来供养子女的。”他的侧脸在灯火下反而有种异样的脆弱,也许他终究不属于繁华的上雍,更适合在大漠中驰骋自在:“你还在想着她么。”   檀郎回头挑了挑眉:“你说谁,那个疯女人?你别会错意,我和她只不过是陌生人。”   灵均为他的决绝感到诧异,不禁轻声低喃:“可是毕竟有血缘关系。”   他将大手罩在她的头上,那种温柔的错觉令她想哭,却是他温柔的笑意:“笨蛋,人为了心中的欲望而活,不是为了那些束缚的框架。”   两个人静静坐在院子中,看着那轮万年不变的冰冷圆盘露出些俏皮笑脸,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暧昧不明的情谊与岌岌可危的关系,尽管这是危险的、生涩的,可是却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两个人都很寂寞,尽管强大,可是缺少那个互相撕咬却最终仍然靠对方汲取体温的人。两个人性情固执暴躁,伤害对方的手段多之又多,可是到了对方面前不必掩饰伪装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无法简单定义对方对于自己的意义,只是觉得那种深渊般的吸引力和命运的安排越来越强烈。   他们在沉寂中睡去。   第二天醒来,灵均发现了檀郎消失的踪迹。   她叹息一笑,原来这不过是他短暂的港湾。 作者有话要说:  耶耶耶,本卷结局了,下一卷进入揪心(并不)的各种情节惹 ☆、对峙   支道承很不安,不安的缘由有很多。   仁皇帝是个不好捉摸的帝王,可是自己已经做了他多少年的狗了,从扳倒上一任胡丞相开始,他是出了大力气的。   支道承一向有自知之明。   他伤人害人,可是他也懂得什么是下限。   皇帝是他的天,是他的爹。   金钟一击,仁帝拖着宽大的道士服,颇有几分仙人的风范。   他的脸色长年都在青色与苍白之间转换,这一向来源于他服食丹药的数量。   皇帝手中的丹药,一向是自己手中过去的。   支道承恭肃的跪下,一句话未说,姿态仍旧是如一个普通奴仆一般。   仁帝睁开了发青的眼,目光有些失焦:“丞相,你来晚了。”   支道承整张脸贴到地上:“陛下,陛下的一切旨意都是天谕,臣没有资格去问。可是,泼天的脏水现在就要泼到臣的身上了,臣老了,臣还请告老还乡。”   仁帝忽然笑了:“丞相还有怕的时候?丞相的九千岁楼上吊住的人头比臣宫里的幽魂还多,丞相太过谦虚了。你怕什么,审判院的案子沸沸扬扬,朕动你一根毫毛了吗。证词自相矛盾,朕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会让你受委屈不成?”   支道承脸上老迈的皱纹都是一颤:“这些人不是得罪了臣,天下的子民都是陛下的子女,可是子女不敬君父,臣就算招致骂名也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他静静跪着,听着仁帝的吩咐。   仁帝将手中的香珠撇在一旁,弓着身子去看他,像是两个孩子说悄悄话儿一般:“你呀,你这个人,我提醒你几句了,你就记住了,比谁都快。不提醒你,有的时候就好像放开了燎子一样,扯着脖子作。”他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已经快要老去的丞相,脑海中却映入了另一个更加倔强任性的女人:“你好生的做你的相国,女儿、儿子自有朕给你照料。”   支道承松了心,却转念想起另一个人来:“陛下,御史台的小姜大人年纪资历尚轻就坐上了御史的大位,在朝中令朝臣人心不安,臣琢磨着是不是——”   金钟声清脆的震动了他的心脏,仁帝背过身去吐出口清气:“你不要没有容人之量。人家也没说要抓人,那是朕的命令!丞相,朕身边一柄好用的剑都没有,朕还没问颜风神的事呢,你就不让朕有个可用的人吗!”   支道承别过眼睛再拜:“臣对陛下衷心可鉴,颜大人的流言臣实在不知。臣…冤枉呐!”   仁帝轻声劝慰:“朕知道你冤枉,你好生歇息吧。”   他看着支道承渐渐退下的脸上满是斑痕,皱纹已经凹陷,回头的镜子中是一个女人可恶的嘲讽笑意,她在昏黄铜镜中,头上的凤冠耀眼夺目,她却不屑一顾,仁帝自言自语:“忠心?”   大年过去后,灵均的居室仍旧空无一人。   她每日扫除污秽,将拂尘轻轻摆在一旁清修。   朝廷重臣怕是恨毒了她,也怕毒了她。   她抓了名单上的十二个人,那本不是自己的意思,可是皇帝强制性的非要自己去做。不过是一些与丞相有些瓜葛的重臣罢了,九牛一毛,堵住忠臣嘴巴。   皇帝这是将她用的彻底了,用的顺手了,用的任性了。   她看着手中的利剑,不由得嗤笑一声,皇帝为了“嘉奖”她,允许她入朝会,这里面的麻烦可就多了。   一个从六品芝麻官儿整整一年没升过半分,符尧光说的没错,她枉担了一个探花名声。   同期的男女同窗不是派去各道台担任要职,便是升迁极快,只有她似乎还停在原地。可是没错,这一开始便是她自己的请求。皇帝想要利用她,向她身上泼脏水,自己受着就罢了,毕竟,她能做剑,也能做执棋人,只要最后能砍下支道承的人头这毕竟值得。   灵均将手中的绿玉斗“咚”的一声丢尽荷花缸中,那绿玉斗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渐渐沉了下去。   她看看头上的天,三月的天渐渐暖了下来,她头上那一片天却如同死水一般。   接下来,应该是明面交火了吧。   惟帝王之神丽,惧尊卑之不殊。虽斯宇之既坦,心犹凭而未摅 ,思比象于紫微,恨阿房之不可庐。   明明朝堂,天子威仪。   这是姜灵均第一次步入朝堂的正门。她的年纪资历本无法上朝,朝中多闲言碎语,奈何皇帝亲诏,始终无人能够奈何。   皇帝还未至,她一进中正宫大门,便投注来一群探寻的眼神。   翰林学士、六部尚书、东西二院、三法司,能够踏上朝堂之人皆是帝国心腹精英。   朝中何时由着女人做主了?   堂前离御座最近的大臣始终打量着她。那个男人已经不年轻甚至接近老迈了,满脸的斑纹自然疯长,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嵌在面目中,微微抿起的嘴唇露出一种阴沉与死寂来,身体自然的倾斜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那种眼神,充满着打量与算计与一闪即逝的杀意,灵均却能感受到胸中升起一股蔓藤的热气。   这个人就是支道承啊。   既不嚣张也不谄媚,就像一个普通的、有些阴沉文雅的老人罢了。   灵均差点笑出声来,将这样的人逼得狗急跳墙,这辈子也值得了。   她大大方方的站在殿上,收获着一众打量眼神和窃窃私语。她尚在此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齐贞吉、罗士谌,还有那个毫无存在感的郑舜华。她躲在角落中一身荆衣,如空气一般沉入其中,整张平凡的脸庞毫无辨识度。   大公主真是厉害啊,她最开始相中的人就是郑舜华,的确比自己更适合成为一颗不引人注目的钉子。   仁帝难得上朝一次,看了看东南两角遥相呼应的两个少女。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竟开口笑道:“什么时候朝廷上也有了巾帼英雄了,朕他日必定撰写青辞上告文曲星,谢她赐女文曲给我朝。”   乌修文躬身拜倒:“郑舜华虽然年轻,可是不弱于人,臣已禀明陛下,陛下也同意让她入朝。”   仁帝看着一身朴素的白衣少女皱了皱眉:“郑大人,你上朝为何穿的如此朴素,礼部侍郎,朕的太府寺少卿连官服都买不起么?”   礼部尚书慌慌张张的跪下:“陛下,实在是前几日郑大人上朝时居丧穿白,陛下问了一句,郑大人答道,‘臣乃卑鄙之人,白衣为天下之贱,面天子必尊,因而穿白。’陛下当时下旨,说郑大人有古贤人之风气,所以令她这样便可。”   仁帝抚了抚额头:“朕倒是忘了。”   他看了半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忽然定在灵均身上,二人目光相对,似乎有所感应一般。   灵均垂下头,将自己伪装成木头人。   朝堂之间无非就是党派互戕,灵均静静听着真想笑出声来。翰林学士时迁也算她见过最能打的文人了,每日都暴跳如雷弹劾支道承,比那群沉默寡言的武官战斗力都要高上一层,反观一旁的齐贞吉倒像是没事儿人一样,静悄悄躲在一旁欣赏着一成不变的壁画。乌修文则是在一旁做和事老,陆兆庭呢,干脆陪着齐贞吉一道赏壁画。   真是好大一场戏,偏偏都是坏心眼儿的看客。   支道承胡子轻轻颤抖一笑:“时大人每日如此,本官真是担忧您的身子,您不如捡个核心的说。不就是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吗,本官连冤枉都懒得说了。往日不说,就说列位推崇的姜楚一,本官多次保举他一个庶人去南方平乱,无非就是希望他能够人尽其才,可是姜大人不买本官的账,非要陛下下旨才肯去。您说我残害忠良,今日姜大人的女儿小姜大人也在殿上,不如您直接向她求证如何?”   时迁冷笑一声,指着灵均大声求证:“小姜大人,本官闻你对待奸邪之徒绝不手软,审判院一案已经开弊绝风清之先河,做的深得圣意。此案是你独办,证词是你所结,想必狱中死的人,怎么开始的监啸,和抓起来已经处斩的十二个人,你自然知道是为何。何况楚卿当年正当壮年却郁郁半生,想必你应该开口说说这些。”   一时之间,风口浪尖纷涌而来。丞相已经直接将矛头递给她,时迁也要借她口处死对方。原来如此,支道承是要将她打成六亲不认的靶子。   皇帝却将香珠撇在一旁,沉声厉言:“是朕让她闭嘴的,你们也要撬开朕的嘴吗!”   众臣纷纷惊悸而跪。仁帝轻哼一声:“你们两个都是肱骨大臣,日日在这里吵得不成样子,连带着两边的人也天天跟着吵。大男人的家的,还不如一旁两个女官沉稳,丢的是谁的脸呢。”   时迁与支道承纷纷低下头,仁帝用话各自打了五十大板,便匆匆散朝了。   她静静站在一旁,任众人将她像猴子一样打量一番,学着齐贞吉看一旁的壁画。   齐贞吉略过一笑:“吓到了么?”   灵均躬身:“舌头还在,能说话。手还在,能拿剑。”   齐贞吉淡淡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啊…”   后面的陆兆庭沉稳的脸露出难得一个笑意:“在这儿安慰儿媳妇儿呢不成,你还真是个慈父啊。”   齐贞吉但笑不语,悠悠的出了大殿,陆兆庭也看她一眼跟了出去。   殿中仅站着两人,她与郑舜华东西相对。   今日也唯有她们二人被人走马观花的赏着。   自己四平八稳却仍有锋利棱角,自然是难以改正的缺点。郑舜华却正好相反,她的头一向是低到尘埃中,似乎任何人都能践踏。   郑舜华轻身一拜出了殿中,灵均心中笑了一声,滴水不漏到如此地步,何必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是撕逼大战(大概) ☆、艳闻   细封娅娅泪眼婆娑,可是她仍然不甘心。   她扑倒在檀郎的脚下不肯放手,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让她伤心呢。如果最初是他将她抱在怀中的一瞬间体热,一个偶然的惊鸿一瞥,那之后他则让自己深深迷恋。强大的力量,神秘的气质,俊美的容貌,高贵的身份。她也是天之骄女,从党项追到赵国,难道还不足以让他感到满足吗?   心中的怒火不能熄灭,娅娅咬牙切齿的狼狈:“二王子,你不能、你不能抛弃我,我的哥哥是嵬名的座上宾,你要想想他手中的军队!”   檀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些与我无关。”   娅娅浑身发冷,却瞬间如死灰一般:“你还在记着那个女人?你忘了她给你的一剑?你几乎丢了性命,是我在一旁守了你几个月你才活过来。”   檀郎嗤笑一声:“我才发觉说谎是女人的天性,明明是你一直在使唤乃颜。”娅娅抱着他的腿不放手,眼神却变得毒辣:“我不会放了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对你是最有利的。”   如乾皱了皱眉,自从这个兄弟回来,他好似苍老了十几岁。他的变化太大了,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令他难堪。   他命人将娅娅扶起来,小公主却疯狂的抵抗着,娅娅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心已经变得麻木:“如果你不接受我,我发誓我会用终身来报复你。”   檀郎呵然一笑:“随便。”   如乾走到暗处的角落中,看着身披黑色斗篷的娇小身影,指尖轻轻拭了拭少年的泪珠,柔声低喃:“别担心,你在这里继续注意朝中的动向,总有一日我会将你接过去的。”   那少年微微露出半面清秀容颜,却是千秋岁中曾经献媚于如乾的男妓习儿,他眼神虔诚的供奉着面前的男人,宛若自己心中的帝王:“您放心,我已经是您的人了。”   如乾看着那蝼蚁般逐渐消失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他看着乞颜辛一脸铁青的与檀郎擦身而过再未多说一句,笑意更加深了起来。   嵬名正式称臣,仁帝赐号夏王,并留下嵬名二王子嵬名灭明作为质子,此事落成之后,朝野一片惊喜。   对待渐渐强大的嵬名,打又不能打,和又不能完全和,只能够让它卡在中间恶心两边的人,嵬名会是第二个往利,继续蚕食赵国的钱粮。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灵均自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嵬名灭明,杀天灭地,是为灭明,她却只记得檀郎。   那日朝堂之上,齐贞吉见到了乞颜辛,平日沉静的男人忽然有一瞬的阴沉。   齐贞吉厌恶这些打破平衡的蛮夷,果真所言非虚。他厌恶这些毫无缘由便消耗他手中资源的异族人,也是由于那些枉死的士兵。   敢怒而不敢言。   灵均忽然发现,整个朝堂都是如此。威如齐贞吉,势如陆兆庭,都有自己忌讳之事。他们不赞同和谈,可是并不能影响皇帝,而身后的家族犹如鬼魅的影子般牵扯着这些政治能人,让他们慢慢掌握中庸的技巧。   灵均与檀郎擦身而过,像一段接触的空气一般。   聂桢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冷笑了一声:“丢脸,好歹还是汉人子孙。”   澹台溟龄“噗嗤”一声没忍住,懒懒的晒着阳光光明正大的笑着。   吕涉到了休憩所便笑眯眯的:“各位大人有礼了,老奴只是将小姜大人叫出去,各位请便吧。”   她甫一出门,便看到那人带着个斗笠在一旁动也不动。   灵均不理他自己掠过去,却被对方拿住:“姜大人,看到本王子还不行礼么。”   灵均呵呵一下饶了过去,迎头碰上了吕涉。吕涉打了个揖笑道:“小姜大人有礼了。老奴奉陛下命令告诉大人一声,从今天开始您就是二王子的老师了。”   灵均一脸茫然,什么什么,她没听错吧。   吕涉笑脸盈盈:“二王子禀告陛下,其濡幕汉家文化,点了几位汉家大儒做老师,您可是雀屏中选了。”   灵均像金鱼一般张大了嘴巴:“公公,下官向来在诗词上没什么造诣,支家两位女公子与新科三位大人都比臣下官强了太多,陛下是不是点错了。”   吕涉笑呵呵的摇头:“不是陛下点的,是二王子亲自点的,乌大人、小姜大人,都是咱们赵国的顶尖人才。”   灵均赫然无语,看看一旁装模作样的男人,气不过偷着踢了一脚。   吕涉躬身走了,灵均一把被对方扯过来,几个月不见,此人倒还滋润了许多。   灵均平静的看看他,仍将他当做空气。   檀郎露出一点邪恶的笑意:“怎么样,被人抛弃几个月的滋味你也算尝到了吧。”   灵均回头嗤笑:“二王子说话注意些,我可是你的老师,在我们赵国讲究尊师重道,学生不孝顺了,老师可是能体罚的。我一向手劲儿不分大小,您受伤可别怪我。”   檀郎挑了挑眉毛将上衣扒开露出精装的胸膛,目光炯炯看着她:“来,用老师那白嫩的小手儿往这儿打,不然…往这儿打。”指尖恶劣的指了指胯下,灵均差点没一巴掌抽过去,这里人多口杂,他怎么敢当众就如此无礼!   咳嗽声不时响起,灵均冷漠的回头一看,翰林院和太学的一群儒生战战兢兢的看着:“小姜大人,上边传唤让我们来教嵬名的二王子,但是我们最近实在太忙了,您看这——”   灵均冷笑一声:“不用你们了,我和乌大人来就可以。”   过了半响,乌修文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小姜啊,你那时候在嵬名待过,和这个王子认不认识啊。”   灵均呵呵一笑:“完全不。”   乌修文十万火急的哭丧脸:“翰林院最近事务太忙了,就麻烦你教教那个二王子了,陛下告诉一定要好好善待这位质子,你可别掉链子啊,我先回去了。”   所有的包袱都被推到自己身上了。   灵均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惊扰了一旁的开门的人。她定眼看看,倒是很久未见的聂懿云淡风轻的掸掸衣袖:“火气太大,喝些时下的绿茶尖儿去去火。”   灵均收敛脾气淡笑一声:“聂大人好空闲,来本官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儿做什么。”   聂懿掀开下裳坐在一旁,顺手抄过来一本书淡淡看她一眼:“这里看书光线好,您不用觉着有人陌生,当自己家就成。”   废话,这是我的地盘,你坐上来了还挺不要脸的。   可惜聂懿现在是国子监祭酒,一路攀升的速度比瀑布下降的速度还快,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灵均黑着脸不看他,自己生自己的气。   “气大伤身容易老,姜大人可要小心啊。”   灵均心中又被堵了一下,这个人的嘴巴他——   几日后她上了朝就发现气氛不对,一群人围着她眼神越发闪烁。   崔恕笑嘻嘻的看她:“聂懿每天都在你的屋子里坐着,大家越看越不对劲儿,什么男状元女探花,这不活脱脱一出西厢记嘛!”   灵均差点没晕死过去,这群没有正经事儿做的官场大人也太无聊了一些,他们俩在一间屋子坐都能坐出艳闻来了。   她上报的时候仁帝看着似乎还笑了一下:“聂大人也算慧眼识珠了,就挑着最好的上手,都说他不近人情性情散淡,看来人家只是厚积薄发呢。”   灵均第一次被皇帝如此打趣,只能装作冷了脸站到一旁装死。   可不知道为何流言越传越大,好似二人之间真的有什么奸情一般。聂懿倒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仍是每天拿着书坐在一旁静静的看。   灵均忍不住开口:“聂大人,您国子监没事情忙么。”   聂懿点了点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们一群大人还要人管着,以后怎样为臣。”   说是这么说的,可是聂大人,你留在这里,咱们两个的“奸情”就坐实了啊。   灵均心中纠结了半天,嘴边憋了半天:“聂大人,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忽然有一天檀郎直接闯了进来,鹰狼般的眸子盯着聂懿打量了半天吐出一句话:“看来我不必费心,她不会看上这样的。”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灵均讨厌这个人在何处都狂傲的个性,可是却无法下嘴。   聂懿将书一合,雾蒙蒙的黑色瞳孔便看着灵均:“姜大人会看上什么样子的。”   灵均愣住了指了指自己,他是在问自己?   聂懿忽然露出一笑,眉眼散淡却春山如墨,雾蒙蒙的眼睛勾勒出清丽的雾气,煞是好看。   灵均心中有些慌了神儿,立刻去找崔恕。   崔恕摸着下巴动动眼珠:“你说聂懿啊,他和聂桢毕竟是同宗嘛。郑言师可正在紧咬着他呢,偏偏聂懿不爱理人。”   郑言师?她可是比自己更有名气,比起自己什么嗜杀成性、性格峭直,郑言师的风流之名则更为人所知。她是二公主的外甥女,自然从小初入宫廷,据说很早便舍了处子之身,同不少官吏有些艳情勾当。   灵均勾起嘴唇邪恶的看他笑,崔恕却咂咂嘴很是鄙视:“你想什么呢,我得什么眼光能看上她这种女人啊。不过郑言师在贵女圈中倒是有些才名,毕竟她擅长簪花小楷,以闺中小书闻名上雍,说不定聂懿真的会看上她呢。”   郑言师会看上聂懿已经令人很奇怪了,她偏爱高贵俊美的儿郎,聂懿再有风姿,怕也不是她的菜吧,难不成郑家看上了聂家的势力?   好贪心啊。    ☆、归程   时节越来越热了些,这些日子檀郎没有强硬的过来霸床,倒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灵均自在乐呵,面对他的种种戏弄也尽量安然处之了。   哎…灵均幽幽叹了口气,这个人总是如此任性,让自己在刺激的同时心生疲倦。   她躲在院子中,一个翻身便坐在树上,手中的剑轻轻支着那酒坛,一把便倾倒过来。   冬日藏得冬梅花酿成酒,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烈,往往将幽香藏进冷气中,在逐渐热气蒸嘭的上雍更是可贵。   树下那人清风般笑笑:“小姜大人好兴致,如魏晋名士金剑挂酒,朝廷之人若见了怕是要诧异好久呢。”   灵均一听这声音却是有些惊奇,便头朝下眨眨眼睛,果然是齐维桢风情朗月般的身影。   那开满梅花的树上粉瓣飘飞,中间露出清艳少女白皙清澈的眉眼,果然是一副梅花美人图。   灵均一个翻身下来,发现想说的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齐维桢的皮肤偏白净,去了南方也晒的不算黑,仍旧是干干净净的文雅样子,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越发漂亮文雅。她久久不见他披帅上阵的样子,都快忘了他穿戎装的模样了,只觉得他似乎从来都是这般雅致潇洒。   小猫儿像是闻到外人的气味儿一样,拖着软绵绵的雪白身体便向陌生人身边凑,它像是极喜爱齐维桢一样,喵喵的直叫。   灵均将那扁毛畜生提起来扔到一边,那畜生仍旧往齐维桢怀里钻。灵均睁着眼睛吐出一口气来:“齐维桢我真佩服你,你可是真是老少通杀连畜生都不放过,这个东西我前前后后养了快一年了,居然和你这么亲。”随后想想,这猫她也是母的啊,齐维桢似乎对母的有一种天然吸引力。   齐维桢手指轻轻摩挲那猫咪,对方“喵呜喵呜”舒爽的直叫。灵均轻轻一笑:“欢迎回来。”   两人斟上梅花茶淡淡喝了半天,他细细端详她半天:“你…更美了。”   灵均点点头:“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毕竟你最会说话。”   齐维桢手中摸着那猫咪软毛,却低头淡淡带着些笑意:“十月底的时候父亲又和我去了几封信说到了你的事情,真是没想到啊,我虽与颜大人不甚熟识,却也觉得可惜。”   灵均抵着头闭上双眼:“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可是她也很执着,为了一两个荒唐的理由,死的不明不白。”   齐维桢忽然将手放到她纤细指尖处,仍旧那样毫无猥亵的温柔:“阿灵是个坚强女孩儿,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很强大。”   灵均偏过头轻笑一声:“说的我非要你时时刻刻在一样。”   齐维桢笑叹一声:“有时看见你迷茫的眼睛,痛苦、挣扎、坚毅、懊悔,总觉得你的种种令人感到生命的热度。看到你才知道,人是活着的。”他起身轻轻踱步,温雅的背影也有了几分无奈:“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灵均摇摇头:“你才二十多岁啊,正是大好年华,你堪称完美,这样还不够么。”   他却对着浮云淡笑:“人都有一张完美的面具,你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便勾起眼睛的笑,怕是看透我内心许多吧。”他静静回头,金褐色的瞳孔极其认真:“就像我也看到你面具下的另一面,复杂、矛盾、脆弱…也许这样,我们才能互成因果。”   灵均忽然站起背过身去:“你来找我还有什么要事么。”   齐维桢沉默半响:“只是来看看你,给你的信都收到了,我很欢喜。”他回头看她一眼,便离开了姜家。   灵均的心中久久不能安歇,齐维桢总是话里有话,将所有赤裸的语言变得高深而带有诱惑力,那样一个他实在是太完美不过,可是自己太害怕了,这个人的心中藏着浓浓的烈焰,藏着深沉的心计,齐家的家族更不是自己能够涉足的。   齐维桢要议婚了,这样也好,这样彼此就可以安心了。也许只要他那颗有些不太安定的心完全被家族的绳索套笼,他才能将内心那些炙热的火焰完全熄灭。   快四月的时候,姜楚一风尘仆仆的回来了,第一眼就看到在家中花树下做丹青的女儿。   灵均一看到父亲,眼泪噼里啪啦的忍不住就向下流,姜楚一出了平静的抱着女儿,心中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灵均一点一点的描画着父亲的脸,仍旧是美丽的风姿,脸上却沾上了旅途的风霜,变得有些疲倦。   姜楚一将女儿抱进怀中神思幽幽,怀中的女体成熟饱满,以不可知的速度疯长,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啊。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想要放手,这场漫长的分离,在外的艰辛孤寂,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的女儿。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中足够强大,现在却发现,那是靠着心中仅剩的一点亲情和残存的理想所勉强维持的。   若是当时强硬的将女儿嫁给罗士谌,现在她会不会很幸福呢,也不至于陷入朝廷的旋涡中越来越深。   姜楚一轻声苦笑:“你小时候,我教你什么都是教五留五,可是你自己却能参透十成十。我想让你学到活下去的本领,又怕你走上妙仪的老路,所以犹犹豫豫、畏首畏尾。可是你的才能也许是无法泯灭的,我在南方听到你去了御史台,说好了不担心,心却都冰了。后来又听你做了几件大事,我…哎。”   灵均起身轻轻的抚摸父亲柔软的鬓发:“爹,您不必多想,即便今日我嫁了人,未必他们就不难为我。一旦与朝中沾上关系,一干亲族都会陷入到旋涡之中。若不先发制人,反被他人制死。”   姜楚一喃喃低语:“我老了,已经跟不上你的步伐了。你像谁呢,执行力强的惊人,手段也更加凌厉。”   灵均笑道:“我如今和父亲一样是锋利的剑,可是女儿不是蠢材,难道就不会和他们玩手腕?”   姜楚一看着女儿那年轻的眼中闪烁着不明的野心光芒,却更加耀眼。也许女儿正是赵朴子所说的那种人,以暴制暴、以恶制恶,最强大的人,要懂得用暴烈狡猾的手段操纵权术游戏。这原本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戏码,可是他所爱着的女人们,却偏偏都…   灵均指尖轻轻点着父亲仍有担忧的眼角:“文人心思,武人脾性,土匪路子。我和上雍天生八字不对,可是在这里,我也体会到那种游戏众生的快感,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她犹豫半响,终究没有说出颜风神的事情,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姜楚一舒展了眉头笑道:“过几日你杨姨家就要办婚事了,令狐释之这小子倒真的赢了。你们这群年轻人啊,闹起来真是好大脾气。”   灵均勾勾唇角:“那位隐藏的密不透风的小姐究竟是何人,能得他如此爱慕不惜和母亲反目,我倒是感兴趣。”   姜楚一赶紧抓住女儿:“我近来想想上次去他家的事情,总算明白那小子也在等你开口将婚事作罢,这样做是有些不人道,你不会想要去报复人家吧。得饶人处且绕,我儿大度,何必和他计较,何况你自己也是那个心思。”   灵均哼笑一声:“我又不是姜天心,自然不会那么无聊,我不过是对他那个心中的神女感兴趣罢了。”   姜楚一细声劝慰:“你杨姨也是一直对儿媳妇儿不满,嫌她也是个庶女,嫌她文弱又姿色不够,所以到现在还有些脾气,你去了定要好言安慰。”过了半响,他却又苦笑:“她一向觉得女人无论多么强大,也要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若是脸色不好你也别怪。”   灵均心中会意,想起了杨羽之爽朗却恩怨分明的脸。作为妻子,杨羽之大致已经是幸福的极致了,正因为被丈夫与儿子爱着,她才觉得家庭才是女人心中最重要的,这本是无可厚非的。   女罗晚一点到了家中,一张眉眼仍旧是冷漠的,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她看到姜楚一仍旧是冷漠之至。   这一顿饭吃的不冷不热,晚上灵均进了父亲房中,发现他坐在书桌旁发呆,手中的笔也跟着呆住了。   灵均轻声轻脚的走过去,发现那细白的纸上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身形飘逸墨发纷飞,站在山上尽显潇洒气度。她像是心中发痴被吸引了一般,离那背影越来越近。姜楚一轻声道:“这是你娘。”   灵均抬头看他一眼,心中却有思量:“您愿意和我说起她了么。”   姜楚一将女儿扶着坐下来:“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是个过分聪明之人,原本与你父亲是表兄妹,因为聪慧而自改姜姓。我与她本是表姐弟,哎,一时间说不完,那时候…”   父亲眼中又露出这种眷恋的目光了,她并不知道姜妙仪是何人,只知道这个聪明无踪的女人占据了父亲的心,怪不得女罗会厌恶自己的生母。   灵均低头轻笑:“我知道您不希望我去寻找当年叛乱之事,说实话,我对所谓的亲生父母根本没有多少感情。容姨总告诉我,这两个人身上有着各不相同的疯狂,要我无需缅怀过去。只是我想知道御座上的人倒是如何,竟然令你死心塌地却杀了我的父母。”   姜楚一指尖攥的泛白,脸色也变得苍白:“你说的对,为杀兄杀姐之人卖命,这本就耻辱,可是兄姐叛乱在前,当年妙仪亲口承认之时,我简直要疯掉。这一生独望为人清白,可是忠孝仁义总难两全。”   灵均握着父亲的手轻轻笑:“您忘了过去吧,看看活着的人,女罗又生气了,怕是因为你为人卖命不陪她闹别扭呢。”   姜楚一低低笑出声来。    ☆、新婚   女罗到底没能挨过三天,姜楚一冷着她,她那张冷艳的脸到底挂不住。姜楚一只要给些甜头,女罗便直接投进撒开的大网里了。   灵均真想挖掉自己的双眼,不想看到那位姑姑心中泛出桃花却硬装出来的模样。   寒食过后,斜飞的柳絮悠悠的叠起,灵均悠悠的拿着手中酒坛,在霸水下的柳树旁喝酒。自从上次来,很久没来看颜风神了,手中的玉箫已经被自己磨出了痕迹,她思前想后,仍旧没有将颜风神的事情告诉父亲。   姜楚一其实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去爱人的人。在这一点上,灵均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第一个人大概就是姜妙仪。她走在赵国的大街小巷,听到父亲的传奇,曾经深深的崇拜过父亲。后来知道他心中的郁郁沉沉,觉得其实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爱上他容貌才华的人很多,男男女女,也许颜风神只是其中一个。可是父亲似乎对男女情爱天生少了一根弦,他和所有姜家人一样,只愿意去善待自己所爱的人。   即便颜风神活着、摆脱了一切,那又如何呢。   颜风神的爱情是缠绵的藏于心中的,而父亲这样的人,唯有深刻与掠夺才能让他记住对方。   爱情是一场可悲的买卖,赢的人收获的是输家的命,若是以前,自己不会了解颜风神这种愚蠢的做法。   可是现在却有一点感悟了,爱情杀人不眨眼,伤人不流血,但是却能毁掉一个人一生的执着。   “喂,这么长时间没见,也不说打个招呼。”   灵均摘了摘头上的透额罗,懒洋洋的看着一旁的欣长男子,懒洋洋的负着刀剑,斜飞的斗笠遮住了发丝:“道反兄终于长高了,我真为你高兴,不跟在你哥哥身后做小尾巴么。”   令狐道反一身黑衣,手中的龙牙如威武将军,少年的身体长的极快,已经是有如青年身形,一双吊猫眼形却仍旧明亮。   他扫了几眼面前的女子,懒懒的扒了扒头上的斗笠:“还以为你最后嫁进来呢。一开始,婶娘可是咬着你的名字不松口,后来你做了御史,她忽然口风就松了下来。说起来这对新人倒是要好好感谢你帮他们拖住了好些相亲的画像呢。”   灵均嗤笑一声。必定是令狐释之模模糊糊的用自己同杨羽之打太极,结果正好借用自己进宫为官之事将自己一脚踢开。这个男人果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利用起人来永远都不会害臊。   道反吊起猫眼露出兴味水光:“这样有趣多了,若是你真的老老实实嫁人了,和那些大院中的蠢女人才是一个样子。”他转转头,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却勾出一个邪恶笑意:“姜灵均,大婚的宾客中可有几位有趣的人,这下准会唱出一场大戏。”   端午节过后三天正是黄道吉日,这一日,聂家的小姐正式嫁入了令狐家。   十里红妆,七十二抬,真可谓做足了面子。   绕过朱雀巷,八人抬花轿一路高歌就向着令狐家走过去。   灵均从蝼蛄阁中下来的时候,刘复之脸上的笑意一丝未变:“妹子别伤心,他不要你了,你还有齐三呢,那可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   灵均懒得理她便下了千秋岁,听着坊中之人细细碎碎的笑声:“听闻这位聂小姐乃出身皇商聂家,聂家与官家联姻,早就非同凡响,族中人才辈出,考取功名之人多不胜数。聂小姐虽然是家中庶女,但是德行良好,进退有度,与令狐公子堪称绝配。”   她懒懒的抽了一口水烟,便将那烟枪扔到一旁出了门。   姜楚一皱了皱眉:“怎么又抽烟了。”灵均笑眯眯的挽着父亲手臂:“咱们家人向来好这口,我只是解解乏,不要紧的。”   姜楚一算是男方的长辈,又是颇为闻名,偏他的女儿是上雍现在焦点人物,又带了一个绝艳的女罗,一路上自然经众人指点。女罗呕了一口气:“你不让我来我偏来,我就想时刻和你待在一起,万一你又突然跑了怎么办。”   姜楚一轻轻安抚妹妹:“你每次在哪里必定要惹得众人相看,今日是他人大好日子,我带你去岂不是喧宾夺主么。”   女罗瞟了一眼灵均:“她呢,她现在也有这个能耐了,有不少人也贪她美色。”   姜楚一整了整衣袖一脸正经:“这个丫头我早就管不了了。”   灵均心中窃笑,父亲拿她快没办法了。   令狐家一向是纯正的武人风范,府邸崇尚武人刚强容纳万物的本生脾性,今日为了迎接新娘子倒是更加热闹起来。虽不算铺张浪费,也是大富大贵之相了。   令狐虚若带着几个兄弟子侄笑意盈盈的迎接宾客,一看到姜楚一便眼光一闪:“阿隐,你终于来啦。”也许是灵均的错觉,她似乎感到周围的气息忽然顿了一下,令狐虚若笑叹一声:“你家两位千金气势汹汹的,我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呢。”   灵均将懒在一旁女罗手中的贺礼一把拽过来便笑道:“恭喜您迎入娇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   令狐虚若打量她一会儿爽朗笑笑:“雏凤清于老凤声!”   姜楚一看得出来这位兄长很是高兴,便和他谈了几句入席。   一旁的女罗一露脸,整个院内的声音立刻紧张了起来,吞口水的吞口水,脸红的脸红,要不就是一脸呆愣相的蠢鹅。姜楚一直接将她交给杨羽之:“姐姐,我这妹妹就拜托你了。”女罗仍旧冷着脸随着杨羽之到了内堂。   按理来说,灵均乃是官吏,可身为女子又是后辈,本应该去内堂陪着新娘待嫁,偏偏一进屋子便几乎没法向前走。   她忽然想起了道反那日可恶的笑意,说会赶上好大一场戏。   这可不就是一场大戏么。   好不容易休沐几日见不到聂懿了,没想到他现在正正好好坐在堂中自斟自饮,仍旧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朝廷之中近来多传她和聂懿有些首尾,怨不得这些人都直愣愣的看她。   想来也是,他也算女方的堂叔,又在京中为官,来也是正常的。   好在她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崔恕在一旁大力挥舞着手臂笑着看她。   灵均看着在一旁与众人寒暄的父亲,便想要向崔恕那边走。   可是不知为何,聂懿忽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灵均疑惑不已。   聂懿淡淡的瞥了瞥一旁的仆人,直接将她拽到了一旁的座位上:“你挡住我添酒了。”   仆人点头哈腰的添了酒,灵均莫名其妙的被安坐在了聂懿身旁。   两人坐在此处倒像是与宫中一样,一个在案头处理公务,一个在窗边看书。那日檀郎忽然闯进御史台中对着聂懿打量半天又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可是聂懿也并未多问。她心下感叹,此人倒是不见慌乱的时刻,又总是目中无人的模样,着实是个奇人。   四周都是窃窃私语与炽热的目光,灵均露出一个阴森的笑意,众人打了个寒颤。美人再美,奈何太毒,又闻得此女在御史台与刑部大狱的行径,直接凉进了心中。   灵均暗暗扫视一圈,心中却有些遗憾,齐维桢没来啊…   前几日他们两人不欢而散,她自己一琢磨话说的太无情了些,本想道歉几句却也见不到他人在。   她怎么忘了,这人回来后要继续做带刀侍卫守在皇帝身边的。   过了半天,纤细的指头落在灵均身上,她抬头一看,却是父亲。   姜楚一看了看一旁的聂懿,似乎脸色不好:“你去后堂吧,我坐在这里,正好你看着女罗,别让她那个脾气冻到客人。”   灵均心中疑惑,爹这是怎么了?她也并未多想,只是听从父亲吩咐去了后院。   她回头一看,姜楚一与聂懿皆是一身青衣坐在一旁,只是气氛极其怪异。散去了心中的疑惑,灵均便跟进了后堂。   杨羽之一看她神情藏着些尴尬,倒也仍旧笑脸相迎,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微笑的,灵均心中猜想,杨羽之对她感情还挺复杂的。若是当初自己老老实实的嫁进来,不管好坏她们现在已经是婆媳了。就算是及笄礼上杨羽之也为她做足了面子,那时候怕是还抱着指她做儿媳妇的打算。可是自己中途入仕,听她对萧意娘的看法,也定然觉得松了口气,没娶到自己的这个怪人。   伸手不打笑脸。   灵均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道了几声喜,杨羽之倒是一笑:“多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果然是越□□亮了。”   灵均看着一旁那些端坐的大家小姐也是回礼:“恭喜杨姨了,自从您去外道前见了几次,我与您也是许久不见了。”   杨羽之说着点点头:“你现在身份毕竟不同,还是坐到前院去吧,同你父亲在一起不要紧的。”   灵均连新娘子的影子还没见到,心中其实是颇有些不甘心的,奈何杨羽之似乎与自己不太想牵扯上关系。她心中苦笑,看来杨羽之真的不喜欢女官。   令狐家的那位离婴小姐倒是仍旧活泼开朗半点没有厌恶,笑嘻嘻将她送了出来。她绕过长长的回廊,自己自在找了个地方休息半响,便看到嘲风屋檐下探下来一个脑袋,原来是令狐道反嘿嘿笑着翻个了身子:“你倒是清闲,婶娘不愿意留你了吧。”   灵均歪在一旁闭上眼睛假寐:“你不是跟着迎亲去了吗。”   道反耸了耸肩:“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便在半路上快些回来了,他陪着聂桢在后面呢。”   哦?原来聂桢是送亲之人?想着聂桢那凶巴巴的碎嘴模样,灵均不禁笑了出来。   道反歪着嘴角露出坏笑:“你还能笑的出来?齐维桢可是带着圣意来了哦,加上聂懿,小姜大人的两个绯闻对象和未来的‘岳父’大人坐在一起,场面可热闹了。”   灵均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所谓“准岳父”   新娘子欢欢喜喜的迎了进来,新郎官儿穿着低调的绯红礼服,并非明艳的正红,倒是和令狐释之低调的个性很是符合。   一年多不见,他倒是更加成熟稳重了,一张沉静的脸微微晒出些麦色。据说北道的风和光很受推崇,本地不少人都爱去城外照阳。依照令狐释之这深沉城府,他若想要得民心,必定要与民同乐。   灵均心中嘲笑自己,当官当出了惯性,看到人就分析他的手段。   再将目光移到客桌一面更是热闹。   聂桢送了人来坐在了亲友一桌,可是气氛却怪异的很。   姜楚一垂下眸子不吭一声,左右手旁分别坐着聂懿和齐维桢。   灵均可以肯定,父亲生气了,可是她着实不知道父亲为何生气。   齐维桢身上仍然穿着侍卫服,收腰窄袖,整齐的交叠纹下是龙凤图章,将平日的温文公子衬出几分武人英姿来。文人的温雅与武人的矫健完美结合,无论是任何尖酸之人都挑不出一点错处。她心下笑笑,也许自己是多心了,齐维桢似乎并未生气那日之事。   她慢慢朝空座上坐过去,一旁的聂桢抬头看她翻了个白眼:“我就说你会被赶出来,后面都是上雍内名闻贵女圈儿的正经闺秀,你上去凑什么数儿。”   灵均似很感兴趣的笑笑:“我不是正经闺秀么。”   聂桢差点没“呸”了出来,却仍旧自己气呼呼的斟酒喝,不一会儿却觉得桌上的气氛很奇怪。   面前这个美貌的过分的男人大概就是姜楚一,可是一旁坐着的两个人怎么感觉怪怪的。   他仍旧沉稳笑笑:“这位便是姜大人吧,一直久仰大名。”   姜楚一好脾气的抬起酒杯:“聂大人是小女上司,承蒙您多多照料,某先敬一杯。”   聂桢偷偷捏着她的衣袖嘟囔:“你爹没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啊。”   灵均心想那是因为我的面子,你就偷着乐去吧。   聂桢左思右想,忽然觉得不对,恶狠狠的皱皱鼻子:“听说你和我那侄女婿以前谈过婚约?我算是服了你了,上雍里叫上号的都和你有过一腿,你真行啊。”   灵均打了个呵欠,那是她的错吗,整日在宫廷行走连上雍世家都不知道,她还怎么混啊。上雍还有好多年轻俊杰,郑言师都睡过了,她可比不上。   聂桢憋了半天,忽然想到近日传来聂懿和姜灵均的流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可是前段时间齐维桢也和姜灵均传过流言,说的更详细,坊间连词话都快做出来了。   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妳不觉得面前的气氛很奇怪么。”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回答他,整个桌子上沉默的气氛蔓延着。   忽然间有人动作了起来。   齐维桢轻轻盛了一碗汤,起身便放到灵均面前,好像一个贴心的丈夫一般,声音却像是哄小孩儿一般清淡:“你公务繁忙,别就喝酒,喝些汤。”   那声音不大不小,可是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   一时间四周皆沉默了下来。   齐维桢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又重新拿起了筷子。   皇命钦差哎,谁能惹得起啊。   灵均看着面前那熬得精致的汤水,一时间却觉得如鲠在喉,而且她真的不喜欢和一堆大老爷们儿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总觉得吞了好多口水。   可是齐维桢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却十分有压迫力,颇有她不喝他就一直释放压力的架势。   灵均大大方方拿起那汤慢慢喝了两口。   齐维桢轻笑了一声:“喝光。”   灵均忽略了崔恕那憋着捧腹大笑的神情,仍然是投降了,将碗中的汤喝了精光。   她尝试去看父亲的神情,可是从头到尾姜楚一只是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在一旁,丝毫不看周围的人。   没什么特殊的,灵均心想,父亲平日也不爱搭理旁人,只是对自己的家人略热络些,这点毛病姜家人都有些的。   她刚放下碗,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块丝帕子,灵均抬头一看,聂懿仍旧散淡的开口:“上次在御史台你落在我书上的。”   聂桢心中抓狂,这是什么情况!这个餐桌不是给你们几个搞三角恋的啊!可是算上令狐释之是四角恋,要是算上自己的侄女是五角。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升天了。   姜楚一忽然冷淡出声:“以后爹给你的帕子别随便落在别处,要是被他人捡去了不好。”   灵均被噎了一下,爹这是拿谁撒气呢。   桌上的人筷子又停了下来,聂懿手中敲出了清脆的碗碟声:“吃。”   于是桌子上又重新动了起来。   周边的气氛倒是始终热闹得很,此桌却着实气氛诡异。过了半会儿令狐希夷在仆人的搀扶下坐着轮椅来了,他天性豪爽始终如此,一上桌便开了话题,一时间倒是轻松了不少。   令狐释之赢完了宾客,院门一关,便起身迎起了齐维桢:“恭迎天使。”   齐维桢起身笑道:“各位请起,陛下倦乏,知晓掌刀人娶亲,特命我带来金银赏赐,嘉贺令狐氏武人世家忠勇正直,您可以自便。”   他神情温和又颇有威仪,的确是天子近卫。   令狐释之为嘉宾敬酒,最后一桌均是重要亲眷圣使。他的脸色微红,也露出些淡淡的喜悦表情,可见其内心之真情。   道反在一旁执着酒托饶有趣味的看看桌上的人:“释之,这一桌人你可得好好敬敬,都和你有几分关系呢。”   他眼光轻轻略过灵均、又向着对面三个人看看。   令狐释之敬了齐维桢一杯,二人目光交错心有会意。他淡淡举杯敬向灵均:“小姜大人也很久不见了,多谢您赏脸前来。”   语气冷淡尊敬,却说不上半点热络。   灵均点了点头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呸,你们两个倒真是一点儿都不感谢我,平白无故拿我当了那么久挡箭牌。   他酒量似乎颇大,虽然脸色微红,但是不见失态,崔恕似乎与他关系不错,只是一味连着几个年轻将官同他说些胡话,一面叫着将新娘子领出来看看。   令狐释之淡淡笑了笑:“内人不爱见人,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崔恕嘿嘿搓着手:“你帮你媳妇儿喝可是要喝十倍的量!”   令狐释之哑然失笑,便直接拿起汝窑瓷碗豪饮起来,一旁的人皆拍手叫好。   这一桌上令狐希夷也跟着叫好,他虽爽朗,却不粗鲁,还一直招呼着灵均用餐,极其照顾这位至交家的小妹妹。   灵均心中纳闷儿,令狐希夷她接触几次,也在蝼蛄阁中见过他的碟谱,怎么他这人如此豪爽大方性,偏偏这个令狐释之就弯弯绕绕的爱算计别人呢,真是龙生九子。   令狐希夷忽然一嗓子喊了出来:“齐大人和聂大人都是天子近臣,怎么你俩一句话不说呢。”   一时间气氛再次怪异了起来。   道反在一旁喝着酒嘿嘿直笑:“那你得问小姜大人了。”   令狐希夷皱皱眉毛:“问姜大妹子?和大妹子有什么关系。”   灵均放下筷子轻笑一声:“聂大人是文臣,齐大人是武将,彼此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就这么简单。”她说了进来上雍流行的花火戏,令狐希夷倒是跟着起了势头,桌上热闹了一些。她一直在转换话题,想避开齐维桢的目光。他自喝了两杯酒后,目光便若有似无的追着她,她无论怎么躲开,他那清淡的目光只是停在自己身上。   灵均心中感觉到逼仄。有时候两人独处,二人反而发出轻止乎礼,可是一到了外人处,他却用暧昧不明的动作时时误导大众。   过了半响,齐维桢起身告别,令狐虚若亲自要将他送出去。   齐维桢含笑与众人拜别,忽然对着灵均撂下一句:“放你那儿的东西我改天过去取。”   取…个屁呀,他有什么东西放到自己这儿了?可她总不能再开口和他拉锯问到底是什么吧。   灵均看着他挺拔的身姿,憋着闷劲儿一直灌酒。   她抽了身便偷着躲到一边院中立柱旁等着酒席散了,正看着崔恕将似乎喝的烂醉的令狐释之送回房中。灵均嗤笑一声,她才不信这奸诈之人会喝醉呢,也就是装装样子吧。   她一回头,便见到那新郎官躲在阴影中看她,眼神却似乎高冷的很。呵,原来是惯用的装醉技巧,实际上倒是千杯不倒呢。   美人露出了温柔的滴出水的笑意:“恭喜新郎官儿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终于和你心中所爱喜结良缘了。不过嘛,我作为你长久的挡箭牌,您倒是连个笑都不给,真是吝啬呐。”   令狐释之抱着臂淡着眼角:“不装模作样了?明明是个任性又胡作非为的女人,偏偏有时候还要做样子。一个齐维桢尚不能满足你,还有一个聂懿。在下看来,小姜大人不需要那些微薄的感谢,毕竟上雍的英才皆是您的裙下之臣。”   灵均气笑出来,面色却仍旧温柔如水:“您要是专门来寻不自在,我愿意和您的妻子聊两句。”   令狐释之轻轻一瞥便离开了:“不必,内人一向信任在下,任何宵小之言她皆不会当真。”   宵小?我是宵小?灵均一时间还没弄清楚,恨不得扒了令狐释之的皮,只有这个臭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她,还要拉着自己突出他那位夫人的美好德行来。   我呸!   姜楚一看着风尘仆仆坐下的女儿,轻声道:“哪儿去了,等了你半天了。既然如此,咱们也走吧。”   聂懿忽然抬头,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她半响,盯的她直发毛。   灵均赶紧拉着父亲便走了,连一旁直叫她的崔恕都没理。   令狐虚若将姜氏三人送到门前,却感慨万千:“阿隐,我连孙子都有了,你也快点吧,追上哥哥,下一代不成,还有下下一代呢。”   姜楚一心中却有暖意,这个大哥知道他心中也有些许失落,仍旧是粗中有细,便含着泪光笑笑。兄弟二人对视良久,自然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程上,姜楚一似乎在沉着脸想什么,有些困倦的女罗轻轻问:“这是怎么了?”   姜楚一忽然回头看着自家的两个女人自嘲一声:“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准岳父了。灵均,你真行。”    ☆、闲言碎语   姜楚一自回了家中便一言不发。说是一言不发,其实一直在打量着灵均。   灵均呵呵笑着,口中仍旧嘬起细长的烟枪:“爹,有什么您就直说罢。”   姜楚一轻轻拿走女儿手中的烟枪,搁到自己的口中淡淡尝了两口:“都是天心要你染上的坏毛病,以后少抽。”他倾身上前,幽黑眼中满是探问:“我问你,我一回到京中便听到了你和聂懿的流言,这是怎么回事儿?”   灵均哈哈一笑:“爹啊,女儿曾经也爱自作多情。不过嘛,我现在大体还没那么蠢。郑家的郑言师似乎有下嫁之意,怕是聂大人躲到我这里来了。郑言师脾气嚣张,可是她不良于行又为官吏,却是最怕御史台。何况她曾经羞辱我,我没空理她,她焉敢跑过来。”   姜楚一眯了眯眼睛:“你是说他不过是为了躲着郑言师才来到你这里避难?”   灵均酸着嘴磕磕烟枪:“爹,齐维桢的举动更明显,您怎么反倒不怀疑呢。”   姜楚一吊着眼睛哼了一声,想起了南方共事的风风雨雨:“齐维桢年纪不大,可是已经老谋深算,比他爹差不了多少。”他拉着女儿,却像是劝慰一般:“你若是将来触了朝政逆鳞,只有他能保你,我虽不喜齐家,可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出他的不好来。”   灵均心中有一丝伤意,就算爹嘴硬说了不管自己,说白了还是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的…   可转念一想到底有几分敏感:“齐维桢和您说什么了?”   姜楚一别过头去硬是不说:“那个聂懿怎么回事啊,和我没差几岁就那么老气横秋。坐在一边也不主动说话,半天就说了两声倒酒,这种人比我还嚣张,哼,我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呢。”   灵均看着父亲溜掉的背影不禁感叹,老顽童老顽童,越老越是孩子了。   可是…齐维桢究竟和父亲说了什么呢。   灵均拿着玉箫悄悄的坐到台阶上,女罗的背影则是异常的清晰。   在她小时候就曾经看到这样的背影,女罗冷漠洁净,有时候甚至连施舍的眼神都吝啬给其他人,可是她面对姜楚一则完全相反。天真、炙热的过分,乃至于令人觉得过分灼热。   灵均拿出玉箫吹了一曲,是《婆娑》之曲,传说姜家的始祖女神是一位玄鸟,她对大地怀抱仁慈之心,因此倦怠情爱。可是有一位魔族的王者强硬的爱上了她,女神为了拯救人类生灵而死,死前她的善恶纯化为几身,而魔族的王者则为了复活心中爱人不停的寻找几个化身,用心自己的一点力气,希望可以再见爱人。   遥远而悲戚的爱情悲剧永远没有变化过。   女罗伸出手接住了马上凋落的柔软花瓣,皮肤瘙痒的嗯喃了几声:“传说始祖女神在死之前,有一位魔女诅咒她的女性后代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心中所爱,所以姜家的女人才会被可悲的命运主宰。”   灵均摊开手:“真是无稽之谈,千人千面,难道这样的话你会信吗。”   女罗回头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意:“我曾经是不信的,可是现在…”他“嗯”了一声走进灵均,指尖抚过上面有些年头的“姜”字,却抬头皱皱眉:“这是阿隐的萧,可是声音太过久远了,你怎么会得到的?”   灵均静默看了她半响,将颜风神之事和盘托出。   女罗久久没有说话,只剩下一身叹息:“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阿隐的。”她缓缓起身,纤细的身影却异常悠远:“真是笨蛋,不过是当年的惊鸿一瞥罢了,喜欢上这种男人就要一辈子为自己圈定的承诺而折磨。这个女人要是活着,我非要和她比试一番,现在,没什么必要了…”   她终究还是将玉箫要走了,灵均心想,女罗也许在颜风神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他们兄妹自从南方回来后,皆是神情仄仄,似乎连心中那些多余的感情都淡了。   灵均纵使长了天眼,也仍旧猜不透二人在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日灵均和姜楚一说了天心将要继任巫女的事情,姜楚一面色露出了多日以来持久积压的阴沉:“灵均,天心走前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俩旧日一向狼狈为奸,此刻你却不要包庇她。”   灵均自然的笑了笑:“我们之间一向互不干扰,您也是知道的。”当然偶尔还要互相利用一下,嘿嘿嘿。   灵均心下了然:“难不成淮南西路哄抬物价之事——?”   姜楚一冷哼一声:“当年我看到女罗有经商之才,才会和大通商会做出交易,让我的妹妹进入其中。可是天心甫当初便对此兴味极浓,甚至到了好后来以狂热的手段聚敛钱财。淮南西路爱慕新潮,最喜风尚,最近忽然又兴起了吸食瘾药的风潮,简直太像天心的做派。我真的不想怀疑自己的侄女,可是当年你娘的事情…”   瘾药?灵均手微微颤动起来,想起天心那诡异的笑容,她在年前忽然学起药来,难道说真的是她?   姜楚一叹息一声:“天贶节在即,为什么姜家要生出如此风波呢。”   灵均僵硬的咧开嘴:“好不容易得闲,您不要再想了,如今还有女儿在呢。”   姜楚一眼中泛起柔柔波光,却看不清善恶:“当年我曾经受过御史台的大狱,谁能想今日我的女儿是御史台的实权人物。世上之事,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灵均的心中却更加阴沉,看来有必要和天心谈谈了。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桂花。哎,一到这个春不春夏不夏的日子就不足觉,真是情难自禁啊。”郑言师一身青衣扭着柳腰便斜斜的懒在一边,眼睛却不住的向聂懿身上靠:“聂大人,你日日看书精力充沛,真令人羡慕呢。”   聂懿盯着书的目光未变:“郑大人错了,是‘闲看儿童捉杏花’。”   一旁偷听的堂官们控制不住吐出来茶,聂大人的嘴真是朝廷中最令人恐惧的风景名胜了。   郑言师热脸贴了冷屁股,整张脸涨得通红,却在见到灵均的一瞬间变得难堪。这个女人…一开始她明明是个沉默的羔羊,可现在却是朝廷炙手可热的话题。   姜灵均——   聂懿起身直接将手中的书送到灵均面前:“你不必找了,我手中这本送你。”   灵均打趣道:“聂大人也会做人情了,真难得。”她回头一看,却是郑言师咬牙切齿的眼神。   真是失策,这位麻烦的小姐居然在此。   郑言师扬起高傲的头,慢悠悠的走到两人身边:“奇怪了,两位一个在国子监,一个在御史台,怎么就总能‘碰到’一起呢。倒是不知道姜大人有什么办法,能将聂大人日日请到御史台小坐啊。”   灵均躬身微笑:“大概是缘分吧,众生可真是玄妙啊。”   郑言师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书抢走:“这本书我倒是喜欢得很,小姜大人一向在御史台整日同犯人打交道,还是别装什么文质彬彬之士了。”说着便气势冲冲的走了出去。   朝廷的风言风语从未听过。灵均略略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她和齐维桢、聂懿的关系被传的天花乱坠,什么样的都有,朝廷中最精英的男女官吏,样貌又都不差,自然是要传出事情来的。可是郑言师似乎真的对聂懿上了心,那种热烈的追求简直堪称赤裸裸。   她心下笑笑,郑言师是个简单的女人,她爱慕的是虚荣。从前她爱上齐维桢,被十九公主强力制止了,偏偏十九公主的生母安昭容还要依附于郑贵妃,真当是互相制肘。最重要的是,这位安昭容命好,可是生了个皇子养在争贵妃身边呐。一个有子,一个有权,二人之间可谓是千丝万缕的交易呢。   郑氏之欲,其心可诛。   灵均停在苏竹林前,看着聂懿慢慢追上的身影。她回头一笑:“聂大人,可玩儿够了?”聂懿顿了一下又恢复那散淡眼神:“世上不是何人皆是齐维桢,我没时间和无聊之人做戏。”   灵均心中微微发汗,却仍偏过头一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懿勾唇一笑,雾蒙蒙双眼异常清晰:“我的意思是,我对你很有兴趣。”   这都什么事儿啊,灵均嘟嘟囔囔半天,且等到回到千秋岁的天心哈哈一笑:“有意思,这个聂懿倒是很有意思!我便爱这样的男子,从不将人放到眼里,什么都是老子天下第一。”   灵均嗤笑一声:“此人恃才傲物,可是却有大才,而又不只是圣贤书上那些废话。你和他拼斗诗词,他绝不会差,你若和他讨论策论,几乎能磕头谢罪了。皇帝任他做国子监祭酒倒是有些眼色。”   天心抬起长长的脖颈吐出口烟气,双眼迷蒙不已:“你若是嫁了他,你们夫唱妇随,做那天下第一高傲的夫妻倒是美得很呢。”   聂懿的眉眼散淡,不算俊美,然而超然淡雅。他有通天大才,不争抢风头,可是一切了然于心。偏偏他性格冷僻,却也不铁石心肠,偶然有春风抚柳之意。   灵均轻轻叹息,她就不信聂懿还能直接上门提亲来。   天心痴痴出声:“你呀,学学你那个同窗陆无柳,听说她看上了令狐家的令狐道反每日都和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跑到家里追男人,瞧你那出息。”   灵均一口茶喷出来:“不会吧。”陆无柳是陆兆庭的孙女,又和戴国公长子孙飞卿夫妇有谊,端的是万千宠爱。那女孩子她也见过,大选的时候便藏不住话叽叽喳喳,倒像是来玩儿的。后来落选之后也不慌张,听说仍旧是受尽宠爱的。   想一想令狐道反那嚣张的脸和陆无柳叽叽喳喳的嘴,灵均轻轻咧嘴,这可有的戏看了呢。    ☆、天骄   灵均搁下笔轻轻看着乌台前成群的乌鸦。   这个季节像是来哄抢死尸一样,乌台前的腐朽气味太过浓郁了些。好在郑言师大小姐很有韧劲儿,追着聂懿不肯撒手,倒是给了自己独处的时间。   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用异常冷静的态度去面对繁重复杂的脉络。   立在窗外的身影也许久不见了。   他总是用鹰眼追踪着自己,像是观察周围有没有任何雄性物种的靠近,以确定对雌性的掌控欲一样。   一身玄色的戎装,总是慵懒沉默的身影,似乎与上雍的宫城格格不入,可是却总是隐秘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   檀郎的身影已经几天没有出现了。   当聂懿在窗边的时候,他有意的让对方看到他,并且有意无意的进来骚扰她。   无论自己多么冷漠,那个人棱角分明的俊美脸上只露出微妙的笑意。   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要用聂懿做挡箭牌。   “没用的。”这个人总是说道。   灵均一时间不太习惯,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习惯。   他将卷宗收拾好,在诺大的宫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支道承的手越来越近了,她在朝堂上无论如何做蝴蝶停,都要与支党口诛笔伐。郑家似乎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怕父亲刚刚又立大功而可能重回朝堂。   就算自己是铁人,心中的疲倦也与日俱增。每日间无趣的扯皮也许能够败坏支道承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眼睛忽然停住,几乎无法挪动半步。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人高挑英气,应是个剑眉星目的好女子。并未穿着像时下流行的宫中贵女一般穿的华丽繁琐,而是勾勒出纤细腰身的红色骑装。   那绝非是东施效颦,而是真正的英武女武官一般,带着几分野性难驯的力量感与不羁。   她笑得很开心,又有几分稚气的可爱,长长的马尾也显现出喜悦的弧度。   男人虽然并未如何回应她,可是却仍然不时的回应她。   真是衣服郎才女貌的美景。灵均掩下心中的不舒适,躲在廊柱后面看了半响。   檀郎…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有一个与他谈笑嬉戏的女子。他对细封娅娅如此漠视,以至于自己仿佛认为他失去了一个男人去挑选爱人的能力。   呵…灵均自嘲的笑笑。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人家来纠缠,硬是软硬兼施的告诉他去找别人。现在人家去找别人,自己反而像个怨妇一样。那女子笑得很是娇俏英气,与细封娅娅的怨气浓烈不同,他们在一起宛如天成佳偶。   灵均抬起头,心中督促自己,去工作、去工作、去工作吧!   崔恕吊儿郎当的在演武堂呼呼大睡,一抬头便看到面前的灵均笑道:“哟,今天可是喜鹊上头了不成?你这位贵客倒是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灵均笑了一下:“上次你要看的绝世美人,可是已经来了城中。”她附在崔恕耳边,轻轻耳语半响。   崔恕眼睛一亮:“真的?天贶节中的千秋岁会有?”   灵均默默一笑。   崔恕自己嘿嘿傻笑了半天,忽然反过劲儿来拉着灵均:“哎不对不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平常可不会这么好心。”   灵均掩下眉眼中的失落淡淡的启唇:“也没什么大事儿,今天在宫中看到有一位穿着武官服的年轻女子,心下觉得奇怪罢了,兰台前戒备森严堪称恶鬼魔窟,竟然会有女孩子靠近那里。”   崔恕恍然大笑:“你不认得她呢,她可是个极有名的人,利州道鼎鼎有名的女将军叶灵锋,金钩铁划的‘锋’,可不是‘风流缱绻’的风。说起来她和你一样,名字中犯了一个‘灵’字呢,真是缘分,不过那个人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灵均心下喃喃,是啊,真是缘分。   她听不下去崔恕一脸喜色的兴奋,似乎对那位传闻中年轻的绝色美人充满幻想。只是她想到了他描述的女子,叶灵锋,利州的女将军,聪明善战又是名门之后,连崔恕这样内心眼高于顶的人都会高看一眼,那一定是一位真正优秀的女性。   他也渐渐不再孤单了,如果青楼中那些卖弄肉体的女人并不能让他满足,至少这样优秀而聪明的女人可以让他收心吧。   可是,为什么自己内心会有淡淡的失落呢…   御史台的他们仍旧照常阴郁的大开,符尧光哼笑一声:“如此就拜托你了。”   灵均叹了口气:“郁大人就在这么不愿意放了下官么。刑部大狱人才济济,非要下官去借调呢。”   符尧光淡淡擦过过分白皙的手指:“三法司是国家的立法之地,人员选派皆是万中之一,真正的大权在握。此时审判院已无,大权回收后可用之人并不多。姜灵均,我和你说过了吧,你在御史台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有了更大的权利就意味着要接受更多的责任。”   灵均准备拿了碟谱准备扬长而去,符尧光在背后颇感兴趣笑了一声:“顺便说一身,郁大人的考核会影响你的仕途。”   郁鹤若看到熟悉的身影,笑得颇为自得:“小姜大人,你最后还要回到我的手下吧。”他指了指一旁的犯人:“这些死刑犯人都交给你了,忘了告诉你,他们都有一定意义上的疾病,处理不好的话我会好好给你写评语的。”   灵均轻笑一声,真是幼稚的小少爷。   从那日之后,刑部大狱中的可怕嚎叫声从来没有停过。   那犯人将沾满泥土的手伸到面前女官的官服上,一脸淫色笑意:“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儿,你想要我开口,就把这些厚重的官服脱了,让老子摸摸你的身上。”   郁鹤若勾出笑意,看着面前的刁难。   然后刑部大狱的监狱中日日响起鞭打的声音。   郁鹤若一日一日渐渐变得沉默了,他抱抱手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灵均啜了一口酒,淡淡瞥了一眼:“反正他们是死囚,不需要浪费时间了。鞭子有点儿酸,下次还是借用大人的刑具比较好。”   郁鹤若指着一旁的禁闭室,嘴角抽了抽:“那个囚犯说自己想要招妓,你就真的花钱给她召了妓女?”   灵均将手中的鞭子用盐酒下火随即“嗯”了一声:“不过这笔钱数目很大,毕竟谁也不愿意陪一个死囚犯,我会老老实实写在文书中的。”   坚持五天不到,郁鹤若就将她赶了回来。   符尧光托着下巴,黑眸轻轻盯着她:“你知道郁鹤若怎么形容你的吗?”   灵均坐在一旁直勾勾的盯着天窗。   符尧光眉毛邪恶的动了动:“他说你在以权谋私,滥用职权发泄你心中的不满。那么问题是,你最近的不满是哪里来的?”   面前的女子已经如风一般消失了,符尧光“咦”了一声:“最近越来越不尊重上司了呢,真是合格的御史大夫。”   不满么?发泄么?灵均飒飒在竹林遍布、花草丛生的外宫中行走。   郁鹤若说的没错,她最近却是乏力,总感觉心中被什么未知的东西紧紧抓住。   熟悉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对她而言却是一种令人感到生疏刺激的再会。   灵均抬头一看,是檀郎平静的目光。多日不见,他的脸俊美无比,微卷的发丝微微长了一些,却柔顺的垂在耳后。活的真好呢,呵呵,身边有佳人相伴,必定是春风得意。   “檀郎,你别跑!我给你摘了时下的牡丹花哦!”后方的女子娇娇的声音尤显得可爱,叶灵锋虽然英气逼人,一开口却似乎也有几分少女的灵气。   灵均这才细细看她,真的是很…让人产生好感的人。   叶灵锋见了陌生人收敛笑意,沉静一拜:“这位大人身上穿着女官服,莫不是同僚吧。”   灵均低头沉声一笑:“在下姜灵均。”   叶灵锋爽朗一笑:“我就说,朝廷内盛传一绝色女子坐镇御史台,几乎继颜风神后成为传说,我先前见到姑娘的美貌差点就惊呆了呢,还暗暗想是不是姑娘。如今看来,果然是天赋美丽。”   灵均负手一拜:“叶将军才是巾帼英雄。”   叶灵锋随即挽着檀郎的手臂轻笑:“二王子你不知道,这位是我们赵国有名的女官,你能看便多看几眼吧,我们汉人有一哥说法叫‘尹邢避面’。所谓美女入室,恶女之仇。今天我见到小姜大人,才知道自己是东施效颦呢,不过你不会嫌弃我的对吧!”   灵均立刻客气道:“大人真是说笑了,姜不过蒲柳之姿,怎及的上大人上马为国。”   檀郎淡淡瞥了叶灵锋一眼:“你也不差的。”   灵均心尖一颤,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气堵了上去,便勉强笑了笑:“下官还有要事,少陪二位了。”抬眼的一瞬间,她却发现他的眼神一直紧紧跟着自己。   灵均不敢再看,只是忽然间觉得浑身乏力,似乎一切伪装都已经滑稽的近乎可笑。她自己也不知道离开那里狼狈的怕跑了多远,只是到了无人接近的角落中想起他刚才的眼神。   既然有了可爱的情人,何必再看自己呢…    ☆、姜家巫女   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为坛而盟,祭以党首。   赫赤玄鸟纹交汇着朱紫色暗纹遍布全身,仍旧是靛青、藏蓝、月牙、乌黑、雪青色的精美纹路散落成优美的金乌,且日月同明,星河割裂出凤凰栖于梧桐之上,向着天空更神秘的晋星出飞去,而玄鸟的影子若隐若现。饱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上是大朵开放的神秘花朵,鲛绡披帛轻轻的缠绕在身上。与之不同的是,巫女服鬼魅艳丽的配色中,有一种不真实的倾斜感,显示出主人的艳丽到堕落的欲望。   灵均靠在门边望着屋中的摆设,朱红的纱帘、反常反季的硕大花朵像是淬了毒一般疯长,不由得啧啧叹息:“你的屋子太颓靡了,我在这里待上一日怕都要难受死。而且…”她指尖轻轻勾出一挂叮叮当当五颜六色的配饰:“这些玉佩也太多了吧,你就不怕他们自己在跳舞时互相攻击?”   天心迷蒙的双眼轻轻吐出烟气:“牺牲玉帛,弗敢加也…这是祖宗的规矩。”   灵均嗤笑:“祖宗祭祀在平地在坛,在坟墓在宗庙,我么听过在青楼跳祭祀舞的。”   镜中映照的是两个年轻女人的窈窕身影,天心若有所思,灵均则是满脸讽刺。   天心望着镜中的女人轻笑一下:“我知道你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腐朽的旧物,可是若非太公在武庙享有首祭,姜家早就被屠戮殆尽了。灵均你啊,吃着太公留下的余威,却在这里说三道四。我们自己的祖先,凭什么要朝廷那些愚蠢昏魅的巫女来祭祀?”   灵均水眸微动,弯了弯嘴角:“说的也是,都是婊子,立什么牌坊呢。”   风声一闪,天心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镜中。   天贶节是避水晒书的盛会,天下之书都不及九天玄女书之玄妙。相传九天玄女传书给世上开智之人,用来引导后世成世间完全之法。   一群黑色的身影缓缓始向千秋岁,他们的面目都被挡在宽大的帽中,个个声如微谷,脚步轻盈。   姜家巫女的传说离开上雍已经太久了。在上雍,每日都是新的传说,浪漫的书生小姐早就是冢中枯骨,令人觉得耳目乏味;隔绝身份地位的自由爱情也变成了老生常谈;人们对超出伦理外的未知事物更为关心,他们没法被掌控,以致于常常令人为其好奇心买单。   姜九曜就曾经是这样的女人,她悄无声息的来到上雍,在这座声名鹊起的妓院跳出天下闻名的祀舞,如高山之雪一般清冷到寂寞,哀伤到极致,又在某一夜忽然消失,只留下了许多传说。   与她不同的是,姜天心的态度可谓嚣张到极致。   仁帝沉迷道教,可是杜绝私庙。姜天心却胆敢在皇城耳目众多之下大兴私庙,这个消息几乎在一年之内席卷皇城。任谁看到都要说一句…   “太嚣张了吧!”崔恕有些兴奋的看着人影攒动的人头摸摸下巴:“我还以为小姜让我看的绝世美女是哪个,原来是她自己的姐姐,诶呦,王婆卖瓜,她倒是会兜售。”   李伏虎笑眼眯了眯:“你这小子一大早上把我们全拽过来,就是为了跑过来看别人跳舞?”   崔恕猥琐的嘿嘿直笑:“一听说姓姜的巫女我就兴奋得很,更何况今天能看到姜女罗谢幕的舞姿,从此以后这位大美人就要淡出视野啦。”他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申屠苍梧的身影,不由得皱了皱眉:“申屠大人也太不合群啦,整天都不见人影。”   李伏虎呵呵一笑,眸子变得有些锐利起来,那个人近来的动作频繁了起来…   千秋岁永远光辉灿烂的五色光芒忽然间熄灭,悠悠的火光下,明台上是一位身着赤青紫三色的绝美巫女,轻纱拂面,一双眼睛却深若寒潭,冷漠无比。周身的冰冷气息在将近盛夏的时日令人惊异。指尖如天女一般滴露,变翘、翻莲,随后若天上之云般抚云、映水,伸展的双臂若流风回雪,勾勒出轻盈流利的弧度,整个人好似空谷间一朵寂寞生长的绝世莲花,在短暂的开放后便迎来了谢幕。   萤火忽然黯淡,冷艳的美人的身影缓缓的消失,只留下了众人的惊叹声与无限的遐想。   随之而来的是渐渐亮起来的是五光十色的耀眼光芒,拱卫着另一位绝世美人的缓缓入场。手中的玫瑰在朱唇旁尚沾有露水,所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诱惑与堕落。美艳的巫女雪肤乌发,狐媚的桃花眼勾勒出挑逗高傲的弧度,头上的玄鸟天冠高傲的凌驾众生之上,流连的流苏与玉坠发出清灵的声音。美人手间的扇子绕出流转的弧度,一瞬间如利刃般射向廊间。那扇子亦被覆戴着透额罗美人的芊芊玉手一掌随顺与指尖,两人四目相对,双双勾起嘴角。   巫女在男男女女的惊诧声中旋转着,红拂盗盒的拂云手化作天女散花的映水指,断桥的泛波推波为垂绦,这似乎已经不是一场来源于上古的祭祀,而是一场令人炫目的舞蹈表演。鼓声骤然激烈,姜家的女神手持青剑降妖除魔的形象毕现,她容貌美艳,神态中却也有着慈悲众生、睥睨天下的复杂情感,而一生情劫无数,为人为神,终于归于尘土。   而后那天外飞盾,巫女似乎化为了一位英勇雄姿的姜太公,手持打神鞭与封神榜,受上天诰命建立不世功业。她的姿态更加神姿英发,指导者周王室的神将勇往直前。   风卷残云后是百般惫懒,姜家的后代们一代一代的传承者已经被人忘却的舞姿。变徵之声忽然结束,悲戚的乐声夹杂着狂放热烈的西塞胡曲,丝毫不是软红柳绿。夹杂着中原的柔媚与是热烈而奔放的异域情调,斜飞的石榴红晕妆映照出巫女的不羁与傲然,而在热烈的舞姿中归于终止。   巫女深深一拜,眼中幽深无比:“多年前,我的族人姜九曜用她的舞姿征服了上雍。今日,姜天心还要压她一头!我姜氏祖先乃太公望,文成武德,泽被后世。在场的姜氏族人听着,姜家之威,亘古永存!”   黑衣人们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就像惊蛰时节的哲虫般,在黑暗的暗处观察者人世间的一举一动,而冷漠的疏于回应。但是,姜氏族人在四面八方的黯淡角落纷纷将手中的玉佩扔到巫女面前,这已经是无声的默许。   灵均轻巧的玩弄着手中的扇子,想着刚才与天心对视的眼神。   充满侵略性的、有预谋的眼神,颇带讽刺而扬起的嘴角,那正是天心的性格。   灵均心中有一股寒意慢慢升起。天心将姜氏的私祀闹得人尽皆知,这怕是一把双刃剑。姜家的人在乱世大战后,已经龟缩在蛋壳中,就像这些悄然而至又悄然离开的黑衣人一般。自己已经过于突出,天心这样一闹,怕是…   女罗在一旁淡淡的看她:“我曾经和你说过,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你真正的粉墨登场,你就知道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灵均看看楼下无光无限的天心,心中暗暗敬佩,天心不仅不蠢还很聪明,这样的结局是她早已经料到甚至自己所需要的。她始终执着于姜家的回归,借此花边俚语来壮大自己的声势。   她沿着镶金璞玉的回廊,指尖轻轻抚摸着。自己与天心有言在先,彼此之间互为表里,但是仍旧是相互利用居多。自己曾经问过天心,若是此事声势浩大被朝廷所知,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自己被牵连还是其次,可是蛰伏的姜家族人又会如何?   “你是个女士子,我不是。你曾经帮过我,我也卖过利益给你,这便是你承担风险的时候了。”天心那时目光烁烁,似乎带着莫名的野心:“灵均,龙生九子,个个法力高强。囚牛居长,喜音乐又不爱杀伐,睚眦居次却嗜杀喜斗,至于霸下则只配负重做碑下龟。你以为姜家是铁板一块?呵,我不信过了这么久,他们心中的野心早已经磨灭。”   灵均轻轻叹了口气,打开手中的折扇,上面是铁画银钩的墨迹——胜。天心这个人,实在是太渴望胜利了。她也如神秘的姜家人一样,在某一天悄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行踪不定又心思百变。   她轻轻靠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崔恕的侧脸异常的沉迷而认真,似乎已经陷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糟糕了…灵均心中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   崔恕回头看她半响,忽然露出一个平日般爽朗不羁的笑意:“不用装了,你就是姜灵均,你穿着巫女服戴着透额罗我也能认出来!”   灵均一把掀起透额罗,嘟囔着啧啧称怪:“你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女人呢。”   崔恕眼神熠熠的上下打量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意:“这就对了!平日里总是故意将官服穿的又丑又大,还没事儿把脸遮起来,只有这时候能看到真正的你啊。”   灵均淡淡吐出一口浊气,这千秋岁此时人影鼓噪,着实令人焦躁不安:“女人的美貌是天赐之宝,女官的美貌则是牛溲马勃,都是无用之物罢了。”   崔恕转过脸去深深看着楼下的放纵的美人:“真美。”   灵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看着他灼灼的侧颜:“她不是个能够轻易征服的女人,沾上带毒的花可不美了,我仅仅是请你来欣赏她的美貌。”   崔恕潇洒的转过身去大笑:“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蓝天野老爷子的太公望太经典了,从小看到大都不会腻哎 ☆、敌意   灵均在一片喧嚣声中越走越远,今日的千秋岁真可谓多年来的第一盛会。她在那些喑哑的雅间缝隙中看到了太多熟悉的身影,甚至是左淳夏这样隐居避世之人。   她脸颊的面纱尚不及带上,转角后已经出现左淳夏清浅的声音:“小姜大人不必避让,我刚才已经见过你父亲了。”   灵均躬身而出,略带几分羞赧:“我今日为迎祭祀衣着曝露,实在是不好意思见您。”   左淳夏冰泉般的眸子露出一点笑意:“血缘是不会骗人的,小姜大人的美貌与姜天心一脉而成,我已经猜到那是姜家的后裔。”   灵均略微垂首,眼角便发现坐在一旁的几个男人,溟龄带笑的眼睛便瞟了过来:“姜妹妹好无情呀,明明看到在下也当在下不存在。”   灵均不冷不淡的打了个招呼,这个人心思诡秘游戏众生,怪不得同天心能搞到一起。   溟龄长衣大袖装模作样的甩了半天,起身打着哈哈,脸颊却凑得越来越近:“我说小姜妹妹,你可不够意思,你这一身的桃花官司也太多了些,有的男人怕是脸上装模作样也要支撑不住啦,你要小心,他这个人一旦认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灵均不再给他留面子,只是长长的“哦”了一声勾起妩媚眼角:“我都和你说过多次,肺为五脏华盖,你这病痨子就别出来到这个烟熏火燎的地方找虐啦。来看天心的?她今日应酬多可是顾不得你了。”   溟龄哈哈大笑:“你和她不愧是姊妹,说起话来总是夹枪带棒。”他淡淡抚着长袖坐下,指尖掸掉了细微的灰尘:“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呢,再简单不过的关系,如风马牛不相及耳。”   左淳夏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对弈的两个男子:“这是家夫许钩吾与不孝子空桑,你还尚未见过呢。”   她的眼睛堕入一湾深潭,黑白分明的点漆双眸与熟悉的月牙白藏蓝春衫,平淡微带禁欲的唇角与冷淡的面色,许夫人的儿子竟然是她在刘复之的蝼蛄阁外惊鸿一瞥的青年!   她尚记得那青年当时与她碰面而上,眼角眉梢半点注视都无,只是将眼睛轻轻放在自己的身上,却带着看穿一切的气度。   许钩吾一身玄色劲装,头发规矩不乱,五官端正而气度萧然有态,许空桑若世外之人冷冽清澈,再加上清浅淡然的左淳夏,这一家子人简直不像是红尘客,倒像是那个方外的隐士。   灵均心下有些赧然,自己已经入仕途,每日在案牍之间彼此算计,大概是失了从前那种潇洒气度,今日见了这样的一家,竟然生出许多卑微来。   她轻声招呼,许钩吾沉稳的笑了笑,果然很令人生好感:“我可是第一次见你,不过早闻大名。”   成熟男子的声音很有磁性,却很是温和。被这样的前辈调笑,灵均自然叹笑一声:“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声,实在是污了前辈的耳朵。”   左淳夏冰霜般的欲面上抿嘴一笑:“不要紧的,我这不爱开口的丈夫倒是还赞了你,说自己要生个这样的女儿呢。”   溟龄“噗嗤”一声喷出口茶:“哪还不如让你们家小桑树娶了她做个二房。反正妻贤妾美,她们姜家女人长相艳丽没有正妻命,正好齐全了。”   灵均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邃,温柔的直要滴出水来:“嗯,澹台兄你也是天心那一千个男人中身体最差劲的那一个,你看你病病殃殃的,怎么满足的了她…的心。”   她微微躬身告辞,便离开了屋中。   左淳夏压了压唇角:“澹台,你是不是同那些妓女打趣习惯了,怎么开起她的玩笑来,还要扯上空桑…她那孩子似乎不爱惹麻烦上身,你倒是总开乱腔。”   溟龄身体一个舒展便舒舒服服躺在贵妃椅上,他望着头上炫目的飞天玄女,不由得想起天心骄傲自得的面容:“姜家的女儿生在草泽,对她们而言,这些调笑话从小听到大。她们啊…生怕自己被世人遗忘,总是不甘心沉于下僚,热爱冒险又骄纵任性,偏偏坚强的可怕。”他转过身去嘻嘻的枕着手臂:“小桑树,我可不是说假话哦,你觉得她怎么样,论美貌程度已经是顶尖了。怎么样,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左淳夏嗤笑一:“他都是孩子的爹了,这些事情就不用你定主意了。”   灵均离了屋子半响仍旧有些心塞,澹台溟龄此人天性喜爱声色,又爱开黄腔,偏偏是个病鬼却惊才绝艳,朝廷中的人提起他皆是敏感的三缄其口,甚至不敢辱没其威名,这样的天赋才情却放到这样的人身上,真是令人嫉妒。   那人一如既往的霸道无礼,将她的整个身子揽到怀中,吐纳着渐渐平顺的急促气息。   灵均心中恼怒,你这人有了美貌英气的叶大小姐,早就把我忘到爪哇国去了,这时候还逞什么厉害呢。   她心中也不愿,咬着嘴唇,却看到一旁人流涌动看着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窃窃私语。灵均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半天,对方打不出半点闷屁来偏就是不放手。   灵均冷笑一声:“你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是不是抱错人了,我可不是叶小姐呢!”檀郎平整的嘴角忽然挑起微末的笑意,鹰眼莫名闪烁:“你难不成…在吃醋?”   灵均心中暗恼自己逞嘴皮子,只是一把推开他装作一副冰冷的模样:“你别多心,你如今在宫中自由行走,看来皇帝对你也无多少戒心。叶小姐是女中人杰,若是你真爱她,便学着汉人向她求婚,我看她是很喜欢你的。”   檀郎一把将她转过身来,狠狠攫住她两肩,久不动气的双眼似乎要喷出怒火:“我何时爱她——明明是你周围桃花儿缠身,一个齐维桢不够,还有什么聂懿,那种柔弱的男人明明不是你的脉门!”   灵均愣着嗤笑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但凡和谁稍微近了一些便是有奸情?呵,我和聂懿堂堂正正绝无苟且之事,怎么到你口中我们成了一对儿狗男女?”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突兀的闷笑声,只是自己傻愣愣的偷偷笑着。   灵均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总之,我们现在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呢。你喜欢谁也好,不喜欢谁也罢,和我是没有关系的。懂吗,男人要从一而终,不然你会成为负心汉的。”   檀郎像在纵容孩子一般看着她一点一点教训自己、数落自己,不由好笑的摸摸她的头,耳语也越发暧昧:“你放心,咱们两个的梁子结大了…你别想离开。”   “二王子可不可以先将人放开有话好说,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好看。”   灵均听这声音骤然一惊,齐维桢的手已经钳住檀郎手腕,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四周的气息也是风涌云起。   灵均被夹在二人之间气息微悬,身体被檀郎紧紧抱住,另一只手臂却被齐维桢轻轻攥住欲待抽身。   檀郎鹰目深邃,嘴间却不饶人:“齐将军,每次咱们见面都要如此未免无趣。这丫头性格暴烈,不是你这种小白脸儿能降服得了。”   灵均一听气笑,白牙直接便咬上他的手臂。   檀郎龇牙咧嘴的笑了出来:“看到了吧,她何时对你这样过,我们二人间的情趣不是你能知道的。”   齐维桢温雅的眉目高高挑起,双眼变得急剧锐利起来,二人将灵均重重围在中央,手脚却一刻不停的搏击起来。   “二王子要记住了,蛮夷之徒与赵国女官,这本就是天壤之别!”   “齐维桢,你是个懦夫,你什么承诺都不敢给她,怎么同我争!”   二人的交锋如猛虎贪狼,虽无刀光剑影却旗鼓相当,彼此之间卸下面具直向死招招呼。灵均脱出二人之间心下却越发焦急,只是看着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干脆将手中折扇如利剑一般射出去,一时间二人间火光四射,横切出一条巨大的断痕来。   齐维桢回头看她,一贯沉稳却有些失声:“你在护着他!”   灵均冷静下来,只是沉声看他:“齐三,两国通好已成定局,你再是不满,也不能如此鲁莽。”   齐维桢叹息一声,眼中却幽深无比,却有无限云雾在眼中酝酿升腾:“你只对他心软放纵,这样下去终会酿成祸患…”   灵均僵硬的放声警告:“有的人我也要警告他,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不要再生事端,我只会帮他这一次!”   “妹妹放心,该看好的人我会看好,自然不劳您费心啦!”女子清朗的笑声传来,可其中却有阴郁的味道,叶灵锋一身湖蓝色襦裙,端的是一改往日英气,显出几分妩媚自如。她言笑晏晏,四两拨千斤之间却意有所指:“今日我同檀郎出来,没想到竟碰到您这位女老师,他自然是要拜见一下的。不过桥归桥路归路,您和齐大人感情好,怎么容得下他人插足呢。”   她三言两语便将祸水东流,却将二人的关系坐实。灵均倒是小看了她,初见叶灵锋,以为她是大气豪迈之人,今日她言语中的严厉机锋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叶灵锋笑意盈盈的走到檀郎面前,柔软的手指轻轻抚上他脸上的伤痕,眉头却皱出伤心的弧度:“你怎么如此好事,一言不合就和齐大人打了起来,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檀郎冷淡的接受美人的抚摸,眼角不动声色的睥了一旁的灵均。   灵均看着这郎情妾意的场景,不知为何心中来了气,看我做什么?要我看你们打情骂俏不成?   她转过头去摸摸自己的脸,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是装作笑还不会呢。   叶灵锋环视一周,清灵的杏眼高高一挑,便轻身对着齐维桢一拜:“我替他给将军赔罪了,他就是这样鲁莽直白的人,若是得罪您了请勿见怪。”   齐维桢便又恢复文雅笑意:“您过虑了,在下也带着友人先走了。”   叶灵锋妩媚眼角一转,瞟了灵均轻笑一声:“将军别着急。上次我和小姜大人还没聊够,您先把她借我一会儿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一部好的作品就要首尾呼应,如果让这个角色出场,他就要是自己的主角。所以主角光环可能是因为真的有天之骄子,但是绝对不可能笼盖住所有人的光环。一个人如果没有性格变化,那是个死人。如果只为了主角服务失去了自己的性格,那是靶子。大概这样写好每一个人很难。TAT ☆、心意   灵均坐在一旁,隔着老远看到齐维桢和檀郎的背影。一黑一白,一个固执蛮横,一个老练沉稳,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今天之事若非被天心抢去风头,怕是朝堂之上必定再起波澜。   叶灵锋柔柔一笑:“小姜大人在看他们两人吗?依你所见,此二人谁是真正的王者?”   灵均有些倦怠的打了个呵欠:“嵬名灭明不过是异国王子,齐维桢…他也不过是权臣之子。”   叶灵锋眼神变得有些突兀的锐利,有些清淡的红唇竟然突出几分浓艳来:“小姜大人——你可真是不乖,十九公主已经教训你一次,为什么还要这样放浪呢。”   灵均心中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人,如此咄咄逼人,言语犀利,怎的是初见那个温和谦让的叶灵锋么?   叶灵锋啧啧叹息:“妹妹勿怪,姐姐就是这样的脾性,不过不足为外人所训罢了。不过妹妹向来不够了解我,我看上的东西便要得到,从未失手过。”美人的笑容灿若春花,既清朗又妩媚,偏偏如腻骨的毒蛇,毒液淬在缝隙之中:“我向来看不上郑言师那样的货色,不过你也不过是空有几分美貌罢了。先前听说他和你亲密,我看你也不过如此,我稍微甜言蜜语,你竟然露出一副蠢相,啧啧。”她轻身踱步,将檀郎的背影描摹进眼眶:“第一次看他我便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男子,自由傲慢却强大无比。”   叶灵锋是受尽万千宠爱的骄纵公主,即便是皇城中的真公主她也不入双眼。那些愚蠢的女人整日只知道争风吃醋又依附权贵,哪像他们叶家一样兵权在握深得帝宠呢。   她不在京城的时候,便听闻圣上宠爱的大公主和二公主又生龃龉,十九公主凭借弟弟的特殊地位在宫中横行霸道,手段直白愚蠢的害了许多女人的性命。   “真是愚蠢呐。”尚有半分风韵的母亲淡淡的叹息。豪门深宅,母亲生子育女,虽然父亲也算风流,可是聪明的母亲仍然在后宅之中地位稳固。骄傲浪漫的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渴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在看清楚情郎的本性后收起了虎爪,慢慢变得聪明世故而妥协。   “阿灵,你羡慕十九公主吗?”母亲黑幽幽的双眼干枯而冷淡,像是一位大家长一般审视着她。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娘,我不羡慕她,我生来比她更聪明,更得权势,更有力量。将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得到心爱的人。”   母亲笑了,渐渐笑意癫狂不止,甚至流出了眼泪:“好——好!娘如今在这大宅中钩心斗角,就是为了让我的女儿将来扬眉吐气!我儿尽管去争去夺,我看叶家谁敢妄议你!”   那之后父亲死了,母亲随之而去,这一对冤家就像是前生有仇一样,死了也要互相纠缠。   其实自己也知道,父亲的死不是简单的事情,她不会错看,母亲在父亲与姨娘欢爱前,母亲指尖落下的轻轻粉末,每次她都笑盈盈的将那些东西亲自送到姨娘面前。多么完美、大度的正妻啊!可怜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命去消受啦!   出将入相,博得贤良勇敢之名,对于自己并不算大事。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顺遂,她看惯了那些公子的风流嬉戏,看惯了人世间男女的悲欢离合。   可是在入宫的那一晚,昏暗的夜色下,她忽然生出了几分趣味。御史台的笛声悠悠扬扬,吹得凄凄惨惨戚戚,她慢慢走过去,发现那葱翠的乱竹之间掩着一对男女。   那年轻女子似乎疲倦之极,手臂支着头便轻轻睡去了。   一旁的黑衫男子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柔情似水…   她的心就像被忽然而来的疼痛窒息,原来爱的初次不是如蜜糖一般秥腻而甘甜,而是被一种强烈的阵痛所感染,因为他的温柔双眼,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   她爱上的是他爱上别人的样子,太过强烈而刺眼。   她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心中如稠密的丝线一般,想起了母亲偶然露出的少女笑容,那似乎是在回忆最初的爱恋。   大哥进了房中,一向严肃的脸上有几分莫名:“阿灵,你怎么在笑?”   啊!自己竟然是在笑吗!原来是这样啊!   她拼尽一切去找到那个男人,直到在宫中的武斗场。   他的身上已经有很多伤疤,上身精装不已,微卷的秀发下是冷漠平淡的鹰眸,嘴角却微微勾起了唇角:“只知道在囹圄中捕猎兔子,迟早会成为他人的猎物。”他靠在廊柱边,看着窗下的年轻将官们逗弄猎物,眼神确是高傲睥睨的,似乎他才是自然真正的共主,得以驱虎吞狼的真正勇士。   真是灼热啊——叶灵锋的双眼被火焰灼伤,也许靠近他是飞蛾扑火,但是自己仍然要…   灵均看她双眼盯着檀郎的背影却一言不发,心下觉得可笑,这算什么,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互通有无,檀郎却还要来逗弄自己。   这…不公平。   她心下掩去苦涩,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疲惫不堪。   叶灵锋杏目微晒:“姜妹妹,说真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不过你要知道,你和他是不可能的,你不过是个贫贱孤女,如今能够坐位御史台已经是天恩,希望你为国家效劳,不要再奢望有的没的。”   灵均干巴巴的看着她:“您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人非但无情,还有仇。因我重伤过他,他发誓要报仇而已。”   叶灵锋眼神微闪,却露出几分疑虑:“当真?”   灵均淡淡垂下眼角,用茶水冲了冲口中的干涩:“我父亲与党项有仇,我再怎么轻贱自己也不至于如此。”   叶灵锋“哎呦”一声,忽而笑得文雅如初见:“我就说您不会如此,倒是我多心了。他这个人性子直的很,我总怕他被人骗了,既然如此——”她眼睛微闪,嘴唇却酝酿毒辣:“您和我发誓,永远不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如何?”   灵均听闻心下一惊,她明明可以解脱这个麻烦,可是握拳咬牙,这样简单的一个“是”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叶灵锋嘴唇微抿,似乎很是不满:“怎么了,您连承诺都不肯给么?”   灵均与她直直对视,二人之间的火光四溢,却偏偏说不出那个字。   叶灵锋冷哼一声,唇齿间的冷酷气息几乎要扑鼻而来:“姜妹妹,朝令夕改可不是好事。姐姐只要你一句话,怎么如此难呢?还是说,我要将你私下的那些腌臜事情闹个一清二楚不成?”   灵均呵笑一声:“不关这些,不过我这个人向来散漫惯了,一向不爱发些誓言,您大可不必逼迫我。”   她轻轻起身拜谢:“小妹就先走了,祝二位百年好合!”   “姜妹妹!”叶灵锋的声音远远响起,似乎在示威一般双眼熠熠:“忘了告诉你啦,他送了我一朵牡丹呢——黄金牡丹!”   灵均冷漠的转过身去跑到角落,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呵…真是丢脸,好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失败者。   真是佩服他啊,明明有叶灵锋这样真正的大小姐相伴,可是他竟然能嬉皮笑脸的缠着自己,难道是想让自己尝受煎熬不成?   她心下越来越觉得荒谬,所谓爱情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让人觉得味道发涩发苦,简直同骗人一般。   “他们已经走了,不用躲了。”   齐维桢看着面前疲倦脆弱的女子,平日里明艳自信的脸变得脆弱不堪,似易碎的玻璃一般千疮百孔。这不是她。他下意识的这样想,这样的她是自己没见过的。她任性骄傲、她不服输、她有些野心,可是她的心内复杂煎熬着,就像自己一样,他们两个是人世间飘摇的两个孤儿,只能在彼此心上寻找慰藉…   “阿灵,你看着我。”   灵均被他的声音蛊惑,歪歪扭扭的看着他“嗯”了一声。   齐维桢的眼眸那样温柔深沉,不像那个人黑暗冷漠,自己任性,他也任性,两个人就像上辈子有仇一样。如今叶灵锋来给自己好看,若是她平日性格,怎会容忍如此?可是她却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齐维桢低头叹息一声将她轻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她累了倦了,只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被夺走一般。也许是幼年时自己被人欺负瘫在泥中的娃娃,那本来是自己不爱欲丢弃的,可是兜兜转转她却总是找到理由留下来,当有人想要抢走的时候,她才发现,那种若有似无的羁绊早就存在。   齐维桢静静守在她身旁,指尖的琵琶声清雅动听,口中轻吐雅音:“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灵均低头叹笑一声:“齐三公子真是文武大手,弹得一手好琵琶。”   齐维桢扬扬清雅眉目:“不及你。当年姜大人乃天下第一琵琶国手,长江后浪推前浪,姜大人如此低调也能豪言女儿善琵琶呢。”   她接过琵琶轻轻赞叹:“这是仿照相思木的好物件呢。”指尖按在琵琶上,她几次张唇,就是唱不出任何只言片语。   齐维桢将那琵琶收好,指尖若有似无的挑拨琴弦:“算了,今日你心情不好,改日再为我弹一曲《情挑》吧。”   灵均心中微颤,《情挑》?她是什么人,就能同齐维桢演一出《牡丹亭》?   她压下烦乱的心绪,只是略略笑笑:“改日我教谢家姐姐,让她唱给你听好了。”   她尚未在意,齐维桢的拳头已经重重砸在她的身后,迅雷一般的风声格外可怖。   血腥味,淡淡的血腥味刺鼻无比钻入她的鼻腔。灵均回头一看大惊失色,齐维桢的左拳已经流血不止。   灵均大惊失色:“你这是干什么,我去给你拿药!”   齐维桢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手上的血也染上她的脸颊,那腥味儿一度让她想起在戍城的日日夜夜,那些充满血腥与互相守护的夜晚。   齐维桢的眼睛不再掩饰悲伤,往日沉稳的眸子变得脆弱不堪,声音也断断续续时而破碎:“我见过那个人不止一次,在千秋岁中你被他辱没、在姜宅中你和他同居,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如此纵容他,甚至不能给我一个解释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么,为什么一定要装糊涂呢!”   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灵均身体不由自古的倾倒着,她和齐维桢一直以来打哑谜,她阻止他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今天他却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   灵均失声笑出来,那笑容却令齐维桢心疼:“齐三,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底线。你被父亲寄予厚望,可是齐家势必要同皇帝制衡。而我呢,我天来任性,我会顾全的是自己的大道,我无法成为合适的主母。如果我没猜错,齐将军有意让你成为世子吧。”   齐维桢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双臂如炙热的火焰侵蚀她的体温:“阿灵,你有我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自由,正因如此,我会放纵你的一切,我发誓,我会保全你的一切!”   自由?她的心中微微颤动,这是多么美妙的誓言,她几乎就被打动。有了齐家的权势,她就可以和郑言师、叶灵锋一样为所欲为,而不必受到公主贵族小姐的羞辱而保全性命。有了齐家,她可以成为人人惧怕的贵族夫人,而不必被人视为落魄世家的卖艺女子。   可是世上之事哪有如此简单?   灵均嘴唇微微颤动,眼角却是凌厉的笑意:“齐维桢,你的表妹呢,十九公主呢,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想过她们。除了她们,上雍有无数的贵族女子想钻到你的身边,我甚至没法知道所有,你要我怎么办,将未来的人生浪费到与她们无聊的争斗上去?”   齐维桢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她:“你要交代?那么我便给你一个交代,希望你也兑现承诺。”   灵均大惊失色:“你要闹什么?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齐维桢云淡风轻的遮住嘴角:“你说过,我是一本尚待完成而不愿卒读的书,那么我自己将本性翻开,要你看看齐维桢能闹成什么样子如何?”   他不待回应便抽身离开,只剩下背后呆愣住的灵均。    ☆、婚事   灵均坐在房中想着刚才的一幕,只觉得似乎怪无趣的,却忽然挑眉露笑:“哟,站在外边儿看了半天啦,还不进来?”   天心开门掀着纱帘笑声先到,头上的玄鸟巫冠颤的也透露出几分得意来。   灵均冷笑一声,将嘴中的果壳“呸”的一声吐了出去:“你这是得意了。”   天心已经脱了台上那高贵惹火的模样,妩媚的眼角挑出几分计算:“你一直藏着掖着,以为我没看到那个党项王子?更旷的是,你不仅和他有几分奸情,还惹上了最不该惹的女人呐。”   灵均指尖的玉杯停了半响,淡淡的啜了口茶:“是,利州道有名的女将军,年轻丧父,多年来是家中的半个女主人,对内扶养内弟,对外挣了武官的名字。”   天心抢过灵均手中的玉杯,看她装模作样的笑笑:“西番吐蕃多年来乱成一团,利州道的叶家、北边的齐家、南屏的封家,这几个可谓是国之柱石。齐家纵然气势滔天,可是皇帝仍不会让它一家独大。”美人勾勾细眉,一双媚眼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唇边的呵气声也越来越近:“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叶灵锋可是个厉害人物,你啊,自个儿看着办吧。”   灵均看着那一身赤紫色走的远了,心下一身叹息:“别着急,怕我还没被她治死,却是要受你连累了。”   千秋岁的灯火三日不灭,似乎为了迎接这位正在风头的绝色美人。   天心端坐在高台之上,丝毫不惧怕台下的觊觎眼睛。那一双双的眼睛是贪婪肉欲、粗糙猥亵的手。细白的腿左右慵懒的摆着,勾勒着无声的诱惑,细纱后的红唇呼出轻轻的笑意。   “阴谋而不狡诈,不算权诈英雄。美貌而不放诞,好似木雕泥偶。姜家的女人又美丽又放诞,可谓是五毒俱全了。”   姜楚一听着女罗那冷言冷语,胸口仍旧起伏的咳嗽几声:“这孩子闹得太不成样子了,若非这几年巫女稀缺,也不至于让她来败坏名声。”   女罗掀起头纱苦笑一声:“可是即便如此,姜家的族人也认同她了。现在世道变了,他们的心怕是收不住了,我看大抵这些人仍旧不甘寂寞。”   姜楚一心中的不安仍然未散去:“只怕是此事闹得太大,陛下扶持庶族贵族,最厌恶老牌贵族权臣兴风作浪,天心在天子脚下如此猖狂,岂不是触了圣上逆鳞。”   女罗侧头看他,竟勾起一个难得玩味的笑意:“好阿隐,你多年忙于为皇帝卖命,实在是太不了解她了。天心奸着呢,你以为她背后无人敢出来乱横?”   姜楚一緊着眉毛还未来得及说半句,便看到齐维桢一脸凝重。他倒是奇了,平日中这人是极其稳重的,便是天塌了也不见得如此重脸。   齐维桢沉声拜手:“前辈,晚辈有话要说。”   姜楚一气势汹汹的直接便冲进了女儿房中,看到女儿指尖拿着花针慢悠悠的比划着,他自己倒是不好意思急了,只是半天清者嗓子。   灵均只待父亲围着转来转去也不问,仍旧两眼只问绣花针儿。   姜楚一带着疾风味儿便一气坐下,脸上神色跃跃欲试:“你现在倒是练出老道了,你爹急成这个样子,你倒是吊着我不理我呢。”   灵均看着手中那绣样儿仍旧带笑不笑的:“我等着您主动开口呢。说罢,谁又给我提亲了?齐维桢呐。”   姜楚一指着她一愣:“你怎么知道的。”灵均弯弯眉眼:“天下大事儿都慌不了您的神气,怕是只有我的亲事、天心的名声、女罗的官司了。”   姜楚一张张嘴顿了半响,复又叹了口气:“早在南边封家的时候,他曾经和我提过几句。”灵均指尖一痛,那针头便刺破了手指出了血珠儿:“怪不得呐,您回来后对他态度好了不少。”   姜楚一摇摇头,细细说了半天又劝了劝:“从前我觉得齐家水太深,和圣上的关系暧昧不明,藏头露尾的不好接近。你看到他后宅那些夫人了,个个和活死人一般,原没有令狐家的爽利性子适合你。可是许夫人不止一次说过了,我权衡多次,齐维桢呐,对你也许是真心的。”   灵均眼角的睫毛颤颤:“爹,我和他的事情您别管了,他说什么您就支吾着算了,齐家的事情哪能这么简单呢,您甭管了。”   姜楚一看着女儿半点儿不愿意说的神情,倒是愣了愣:“这可真是长大了,现在我成那个碍事儿的了。”   原来齐维桢真的动真格儿了,灵均想想他忽然而来的怒气,不由得心头一颤,心中又是檀郎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睛。   就是不信,齐维桢想要娶谁是有说道的,宫里还有个十九公主呢,十九公主不济,盯着他的公主也多的是。谢馥春是他的表妹,是齐夫人从小接进来府里养着的,多明显的事情啊。   齐维桢遇强则强,是个有城府的君子,可是即便如此,他可能拿着自己尊贵的身份,与所有人为敌,娶她这个已经是声名狼藉的女人么。   指尖的血珠儿是酸涩的味道,她心下想着叶灵锋人后傲慢冷漠的脸,沉沉的睡去了。   天贶节过后,灵均走到哪里都迎上了一片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去刑部报备,聂桢倒是一脸叹息的表情。   灵均也不外道,手上的纸张仍旧动着,直接坐下抬了抬眼皮:“聂大人还请指教,这宫中又传我什么了。”   聂桢手间“哐”的一声不小心摔了徽州砚台,倒是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他收拾掉手中渐渐染黑的碎末,水中那黑色却怎么都洗不掉,反倒是将一盆清水污个厉害:“姜灵均,御史台是个黑色的监牢。我知道你聪明,你也该知道,御史为什么大多没有门派。若是被亲眷犯罪牵连己身,那可就不仅仅是砚台碎了一片黑,而是一片红了。”   灵均手指微停低低出声:“多谢大人告诫了。”   聂桢放大的脸慢慢靠近,饶有趣味看她一脸低沉的样子:“还有一个选择你可以想想。不如…嫁给聂懿如何?”   灵均抬起头顿时愣住。   符尧光找了半响,才发现那穿着宽重官服的女子懒洋洋的躺在横栏上吊着烟枪,手中黑色的泥土仍未洗掉。   近处的牡丹开的极其艳丽,二乔赫赤吐着火红的蕊心,墨魁绛紫搀着胭脂红,尚有白玉的鸭卵青混合着茶白色。   他宽大的阴影罩住小憩的少女,看着那白玉般的娇颜越发的懒散睡去:“小姜大人,麻烦您赏脸睁个眼睛如何?”   灵均打了个呵欠背过身子:“大人有何吩咐?事情我已经吩咐下面的御史去做了。”   符尧光冰冷的气息在夏日投注出一片阴影,声音也是冷淡散落的冰珠:“御史台怎么会有活牡丹呢。”   灵均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眯着笑眼:“大人放心,颜风神的孤魂出不来。再者,她便是报仇也要找我。”她起身走到那牡娇弱的丹面前,厚厚的垫了许多土:“好不容易在一片毒土上活下来。若是哪天我死了,怕这东西的命也不长久。”符尧光修长的手指遮着唇角轻笑一声:“那你要失望了。”   灵均再回头时,那常带冰冷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倾身拿起玉诏看了半响,心中是冰火两重天。这一天来的比预想中早的多,可是支道承的攻击也会随之而来。   御史台长年阴冷的角落几乎照不到任何一点光源,在日头中钻出一点细密的光,撒在了娇弱的牡丹上。   颜风神…   自她死后,宫中变得更加冰冷了。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洒脱温柔的女人存在。官场的大江大浪聚散消逝如白云苍狗,整个宫苑朝堂再也看不到她的任何踪迹了。   灵均双眼麻木的摆弄着指尖的黑色泥土,将上面的毒气渐渐的剥离开了皮肤。   十五的大朝会是上人头窜动,皆因为皇帝的一道谕旨。   仁帝颇有些不耐的看着群臣窃窃私语的样子,随手摆弄着一旁的金钟:“各位,小姜大人之功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几年来她的手腕才识可堪大用。近来年轻官吏中,聂懿已经身居高位,聂桢从政念头少,现在也是刑部侍郎了。符尧光坐上台长那年几乎和她差不多大,怎么朕想提拔她做御史台副长你们就如此顽固呢?”   支道承一个眼色,谏院的谏官便倾身上前:“陛下,男女有别。”   仁帝嗤笑一声:“你们想要绝人之路要再修炼些,这内外宫女官无数,怎么到了她就变成男女有别了?”   那谏官倒是个身经百战的,摸了摸汗便垂首高言:“陛下,据臣看来,小姜大人无法担任如此重要职务。历来兰台是谏官言官之首,乃陛下御座,可谓手握生杀大权。如颜风神、范春琦这种高官都被她治死在刑部大狱,可见其人实在本性峭直又过分毒辣,此为其一。其二,姜氏姿容美丽,可风评却差,常凭借出色容貌惑乱朝堂,姜氏之家家风不当,其家中女子多出淫荡风流之辈。兰台乃天下立法之严,怎能让这样一个满身污浊的女子执掌权柄。”   灵均懒散的在一旁听着却觉得好笑,平日这群大臣结党营私分门别派,这时候倒是团结一致了。倒是能看出来,无论是乌修文还是支道承,似乎都不认为副长的位置应该是自己的。   朝堂寂静,却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众臣罔顾回头,却发现那身着宽大官服的女子扯掉了一直盖在额上的透额罗,将艳丽逼人的容色露了出来。   宽大的官服故意遮住纤秾有致的身体,却仍然显出几分风流来。   那女子一反低调少言之态娇笑一声:“我说谏院的伍大人,您看我生的美么?”   那伍大人看着美人含情带睇的模样,眼睛早已经直了半天,舌头也打起了结:“那那那那那自然是美的。”   女子忽然将脸板起来又是那面无表情的常态:“我不过稍施手段,伍大人身为谏院的长官,竟然在朝堂公然出此声色恶语,这样的人怎么配在朝堂口舌的谏院任官呢?可惜我还不够狠毒,不然伍大人谤议本官,本官的十八班刑具早就上你之身了。不打紧,下官在刑部大狱识得些剥皮抽筋之法,大人身体宽肥定然能多出些油。”   他多年来何曾被自己的口舌驳倒,又恨自己一时间贪恋美色,竟然指着灵均讷讷说不出来话,一口气不支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朝堂中一片恐慌,赶紧将人抬到一旁医治去了。那些老臣看着这年轻美艳的脸庞仍旧高傲的高高抬起,都唉声叹气的直言:“又是一个姜楚一,本以为从前低调了,岂止还是太过傲气了些!”    ☆、毒杖   仁帝冷哼一声:“如此胡闹成何体统!姜灵均,朕有意提拔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呢。”   灵均三跪九叩虔诚之极,眼中却含着泪意:“陛下,臣并非贪图职权,只是如今御史台可用之才极少,臣虽不才,却也有忠君之心。伍大人若是不同意臣无二说,可他为何上来便攻击臣毒辣淫荡?臣为官几年,各位大人看的清楚明白,若非用非常手段,哪能制服大狱许多狡诈诡异之人呢。何况伍大人污蔑臣秽乱朝堂,臣实不敢当,那怕是伍大人指错人了!”   少女的眼睛斜斜的吊起来,面色却冷漠之极,郑家的人倒是坐不住了,这女人是在暗指郑言师不成?若姜灵均都称得上淫荡,那郑言师岂不是公开妓女了?   仁帝手中的香珠撇在一旁,忽然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可惜齐三去训练驻兵不在身边,他总是极有见地的。”灵均忽然听到这个名字便感觉步调一乱,她抬起头便对上了仁帝的眼睛,冷冽,阴沉又深不见底。   齐贞吉和陆兆庭忙着装死,一向善辩的乌修文此刻也异常平静沉默。灵均心中苦笑一声,她果然本就是孤立无援。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她的心仍旧感到一片冰冷。父亲啊,怪不得你有通天之才却不愿意再朝堂立足一天,这里的人心太冷了!   如撮盐入火野火燎原,灵均麻木的听着谏院的谏官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跪在地上,地砖的冷意渐渐侵蚀到双膝,可是她仍旧挺直腰板看着前方,对其他的声音充耳不闻。   “各位大人,且听老朽一言。”灵均转过头去看到支道承那一向平静的双眼闪烁着野兽的凶光。哦?终于来了?   仁帝倒是弯了弯嘴角:“难得、难得啊!支大人向来少开口,既然如此,倒是听听丞相的意见。”   支道承只是温雅言语却难掩锐利眼眸中的咄咄逼人:“小姜大人,这我就不得不说你了。姜氏自古以来秉承巫道,可是陛下兴国道,绝除私道,你作为御史是知晓的。伍大人确实太过严厉了些,但是——”   他环视一周,众人表情各异:“你的堂姐姜天心在上雍大兴私祀,让上雍陷入疯狂追逐之中,一时间教徒众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姜家素来淡泊名利,陛下开恩保存你家族之性命,可姜家出了这样的忤逆天恩之女,大兴私祀已经成势,这…意欲何为啊?”   灵均内心倒吸一口凉气,她就晓得支道承会在天心之事上大做功夫,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阴毒。赵国当年开国曾有人效仿黄巾党与天师道假借私道之术大行叛乱。仁帝虽然尊崇道教,但是却极其厌恶私祀,如今支道承却将祸水东引,将本来是大兴私祀的罪扩大成有谋反之心!仁帝如此狭私敏感,怎么能够放过她?   仁帝似乎被刺破了心中的毒瘤,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平日青白的皮肤上肌肉的纹路轻轻的滚动着。一时间气氛变得极其怪异,灵均注意到那些老臣的脸上似乎都出现了某种隐秘的恐慌和麻木。难道还有什么是自己错过的么?灵均深吸一口气,支道承不再掩饰眼中的得意,那种目光她在许多人的脸上见过。正处在巅峰独掌大权之时,阴谋算计成功之时,看到猎物即将落网之时。   仁帝冷漠的站起身来盯着灵均,仿佛阴冷的毒蛇慢慢的蔓延在身上,那种深刻的怨毒令人感到可怖,半响后,他重重拂袖而去。   大殿中冷寂想下来,一时一刻都变得极其窒息。“圣上有命,姜灵均身为御史治家不严,私兴道教有罪在后,钦命左右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符尧光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旁,毫无丝毫怜悯而越发冷漠。他轻轻一指,禁卫便手持长棍而来。   上次承受这样的痛意她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尤其是侮辱与痛意同时存在。她看到支道承轻轻的授意,那禁卫将自己身上厚重的官袍剥下来,露出了修长的腿,纤细的腰与丰满的身体。年轻美丽的生长期女子,处于少女与成熟女性之间的美丽身体,宽大的官袍内却仍旧穿着姜氏月牙白的巫女服,可这样艳丽的面庞却显得有些苍白。   支道承让她在朝堂中几近赤身裸体接受刑法,这是在侮辱自己!灵均心中的烈焰几乎要攀升而上,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处在梦幻的交点,明明可以更进一步,却被敌人狠狠的羞辱。若是此时身旁有一柄剑,便可以刺进支道承那狗贼的心窝——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姜氏女人半赤裸的身体。白的有些冷意,却毫无一丝瑕疵。没有遮挡的脸上散落着乌发,将苍白迷茫的脸映照出几分受难的鬼魅。   灵均将自己从那迷乱的神思中拉出来,身体却立即感到一阵闷痛。好似滚刀肉一样没有重心的痛感,她只感觉到自己要将五脏六腑颠碎出口,伤口处越来越热,似乎有无数细细的针在扎着,可身体却越来越冷,好似在冰窖中未着寸缕。她身体颤抖着,已经麻木的数起了数字,似乎每一下就能使她下一层地狱般折磨。   好冷啊…好难过。   血味好恶心。   好想吐。   “咣”的一声,大殿的门被重重打开,众人抬眼望去,俊美的男人背立着隐含力量的光束出现在阴暗的大殿中。狼目轻轻一掠,却在看到女子渐渐失色的脸色瞬间冷冽起来:“谁敢动她!”   双臂一起,那禁卫就被扔到一旁,差点未直接摔死。支道承大喝一声:“二王子,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檀郎冷漠的看着他,阴冷的眸子令支道承发冷。他暗暗掐住了皮肉咬紧牙齿,这个虎狼之国的恶狼!   檀郎厉声看着他们,却毫无恭敬之情:“皇帝自有我去交代,你们再敢伤她,我便将你们的脖子折断!”说着便轻身消失。   灵均在濒死的痛苦中醒来,刚才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了?真是无聊,这时候居然会幻听出他的样子来。她支起身子勉强撑着,任腰下的鲜血直流染红月牙色巫女服,仍旧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   皇帝不宣布下朝,朝堂之上无一人敢退。聂桢看着那女孩子倔强的跪在一旁,忍不住过去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挡住。聂桢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怎么这样倔强,非要爬的那么高有什么好处?刚才服个软也就算了,偏偏惹什么谏官。”   她却笑出声来:“我今天要是死了,自然有人为我报仇呢。”   聂桢啐了一口一脸晦气:“说些好的吧,陛下若是再下旨意,你给我软乎些,到时候我去为你说些好话。”   灵均一脸冷漠的直视前方,聂桢却有些生气:“你怎么这样不识时务,你应该——老天!你这是怎么了!”他手下的皮肤忽然如死尸般渐渐冷去,便连忙手忙脚乱的将身上的衣服尽数脱下来盖在灵均身上,却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瘫倒在地。聂桢连忙叫来太医官,齐贞吉早已经抢先一步号住了脉。   聂桢面色焦急:“齐大人,怎么样了,这多多少少也打了二十大板子了。她若不是有点功夫怕此时就要去了!”   齐贞吉眉头紧皱叹气:“明明是个过分聪明的孩子,又十分低调,有时候却比她爹还要执拗。”   他看到医官到此便一把抓住他。那医官颤颤巍巍的摸了半天脉搏,又碍于对方是个女子只是略略看了一点伤口,只见那娇嫩的皮肤被伤的彻底,又被出来的汗冲的满身都是血。   聂桢见他一会笑一会儿叹气也急了起来拽住他的衣袖:“你倒是说话啊,她到底怎么样了!”   那老医官擦擦昏暗的老严,的的索索的吐出字来:“必须即刻送医,再拖下去、就、没命了!”   聂桢心中更是慌乱,皇帝旨意未下,谁敢送她出去?他只能督促老医官暂时缓解阵痛,却看她受针后忽而面色无比痛苦,似乎都要死过去了一般。   白雪红梅被凌虐的美人,若是一曲折子戏,自当是凄美无比,可满身血痕,则实在凄惨无比。陆兆庭看了也不忍吐出一口浊气:“父女俩真是一脉相传!”   聂桢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看到灵均此刻的样子,却想到了在狱中痛苦折磨致死的颜风神。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风神啊风神,你多年来孤身一人,既然那么喜欢这个妹妹,你在天之灵必定要保护她渡过此劫!   聂桢的思绪尚未集合,手腕便被人攫住,他抬头一看,那一脸阴沉的嵬名二王子正盯着他汗毛倒竖。聂桢磕磕巴巴的将灵均护到身后:“你想、干嘛。”那男人冷淡看了他一眼:“多谢你了。”他话不多说,直接将浑身血污的灵均抱在怀中,迅速的消失在大殿之中。   聂桢愣了半响,拳头重重的砸到地上:“到底怎么回事!”    ☆、十三春   人在地狱走了不止一遭是什么感觉?   父亲允文允武,可终生活在刀光血雨中,当一席春衫染上血光,美丽的脸慢慢消瘦下去,身上的血腥味也渐渐蔓延开。   迷迷蒙蒙中,她感到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还好、还好父亲昨日临时去京东道了。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这样狼狈,他又要一边忍着说不管女儿一边打上朝廷啦。   可是身体为什么轻飘飘的,好似在云端畅快的游行呢。从入朝以来的焦虑、不安、算计、紧张似乎都慢慢消失,只是感到自己卸下了一切重担。   梦中一只悠远的小调悠扬的飘进耳中,却不是青楼美人的哀怨之曲,是低沉的男音在温柔的呢喃着,似乎是对情人的低语。   骛舲驰桂浦。息棹偃椒潭。箫弄澄湘北。菱歌清汉南…   真幸福啊…如果这个人是唱给自己听的就好了。那声音温柔低怯,好似护着易碎的宝贝般的孩子一样,却仿佛又呼唤着苍茫的大漠,与爱人自由的奔腾在雾蒙蒙的白练之间。   “快醒吧,快醒吧,别睡了,你这样我心疼。”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几分耳熟呢…哎,又是他。   她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恶意的扩大,却偏偏不想醒来。你有你的叶姑娘了,她还来到我这里示威,那我才不让你如愿呢,所以我就不醒来。   她睡着睡着,却总是感觉喘不上气,似乎是极重的重物压在身上,她怎么将他扔下去,他便顺杆儿爬上去。她生气极了,可是浑身疼的厉害,索性将整个身体全数缠在他的身上,将他当做娃娃抱住。不知为何好像还听到了家里那种发春的野猫嗷嗷乱叫。   醒来一定要打这只畜生一顿啊,灵均默默的想着。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她一睁眼果然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可她方一看到却吓得够呛,那人的胡茬疯长,俊美的面庞掩藏不住憔悴,一双红肿的眼睛血丝遍布,紧紧的盯着自己,倒像是个吃人的妖怪一般。   灵均本想安慰他两句,最终却…笑了出来。   檀郎气的咬牙切齿:“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快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灵均龇牙咧嘴的牵动了染血的伤口,发现身上已经包扎好了,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感,便不顾一切嘿嘿笑:“真糟糕啊,你救的是我,可不是叶小姐啊。”   檀郎便恢复了寡言的一面,看她半响,又似探寻她心中深深藏起的一面:“你真的希望我救的人是叶灵锋么。”   灵均很想说“不”,可是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她沉默半响,豆大的泪珠忽然扑飒的落下,那是十五岁之前默默哭泣的自己,不愿意被任何人乃至父亲看到。可是在他面前,她似乎可以卸下一切心房,那也许是莫名其妙的力量。   灵均哭得像个幼小的少女,一时间淅淅沥沥落下的泪珠不断,只是还很是文雅,硬是没出一点声音。檀郎心中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脸上僵僵的,手也像一根木头一样任她握着不懂。   在这间小屋子中,似乎世外的一切都变得不在重要。灵均将心中那些任人鱼肉的怨气一吐而出,人泪痕在面颊上干涸。   檀郎僵硬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连平时欠揍的表情也懒得摆了:“你可真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哭起来还这么让人想欺负。”灵均一听这话更加生气,一双拳头软软的就砸在他身上,瘫软的力度却只能砸出来雨点儿:“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我就是被你们欺负了!”   檀郎摊开手叹气:“随便随便吧,每次我都要替别人背锅。你要不爽我去帮你揍他们好吗,我身上都被你砸出来好多坑了。”   灵均砸也砸的没有力气了,被他一带便落到怀中。他的身上来自遥远大漠的气味似乎永远不会消散,干爽清澈还带着只有她认出来的孩子气。   “还说我幼稚,你也是个孩子。”   “你才是呢。”   “你是。”   “你们女人真吵。”   “…”   “算了,你还是和我吵架吧,不然多无聊。”   他将手帕打湿,将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拭了下去,便侧身躺在一边看着这张平静的脸庞。只是安静的表情,妩媚的眼睛也因为伤病变得有些柔弱,似乎退却了一切的伪装,只剩下这个安安静静的人。   这个时候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吧。她接受的是不同的教育,心中有着激愤,有家国恩仇,有冷漠的逃避,有复仇的欲望,也有难以诉说的执拗。可是当她安安静静的时候,却像是在集英河旁那个曾经流露出一点真情的小骗子。   “我说,刚才那个歌是你唱的吗?总之,不像以前那么难听了。”   他看着那别别扭扭的脸,心中不由得窃笑,脸上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灵均看他不理,也就憋气似得将脸偏过去。   她闷了一会儿,手中的指尖揪着床单不放手:“你不去找叶灵锋么。”   檀郎的手指直接掐在她的面颊上,左右看看皱皱眉:“怎么又瘦了,脸上一点儿肉也没有,掐不出什么来,我记得你刚到党项那年脸上还和猫儿似得。”   灵均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才是个猫儿呢。”那狮子猫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娇嗔一般,喵呜喵呜的叫了两声,叫的可谓是山路十八弯。   檀郎一把将那猫儿提起来看了半天:“我说这猫你怎么养的啊,怎么越来越瘦了。”   灵均低着软枕吐着鱼泡泡:“我又没养过什么小动物嘛,虽然我很喜欢这种软软的小东西。”   檀郎歪了歪头:“你难道不是赵国的女人么,她们都养了什么猫啊狗的。为什么人家怀里的动物都那么温顺,这个猫在你身边不到一年变得这么凶残。啧,又咬我的手指。”   灵均眯着眼睛看那猫咪一脸兴奋的问候他全身,不由得心中暗爽。这个野东西虽然被她越养越野了,但是还是挺争气的嘛。   灵均身上疼着却不愿意放了他,仍旧龇牙咧嘴的指挥者那狮子猫。檀郎一手将那猫挥下来,雪白的小东西就往灵均怀里钻。   檀郎低头看着雪白的猫映着少女雪白的身体懒懒的瘫在一旁,倒像是一对儿漂亮精致的猫儿似得。   他摸了摸那遍是伤痕的腰下,不由得暗自叹息,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固执了。   灵均小睡一会儿来了精神,便将口中的疑问吐出:“你和陛下说了什么?”   檀郎托着下巴勾起嘴唇:“你猜?”   灵均心中有些不安,难道他说了什么孟浪之语,让皇帝不得不饶了自己?   她揪着檀郎问了半天,对方只是打太极的逗着她,就是不让她知道。   灵均渐渐疲累的又睡了过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浑身又疼了起来,全身上下如冰雪两重天,痛得不可思议,像是入了油锅又下了雪水。只是檀郎的体温似乎一直都在,他扒下自己的衣裳,让自己的体温慢慢的浸入她的气息中。   撒都汨一进来便看到两人抱成一团,不由得抬头吹了声口哨:“哟,蛮厉害的嘛,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檀郎厉声将弯刀劈过去:“别废话了,快来看看她!”   撒都汨看着灵均口中胡话连连,倒似中了梦魇一般,他利落的将药配好交给檀郎,脸却歪笑在一边:“若不是有大哥我在,这小妞儿早就完了,医人不自医说的就是她自己。药给你了,她伤在难以启齿的地方,若是不想让她起来还对你一顿拳打脚踢,你就背过身子将药敷了。”   他瞟瞟一旁的灵均哼哼笑着:“要不我帮你…”   檀郎一脚将他踹到隔壁,鹰眼闪着幽暗的光:“你要是敢踏进来一步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了。”撒都汨笑着耸耸肩,便抻着身体睡去了。   他手下揭开那又冒出新血的皮肤,不由得暗自皱眉,支道承这人果真恶毒,这板上明显又是下了旁的药,甚至还有暗刺,怪不得她武功高强能被打的如此。   他摸摸那凹凸有致的部分,本是细致的肌肤竟然被打出凹凸不平的血肉来,手不小心便碰上了那重伤处,惹得灵均咬牙闷哼出声。檀郎看着那素日倔强的人也被伤的如此,拳头重重握了起来,这个人倔强到令人心疼的地步,真是令人毫无办法。   断断续续将药上了,可是她的声音却仍旧痛苦的很,檀郎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她抱进怀中。本想唱些孩子的摇篮曲,可是却一首都不会,只是搜肠刮肚的将许多曲子拿出来阿阿咂咂的乱唱一通。   撒都汨一脸打着哈欠的表情托着下巴看他:“你在那鬼扯什么呢。”他看着檀郎半天,不由得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意:“嘿嘿,我们的小狼王竟然在唱摇篮曲,还这么难听,要是让迷灵域那群人知道还不吓坏胆子了。”   檀郎身子一歪便冷笑一声:“滚出去。”   撒都汨看着他像哄猫儿一样抱着灵均,摇头深笑:“果然是相似的人,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疯狂的样子也像的可怕。”   他转过身去,却留下几分难以忖度的萧然。   檀郎看着那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又看看怀中的女子,不由自主的将她搂的更紧。   像撒都汨曾经的情人么?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刺杀   撒都汨不知道弄来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乌七八黑却好用的很。灵均一早醒来就感到口中干涩又想要呕吐,只是如何弄就是吐不出来。檀郎睁开眼睛立刻便将清茶推到她嘴中,那茶水倒是将恶意压下去了几分。   灵均身体轻浮的,像是全身骨肉抽走了一般,只是懒得躺在一边:“谁拿来的药?”   檀郎一把把那打着呵欠的人扯过来。撒都汨舍了藏袍身着软青衫,将那俊秀的脸衬得越发漂亮。尤是眼中醉人的情意绵绵,倒更像是个汉人公子一般。   他似乎会意一般笑吟吟的将镜子拿到灵均面前,灵均心中哼笑,这个男人可真是如狐狸一般,将人的心思猜的一清二楚。她一手借着铜镜,却错手将它打到床上。   这是…怎回事?   撒都汨拍了拍檀郎的肩嘿嘿直笑:“我的好弟弟,女人最想要什么,你还要有的学呢。”   檀郎直接将他当做空气略过,他也不恼,只是掀起衣衫轻身一坐。   灵均将那铜镜拿起来看看自己的脸颊,却感觉到看到了镜中的好几个重影。只隐约看到经过一夜的折磨肤色苍白好似鬼魅一般,似乎被鬼怪抽掉了气血。   她被打的时候隐约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种深藏的若有似无的牡丹香气是…颜风神!   颜风神死前的几日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缓解阵痛的解药,她也仍然是脸色死白又面目呆滞。   她想起自己在御史台闲来无趣伺弄的毒牡丹和颜风神死前的话,竟然觉得异样的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   檀郎看着面前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女子疯狂的大笑起来,几乎瞬间上去将她保住,他撩开灵均细细的碎发,发现她的双眼涣散,却勉强能集中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撒都汨,这药治不了她身上的毒?”檀郎一把抓住对方的青衫,撒都汨赶紧抓住桌角轻声啧啧:“老弟,你太看得起我了,姜妹妹才是国手呢。她自己身上的毒能不能解她自己是知道的。这药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同样的,表面的释毒反倒会加重她的毒性哦。”撒都汨的眼角闪着奇妙的笑意,似乎将棋子投注到水中而静静等待动荡后的结局:“喂喂,好老弟,有话好说放下刀子嘛,你就算杀了我也救不了她的,她的毒只有她自己能解,你说对吧,姜妹妹。”   原来如此…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吃了五石散的最后体验,在短暂的梦幻平静后忽然变得如冢中枯骨一般。灵均直感到自己像着了魔一般,不停的拿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却感觉似乎置身在神话世界一般,殷红和赤火的凤鸟在天空中乱飞,暴怒后吐出火珠一般,只束缚着她越来越紧,将她窒息成根根白骨。   “喳”一声,那铜镜被檀郎粗鲁挥到地上,他看着面前精神已经接近涣散的女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神志全无,这个女人昨日还精神极好的同他开玩笑,那慵懒美丽的模样越发像狮子猫,一瞬间却好似忽然垮下来一般。她孤身一人在党项尚如野草活下来,难道却要在那个软侬的朝堂上被人折去?   撒都汨拭着面前锋利的弯刀苦笑:“老弟,我是真没有办法了。”   檀郎冷冽的看着他:“我和你的交易继续加码,你要出去继续想办法。”   撒都汨叹息一声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一幕,被权力和欲望荼毒的女人身体垮掉的样子,和已经接近崩溃与疯狂的男人,一切都像是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一般。   “这就是贪心太多的报应,你也应该知道的。离权力越近,离危险便越近。”   玉体横陈却慢慢泛冷,像一具已经接近迷幻境界的女尸一般,双颊苍白,嘴唇却显现出不自然的艳红。   她感到自己冰冷的面颊上被泪珠打湿,睁开发涩的双眼渐渐聚交一点光线。   “哎,你哭什么呀。生死有命,这都是我想要奋力一搏的下场。”   他静静守在她的身边,仿若在大漠中狂奔后宁静的夜晚,在洞中仰望着孤独的月亮由满月成了凸月,化作下弦月又成一弯残月,美若朔月又偏成上弦月。他的眼睛沉静如深潭,也不怎么爱说话,还很爱和她作对,她心怀算计,他也不逞多让。   这个人又恢复到孩子的模样了啊,执拗又敏感。   “笨蛋,你怎么会是拿生命冒险的人。”檀郎红着眼圈,手却不停的抓住她的手,生怕她忽然失去温度。   灵均困难的吐出浊气,眼神越发清明起来:“我向来是惜命之人,就算要做大事也会计算成果。不过这一次我实在太过自信而已。奇怪,我死了,你不是还有叶小姐吗。”   他咬住牙齿紧紧抵住她强作笑嘻嘻的脸:“已经这个时候了!告诉我,要如何才能救你!”   灵均勉强支起身子,她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庞,只是指尖抚上他的脸颊,那是濡湿的泪意。   真好啊。她嘴角扬起柔软的微笑,只要生病死亡之时就可以为所欲为,再也不用伪装自己的情感。“你别哭啦,真狡猾,你这种坏蛋一哭要叫人心疼的。”   檀郎胡乱的抹掉泪珠:“你听着,不能再等了,撒都汨也并非完全能够信任之人。只要是你需要的解药,我会掘地三尺替你带回来。”   灵均失焦的双眼有些雾气弥漫,她勾着唇角静静一笑:“我欠你的该怎么还。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黑夜似乎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感召,在接连几天的清爽气味后漫卷着雾气迎接今日的夜色。天上的残月伴着聒噪的蝉鸣声,似乎是一个杀人的好日子。   檀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灵均瞬间如崩塌的草人缩成一团。   好疼啊…   原来颜风神竟然经历了如此痛苦。这种没有任何血迹的毒药像是蜘蛛的网线一般,将毒液淬在细密毛孔的每一个地方,这种折磨对于一个会武的人来说更是杀意,她甚至能精确的知道那毒侵入什么穴道,而那种强烈的牡丹花香气则淬入骨缝之中。   四周的寂静慢慢变得不安,仿佛是暗黑的森林中雾气弥漫着,而细密的泥土中活动着数以万计的蛰虫,他们是带着黑夜独有的杀意,欲将森林中的旅人啃得皮肉无存。   灵均缩成一团的身体渐渐神展开,早已睡去的狮子猫一番平日睁开夜晚锐利的眼眸,蓝水晶般的单眼如锋利的弦一般。猫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在充满闷热寂静的房中显得可怖之极。   “哎…”灵均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坐不住了吗,准备直接动手?”   她直起身子走下床,一旁的铜镜中显现出疲惫与苍老来。   细嫩的脚尖在冰冷的地上划出一点一点的痕迹:“一、二、三、四…我真是好大的面子,竟然能请得来丞相的绯炎郎呢。”   轻柔的女音尚未说完,小屋间已经瞬间被利刃攻破。   她叹息一声,将脑袋轻轻歪了歪。   天心穿戴整齐的坐在华丽颓靡的雅阁中看着冲进来的男人,俊美的容貌面无表情,可是周身都是按捺不住的悲伤气息。   天心眯了眯眼:“我的预感兑现了,她到底发生什么了。”   檀郎手中的弯刀毫不吝惜面前的绝色美人,只是冰冷的提醒着她:“是你害了她,你的任性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天心将他手中的信打开扫了一遍便立刻起身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必须立刻和我去御史台。”   牡丹的香气太过浓郁了,他按照同伴的指示摘掉了几株毒牡丹。   “这么晚一身黑衣来造访御史台,王子殿下真是好雅兴。不过穿一身夜行衣实在可惜,王子相貌俊美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檀郎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花青纱衣前的鹤豹纹在暗夜中如鬼魅般游荡着。   他淡淡将手上的黑泥剥掉:“你还真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呢。”   符尧光嘴角渗着阴冷的笑意:“御史台活物死、死物生,这东西还不到季节,即便你拿过去了也是医不好人的。”   身旁的男声如烧炭入嗓一般粗粝无比:“别和他废话,快撤。”   符尧光“啊”的一声:“这是哪位朋友,怎么装出一副男人的嗓音,身子却如此曼妙呢。”   檀郎转身将手中的黑泥凌厉的射出去,符尧光看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低语:“这可糟了,没留下任何证据就不好抓人呢。也罢,想必丞相是不会放过如此好机会的,听天由命罢。”   二人匆匆忙忙的在夜色中穿行,檀郎却一把扼住天心细嫩的脖颈,优美的眉形划出冷厉的弧度:“你到底是什么人,武功高强又善于变声,耳目敏感丝毫不下于战士。”   天心痛苦的咧咧嘴,眼睛却轻快的眨了眨:“你怕我害她不成?哟,原来早就情根深种了啊。你放心,我和她即便关系不好,可是还有账尚未算完。”   檀郎漠然的扯住她的身体,沉声低言:“我信她,不信你。”   二人回到姜宅时已经几乎惊住,那屋中似乎变成了被荆棘覆盖的鬼宅,四周都被窄板团团包住。天心冽然,一把劈开门,那隐蔽的血腥味已经扑鼻而来。   院中堆满的尸体一直蔓延到屋中,绯红的衣装上蔓延着刺鼻的鲜血味。檀郎冲进屋中,那少女瘫倒在床边一手支撑着剑,鲜血将一身白衣染得通红,却释然一笑:“终于回来了…”    ☆、阿芙蓉癖   牡丹花的气息越来越浓,分不清是冠世墨玉、烟绒紫、青龙卧墨池,还是白玉、雪桂、昆山夜光。混杂的香气令人作呕,可是吞食下却有种尸体腐烂散发的甜腻气息。   天心手中的烟枪混合着血味发出刺鼻的气息,一双媚眼冰冷无情:“你活不了太久。这牡丹花之药尚未养到季节,不能解其全毒。”   灵均轻轻擦掉身上的血液,浓密的睫毛染上鬼魅的弧度:“真聪明啊,明明我教你药理的时间不长。”   天心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二人四目相接,同样美丽的桃花眼却早已经冻结表情:“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偏爱这些上瘾的毒物,有毒便有解。你等着重新养药根本是在冒险。”   灵均苍白的唇低低喃吟:“如果在这段时间将支道承做掉…”   天心冷淡的睥睨着她,手却将那细瘦的手腕抓的更紧:“别天真了,莽撞不是你的风格,你又不是那个宋之韵。难道你要为了支道承白白丢掉一条命?”   灵均过分艳丽的红唇勾起一抹痛苦的弧度:“帮帮我,天心,我的身体太痛苦了,这样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天心的双眼一瞬间投射出灰黑色的阴影,艳丽的面容如捍卫地狱的女神一般:“我可以帮你剩余出更多的时间,可是灵均…延长生命的代价是永远无休止的毒瘾,你能忍受么。”   灵均抬起头,眼中一闪而逝过小小的惊异:“淮南西道哄抬阿芙蓉一事果然是你做的。你的意思是要我…食用阿芙蓉?”   天心不屑的笑了笑:“阿隐大概是查了出来可是又不好下手吧,我真是个坏女人呢,利用他的善心逃脱制裁。可是淮南道本就是一个崇尚流行风尚的地方,那里甚至还吃人、吃婴孩儿的幼体。   即便不是我倒卖阿芙蓉膏,则这笔钱迟早也会被别人赚去。钱不烧手,我何必便宜别人。怎么,我们的女御史要不要将我拿了上报朝廷?说不定皇帝会重新考虑升你做副史。”   灵均淡淡将手中的牡丹味掸掉:“不必了,若是从前我倒是会义愤填膺的。我一身是血,便还是惜命为主,服食阿芙蓉膏会有什么副作用?我从来都拿阿芙蓉做治病的东西呢。”   天心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令人作呕的血红色,再次想到了那个令人爱恨交加的女人,那个人冰山般的容颜染上了迷乱的醉意,变得颠倒黑白而失去意志,她手中黑色的香膏映着那白皙的肌肤,显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淫乱与绝望,窗子倒影出的却是自己冷漠的脸:“你会对此慢慢上瘾,即便你只尝了一小口,可是它就像一个细细的伤痕瘙痒着你的心。到最后你会越来越上瘾,可是这东西生的极其轻巧珍贵,又需要西方传来的秘方才能制成。即便你最后解了毒,可是阿芙蓉的药瘾会像跗骨之蛆一般一直跟随者你。”   灵均平静的伸出手去:“给我。”   天心将袖中的锦盒抽出来放在桌上,与浑身血腥的檀郎擦身而过。   她摇摇头低笑一声:“她对你可真好呢。”   檀郎幽黑的双眼微微动了动。   她回头看他笑,却好似一副感叹女儿的样子:“她不想让你受伤,所以才让我和你一起去御史台呢。”   檀郎闻言几乎愣住,心中却似五味杂陈。   绕过层叠的带血屏风,那少女已经换上了干爽的白衣,他将她抱进怀中,口中的话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灵均温柔的笑笑:“怎么,想哭鼻子?”   他鼻尖敏感,却闻到那身上不止牡丹香气,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浓郁幽香。   不知为何,她的面庞忽然恢复了生机,虽然两颊并不红润,可是眼角的痛苦却减少了许多。只是,为何这熟悉的面容忽然变得如此鬼魅?   他将她的身体牢牢锁在怀中,那冰冷的体温渐渐有了温度。他闭上双眼,嘴唇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透明的吻痕:“你不欠我什么了。”   灵均歪着头笑了笑:“你这个人可真好骗。”   檀郎淡淡的抬起眼皮:“我愿意让你骗。”   她哑然失笑,便沉沉睡去了。   已经三日了,屋中所有带血的东西都被处理掉,檀郎的速度快的令人惊人。这些人的尸体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而后只要沾上血的东西都被这个家伙劈成柴火储备过冬了。   “今天你应该告诉我你到底和皇帝说了什么吧。”   檀郎一副没听到的样子耸耸肩。   已经五六日了,檀郎将她抱出宫殿的确是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可是自己升任从三品御史台副长之事不仅中途被支道承算计流产,还被他用天心大兴私祀之事反将一军。   呵,支道承这也终于站在台面上直接和她打擂台了呢。   灵均不禁苦笑,仁帝的逆鳞真是莫名其妙,他明明纵容丞相的挑战与翻手为云,却由于一次莫须有的所谓私祀谋反将她处罚。   有必要再去一次蝼蛄阁呢,皇帝的诏令一日不下,自己便一日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敲门声忽然响起,灵均一个眼神,檀郎便躲进了屋中。   灵均打开门便压下心中的惊喜,只是微微轻笑伏拜:“吕公公,罪臣可是多日不见您了!”   吕涉一脸惊奇不已:“哎呦我的小姜大人快起来,奴才可受不起。”   灵均进了屋中,却发现一个满脸如烧伤一般的男人穿着粗布直愣愣站在一旁,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时而闪现。   吕涉倒是抚着胸口吓了一跳:“哎呦这是个什么人啊!”   灵均偏头叹息一声,将茶水贡了上去:“家中贫贱买不起奴仆,只是街坊心好将家中奴仆送过来伺候我几日。”   吕涉“啧啧”两声,一双昏花老眼眼含叹息:“小姜大人真是有乃父清廉之风。”   灵均低垂着眼角,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罪臣已经是万幸了,虽然身重剧毒恐怕命不长久,但是有幸能为我皇之臣也是此生荣幸了。”   吕涉忽然脸色一变,阴沉一闪又沉声低言:“您说…您身中剧毒?”   灵均看着一旁男人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禁转过头去继续演戏:“这毒怪异的很,城中名医也束手无策,罪臣触犯圣上天恩,该死!”   吕涉双眉紧攒,口气却极其急切:“大人!圣上虽然恼怒,但绝没有对大人动手的意思。陛下乃九五之尊,若是想要动手直接就将您暴毙在朝廷上,又怎么会让您留着一条命回家?”   灵均大吃一惊,眼睛也沾满泪意:“这——这怎么?我以为是圣上给我暗旨,要我死了,我也打算就这样去了。怎么竟然不是圣上?”   吕涉声音冷厉:“到底是谁敢动圣上的臣子!”   灵均轻轻安慰吕涉:“所谓尹邢避面,又言美女入室,恶女之仇。罪臣虽然非重臣,可是在其位毕竟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不少重臣,若真是如此,也是我作茧自缚吧。”   吕涉面色一变,却又恢复笑意:“小姜大人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些民间的庸医想必是看不出什么来,我即可回禀陛下派来御医,万事请您放心吧。”   灵均又浅浅一笑,只是皱眉很是不解:“公公,只是那日党项二王子怎么会忽然冲进殿中救我,且其人将我送走便毫无踪影。”   吕涉略带疑惑的抬起头:“怎么,二王子没和您说?他当时冲进殿中,对您平日的教导大为赞叹,说他身边少不了这个老师,陛下无法才放您走的。”   他一出屋门便立刻变了颜色,一旁的太监低声附会:“您何必对她如此客气的恭维着她?”   吕涉眼神阴冷的看了他一眼,将鼻尖那轻微的血腥味拂去便起身离去了。   灵均回头白他一眼:“哟,伪装的挺到家呢,又是撒都汨那混蛋吧。”   檀郎掀开衣衫喝了杯茶:“这句话说得对,他的确是个混蛋。你为什么不告诉吕涉支道承刺杀你?”   灵均把玩着手中的绿玉斗淡笑一下:“皇帝就是这样的人,你若直说了他要发怒,你若留下空间让他猜他反倒不疑。”   檀郎耸耸肩:“我早就说了,你们赵人的聪明机巧只用在囹圄之间去困住野兔,而不知道城外已经虎狼丛生。”   灵均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晦暗不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拔除支道承会伤害你的嵬名氏,你会如何?”   檀郎低低的笑出声:“你明明是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却强作镇定呢。”他抬起头,眼中竟是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你想杀谁害谁是你的自由,不必特意告诉我。”   灵均药力袭来,精神颇有些不震,只能勉强看着他平静的容颜,她忽然就不想伪装什么,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温柔以待:“你对你的亲人再也不抱任何信任了么?那么你日后如此孤独当何以为继呢?”   檀郎将那已经睡去的人抱到床上,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这个人总是伪装成一副毫不在意的坚强模样,只有脆弱的时候才能卸下心妨。   他想起在党项的日日夜夜,却不由的生出几分嘲弄来。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檀郎淡淡的抬起眼皮:“我愿意让你骗。” ☆、构陷   支道承面色阴沉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我的绯炎郎对付一个将死的女人竟然折损大半。她已经中了剧毒,为什么还能支撑下去,难道我的绯炎郎都是废物不成!”   男人的声音粗嘎如炭烧,始终古怪的低着头:“十年栽培,一朝覆灭。绯炎郎独步江湖,可是对手是姜楚一的女儿。当年他在盛怒下轻轻一掌便能击碎在下的脖颈,他的女儿自然也不遑多让。”   支道承冷哼一声:“你可知道那其中还有江湖上几位鼎鼎有名的杀手,她一个弱女子竟然能全部击杀。只是她还算识相,毕竟没有将此事告诉皇上。”   男人的声音轻轻滑过:“您从来只会问我陛下的事情,即便如此次数也少的可怜。如今叫我来意欲何为?”   支道承忽然露出一个蜥蜴般畲滑的笑意:“当年姜楚一万般侮辱你,我想此时是你报仇的时候了,杀了他的女儿,他便能体会到万箭穿心之痛,如何?”   大清早晨,太阳尚未露出半点脸来,蝼蛄阁的大门就被粗鲁的敲开。刘复之颇为楞然的看着面前的娇容:“你居然没死?真是打不死的狗尾巴草。”   灵均啐笑一声:“怎么说我都是上雍有名的美女,就算打不死应该有更好听的名字,比如说打不死的芙蓉花啊,打不死的白牡丹什么的。”   刘复之大早上起来尚未梳头,细长的发丝垂散在一旁,倒是将平日精悍的面容柔化几分:“你也太不安分了。既然知道丞相要动手,就老实待在家中吧。”   灵均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绯炎郎的尸骨已经丢的漫山遍野了。”   刘复之精锐的双眼闪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竟然手脚如此之快,已经派人去杀你!”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复又叹息一声:“你身上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还要来买有用的消息么。”   灵均的水眸一直细细盯着他,嘴角却是一字一句的冷厉:“虽然你会说我是个无耻小人,但是我确实有最后一招。那日支清廉要为难孤竹姑娘,我回来告诉你,你却立刻便出手救她。可是刘兄,孤竹——她是当年叛乱的罪人之后吧。”   刘复之忽然起身,周身的阴冷之气难以压制:“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均似女王一般端坐在一旁,挺直的背脊似乎从未被人所伤一般,面色却很是沉静:“你不需知道,只是你要晓得,我现在身在御史台,抓一个被隐匿的罪人之后最是容易。”   刘复之面色有些颓然,复又释然一笑:“你是个守信的人,何况即便我不说,以你过目不忘的本领和极强的能耐,也迟早会挖出这些东西。”   灵均抿抿唇说出了猜想:“这次是我失算,我以为即便皇帝反对私祀,一则是他怕私祀信徒起兵造反,二则是不喜爱私祀挑战官方权威,天心不过是出一时风头罢了,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刘复之懒散的靠在榻上,眼角一斜便是那玉玺图鉴:“你想知道的事情都起源于此。当年忠恕年间成王叛乱一事,起初引子是因为有妖道惑人,传言说太祖后人想要重夺帝位是受到了九天玄女旨意,又授予成王命令继承天下大统。皇帝诛杀叛乱臣子牵连无数,姜家不少人也被当做首恶枭首…”他看看灵均表情似乎无恙,才叹息一声接着说:“之后你父亲姜楚一扛起了攻辽大旗,与西辽现在的于越耶律雄奇互有胜负,可称得上两位不世英雄。奈何当年赵国本来已经占据大好优势,而皇帝在前线御驾亲征,却莫名其妙传来朝廷谋反一事,据说皇帝也是匆忙议和而后回朝。”   灵均若有所思:“那怕是又有人利用九天玄女授书一事意图谋反吧,可是我翻遍书册,根本没有记载此事。”   刘复之叹息一声:“此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自然也不会记载在书。不仅是史书,叛乱者的名字也已经不背提起十多年了,或者说根本无人敢提一句。因为叛乱的人正是当年的皇后符尧星!”   灵均睁大眼睛:“这怎么可能?皇后趁着皇帝出征利用假道叛乱!怪不得…史书若如此记载皇后叛乱,岂不是丢了皇帝的颜面!”   刘复之嘲弄一笑:“牝鸡司晨的下场就是如此。皇帝本来就生性多疑敏感,只是传言他匆匆回朝诛杀皇后之后更是变得诡异多端。那时候朝廷中尚有奸相胡丞相当朝,支道承也是胡党中人,后来他又通过诛杀胡丞相才得以上位。”   灵均忽然心中一动,脑海中却出现了一张冰冷如雪山的身影,优美的贵族风姿与经年不变的端坐御史台,几乎不见任何阳光,而将自己锁在一角的人:“符尧星、符尧光——难道说…符尧光是符氏的后人?”   刘复之吐出口烟圈皱起眉毛:“这我倒从未想到,符氏的后人、也就是太子与大公主的母族皆被诛杀,符氏的血脉只剩下他们二人。虽然这位忽然出现的符大人姓氏相同,可是他身份神秘,似乎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灵均将脑海中的诡异猜想狠狠挖出去,却看着刘复之双眼紧紧盯着自己:“你父母的仇,你似乎从未想过要报呢。”   灵均淡淡弯了弯唇角:“年少轻狂刚知晓的时候是有的,可是我越来越接近皇帝,倒是觉得他很可怜,这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折磨自己。他那个身体啊,没几年活头了!倒时候他的后人自相残杀,倒是省了本姑娘的手了。”   刘复之冷淡的将匕首重重的插进方樽中,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汉亡于妇人!这是皇帝自己的错。”   阿芙蓉的香味渐渐弥漫开,天心在烟雾中轻轻嗯喃了两声:“你身体刚好,也刚刚适应阿芙蓉的药性,现在还是老实点儿为好呢。”   灵均皱了皱细眉:“我只是少量控制着,你的屋中味道太浓了。”   天心淬着毒液的水眸今日勾勒出的是妖姬蓝的妆容,只是淡淡的朱砂仍然绘出了几只玄鸟暗纹。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这次是我连累你差点送命了,不过嘛,你心里也明白,小时候我也救过你,怎么样,还要来讨债吗?”   灵均托着脸颊侧目而视:“暴虎冯河不是你的性格,你将巫女祭祀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已经惹上朝廷了。支道承攻击我还是小事,你以为皇帝还会放了你么。我不妨告诉你,皇帝最厌恶私祀乃是因为先王后与南方叛乱都与所谓的九天玄女书有关,你以为我为何被支道承陷害。我知道你和澹台溟龄关系非同一般,可是他的地位特殊,也并非只手遮天,你最好不要完全指望他。”   天心放下手中的烟枪,一双眼睛有些松动。   灵均勾起纤细的手指,嘴角却带着算计的笑意:“你费尽心思、焚膏继晷的想要壮大姜家的声势。我在朝堂顶风冒雨、孤立无援的算计支道承。可是我争名于朝,你争利于市,我们互不干扰,反而互相掣肘。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为什么我们不互相过去这道坎呢?”   天心明艳的水眸几次抬起,却仍旧有所防备:“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灵均呼出一口诱惑的气:“若我能让你成为武庙的首巫女呢?你想想,那是你的梦想,像先辈一样成为国祀巫女,重回姜家权势滔天的时候。”   小屋中的空气变得紧张而沉闷起来。灵均坐在一旁静静等待天心的答案。对方嘴角上略带讽刺的微笑似乎已消失不见,面色是悠远而沉静的。   “好。”天心的侧脸优美而认真:“我热爱冒险,只要它可以十倍偿还我必从之,那么你要我如何去做?”   灵均倒是没想到一向诡异如她忽然如此爽快,只是露出一个隐秘的微笑:“你呀,就这样做…”   灵均将手中的斗兽棋推散成一团,那威风凛凛的棋子顿时偃旗息鼓的可怜巴巴倒在一旁。   檀郎拿着书在空闲中瞄了一眼,慢条斯理的翻了几页:“怎么,心情烦躁?”   灵均看着刚过处暑的夜空,似乎雾气慢慢散开,晚稻抽穗后气味轻了,扬花飘飘散散的身影也少了,只是草梗上凝结的白露有几分萧然气味。   又要到秋天了啊。   “总是感觉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灵均看着那威风凛凛的老虎,只觉得他碍眼的很,而狮子明明是天下第一的王者,却在忍者什么迟迟不动手。至于自己呢,是那只在一旁伺机而动的狼,这次却险些打错算盘。   檀郎锐利眸子一闪,手中的弯刀忽然抽出:“来了。”   灵均一手捏碎手中的老虎棋,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绝对很高兴。支道承忍不住了就说明他失去理智了,人在这个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   她眉毛轻轻一动:“比上次还要多上三倍,其中有三十个以上的高手。”   檀郎刀锋已经出鞘,映出的是带着犹如修罗的俊美容貌,薄唇勾勒出邪恶的笑意:“你的命真是值钱。”    ☆、败露   腥风血雨的气味太过浓烈。刀剑齐飞,映照的寒光点雪。灵均的溪公青上淬着浓烈的毒药,檀郎的弯刀却回首便能勾人心脏。两人好似一对完美无缺的战斗机器,面无表情的杀戮着。   “十四、十五、十六——二十八!”   灵均高喊一声:“这里面不止汉人,路数太多。直接将他们的心脏刺穿,不要恋战!”   檀郎回首一看,似乎是一股股诡异的轻烟冒出来,仿佛有升天遁地之术。   灵均双眸凌冽挑起:“是东瀛忍术!他手中飞镖有毒!”   似乎在电光火石之间,灵均来不及回头便听到了一声闷哼。檀郎的身体几乎重重的倒下,口中散发着诡异的青紫色。   他为自己挡了毒镖!   灵均一剑将来人全部结果,看着梁上一直未动之人。   男人一身夜行装,黑巾在面,而姿态却怪异,似乎只脖颈断了一般始终底下头颅,自入内也只是沉默寡言。   这个气息有些熟悉…到底是谁呢,怎么一瞬间似乎想不起来。   灵均指尖微动:“阁下是屋内武功最高之人,可是若我们动起手来,你仍旧赢不得我。丞相与我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你又没有杀我的意思,还请英雄另谋出路吧!”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露出粗嘎的声音一闪而逝:“你已经可以超过你父亲了。”   “噗…”檀郎重重的呕出浓黑的血水来。他的脸颊青筋暴起,嘴唇流血不止。灵均忽然觉得天都塌了,看他痛苦的样子哭出声来:“这是箭毒木,会见血封喉啊!你个傻子,为什么帮我挡住,你不知道这会死人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灵均一时间理智全无,只能抱着他呜呜哭泣。   檀郎鼻腔中冒出可怖的鲜血,嘴角却露出些笑意:“你看,你还不让我帮你应对。若今天这东西打到你身上,你怎么受得住。乖,别哭了,如果我真的是命该如此,那也是我强求的结果。哎…人活一辈子只为一个结果,虽然我有遗憾,可是看到你为我哭,我也就值了。”   灵均听了这话,便顿时感觉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能想象,这个人如果死去,她的未来将会如何。他现在已经是她心头一个疤痕,总是无法抹掉,难道以后她要永远活在他死去的梦魇中么?   灵均抬起苍白的脸颊,脑海中升起一个疯狂的想法,没错,只能如此了。   她将那飞镖重重拔出来,毒血溅在苍白的脸颊上,他的声音闷痛不已,身体也越来越冰凉。灵均趴在他心跳微弱的心脏前低声吟喃:“你不要死,我一定会救你的。我还没有骗够你,怎么舍得让你去死…”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伤口中的毒血吸出来覆盖上止毒药,冰冷的匕首在细瘦的腕子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灵均忍着痛意将那手腕凑到他已经青黑的嘴旁大口喘气:“快点用嘴吸走我的血,我要将你的毒血倒泻出来再继续制解药,你失血过多会没命的。”   檀郎将口中的毒血吐进,费劲最后一丝力气呵斥她:“别、别闹了,你身子虚弱,这样放血会死人的!”   少女的侧脸执拗而悲伤,将手腕凑近他的嘴唇:“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一直放血死在这里。”   檀郎露出一个看不清哭笑的表情,紧抿的双唇轻轻点上那留着殷红血液的手腕。   那是这个人鲜血的滋味啊…太过红艳、太过热烈、太过脆弱、太过任性,就像她这个同样执拗又孤独的人一样,让人不禁深深沉迷。他感觉自己似乎在迷幻的毒发下流出一点泪意,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辛酸,就算此刻死了,可是她终究将自己记在了心上。   灵均几次中毒,此刻又大量失血,只感到自己似乎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圈。可是每次去了,心里都默默念着药方,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没救下来。   我这个样子,怕是连阎王都不愿意收呢。   她掐着自己的肌肉,让自己涣散的意识逐渐聚交,将那草药勉强覆盖到了他的胸廓处。她不禁感恩从未感恩的上天,这个人的毒又偏离了心脏,真是有天神相助。哪怕再偏了一分,如此剧毒简直药石罔医。   红背竹竿草的解药生效不算快,可是恰好能抑制住毒性。她看着那不在复发的毒血,终于失去了意识。   这时候如果支道承再派人过来,说不定两人会在阴间做一对冤死的鬼夫妻呐,灵均失去意识之前莫名的想到。   似乎是在小船上飘飘浮浮的睡了好久,灵均感觉自己的周身一片黑暗。那似乎是黄泉幽暗的灯火,月牙白与缟素的大一些,其他的是碧蓝和清幽的微笑翠色流萤,在与黄昏割晓的地方幽幽的随着船行走着,似乎在为她们指明路灯。   他们?她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臂和白素的巫女服,上面没有一点血色,而身旁是一个沉睡的安静男人。   他的容颜俊美,及肩的发丝贴在脸颊上。灵均看着这脸颊忽然便生出了泪意,可是一摸他的肌肤却如此冰凉。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打在他的脸颊上,可是他却像死了一样沉睡着。   灵均有些想不起来因果,只是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任由小船飘荡着。   “你不该在这里呀。”那是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她明明在笑着,可是唇边却带着有些孩子气的恶意。模糊的容颜有些看不清,只是却似乎很熟悉,又恍惚间自己嘟囔着:“阿隐知道了又会骂我的,那个小暴脾气不知道这么多年后改没改。”   灵均呆滞的双眼有了一丝光亮:“你是谁?”   那女人周身光影模糊,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描摹她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梦太久了,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笨蛋,这么轻贱生命可不是姜家的祖训啊,你和你的爱人还不到留在这里的时候呢,我就帮你们一次吧。”   那小船逆着水光越来越远,似乎有强大清冽的气流将他们送回了光源,灵均使出全身力气朝着消散的身影大喊:“你是谁!”   那带着清冽气息的光晕留下一声叹息:“这样很好。”   灵均轻轻搔了搔头上有些发痒的额头,清晨突如其来的光圈令她感到突兀而不适应。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似乎将夜间的遭遇一并忘记了。   银白的巫女服是干涸的血污,混合着紫红色的毒血附在身上。灵均恍恍惚惚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却在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时忽然想了起来。   檀郎为了救自己中毒了…   她将脑袋偏到一边,在看到他的胸口轻轻浮动的时候将心放到了肚子中。   太好了,他真是命不该绝。   她忽然想哭,干涩的眼睛却仅仅因为庆幸活着而感到安慰。   他的皮肤是热的,而不是梦中死寂的冰冷。浓密的睫毛在光晕下仍带着些稚气,她伸出手去,那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瘙痒着手心。   她的手划过他的脸颊,将他脸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擦下,仍旧是一张无比俊美的面庞。   异族人微微有些深邃的面庞在光晕下有些像浮雕般不真实,灵均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檀郎忽然睁开黑洞洞的双眼,嘴角撇了撇:“我还以为你会更火辣一点,比如亲我一下或者直接扑上来,结果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灵均气笑的掐了掐他的脸颊:“可恶,我的包子脸呢,明明之前还有的,现在干巴巴的,一点儿都没意思。”   他双目幽深却含着难以诉说的神情,抓住她的指尖轻轻在嘴角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甜的。”   灵均后知后觉的脸红了,连忙把发烫的耳朵捂起来扭到一旁。   两个人回头四目相对,看着彼此一身血污的狼狈样子,倒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檀郎带着些莫名的思绪叹息一下,指尖不由自主的抚过了胸口的新伤:“这样我就为你留下两个伤痕了,我要为你受过多少次伤才能让你完全属于我呢…怎么,你怎么一脸疲惫的模样?”   灵均有些惆怅的笑了:“刚才在梦中有一个女人救了我们,她似乎已经是彼岸世界的人,我却很是熟悉。是的,她转身的背影与父亲在画作中所画的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无论我如何问她,她只是在笑。”他眼中露出哀伤,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带血的指尖碰了碰她的眉目。   灵均将身子团团抱住,听着那若有似无的叹息。不是他冷冽怨恨的目光,也不是带着算计的试探。可是她却越来越惆怅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感情在两人之间疯长,到了已经难以控制的地步。   什么是爱?就是大风大浪后的平静安乐。   他们静静坐在一旁,他不是嵬名王子,她也不是赵国的官吏,只是这样便令人心安。   这样的平静日子渐渐过去了,他们下意识的不去想那些隐藏更深的东西,两个人似乎会意一般,在平静的小院中每日带着猫儿过三人生活。   “我等着你主动开口。”他放下手中的斧子,看着一旁轻轻捣药的女子,身影被昏暗的光拉的细长。   灵均停下手中药杵,有些不敢迎上他认真的面庞。可她心中知道,只要再说一句,两个人就都没有办法回头了。   爱情不是儿戏,尤其对于自己这种在所谓爱情与承诺面前小心翼翼又执拗无比的人。   她已经伤他一次心,让他胸口上的一剑留下亘古不变的疤痕,若是自己还存在犹豫,怎么能将错误再继续下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做出了相反的事情:“我答——”   “灵均!”姜楚一的满脸怒容的推开门,灵均忽然觉得忽如其来的心碎。   这样就错过了。    ☆、疤痕   “心上的伤疤还是淡些好,等你发现自己不再牢骚与后悔了,只是偶尔想起那段回忆留下一个徒劳的笑容,那就是真正的遗忘了。”天心曾经不在意的笑笑,尽管那背后藏着太多苦涩。   灵均没由来的想起这句话,却感觉自己的心陷入了焦急与麻木并存的古怪状态。   姜楚一的脸上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愤怒、伤心、怀恋、受伤,他颤抖着手想要打女儿一巴掌,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你们这样形如夫妻许久了,我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灵均眼泪簌簌落下:“爹,他救了我!”   姜楚一指着檀郎颤声质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嵬名的二王子!他曾经沾上多少汉人的鲜血,现在嵬名在北方虎视眈眈,你竟然和他做此不知羞耻之事!”他一直以来都万分悲痛,姐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此才会年轻丧命。而她的女儿竟然重蹈覆辙,又深陷泥潭。   灵均双目模糊,可竟是不服输:“爹,他在戍城未伤一人,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在相互缠斗。我请你明白,他这个人根本不屑于那些争权夺利的把戏,您知道吗,他为了救我受了伤差点死了!”   姜楚一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在崩塌,而几乎失声质问:“你现在如此叛逆伤我心也是为了他?我杀了他!”   灵均手中的剑几乎在同时间出鞘,两柄宝剑飒飒生辉而银光四溢。姜楚一颓然的扔掉剑,竟然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和我拔刀相向,我真是死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灵均双目已经被泪水模糊,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后悔,只是觉得长久以来的疑惑在说出口后忽然觉得释然。   “好大的一场戏呀,我是不是应该来问问发生了什么呢。”叶灵锋端着优雅的身姿,略带妩媚野气的飞眉高高挑起:“哟,姜妹妹,你上次是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还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呢。”   灵均阴郁的眉间露出些微妙的杀意,叶灵锋却暗自被气势所摄,只是半响后又恢复大家闺秀的笑意,指尖已经轻轻的抚上檀郎的胸口:“呀,你受伤了?姜妹妹,就算你利用他做你的保护伞也要有些分寸,为何你总是一而在在而三的令她受伤呢!”   灵均偏过头去麻木的看着形容亲密的一对男女,叶灵锋的笑意温柔妩媚,也许她也是个有野心有算计的女人,可是那眼中的爱意却是真的。   檀郎从头到尾只是静然看着这一切,他走到灵均身边,每一步于无声处踩在她的心上。他的眼睛格外认真,似乎还在等待着回答,灵均却只能戛然而止。   叶灵锋在身后淡淡叹了一口气,眼神藏着幽深:“妹妹,命里无缘莫强求。有时人有命无运乃是天意,大家何不各退一步成人之美呢。”   “没错,彼此之间各退一步,将话说的一清二楚,快刀割掉心头毒瘤,从此之后一别两欢。”齐维桢忽然而至的月白身影带着风尘将落的露水气息,细长的手指抓紧了灵均的手腕:“阿灵,你和他说清楚,你和我承诺过什么。”   灵均睁大眼睛看着齐维桢清朗的双眼,金褐色眼瞳更深之处是藏不见底的阴霾。   叶灵锋忽然诡异的笑出声来:“这可真有意思!姜妹妹,所有人都在等着你的回应了,你到底要让哪一个失望,我想你会做出权衡的。”   灵均看着一旁沉默失意的父亲拖着轻飘飘的身子走进屋中,那身姿越发疲惫老去,又想到了宋之韵的血海深仇,不禁苦笑一声,原来世界上真有情爱不能两全之时啊!   她不敢抬头看那双认真的眼睛,只是低头默默低喃:“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我无法像你一样自在。”   她等了许久,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一如从前冷漠的嘲弄,甚至是一个巴掌,可是只剩下那冷漠的叹息声随风而逝:“你真是令我失望。”   心像尖刀一样被捅出无数的血痕,似乎无法用任何绝世名药将心伤治好。可是她知道,这是自己种下的苦果,从此以后,她只剩下独自舔舐胸中那道顽疾般的疤痕。   她又独自的缩成一团哭泣,卸掉了所有的执着与故作坚强,这是她最后的堡垒。   齐维桢看着心疼不已,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安慰:“对不起,我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   灵均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空气,一字一顿的问他:“齐维桢,为什么要让他误会?我答应你什么了?”   齐维桢垂下眸子淡淡的叹息:“你还不明白么,叶灵锋是个强有力的助力,他若不想回嵬名夺位,也可助他留在赵国享尽荣华,甚至如很多西辽投诚贵族一般封王拜相。你只不过做出了对的选择,叶灵锋说的对,你们之间有命无运。”   灵均垂首苦笑一声:“那么我和你是天命的一对么?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看上我哪点了。我虽然有几分姿色,可是出身复杂,既不温柔也不安分,性格任性又执拗,性情毒辣又心思诡诈。我也不喜欢后宅中那些逢迎人的话,令狐释之一看到我便讨厌我,朝中那些清流家族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我应该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喜爱的类型吧。”   齐维桢细细抚摸她沾着泪珠的头发,双眼却温柔的醉人:“记不记得你在戍城喝醉了便懒洋洋躺在一前这人可真是个旁念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你那时的样子很舒服,毫不矫揉造作,我想面自在的人。可是后来宋之韵死了,你又为她报仇不惜和只手遮天的丞相放手一搏。无论是被公主为难,还是在朝廷中受欺负,你的后背永远都停直的像一颗小白杨。我知道你愤世嫉俗、你也温柔怯意,你心中有抱负,也有自在来去的情怀。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人的血液,而不是那些虚伪的温柔敦厚。”   灵均止住他的指尖:“你真的…很懂我。”   齐维桢将身上的斗篷摘下来轻轻披在她的身上,温雅的双目却已没有太多的执着:“你也很懂我,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眼神便是冲满兴味而挑衅的,偏偏却故意低着头窃笑,也许就是那一眼让我觉得你的与众不同吧。”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莫名起来:“如果回到朝堂是你的梦想,那么我会帮你实现。”   灵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不要乱来,这不关你的事情,齐家一向独善其身,你不要卷入其中!”   她看着齐维桢无法触动的面容,忽然有些惆怅的笑着看院中凋落的梅花,却像是哭泣一般:“那个人总是要我在牡丹和梅花中选一个,一般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当时我以为我不会有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吐出一口清气:“你啊,你这个人真是令人汗毛倒竖。你像是无形的气一般,总是在不自觉潜伏在周围,忽然爆发出可怕的火焰呢。可我请求你,我很尊重齐家的众位将士,请不要因为我让齐家失去了独善其身的本性。”   齐维桢起身而去,却忽然停住露出一个深思的侧颜:“在戍城的那一次惊慌失措,是我前半生唯一的自由与放纵,当时我只是想,那个为所欲为的女孩子如果就这样失去生命,那么我就再也看不到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了。”他看着灵均抬头呆呆的望着梅树,一声不响的离开了。   齐贞吉面色含着悲痛,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在朝堂上他是不败的谋主,可是在家中他终究是一个父亲。   齐维桢笑中却含着泪意,他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似乎像一个人一样有了热度:“爹,你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齐贞吉冷着脸:“我看错了你,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你却忽然要打破平衡,而这两次都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齐维桢站起身来望着仍旧风姿卓众的父亲,却释然的笑出声来:“谢家姐姐的事情,我从没忘过。”   齐贞吉闭着双眼嘘然叹息:“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呢,她必须要成为牺牲品,这也是贵族人家的宿命。”   齐维桢永远无法忘记小时候给带他看洛阳牡丹的谢家姐姐,她实则相貌普通,远不及表妹谢馥春的娇美可爱,才学上也是普普通通,与才名远播的谢馥春、微生妙相比不过是平庸之才,一点也没有王谢之家的风姿。若是谢道韫在世,必定如瞧不起丈夫一样瞧不起这样的后代。可是那个普通的带着几分病弱的女子,平凡的脸上总带着太阳赐给的阳光笑意,她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总是说生病要常出来锻炼。他在这位年轻姐姐的带领下像个野猴子一样四处乱跑,经常把表哥谢言气的哇哇直叫。原来自己以前是这样的人呢,太久了他却已经忘却了。   他淡淡回忆当年的事情:“谢姐姐就那样忽然出嫁了,就因为对方是丞相手下新起的士子,谢家为了能留住仅剩的权势,将自己的子女纷纷送出去联姻。所以我才看到那样不堪的一幕。还说什么喜欢洛阳牡丹,结果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成了一缕魂魄。”   齐贞吉像是低声劝慰自己:“权利的维持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衷心的追随者和伞下维护的百姓,这必须要做出牺牲。你已经亲自砍下那个混蛋的头颅为她报仇了,这难道不是因果报应么。”   齐维桢悲戚一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在父亲看来,杀人偿命与弱肉强食是强者的棋子,可是我只知道,那个善良的姐姐死了,你给她再多的虚名,那也是身后之事。我不想弱小的谢姐姐死的冤枉,同样也不希望强大而坚强的姜灵均活的窝囊!”   齐贞吉背过身去忍住泪意:“如果当时让你娶了她会不会更好呢。”   齐维桢忽然放肆的笑了起来:“没用的,父亲!我对她大概是真的像弟弟一样的喜欢吧,也许我懵懵懂懂的觉得她身上虚假的自由令人羡慕,可是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屈辱的死去才发现算计中的自由多么脆弱。”他心中却是那女孩儿自在的模样,她经历了许多,将自己的外壳铸造的更加坚硬,偶尔将自己像蜗牛一眼龟缩在壳中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情感,但是那颗自在任性的心却没有变,随着心意勇往直前,那是她的生命模样:“我希望姜灵均令人羡慕的自由与骄傲永远都不要失去,所以我愿意献出一切去做她的垫脚石。”   齐贞吉心中震撼不已,嘴上却已经苦涩的说不出任何话来。   齐家和姜家纠纠缠缠,这是天命啊!    ☆、上奏   女罗像是一株在寒风中强自镇定的柳树,虽然那微带泪意的眸子出卖了自己:“阿隐,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灵均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晓得吗?她这样任性而为的性格早有先兆,你又何必在此时大动肝火。再说她不是把那蛮子赶走了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啊,你怎么——”   姜楚一像个迷茫的孩子一样抱住了妹妹,他的发丝散乱,眼睛却空不见底。多年前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如此相互依靠,那时像孩子一样迷茫而稚气的人却是女罗。   啊!女罗的脸颊不禁落下泪去。姜妙仪死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颓唐过。借酒浇愁、沉醉在秦楼楚馆之间,甚至连自己固守的坚贞节操也不复存在。正是因为看到那个小婴儿啼哭,这个人才笨手笨脚的做起了父亲啊!   灵均蹑手蹑脚的坐在父亲身旁,他已经昏沉沉睡去,倦怠的神情仍未冲淡精致的美貌,可历经风霜后的眼角却已经有了些不符合年纪的痕迹。   女罗抓住她抚向姜楚一脸颊的手,淡淡的将发丝撇过去:“他累了,让他睡吧。”   灵均苍白的唇颤了颤:“这次你没有骂我一句,我还有些不太习惯呢。”   女罗将那安神的安息香与月麟香撤下去,像母亲哄睡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姜楚一的肩膀,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神色萧然的女子,嘴角却露出了悲哀的笑容:“痛苦吗?”   “疼。一开始是火辣辣的疼,心脏像是被刀给凌迟了一样。后来又感觉一片儿一片儿的肉被鱼鳞剐,上好的行刑人慢锅炖肉在心上扎刺。最后变得麻木不堪,心脏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   女罗垂着眼角轻叹一声:“从今以后你的心会越来越疼,你的伤口会越来越深,然后结成一道疤痕,忽然就觉得世界只剩下白色与黑色了。”   灵均如摄遭魂般呆呆的站起来,恍惚间气若游丝:“自己作孽自己偿。”   她呆呆的在白露生桓的嘲讽兽角下漫无目的的行走着,立秋的风似乎也慢慢侵蚀心脏。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也许这样了冷冽的风吹不散上雍的永世繁华,可是在暗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仍然有许多痴男怨女在喟喟叹息。如远在党项的萧意娘与杨凝之,一生只是杜鹃啼血的颜风神,地狱相随的周乾与宋之韵,世上悲戚之情事太多,这是个变革的大时代,男女之情就像浮尘一般可以被轻易抛弃。齐维桢羡慕她的任性自由,可是自己何尝不他更加恣意洒脱。   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就会有妄念。她一方面不甘心自己止步朝堂而失去理想,可却不能阻止自己的真心。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们是异世界被抛弃的孤儿,在乱糟糟的战争中相遇,然后互相伤害并且舔舐痛苦。我想那种初生的懵懂太晚,直到失去后才知道爱情等同于痛苦。   灵均忍不住哭出声来。叶灵锋和他是相配的,她的一见钟情必定会书写传奇,她的眼神同样执拗,这令自己感到羞耻。无论叶灵锋如何表里不一,可是那赤裸裸的告白令人敬佩。   她想起叶灵锋淡淡叹息的幽深双眼:“命里无缘莫强求。”   如果两个同样如顽石一样各抒己见的人总是在互相伤害却难以涓滴入海,即便他们的命运如千丝万缕连在一起,这红线也会有被外力阻断的时候。而那分离是一刀切断,将彼此都伤的遍体鳞伤。   “啊——”钻心的痛苦似乎弥漫开来,阿芙蓉的药暂时阻断了重伤的痛意。她大口喘息着,那渐生恶意的气息却怎么也不离开身体。   “雪?”悠悠扬扬的雪花似乎带来了迟早的寒意,她将发抖的指尖伸出去,却发现那雪片没有半点融化的意思,反而软糯清晰。   灵均眼前看着那白色的薄片,颤颤巍巍的惹人怜爱:“京城怎么会有这种花,你太过脆弱才会只能在夜半开放。”对了,他们也如这花一般,只能在隔绝的小屋中体会片刻的宁静。他无父无母,是天地间一直独孤的狼,她的心如漂泊浪子,被世间的嫉愤散乱所掌控着。一旦走出这月色,所有人都要戴上身上的枷锁,去完成他们自己轨道上的固定定点。   她流干眼泪,面无表情的看着头上同样冷漠的月色。   金钟的声音带来冰雪永固的寒意,如震耳欲聋的警钟。   仁帝面色莫名而声音沉郁:“你说你愿意放弃世子之位来成全姜灵均,齐三,这可是真的?”   齐维桢已经对随之而来的一切早有预料:“这确实是臣的意愿。小姜大人遭受冤屈,在朝堂上孤身一人,可臣不能做天下堵塞之口。若能为忠臣放弃名利,也忠于士子之心了!”   仁帝面色不变,嘴角却几次起落:“她身为御史却管束家中不严这是其一,而姜家民间势力近年来越来越大却是其二。朕曾经信任她大公无私,命她查处了丞相的一些私党敲山震虎,她也很是明智。可是为何在家中的事情上要闭目塞听瞒着朕!”   齐维桢沉静低言:“陛下,姜家乃是太公望之后,其族人终身以此为荣,因此在前朝覆灭后宁愿与宗庙同落而流落江湖也不愿与朝堂挂钩。姜楚一父女有前人之风而入主朝堂却未贪图半点钱财。龙生九子尚有不同,姜天心为人张扬也不过是为了前代巫女遗旨。此是姜家辛密,因姜氏有训,巫女若难为祖宗继承烟火便必遭天谴,因此她才斗胆开祀,何况天子为天下之父,您大可以听听他们的苦楚,还请王上体谅。”   仁帝叹息一声:“也罢,朕当时却是一时间怒火攻心,我朝不杀言官士人,若是真的将她打死在大殿上,哎!你可知道她如何了?”   齐维桢将笑容中的苦涩隐去,完美的如一张面具:“臣不爱与人往来,只听人说她当时伤的快死了。姜大人去东道主持大局,怕是她也是勉强活过来。”   仁帝眼神微闪,似万般深思涌到心头:“朕,当时的确一时气愤,可是听说有人可是故意下毒想要毒死她!”   齐维桢周身一震,袖下的手狠狠握住拳头:“臣、从未听说此事,想必她身体如何撑得住。”   仁皇帝的眼睛绕过弯弯圈圈的黄纱,似乎看到了铜镜中头戴凤冠的女子。她的脸颊单薄白皙,一双充满讽笑的眼睛却从不认输:“皇上,您害怕么?您将她当做一柄随时可以脱手的剑,可您却没想到她会刺伤持剑的人。”   我不怕。星儿,你以为你可以伤的了我么。你不能,太子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仁帝手中的香珠体温冷了下去,摩挲的纹路已经印上了指纹的弧度。他沉默半响忽然突兀的发问:“你喜欢她?你爱她?”   齐维桢眼角一弯叹笑一声:“这怎么说?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他淡淡垂下眸子:“不,问题应该不在这里。臣不过是羡慕她而已。”   仁帝青白的眼睑露出了怪异的笑意,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天真,所以通常会遇上错的人,可是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知道错了还会一往无前。所以你们这些年轻人头破血流的精神让人羡慕啊。”   门声开启,吕涉蹀着步在耳边叩问,仁帝瞄了瞄殿下的齐维桢,悠悠的欷歔:“好嘛,又来了一个。”   聂懿宽大的祭酒服划出高标清逸的弧度,散淡的眉眼低首敛眉:“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秋雨骤然而至,将小院中孱弱的梅花树打的七零八落零落成泥。姜楚一嘶哑着嗓子看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出声呵斥:“去哪里!”   他本想叫住女儿,将她牢牢锁在家中,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妙仪?”微弱的光晕一闪而逝,那是平日熟悉的脸颊,可一瞬间,那张清艳的面容竟然与姜妙仪出尘脱俗的脸吻合。姜灵均的面容仍旧美丽,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平静到极致,将锋芒与感情滴水不露的铸成一道城墙,双目如刚被丢弃的枯井,慢慢的长出青苔。目空一切的眼神,角度都完美展现的眼波,平板而疲倦的面颊。   姜楚一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也许是他的女儿异化到难以接受的地步了:“孩子,其他的我都可以不插手,可是这个人绝对不行!”   灵均微微一笑,竟然好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您说什么呢,这些无用之人我早就忘了。”她轻身一转,窈窕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姜楚一愣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感觉身体发仄,深思恍惚:“这是怎么说的。”女罗隐现的身影垂首苦笑:“真是姜家女人过不去的坎…”   雅阁中的气氛不太好,灵均顺着那阿芙蓉的味道便找了过去,发现天心正赤裸着身子呆呆坐在一旁,手中紧紧攥着一层纸:“活还是死?”   她一抬头发现灵均百无聊赖的拿着烟枪细细的嘬着,一副艳妆倒不同于平日的清美。   天心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纸付之一炬便懒懒的支着下巴:“哟,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妓女相呢。”白玉般的身体只是随意披上绸衣,倒是回首拿起烟膏抽了一口:“哦——我晓得了,被发现啦。”妖媚的桃花美眸弯弯斜斜的靠近,口中则吐出惑人的烟气:“嘻…你心如死灰的样子也很好看。女人在颓废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充满诱惑的蛇,往往更容易陷入那些偷情的误区。怎么样,不如和我在一起玩儿?”   灵均一掌冷漠的推开她,又飘了飘窗外闪现的人影,嘴角勾勒出一个恶意的笑容:“说重点。”    ☆、急弦   他在门外探听许久,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后,屋中似乎还半点呼吸声都消失了,过了半响则是连极亮的灯火都像骨牌一般熄灭。   额上的汗滴越来越大,他飞檐走壁到了阁楼顶上掀下一片砖瓦,却发现那华丽诡异的居士内只露出一片清辉,可却只听得见男女妖丽的窃窃私语声。   他倾身探下去,只随着那不知为何塌陷的片瓦重重落下。不知道落下来碰到了什么又冷又湿的东西,他一时间天昏地暗呕吐万分。   榻墙声震耳欲聋,引来周围一片震惊。屋内的烛火又如骨牌般个个点亮,那进去的美人正如初来时露出诡异艳丽的媚容,指尖的烟枪懒懒的提在手中,邪挑的嘴角好似沾着春露的三月桃花:“,这是哪位朋友打扰了我的宾客,真是该死。”空气平淡中带着些魅惑的调笑,一旁的艳妆男男女女皆掩着袖子嘻嘻笑了起来,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姜大人又打趣奴家!”“还不是您现在艳名满京都,每日蛰伏于此的偶遇之人自然无数呢。”   一身绿衣的娇俏女婢笑嘻嘻的走到他的面前,却不耐的掩了掩鼻子:“好臭的人,竟然还穿着一身红衣!哎呀,这不是、一身绯红衣袖和碟纹飞虎,这不是丞相的绯炎郎嘛!”那女婢一副为难的神色,颇有些惴惴不安:“这、这是怎么说的,小姜大人,您看这…”   灵均额上的黄金牡丹熠熠生辉,将一张艳目折射的更加神采逼人:“丞相真是的,想要入宴何不早说,何必做什么梁上君子呢。这样得罪了丞相家的绯炎郎可如何是好,我倒是失礼了。好绿衣,你便将这位大人洗干净送回去吧。”她掩了掩鼻子,水眸却一副恶意盈盈:“好好给大人用些迦南香,将最珍贵的糖结与金丝拿出来几斤放在雕盘上可别亏待了人家!”   绿衣大声的一副委委屈屈模样:“可是奴家、奴家没这个胆子。”   屋内人影闪烁,屋外却挤破脑袋,纷纷看着京中盛传为敌的二人。   灵均一副洒脱大气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贵客亲自送到府上!”   支府的大门今日不同往日,巍峨朱漆大门前门庭大口,红衣绯炎郎肃穆不已。   远远便看到丞相摆起架势来,远处人影熙攘指手画脚便让出一条道来,却全都将目光放在那远处气质光华的清艳美人来。   断烂朝报、邸报、民间小报传的满天飞,那位御史台的小姜大人同支丞相对上了,可谓是如今天下第一场好戏,正是看到一位难得的绝艳美人却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时间民间竟然是趣味大过惊恐。   “来啦来啦!小姜大人来啦!”   两排直划划的道路被划出一条天河,一身赤紫巫女服的绝丽美人飞眉挑眼,人未到却笑声先闻:“哟,好大阵仗的华容道。丞相,下官是来送人的,您若想请我大可以光明正大,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   支三一把接住那哆哆嗦嗦已经吓得半晕的探子,阴沉的咧出一个笑意:“丞相久候贵客多时了。”   灵均指尖微微的滑过五音,翩翩飞舞的玄鸟纹披巾好似在奏一曲美妙的琵琶,红唇却露出微妙的叹息:“下官只负责送人,怎么好意思三更半夜去叨扰贵府呢?”   支三一身红衣格外鲜艳,眼中却是挑衅的冷意:“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姜大人到了府上怎么能不来坐坐?莫不是怕了。”   支府门前的狮子雄威而有凶相,在血红色的红灯笼下凶猛异常,竟然映照一旁的百姓亡之却步。   灵均轻身挡了上去,嘴角轻轻勾出笑意:“做官莫向前,作客莫在后。既然如此在下也就却之不恭了。”她上前去似对那狮子很感兴趣,便伸出纤细指尖哎呀呀的敲了两下,一双眼睛狡黠灵动:“诸位老乡莫怕,太公护佑方可百无禁忌!区区老虎是成不了狮子的,哪怕是披着一张狮子的皮囊。你说对不对呀,管家大人——”   支三暗自咬牙冷哼一声,面上的表情却犹自笑着:“自然如此,您请进——”   “惜名者伤其名,惜身者全其身;名利无咎,逐之非罪,过乃人也。小姜大人,您觉得如何?”支道承一身灰白布衣朴素低调,用的却是上好的素青釉色描花杯,他细细的盯着手中洗茶的工序,却是悠悠的探问出声。   支道承自己身着朴素,像是特意表示出自己的出身朴素的庶家士子身份,而落在豪奢的建筑与精致典雅的装饰中却显得滑稽不已。   那灰白布衣上隐隐绣着暗金色的碟纹飞虎,手法高明到龙蛇隐现隐而不现的程度。像是为了产生了某种隐秘的野心,一边想要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欲望,可是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一样。   知不示人,示人者祸也;密而测之,人忌处解矣。一边想要隐藏自己伸出的爪牙,一边却洋洋得意的亮出拳头,这样的支道承终于到了极盛顶点后最为膨胀的时候了。   灵均静静站在一旁,恭敬的似在侍奉父亲般:“名者皆虚,利者惑人,人所难拒哉。追名逐利是人的天性,下官也是人,自然没资格以此品评君子小人。”   支道承猛然抬头,一双渐渐浑浊的眼睛露出隐秘的光芒:“那么支清廉的事情与你有关么?”   灵均呵呵一笑:“大人高义,我与世兄不熟悉,怎么会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支道承花白的眉毛似蠹虫般现出老迈的而不自然的颜色,暗色的斑纹伴随着肌肉促成不自然的弧度:“小姜大人,若是殿中之事我得罪你了,今日我便向你赔罪。我不妨直说,审判院之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眼下三法司中御史台可谓独揽大权,全赖小姜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若争小利,便失大道。”   灵均似极其疑惑,只是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我投在您的门下才是真正的大道?”   支道承端方的坐在一旁,脸色却毫无招揽的谄媚之意,那态度浑似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者:“不管我儿子被人诬告私自刊印禁书还蓄养男妓之事和你有无关系,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能斗得过我!我不和你打迷糊,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不会像你父亲一样愚蠢吧。”   他闭着眼眼睛等面前这个不知世事的女子应承,却直等到一阵银铃笑意,那笑意中隐隐含着阴郁的,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楚意味的愤怒。他忽然觉得茫然,这个女子他观察多日,一直是低调且做低伏小的,可是近来却像是蜕了皮的宝剑一般,忽然变得尖酸且尖利,就如同此事她可怕的笑意。   灵均叹息一声,不知道是叹息他的愚蠢还是叹息自己的执着:“也罢,我现在不同您说了,不过要不了多久您就会知道了。”   支道承听得一阵糊涂,只是虚掩着发青的唇,眼角却极其锐利:“小姜大人,你身上的毒即便能维持不久,没有解药也救不得了,若再不加救治——”“若再不加救治,我会像颜风神一般死无葬身之地?”支道承大吃一惊,起身看着忽然截住他话头的女孩子,一双眼睛幽暗无比,宛若异世界的鬼魅:“大人的死期到了,若是从前的您,不会用这些低劣的手段来威胁我,您会用更加隐秘的方式将我除掉。哎,您的末日到了。”   那轻微的叹息似审判者的裁决一般,它虽出自年轻女子的口中,却像是遥远的女祭司一般,执掌着命运的齿轮,在某一天的预言最终得以实现。   支道承的心中忽然有些崩塌,也许随着自己的权势太盛,这样的裂痕反而在某天反向滋长而慢慢崩裂开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他毕竟仍旧是那个人的狗,若有一天能够挑破那层底线,御座上的皇帝又会如何呢——   灵均温柔安慰道:“大人,无论您手段软硬,我都是不同那些蠢货的,您不必再废力气了。”   支道承看着她轻身欲离去的身影,拳头微微攥紧:“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憎恨我——姜大人,你以为你还能出的去?”   女子回头粲然一笑美若姑射:“时候未到,总有您知道的一天。您也不要强装镇定了,人人都知道下官来了支府,若眼下害我性命,这便会成为您的把柄,在下就少陪了。”   她一路出去眼皮都未抬便将一旁的绯炎郎教训的天昏地暗,在一旁惴惴不安的欲试探。她仍只是勾勾唇:“为非作歹却手脚笨拙,真不知留了何用。”说完便飘然离开,只剩下门外指指点点的围观百姓半夜不散。   支三走进屋中便看着自家老爷呆愣的坐在一旁,心中甚是疑惑这样的反常,嘴上却不提私下动手却被人教训之事。   支道承回过神色淡淡将那凉掉而未用上的茶泼到地上,青砖竟然如千疮百孔般皲裂:“好强的防范心,若是她真喝了这茶,现在也不用费许多事情了。”   支三搔搔脸却疑惑不解:“为什么您既有了杀她之心却又放走她?不若属下再派人——”   支道承冷哼一声打断她:“能杀便早杀了,这女子诡计难猜却也提醒我,她死在这里我不好向人交代。罢了,除了那事,没有人能有我致命的把柄。周乾和宋之韵都死了,还有谁能抓住我的把柄!”   没错。   支道承的心中被一种重新而来的光芒所洋溢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我仍旧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陷害   她浑身皆是雨丝的气味,摇曳身姿在灯火通明的千秋岁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而一路上的风言风语则伴随着美人令人垂涎欲滴的身姿在上雍快速传开。   她推开门,雅阁堪比宫殿堂皇而颓废,一旁刚被人压成断壁残垣的东南角则在几个时辰内迅速恢复原貌。   灵均吹了个轻佻的口哨儿:“像这种屋子就是烧了一百个你都不会心疼,怎么不换个地方?”   如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中心的天心懒懒的低笑一声:“我爱新鲜,可有时也习惯脚上的旧袜子,便舍不得扔了。”她招呼着一旁笑眯眯的绿衣送去阿芙蓉烟,灵均却淡淡的将她推开。天心看她有些倔强的脸趴在巨大的绒毯上嘻嘻笑着:“我这些朋友可还会演戏?”   一旁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个个衣着华丽样貌美丽,只是细看却如人偶一般眼神平淡呆板,只有绿衣几个还算有个人样。   绿衣嘿嘿低笑,手上只是殷勤的伺候灵均茶水糕点:“我们往常听得天心小姐说起自己这位美丽的堂妹有多么了不起,又如何名满上雍,自然像都来见见,今日能帮上小姜大人,也算是全了心意了。”   灵均歪过头去,看看一旁有几个红着脸的清秀少年也羞答答的躲在天心身后,还尚有一个是她为了给支道承探子演戏时抱在怀中的少年,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天心像抓住趣儿了一般摩挲着那孩子,笑吟吟的打趣:“阿顾真是好羞的孩子,若你爱她,我把你送她伺候好不好?”   那名叫阿顾的孩子便像是有些呆羞一般真的蹭着手脚想要上前。天心忍不住大笑:“阿灵啊阿灵,你时常装模作样,如今只要做起来挑情小姐,哪有人能不拜倒在你的榴裙之下呢!”   灵均冷淡的将茶杯置在方桌上:“行了,我有话同你谈。”   天心如蛇一般扭动的玉体仍旧瘫在毯上,只是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窸窸窣窣轻身退出。她回头的声音瞬间冷淡了下来:“你今日狠狠在上雍人面前抽了丞相的脸,他以后虽然不敢随意惹你,却也正式同他撕破脸皮了。”   灵均唇间的碎茶叶被咬出了怪异的声音,唇色也染上了头茶的乌青:“我这个人心眼儿很小、但是人却很懒。十九公主或是支家女子不过是女子间的小打小闹,不值得我去对付,所以我便懒了。可是支道承是个必须被击杀的人,又屡次要害我性命,我同他必定要决出生死。他已经粉墨登场按捺不住,我也不再需要藏头缩尾了。那么,看来我叫你做的事情成了?”   天心打了个呵欠,双眼有些醉意朦胧:“我倒是挺意外的,支道承这样的虎狼之辈,却有一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庶子,不仅将愚蠢的野心放到明面上,还喜欢男人。呵——”   支清廉与支曦怯皆是支道承最宠爱的姨娘花氏之子女,而嫡长子支曦望与支那殷却是支道承早年在老家原配周氏之子女,可惜支道承已经功成名就后,自然作为男人的欲望也膨胀了起来。花氏虽然是姨娘,却是三代名门之后,而周氏则是老实巴交的农妇,进城后也是勉强生存,这样的差距,怕是支道承心中也厌倦了老妻与那低贱的身世,急于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真情告白,而疼宠庶出的孩子。若非皇帝的《治家令》严苛对待家中等级,周氏母子三人怕是连命都难保。   “据说支道承的老妻周氏在他未功成名就前与他在乡下举案齐眉很是恩爱,便是一朝进了城中就忽然天翻地覆,支道承也迅速蜕变成今日的支丞相,想想这位周夫人也真是令人唏嘘。”天心嘴角的笑意讽刺至极,却不知是哭是笑:“我原来见过支清廉,以为他和他父亲一般值得深究,却不料是个腹内空空的草包罢了,只不过有几分小算计,却竟然比那个阴沉的支那殷更得宠爱呢。”   灵均心中一动,指尖抓住了正在太空神游的美人:“你说这关那个支那殷什么事情。”自己曾意外碰到一向虚伪至极的支曦望同兄长支那殷哭诉,只记得那人有个风流的腰身,虽偶尔在大朝会上看过几次,也不过是个寡言冷淡眼窝有些深陷阴沉的漂亮年轻人。只是那人在同亲妹说话的语气冷漠窒息,完全不似亲兄一般,在朝会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见到父亲的时候二人几乎形如陌路。   皇帝宠爱他,支道承厌恶他,亲妹惧怕他,可是这个人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似乎只是皇帝的好奴才,难道说——?   “你想的不错。”天心染着鲜红豆蔻的指尖将烟枪摆到一边,眼神幽幽发出萤虫一般的暗光:“这次支清廉被人匿名检举之事,虽然黑手是我,但推波助澜之人却是他。”   灵均浑身忽然发冷,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的面前屠宰羔羊,而自己反而成了他人手中的剑:“他竟然恨支道承到如此地步?这不合情理,除非、除非他不是为了自己,除非他有十分的把握杀了自己的父亲还能上位,到底是谁——”   天心的眼睛细细眯了起来,似嗔似昧:“私刊禁书、私藏甲兵,其风不正,我甚至连栽赃陷害他私做龙袍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当我将支清廉的事情闹大之时,竟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有背后的手在旋涡中兴风作浪,而且不只是一只手,只是程度略有不同,相同之处便是做事都极其隐秘。”   灵均咬着嘴唇细细思索,支那殷和他背后的人是一派,想必大公主手下官居小九卿的郑舜华也自然不会忘了将此事闹大,二公主据说此时闭紧了嘴不敢说话,罗家自然也是不敢动的。   呵——她心中不禁自嘲,虽然初始便知道自己枉费自作聪明乃是他人之剑,却没想到她姜灵均如此有幸,竟被几番势力同时利用,真是一柄绝世好剑。   天心忽然垂下了眸子,一向张狂艳丽的双目有些孩子一般的寂寥:“阿隐会很伤心吧,他一向光明正大而厌恶这些互相算计,可你却如弄潮儿一般越来越得心应手。灵均,你——”   灵均冷淡的打断她的话:“这时候你要劝我做完便收手?你可见覆水能收?放心,我必定会拱卫你成为太庙巫女,自然不会让你做亏本买卖。”   天心哀愁的脸又大喜大悲露出平日中虚伪的艳丽笑意:“可不是,你说的是,我为什么要劝你,大家闹起来那才好,哈哈哈哈——”   灵均的心中空落落的,透过绿纱窗上的星星消失的一颗都不见了,在塞外星空如棋布般的悠然心境也如入了漆黑梦境中再难寻回。她起身欲离开便听到背后那清淡的声音:“支道承之所以忽然要招你入账下,是因为齐维桢放弃了武国公世子的争夺权保你重归御史台,你可知道他明里暗里为你做了多少?说真的,我这样的人都要感动了,哎,烈女怕缠郎却又神女无心!”   灵均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却说不出什么话来。“齐维桢要闹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她忽然想起那时他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只是那猛烈爆发的火焰气势似乎灼伤了一切而一反如溪水般温文的常态。那之后,他似乎已经懒得伪装什么,像是迟来的叛逆期般执拗的捍卫着自己的任性。与此相反的则是那个离开的人,他…   “你的那个异族情人不要想啦,叶灵锋那样的女人从不甘失败,灵均,你应该晓得,是你自己放手了。”天心幽幽的盯着灵均纤细的背影,心中的叹息声却越来越大:“坏掉的心修补不上,破碎的琉璃也只是碎片,你思虑太多,和他始终不是一路,所以便不要再想了。看你现在一副丢了心魂的模样,真是…难看。”   那身影似乎如崩塌一般疲倦的夺门而走,天心抱紧了自己脆弱的臂膀,在颓靡艳丽的金碧辉煌中独自垂泪。   齐赤若的嘴大大张着,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却瞄着左右同样兴奋的男人。她嗯嗯呀呀摸着下巴半天,看着面前的清艳美人带着些活泼谄媚的笑意:“小姜大人…吧,我还是第一次见您,果然是名不虚传哎!哎哎,你们这群小子滚一边儿去,别惹小三生气!”她像是老母鸡一般将一旁俊眉修眼嘻嘻调笑的齐家后生们感到练武场,复而引着灵均向客厅走着:“小姜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三公子近来是越发的从容内敛了,可是脾气也大了起来,我们都让他训得够呛,您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灵均颔首直笑:“您是他的姑姑我的前辈,理当尊重前辈。”   齐赤若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意:“我们家里真正做主的可是他,还前辈后辈的,他才是一家之主呢!”她性情爽朗毫无扭捏姿态,只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的上下打量灵均,灵均也只是沉静的任她打量,直到碰上了一个带笑的声音:“小姑姑,前面的是哪位稀客,竟要您亲自迎接呢!”    ☆、暴躁   原来是齐家大少奶奶谢馥辛,她那双在烟雾中精明锐利的三角眼很是令人难忘,与她的堂妹谢馥真温婉娇美的眼实在是有天壤之别,那是一双刻薄的、算计的双眼。   谢馥辛手中的宫扇轻轻摇晃着,在越发衬出寒意的秋日中透着些阴郁的不合时节。灵均这不过是第二次见到她,不同于在暗室中暗处的眼睛,没有了谢夫人坐镇,谢馥辛的愉悦与嚣张似乎从每个毛孔中都隽涌而出。   齐赤若微乎其微的皱了皱眉,浅浅耷拉的眼角带着些微末的蛰气:“是小姜大人有公事相商。”   谢馥辛却似乎露出些夸张生涩的吃惊来:“这不是姜妹妹…啊,现在是小姜大人了!您看看,来之前都不打个招呼,您可真是见外呢!”   灵均话未说出口即便感到手腕一痛,原是齐赤若皱着眉头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拖走,口中却是敷衍至极:“你忙着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谢馥辛的身影被远远拖到背后,灵均回头示意性的打了个避让礼,却发现她的眼中有某种恶劣的笑意。   齐赤若看着她的动作冷哼一声:“她一直以来都担心自己的世子妃地位被抢呢。现在小三主动放弃了争夺,她可高兴了…小姜大人,我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   灵均看着齐赤若那稍显抱歉的双眼不由得一笑而过,即便是她走前也仍旧欲言又止。   “请进。”熟悉又悦耳的男声,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与轻柔。   她沉醉在这样难得的沉静日头中,看着院中的梅树开开落落,倾泻下一地碎枝残瓣,有种寂寞萧瑟的异样美感。   这是第一次推进齐维桢的房门,和他这个人一般,屋中的摆设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方方正正的古籍和一旁的竹雕荷塘香筒和谐的摆放在一旁,雕刻着九子兽的笔洗似乎成了被驯服的宠物,安安静静的躺在一旁任主人差遣。古物的味道压走了时下流行的豪奢气味,似乎一面被刻画完美的镜子一般。   他静静立在窗前,青衫下的背影与窗外的落梅完美的融合成一幅写意的泼墨画。灵均有些诧异的看着桌上突兀出现的一枝梅瓶,那瓶如冰如雪晶莹透彻,调皮的钻出来一只梅花,透着淡粉色的生机,似乎是这沉静摆设中最不合裙的东西。   “你大概不记得了,是你放在冰鉴中送过来的梅花。”他回过头好脾气的笑笑:“和你一样,看着坚强的很,其实可娇气了,用的是兴州上好的汝窑,不然它便不活。”他淡淡的叹息着,手中将新出的雪山云雾茶递了过去。   灵均垂下眼角低声自语:“那不如就让她凋谢。时节自有天意不要强求,她生命不坚何必再拖累他人。   齐维桢倒茶的手停了半响,有些自嘲的晒然:“是啊,强求的为花枝撑起一片保护伞,可是她的心早就不知道随着突然跑出来的野狼到哪里去了。不过,这是养花人的执念,就当他是个笨蛋吧。”   灵均暗暗咬了咬嘴唇,开口的声音却是酸涩不已的:“我听说,你在皇上面前保举我出任御史台副长,可是代价是放弃世子之位的争夺。你说你闹起来要天翻地覆便是如此么?”   齐维桢细长白皙的手指淡定无波的摆弄着手中的茶叶,从洗茶到试茶动作无一不优美。   灵均盯着他继续言语:“你在齐家多年来最有威信。齐家虽然家风正直,可是也要分三六九等。大公子虽然温和,可并不是众人心中最好的接班人;二公子更不必说,他是个不羁的浪子;唯有你是在所有人的期盼中走到今天。齐大人之所以对世子之位悬而不定多年,难道不是为你预留吗?齐将军从一开始认定的人根本就是你而已,你自己明明知道!”   那木勺随意的被扔到一边,齐维桢温和的脸却变得阴郁莫测,仿若将隐藏的岩浆沾上灼热的热度,几近诡异的侵蚀爆发,那是一种带着虚无的、质问的笑意:“所以呢?齐维桢为所有人带上面具,一辈子只能是他人手中最完美的提线木偶。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所以才会在失去心爱的姐姐后,让这张面具渐渐和我的脸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哈、哈!”   他的身体颤抖着,全身似病症患者一般牢牢抱住双臂,割裂了寂静的落花时节,突兀、悲伤、浓郁、嘲弄着自己,亦或是嘲弄着整个世界。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谢家姐姐么?她最后是很惨,惨的被那个为了娶一个大家小姐折磨的混蛋害死了。我亲眼、亲眼看着,她一病不起,再也没能去看一次洛阳牡丹。”他平静的、端正的姿态一如既往,可是那其中久远的震撼无法隐藏。金褐色的眼瞳似偶人麻木机械的眼珠一般挪动到她的身上,带着强烈的木然与死寂。他的手指由指尖到手腕皆染上了死寂的苍白,似乎在回忆着谢小姐死前的感受,却指着自己的死穴,眼珠怪异的笑了出来:“啪的一声线就断了,这种死法比较简单,比如在战场上的时候,我的兄弟很多都是这样死去的。结束他们生命的也许是西辽人,也许是吐蕃人,或者是党项人。可是身为大将,绝对不能露出悲伤的神情,不然就会被人贴上‘主将软弱’的标签。这不算什么,怕的是像姐姐一样,在折磨中吊着一口气,一张脸已经干枯到极致的皮包骨,最后没了一口气,怎么说呢,这算是漫长的折磨吧。可是我不能为战场上死去的人流泪,却同样不能为我的姐姐流泪,只因为她的混蛋丈夫是齐家必须拉拢的对象。多恶心啊,权倾天下的齐家,维持权力的最好办法也不过如此。”   第一次面对死亡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那是他还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并不是如父亲所说在战场上直面一刀砍过去的恐惧感,而是诡异又恶心。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姐姐那已经如枯槁一般的脸,可是床边的众人却一脸凝重。他们是在为床上那个即将死去的女人悲伤么?不是,每个人都在计算着在这场合法交易中可以获得的东西。   他拖着小小的身体,怎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一阵作呕。床上的女人麻木的脸露出些微笑意,那是他所熟悉的笑容。他钻过人群跑了过去握住她干枯的手指,听到她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我再也没法带你去看牡丹啦。”   可是世界忽然静了下来,无论他怎么喊这个人都再也不动了。   “我第一次知道,人死了不会立刻变凉,还有余温尚在,人的尸体不是苦味,而带着淡淡的甜腥。我要感谢这位姐姐,从生到死,她教会我所有。”   灵均静静听着他自言自语,似乎将压抑在心中久远的伤疤恶狠狠的重新投注上滚烫的盐水,由于时间的腌渍而伤口渐深:“她叫什么名字?”   齐维桢低下头自嘲一笑:“时间太久了,家中都不记得这位远方亲戚的名字了,我也忘了,从她来到齐家开始便只有一个称呼,就是谢姑娘。齐家的谢姑娘太多了,她不过是千万中的那一个而已。”   灵均赫然觉得,齐维桢也许不是个神,他也和她一样,比任何人都叛逆,都不想做别人的木偶。可是自己更加任性骄纵,所以宁愿牺牲旁人的挂念一路走到黑,而齐维桢却时时刻刻在平衡点上煎熬着。   她心下苦笑,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半点故事呢,她来到这里就是一通质问,现在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安慰?道谢?道歉?这些蠢话太苍白了,不是成年人的世界。   她想了半天抬头,却发现他看着自己笑眯眯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坏笑:“你这纠结的脸庞也挺好看的,总之看你吃黄连的表情我还是很愉悦的。”   灵均张张嘴,终于耸肩叹叹气,伴随着齐维桢爽朗的笑意:“真是傻的可爱,我稍微卖惨你就同情心大增,也不会像大家闺秀一样虚伪的安慰我,这样可不行啊!”她本想下意识的回嘴,却发现那张总是无懈可击的沉静面庞眼角弯弯、嘴巴倾泻出少年人的顽皮,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像对着笑了半天,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齐维桢抓住她放弃挣脱的手,那触感是冰凉而带着透明柔软的,他的眼睛有了温度:“我羡慕你的任性放纵,所以不要拒绝我的帮助。我说过,成为你助力的人是我,而并不是齐家。我是齐维桢,我不是齐家。”   灵均攥住那手指,她感谢他的相助,羡慕他的才能,敬佩他的强大。现在,她怜悯他的不幸。她搔着发丝打趣:“你难道要我以身相许么?”可是齐维桢淡色的眼睛并未躲闪,仍旧熠熠生辉:“如果你想那便是最好的。”   灵均心下忽然觉得失态向着更诡异的地步发展,可是她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方向。只是有一点自己是清楚的:“念念不忘必有余响。齐维桢,你的情我一定会还,我姜灵均最不想欠你的债。”   齐维桢爽朗大笑:“好,那么我就等着那一天。”    ☆、毒害   灵均第一次知道齐维桢的心中也住了一个孩子。他脱掉温柔沉稳的面具也会开怀大笑,对着院中掉落的梅花也会伤春悲秋,他的心中住了一个被压抑太久的稚童,似乎那个孩子的年龄停止在谢家小姐死亡的一天,而对外面的世界缺乏最起码的认知度,只是任凭天真的欲望发泄着自己。   灵均两眼无神的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盯着齐维桢不停开合的嘴唇,却感觉周身寂静。似乎来到这里是为了劝他求皇帝收回利用他的成命,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他单方面的掌握了自己的情绪,而她竟然陪着他玩儿了起来。   齐维桢的指尖点到了她微皱的眉头上:“劳逸结合啊姜小姐,我知道你心中还在想着那些麻烦的俗事,现在别再想了。”她“啊”的一声,那温热的怀抱已经从后面将她包围住。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磁性,却含着愉悦的笑意:“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季节和漂亮的姑娘抱在一起,这种感觉真是舒服啊,尤其是自己所喜欢的漂亮姑娘。”   灵均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的将身体想外挪动,背后的人却不松开双臂,她失败了一般的叹了口气:“原来你的本性是这样的吗,十九公主看到了一定会失望的。”   齐维桢的气味总是带着寒梅的香气,淡而清冽,却因为两人交错的呼吸变得柔软,他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双眼微闭:“我只想让喜欢的人看到真正的我。”   他的睫毛纤长柔软,灵均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去搔那密扇一般的睫毛,他像是感觉到了使着怀,逗得她忍不住嘻嘻笑了出来。   齐维桢忽然撒开她的身体坐在一旁托着下巴:“胆子倒是还很大。”   灵均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我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吧。你该告诉我,你是真的要放弃世子之位吗。”   齐维桢转过头去看着仍旧纷纷飘落的梅花,声音悠远而平静:“父亲从不会讲话十分十的说出来,既然如此就别怪我钻他空子了。无论齐家的武国公是谁,齐维桢永远都是齐家人,这已经够了。”   灵均九转十八弯的“啊”了一声:“原来你是个不慕荣利的好青年啊,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齐维桢笑睥着她夸张的表情:“你不必如此。太阳之下无新事,所谓大院之中的倾轧没什么新鲜模式。要说齐家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大概就是我们兄弟几人都对这个国公爷的位子没什么兴趣吧。”   他起身看着窗外过分寂静的一切,齐家的人规矩到涓滴之水都要用寸斗来称量的地步,尽管如此,家中的兄弟姐妹仍然疼爱当年年幼的自己,偷偷带着他躲到一旁惹是生非。   “小时候我是个挺顽皮的孩子,但是大哥很温和,从未责怪过我。二哥是个放荡的笨蛋,但是却成熟的异于常人,早早就告诉父亲他需要的是自由。即使如此,他也并没有为难于我。一旦人长大了,这个大家族的人也会随之变化,齐家同样会有那些各怀心思之人。”   灵均淡淡一笑:“就像齐赤若一样,她的性格无可挑剔,但是她真正渴望的继承者是你,或者说,大部分的人最看好你。”   齐维桢的背影稳如泰山,却回头低声苦笑:“你说得对,我的面具戴的太好,所以可以迷惑常人。大哥天性温和,可是不善于再次朝堂虚伪应付,我虽然讨厌,可似乎天生便适合那个朝廷一般。做齐家的族长就要懂得弄权又不被打压,做齐家的将军就要常胜又不惹人猜忌,做齐家的男人就要保持冷静而不能被感性所掌控。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的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也算一种悲哀吧。”   灵均冷静下来,心中却很是悲哀,齐维桢的心中明明住着一个渴望自由的孩子,却必须要时时刻刻禁锢自己:“齐维桢,大公子能够撑起来齐家么。”   齐维桢淡淡掸下去那衣衫上的香灰:“有我在,自然可以。”   她忽然想起大少奶奶谢馥辛那微妙的笑意,是啊,齐维桢似乎不想与人争端,大公子也不想,可是他们身边的人自然不是相同的想法。   他一把抱住楞掉的女孩子,扯了扯她的嘴角:“这样子也挺可爱的。对了你哭起来很像是小兔子,姜小兔子。”灵均气鼓鼓的瞪着他:“你今天可真给我惊喜!混蛋!外号是齐小猫儿的齐大将军!”齐维桢哈哈大笑将她像娃娃一般抱在怀里逗弄着炸毛的女孩子,两个人你来我躲不亦乐乎。   “嗯——哼!我进来了啊!”门外响起敲门声,停了半响便出现谢言推门而入的尴尬面庞:“那什么,打扰你们了。小三,姑父商量军务,你看…”   齐维桢脸色慢慢淡了下去,他的手若有似无的留在灵均的肩上,似乎想留住最后一丝熟悉的气味:“表哥,替我把她送出去。”   她看着齐维桢渐渐远去的身影才放下心来,一旁的谢言却已经笑嘻嘻的拍拍他的后背:“别担心,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不要对任何人感到愧疚,齐家人不会只预备一种策略。”   灵均转过头看着他的笑意却奇怪的很:“你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在意此事呢。”   谢言眼眸忽然定了下来:“是啊,我不是‘其他人’,在我心中,只要我的弟弟觉得快乐就足够了。姜妹子,请别怪我多嘴,若你真的可怜我这个弟弟,请不要背弃他。”   灵均略有些哑口无言,他们之间并没有承诺何来背弃?可是转念一想,齐维桢为了保举她甚至放弃了世子之位,正所谓瓜田李下,就算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旁人又会如何以为呢。也罢,他二人的事情何须在意旁人呢。   她思索半响回头看着谢言微皱的细眉:“对您我懒得撒谎,我们之间的事情一时间说不清楚,其实我的心也很乱。”   谢言反而松开眉头笑了出来:“你这是真心实意的话,无所谓了,我就送到这里了。”   灵均忽然觉得疲惫,又觉得有股说不清的感情在滋生。谢言是关心齐维桢,希望她能做出回应。   齐维桢若有似无的将他的爱意略略倾诉出来,但是也不在逼迫自己。也许她真的太过享受别人的纵容,借此来实现自己虚妄的理想。   “好巧,这不是姜妹妹吗?”正午的日头下去了,秋日中接近萧瑟的氛围又浓厚了些,只是这女子的声音却是温柔至极的。   灵均抬头一看,净发分股盘结的百合髻并合叠在头顶,素淡又带着留余韵味的秀丽面容如百合花一般清新淡雅,洁白雅致的留仙裙闪耀着银黄的细纹:“上次看到还是好几年前,真是久违了。”   是谢馥真…面前的女子越发的雅而有味,一举一动皆令人驻足。尤其是谢家女子天生所带的林下风气,更是她人不能比拟的。支曦怯似乎与她风格相似,却始终过于执拗刻板了些,大概是因为她长年在乡下的缘故吧。   谢馥真虽然不甚热络,但是礼节却完美无缺:“好不容易见到一次,何必着急走呢,不如来喝几杯茶水。”   灵均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却一时间总觉得奇怪,她虽不甚了解谢馥真,但是在旁人的口中,她的礼节一定是恰到好处的,但是今日的她,面上却有着一种狠狠压下的急不可耐,总觉得有些着急的怪异——   她轻轻微笑点头:“甚好。”那一瞬间,谢馥真的眉头似乎在最细微处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灵均心中冷眼看着,原来是鸿门宴不成?   迦南香颜色偏冷蓝,一般为皇家贡品而不可多得,可是谢馥真仍旧豪爽的将它燃了起来。那蓝色的香块发出幽亮的光,同样照亮了谢馥真幽暗的双眼。   屋中的气味变得含混不清,迦南的香气极度膨胀,连虎丘茶香都掩盖过去了。灵均若有似无的擦擦鼻子,不甚在意的淡淡出声:“虎丘号称天下至尊,历代帝王赐号白云花,人说‘入目皆花影,放眼望芳菲’而只有皇家才能享用的到。”   雾气中的谢馥真面容有些模糊,只是那渐渐变得含混不清的面容竟让他想到了齐夫人,那是谢家女人独有的神情,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是啊,你真厉害,有很多旁门小户连白云花是何物都不知道。可是齐家的人每每都能和宫中一般享用天下至尊之茶。说起来大家都很珍爱我,即便府中只有一壶也要赠给我呢。”   灵均的指尖轻巧的转了个弯儿点到了茶水中,敏锐的鼻尖闻到了一股暗藏其中的苦涩味道,面上却不露声色:“我真羡慕谢姐姐,从小受尽万千宠爱,不似我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   谢馥真的身影慢慢的近了些,浓雾中冷漠的面容似乎只是错觉,仍旧笑得温柔真诚:“其实我才羡慕妹妹呢。”   灵均“哦”的一笑:“你羡慕我什么?”   谢馥真完美的笑意似乎出现了一道微带焦躁的裂痕:“羡慕你…的本事呀。来,姜妹妹,这茶是甜茶,甜的闻不出任何的苦味,这可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来,喝下去吧。”甜美的女声有如魔鬼的低语,以致于一瞬间显得过分甜腻,若他是个普通男人,只怕早就招架不住了。   可惜…精致的粉彩茶杯停在了红唇旁,只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姐姐,我果然喝不惯甜茶,今日就算承你的情了。”   谢馥真死死的盯着她放下杯子的手,声音低低颤了一颤:“这多不好,要是你不喝,我可就难做了…来,姜妹妹,给姐姐一个面子,喝下去吧。”   灵均妩媚的桃花眼忽然挑起锐利的眼尾,如利刃般震慑人心:“姐姐,你确定?”   谢馥真干涩的喉咙含糊的应承了一声。   灵均忽然露出一个突兀的笑意:“好,那么再等一等。”   房门忽然被推开,谢言苦着脸将屋中的烟气放了出去:“小妹,你怎么忽然将点起来迦南香,这东西能把苦味遮住。哎?姜大妹子怎么在这里啊。”   谢馥真忽然呆在一旁,看着谢言把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甜茶放在唇边:“我刚忙完,这杯茶就献给我啦!”   “别喝,有毒!”谢言忽然在谢馥真厉鬼般的惊号中打落茶杯,茶水在地上并无二样,只是他却惊呆了:“小妹,你说什么!”   谢馥真像是浑身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地上,呆滞的双目不知喜悲:“这里面是蓖麻子,是会死人的啊——”   谢言的世界忽然崩塌了下来,面前这个呆在一旁流泪的女子,他已经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熟悉的妹妹了。   灵均叹息一声又起身告辞:“我发誓,今日之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在下就先告辞了。对了,谢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些。蓖麻子磨成散粉是不能致死的,若是你还要再用,不如将它混在瓜子中嚼食,保证一颗便致命。”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个基本上就是倒数第二卷来着。 ☆、支那殷   屋中的迦南香气更加浓厚了,与冷淡的波津香味与恶气满盈的鸡骨香不同,迦南气味炫目蕴湮,显出一种冷怖的寂静。   谢馥真冷笑一声:“这个女人竟然敢如此侮辱我,竟然还嘲笑我不通药理。哥,你不用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后悔!”   谢言的唇齿已然咬出血珠,一双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只是紧紧攥住妹妹的双肩,几乎可闻骨骼被捏碎的声音:“阿妹,你到底是不是我的阿妹。我一直以为,尽管你的心中有些阴郁,可是总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啊!”身为哥哥,无法保护自己的弟弟,也无法将自己的妹妹引上正途,而看着他所珍爱的亲人们都在自己的死路上越来越远,难道自己真的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吗?   谢馥真的胸口中发出可怖的闷笑声,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厉鬼的哀嚎。清越的杏眼好似被荆棘所冰封,苍白的面容失去了往日平静:“哥,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经是别人认定的齐家媳妇,甚至是未来的齐府女主人,什么十九公主、什么郑家小姐,只要齐维桢不想,没人能逼迫他。可是如今,他为了那个女人放弃了世子之位,又一遍一遍诉说爱意。可是我呢、我呢!我一直在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好女人,与他成为真正的天作之合!”   谢言看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妹妹失声痛哭,仿若又回到了刚入齐府的模样,无助、悲戚,像所有齐府中的谢家女孩子一样,变成一个个印有印记的木偶,苍白的在货架上任人挑选。   是的,他一直知道谢家的生存方式,为了维系仅存的血脉,谢家融入了齐家,可是老家伙们很惧怕随时被齐家抛弃,被赵国的贵族抛弃,因此无限制的繁衍后代,用来作为婚姻的交换。   他们兄妹很幸运,因为姑姑的身份,可以稍显自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即便如此,妹妹能做到的,仅仅是依附到齐维桢身上。   谢言嘴角发苦,泪意已经模糊双眼:“我原以为你并不爱小三,只是因为母亲的愿望。”   谢馥真双目放空,披头散发的痴痴笑着:“我…不爱他?我有自己的骄傲,我爱他,可是我怕他看不起我只是一个家族的附属品,所以用完美的礼仪来维持仅剩的一点尊严,同他不会越雷池一步。我爱他,可是我怕他难测的心会挑出我的错处,所以我很早就做好了迎接侧室的准备。我爱他,可是我的父母是扶不起的阿斗,所以我只能和我聪明的哥哥相依为命打出一片天,为了让他能看得起我。”   那是长久以来自己心中的痛楚,悬殊的地位碰上齐维桢这样炙手可热的佳公子,她和他的心中距离最为遥远,可是她仍然会偷着看他在武场、在书房,在齐府的任何角落,那个孤单美丽的背影,占据了自己少女时期的所有夜梦。在梦中,她坐着大红花轿,身披五彩鸾凤的嫁衣,堂堂正正走近了齐府大门。不会再有人说谢馥真是寄生虫,也不会再有人说他被京城小姐爱慕的风言风语。他是孤单的,而自己也是孤单的,这样的两个人才能够在一起取暖。   “可是那个女人忽然出现,甚至没有一点痕迹就迅速掠走了他的心。哥哥,你不知道,他的院中为她种了梅花,他那永远整洁的桌上插着她送的一枝梅,他的屋中藏着她的丹青,那样宝贝。”   她抬起头,死寂的眼中毫无光彩:“呵,我本来不想为难她,可是它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多。若刚才那蓖麻子生效,她回去后便会恶心、眩晕、呕吐,然后癫狂、发血,死的不明不白,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下的手。她不是得罪了宰相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人们都会以为是宰相害了她。我既铲除了对手,也为齐家铲除了敌人,这样不好么?哥哥、哥哥——”   谢言看着像个受惊少女般的妹妹紧紧抱住自己,好似那些恶毒老成的想法是另一个不知名女子的枕边低喃。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流血,当那些隐秘的陈年旧事像尖刀一般被割裂开,即便是谢言也知道,有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谢言长叹一声:“一石二鸟,你的手段不差,更适合做齐家主母啊。可是阿妹,你爱的是小三能带给你的安全感与荣耀,可他爱的则要简单的多,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谢馥真了无生趣的笑了一笑,幽暗的瞳眸渗出寒意:“哥,我只有你了,你忍心让我像谢姐姐一样死去么。如果我不能嫁给他,那我就不活了,我不会去嫁给那些下贱胚子,让自己埋没在蠢货中。”   谢言揉揉发酸的眼角轻轻低喃:“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天心推开门笑嘻嘻的看着懒散在一旁的美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去找齐维桢了。”她偷偷瞥着眼睛上下打探:“怎么,你身上的味道好浓。”   当然浓厚了,迦南香大概就是为了把蓖麻子的苦味掸下去的,若非她从小和药为伴,现在早已经中毒极深了。   天心看着她深深沉醉在阿芙蓉中的模样,那杳杳香烟中的美丽面容变得令人陌生:“多少少年郎,不到白头死,你也上瘾了。”   灵均放下烟枪轻叹:“一时间说不清楚,我真是够倒霉的,总是因为男人惹祸上身。”一个叶灵锋不够,还要加上一个谢馥真。   天心绕着她轻轻踱步,脸上却嗤笑万分:“不错不错,这样才有意思。宁做妖姬不做仙女,要放开手脚随心所欲,别管那些三纲五常。别苦着脸了,支那殷一会儿就到,不过我不方便露面,就靠你自己了。”   灵均歪着头又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天心,我越来越发现你的势力极大,你真令我意外。准备好吧,希望你面圣的时候也能将小妖女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天心勾勾妩媚的却月眉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遂消失在屋中。   屋中只剩她一人,她却无法忘记谢馥真眼中的杀机与死寂,这世间真正令人疯狂的,只能是爱情。谢馥真、叶灵锋,都是聪明之极的女人,可是她们也同样会暴露自己,仅仅为了在情敌面前示威。而自己更是愚蠢,那偶然露出的醋意与软弱,正是自己从前最厌恶的软弱。   在那之后再未见过檀郎。她在夜间每每睡不着,总是感觉身上的伤痛越来越深,可是伴随着伤痛的却是自己手腕上的伤口,那浅浅一道伤口在夜下的冷月清辉的照映下已经发了淡淡的肉痕,那是她与檀郎血脉相连的地方。他喝了她的血维持一夜的生命,似乎已经将她的生命植入自己的体内。   当她接受齐维桢的好意时,她发誓有一日会还回恩情。可是她即便救了檀郎千万次,她只感到幸福而开心。   哎…灵均幽幽叹息一声,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代价,因为心甘情愿的人不会吝惜牺牲。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自己来体味无法实现的爱意,这是报应吧。   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后是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两个人…   灵均回过头来,却看到一个久未见的面容,便只是淡淡一笑:“支姐姐也来了,真是稀客。”   支曦望裙边的浅绿宫绦与双衡比目鱼纹玫瑰佩轻轻垂着,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褃袄,玫瑰撒花裙颇带几分艳丽,一改往日的清丽素雅,倒是有些张扬味道。她咬着嘴唇看了看灵均,清丽的面目有些明显的不虞。   看来有了哥哥撑腰,竟然是连伪装都不愿意了呢。   一旁深红朱衣的青年男子眼窝微陷而五官漂亮,虽有几分胡人感觉,可是仍看的出是汉人柔和的五官。只是那片薄唇嘴角微勾,总有些邪恶的笑意。他靠近一些灵均方才发现,这人果然腰身细致风流,竟有些伶人味道。   支那殷淡淡的勾出笑意:“小姜大人可是打量够了?”   灵均轻笑一声:“您出来见我还带着妹妹,真是有心了。也罢,支姐姐一向胸有丘壑,是吾所不及。”   支曦望的脸色瞬间变得难堪起来,似乎以为灵均在讽刺她以前动的那些小心思,手指纠缠却只是盯着哥哥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   支那殷纤细苍白的手指敲敲桌面:“您不给客人待茶么?”   灵均爽朗一笑轻轻敲了一声清越的金钟,绿衣便笑眯眯的送进来茶:“我本是半个南人,这是南京的松萝,白马寺的高僧亲手炒出来的上品,还请两位尝尝。”   支那殷稍稍点了一口便直勾勾盯着她:“请您开门见山。”   灵均却是眼神微晒:“常言道:一人传虚,百人传实。今日同您说话方发现,百人所传也是虚,支大人着实快眼快语,怎么如朝廷所言为人寡言难懂呢。”   支那殷侍坐姿态极其优美,嘴角弧度却有些冷淡:“小妹,你先出去。”   支曦望大吃一惊,遂有些固执的偷偷盯着灵均,嘴巴却不敢快人快语:“哥…我都来了。”   灵均似极有兴趣的看着这对兄妹的互动,只是出手阻止:“不必如此,杀人放火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支大人,我就直说了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你竟然要借机弑父,这…未免有些过了吧。”那双带着诱惑力的、狡黠的桃花眼极其妩媚,却似乎带着某种隐秘的趣味:“您背后的人是谁?不惜父子相残也要除掉支丞相。”   支那殷的眼睛却如死水般古井无波:“事从根起,藕叶连心。小姜大人雷厉风行,我等不过是推波助澜。”那漂亮的脖颈机械般的转了转:“您难道不应该感谢我么。”   灵均放下手中的烟枪,却笑得很是惑人:“我觉得蒙昧混沌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刻,不必说的清楚,只要成事,为什么不能互为倚靠呢。我不会深究您的事情,只要您将手中可以致人死地的东西拿出来,到时候再顺势一推,怎么样,是不是合适的买卖呢。”   支那殷眼光微闪,似乎在权衡利弊,一旁的支曦望在兄长面前却不敢大出气一点。   他微微闪着眼眸,口中微微说了几个字,灵均则随着他一顿一顿的话语慢慢睁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支那殷颇为冷淡的点点头。   精致的虎豹纹袖口轻轻推出几枚卦钱,支那殷睥着眼睛启唇:“我听人说姜家人有通天之术,可以测试吉凶,我虽不信天意,可却很感兴趣,不知道小姜大人能否赏脸策上一卦。”   灵均懒懒的抽了口烟,吞云吐雾的抿了抿嘴:“我不懂这东西,怕是帮不上您了。”   支那殷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便带着云里雾里的支曦望出了屋子。   门声寂静,她指尖轻轻摆弄着那几枚铜钱,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大:“振恒、而凶,看来是天劫之卦。”    ☆、御史台   “皇上!您对小姜大人着实太过偏爱。她辱没圣名又其身不正,怎么能够回到朝廷担任侍御史一职!”   “陛下,臣复议!”   “臣复议!”   仁帝手中的金钟敲了敲,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却无法映出任何笑意,那青白的面皮与乌唇显得如中毒至深一般:“审判院刚刚废,御史台中最有作为之人便是小姜,她不管事,那审判院堆下来几千斤的简文你们来判?”   谏院的伍辰拱手一抱:“陛下,小姜大人性情如此阴沉反复,这样的人执掌御史台怎能服众?”   仁帝呵笑一声:“有符尧光在翻不了天。符卿,我欲提她,从头到尾你也没言语半分。你可是她的直属上司,你怎么说。”   符尧光难得在角落中淡淡低眉颔首:“臣不爱多言,一切听从圣意。”   仁帝点点头:“这就是不反对了。齐三,这事情是你提出来的,朕不管了,你有能耐说服他们你便去吧,朕老了,朕也做不得主了!”   伍辰睥着眼睛冷哼一声:“三公子真当是高义,竟为了保举小姜大人放弃世子之位,果然是年少风流又郎情妾意。应当说小姜大人好手段,她一受伤,朝中多少年轻士子为之心碎呢。”   齐维桢转过头抄着手温温一笑:“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伍大人在殿上被小姜大人的美色所惑,当众便要扑上去了。不过大人一直说小姜大人家风不正,怎么自己身为谏官却刚刚娶了第八方小妾呢。”   朝堂上穿出此起彼伏的闷笑声,陆兆庭啧啧偷扯着齐贞吉的袖子低语:“你家这位芝兰玉树的三公子真是一反常态,这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这噼里啪啦满嘴喷粪的言官他也敢对着。”   齐贞吉照旧做半尊雕像耷拉着眼皮:“我俩各做各的互不相干罢了。”   陆兆庭轻声低笑:“你家居然能出好个痴情种子,我真是感动的要哭了,幸亏当初我们家孩子没嫁过去,三公子外热内冷,除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他心里连个眼神都不肯施舍。”   齐贞吉哼笑一声撇过眼睛看着齐维桢一脸兴味的与一众言官对簿公堂:“这不就闹起来了么。”   齐维桢感觉他与朝堂上的众人隔着永远跨越不过去的桎梏,这来源于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而忽然开口后那种令人厌恶的嘴皮子官司。事实上是,当自己真的百无聊赖的应对着这种翻来覆去互相倾轧的废话时,心中那种洪水般的倦怠感会席卷而来。   在这一点上,他一向是赞同姜灵均的。朝廷的言官永远将自己精准的记忆力用来记录谁家娶了几个小妾、谁的嗜痂之癖难解,少年时的自己曾经对此有生涩难解的隔离,抑或自己觉得人生是府库中的一把把排列整齐的箭矢,从督造到剑尖都是完美计算的弧度,因而这些在朝堂上打嘴仗的人显得格外愚蠢。他们在消耗这个国家可利用的资源,而得到的报酬却是相反的。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忽然升空,在某种隐秘而自由的桃花源中自在休息,而伪装者的本能却驱使他面无表情的同面前的蠢货们打太极。他时常心想,自己对姜灵均的爱到底是哪一种呢?这半生中像一个四平八稳的珍贵宝鼎,作为一个帝国美好的装饰物与一柄伸缩自如的刀剑,他的心慢慢冷却,可是见到那个清艳坚韧的女孩子时,他感到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复苏。   人所爱上的大概就是自己所严重稀缺的。   他将世界当做一个完美衡量的天平,让自己做一个平稳的审判者,而绝不会去涉入棋子的争端,即便两旁是父亲与皇帝。他对每个女人都温柔体贴到完美无缺,与其说出于女人对男人的爱意,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谢女的死最先留给自己的,不是幼稚的悲伤,而是一种虚空的思考,似乎这无情正为齐家所推崇的教育方式。   姜灵均和他不同,和她们都不同。他在戍城唯一失态的一次,是由于内心那被隐藏许久的激愤,与对那张美好容颜的怜惜而已。可是越来越发现,这个同样执拗坚韧却不怎么“闺秀”的少女让人敬佩。他抛弃世间的情而冷感人生,她会为了自己的鲜明欲望变得锋利无比;他在男女之事上失于迂阔,而她却总是显得尤为认真;他会利用很多女人对自己的利好,而仅仅是觉得她们愚妄而无趣,她却宁愿自己在刀尖上滚出来而不愿意欠人之债。   一个任性妄为又固执的女人实在不可爱,可是正因为如此,他觉得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鲜活的女人,而不是大院中千篇一律的木偶。   “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齐维桢淡淡垂下眉目,拢在袖中的手指变得温热:“下官不时常来朝,今天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沉默半响的支道承忽然咧出一个古怪的笑意,那双眸子日复一日的渐渐浑浊,以致于显出一种突兀的噪意:“三公子的意思还在其次,子乃效父,这莫不是齐将军的意思?齐家权势滔天,难道连御史台也要收为己用。”   可他错了。   齐维桢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冷冷的瞥了一下便将他置若空气而去。   支道承忽然感到身体有一阵不适。譬如说,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老医者反害己,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多年来真正聪明之处在于,他的手伸出来多远,永远只能给皇帝留下一个影子,哪怕只有一次直言诛心之语,皇帝也会变得更加阴沉。   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不敢触碰齐贞吉的逆鳞。   支道承抬起头恍惚的看着昏黄宫壁下的齐贞吉,那张端正的面庞连眼皮都未抬,仍旧如往日般做一个活雕塑。可是他周围却散布着阴郁的气息,虽然隐藏的很好,可是风起于青萍之末,遂出于管窥之间,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姓“齐”。他想起刚才齐维桢留下冷漠的表情下留有一个微末的笑意。   他犯了一个大忌,就算他可以针对齐维桢,但是不能针对“齐家”。他们在大多数时候可以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在空气中,不会置于朋党之争中,所以也没人敢将朋党之祸放在齐家身上。他的感觉很不好,在殿上似乎有无数的戍城冤魂跋扈而来,那是周乾与齐家将士索命的身影。   “皇…皇上。”支道承的腿不由自主的跪下,看着面前本应密云布雨的帝王脸上却平静的过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仁帝竟轻笑一声:“丞相不要慌,不如咱们就听听暴风眼的申诉好了。”   殿门大开,身披七层明鸾玄鸟纱的一对绝艳美人莲步轻移静声叩问。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那是姜家女子的久远传说了,在姜九曜曾经以绝之艳名征服上雍后,宫殿中又迎来了两个姜家的女子。这一对艳丽的姐妹花好似宝珠一般,一个如夜明珠般清幽妩媚,一个如红宝石般美艳风情,简直如两尊活灵活色的美玉雕像。   那美人掀开玉面上的七层明纱,顿时引来一阵惊叹。   聂桢啧啧称奇:“臭丫头自己全副武装也就算了,又带了一个小妖精,这可如何是好。”   齐维桢的眼中露出一点温意,面前的姜灵均已经除去了那厚重的堂官服与透额罗,她只有穿着朱紫巫女服时才真的是艳色夺人。   仁帝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勒出一点莫名笑意:“朕上一次见到姜家的巫女,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女子声音清朗,似乎未受三十大板的侵害,倒是一双带笑的桃花眼瞟了瞟一旁的支道承:“罪臣今日能见到陛下,也是托皇天后土之恩,索性没被贼人所害呢。”   仁帝托着下颔动了动发青的唇,有些廖懒的味道:“小姜,你既然已经知错,为何又主动上书?”   灵均轻笑一声,那声音竟是柔中带媚眼波流转,而一改往日朝堂上的清淡:“臣本想自此辞官下野,可惜臣竟然发现有人觊觎太庙,臣…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仁帝忽然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灵均将一旁柔柔跪在一旁的美人搀扶起来,这美人状若狐仙,一双眼睛虽略带弱气却不安分的媚意流转,聂桢看了愣愣的低喃:“真是妖气冲天要成精了…”   电光之间灵均扯住她的手指便掐了一下:“你给我稍微收敛一点儿。”   天心遮住面纱嘻嘻轻笑:“这上面好多漂亮的小哥哥,天心好高兴呢。”   她一双妖邪的桃花眼眼梢含红而惹人怜惜,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只是如三月弱柳弱不胜衣:“妾身姜天心,本是江湖漂流之人,可毕生贡献武庙,没曾想竟然被妾发现一个大秘密。”美人的眉毛状若远山,悠远杨波,可眼尾却也有尖俏的锋利,眼角忽然如若刀裁:“妾发现,竟有人在太庙施咒,诅咒先代帝王之灵呐!”   带着媚意的女声如沉钟一般重重的在朝堂上敲出一片阴冷的地狱奏鸣。   仁帝手中的茶杯摔出尖利的刺鸣声,一向深沉静止的身体上下起伏,眼角的深纹与嘴角的乌青如狰兽般不规则的颤动着。天心的嘴角勾出一个瞬间的笑意,恍惚间看着支道承有些发青的面庞:“妾身从不说谎,皆因…太庙下还藏着那巫蛊的厌胜娃娃呐!嘻嘻…鬼娃娃!”    ☆、诏狱   孤立无援的滋味是什么,只有处在中心处方才知道。譬如一坐孤独的冰山坐落在极光圈中,四周皆是冰冷的死水和寒意,而自己的身体却是在渐渐下沉。   灵均曾经感受过这样的寒意,幼年吃百家饭长大而缺少安全感的,她便自来也是个独来独往之人,可是这同朝堂上的冷仍旧不同。朝堂似一盘精心准备的朝廷盛宴,有珍馐美食只是没有真心,有勾心斗角只是没有纵容。她在朝堂,学会了做低伏小不得罪人,可是也学会了飞龙在天果敢杀人。   该是支道承覆灭的时候了,现在孤立无援的人是他。   她借着天心卓有兴趣的目光,冷眼看着仁帝青白交加的目光,那双眼睛虽然一直以来不见得完全信任支道承,却一直在纵容他,现在他细长的眼尾则微微颤动,似乎每一根线条都在暴怒。   灵均心中忽然觉得空虚,支道承这样的人虽然是奸臣贼子,可是他的后盾正是皇帝的纵容。她从未想过谋反做女皇帝,所以她并不了解贪恋王座是什么姿态,如果谁都能了解,那想必已经是深陷其中的时候了。可是唯有一点,支道承失去了往日的清醒,对权臣与天子之间的界限慢慢变得模糊,以致于他妄图挑战最后一条底线。   支道承跪在大殿下,好似一尊已经死去的木偶,却忽然有了回光返照的怒号声:“陛下!这是诬陷,对…这是诬陷!私藏龙袍一事是诬陷,所谓诅咒傀儡一事更是诬陷,您想想,臣若真有谋逆之心,怎么会如此糊涂留下许多证据?”   乌修文早已经站出来大喝一声:“陛下,大事应速决!丞相有谋逆之事证据具在,怎可再听此人巧言善变?”宛如推波助澜的骨牌一般,乌修文久违的谏言自然会引起清流的反击,那随之而来的复议声几乎压断了朝堂。   “哦?”仁帝抿着的唇忽然露出一个笑意,一个模糊的、莫名的笑意,在他长年冰封的脸上则很是怪异:“那么依你所见,是谁在陷害你?”   是谁在陷害我?一旁恍惚的影子太多,世界已经变得昏暗不堪。也许,自己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是齐贞吉、陆兆庭?还是乌修文?是太子、大公主?还是同如一党的二公主?   支道承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他还有机会!   “皇上,皇上!不,驸马爷!您是二公主的丈夫,是天家的贵婿,您应该知道臣的忠心。您该知道不是么,您若不知道,让臣提醒提醒您如何?”支道承大力的睁着模糊的双眼,看到一个稀薄的影子,郑家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不信他们会如此沉默!   那位相貌堂堂的二公主驸马淡淡的轻笑一声:“您太多虑了,臣是外子,实在无资格议论天家之事。”   支道承震怒一声扑过去,却将驸马的大腿咬的鲜血淋漓,卫官将他慌忙拉开,这个平日间带着几分温雅威严的丞相在慢慢老去,一旦他隐藏的脓包被戳破,便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丧家之犬到处疯咬。   灵均歪歪头看着这场闹剧,支道承几乎将他的同党异党咬了一遍,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她揉了揉被逗弄的头发,看着一旁轻轻缩回手指一脸云淡风轻的齐维桢:“这可是朝堂,你收敛一些。”   齐维桢低头轻笑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即便是偷偷揉搡姑娘的头发也是潇洒温柔:“就连我都糊涂了,你给他的罪名太多,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灵均懒懒的勾了勾唇,喑哑的光线模糊了她的眼垂:“这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墙倒众人推,这可是亘古不变的法则。现在他手下最得意的是六个人个人已经被我挑唆皇帝处斩,那些新扶植的废物言官也毫无实权,你猜猜下一步会如何呢?哎,你为什么一副伤心面孔,终于发现我的狠毒了?后悔失去一切保举了我?那就趁皇帝没有正式下命收回前言吧。”   齐维桢的睫毛轻颤,不知是叹息或是微笑:“我只是可惜,你一直放纵,可在江湖间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来了。   灵均看着支道承扑向自己的可怖面容,轻身一巧躲了过去,这条疯狗最后咬上的人果然是自己。   支道承仍旧不信,纵横捭阖数十载,他不可能忽然栽倒一个看似无意的陷阱中。   支清廉已经被聂桢带了上来,齐维桢微微愣了半响失笑的看着她:“你真是箭不虚发。”   仁帝的眼光盯住了灵均,那是滞塞稍带阴沉的目光。   灵均转过头去微微一笑,竟有些冰消雪融的虚幻美感:“陛下,臣知道支大人一定要咬上来,所以臣就先不敬了。臣知道支大人要说臣没有人证,那就请这位私藏龙袍的公子爷对峙喽。”   支道承吐出一口鲜血看着自己疼爱的儿子:“廉儿!你之前已经和我说过了,私藏龙袍一事纯属虚构,陛下也已经宽恕我们了对吗?”   轻柔的女音轻笑一声,灵均言笑晏晏的将葱削玉手轻轻的抚过支清廉颤巍巍的肩膀:“公子爷,你不妨告诉丞相,私藏龙袍到底是真是假?”   支清廉颤巍巍的躲避着父亲的脸,豆大的汗珠已经滴落下来:“是,是真的…”   支道承已经浑身无力,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就在几天前,他还晓得私藏龙袍一事是诬陷,皇帝听得了他们父子二人的沈冤莫白并且依旧客气,为什么忽然之间会如此?   灵均欣赏着他脆弱的表情道:“支公子,那么私藏诅咒一事也是您做的么?”   支清廉不敢注视父亲的眼睛,只是垂着头慌乱的擦掉头上的汗水:“是,是爹他拍派绯炎郎所做,臣、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我、我知道了,劝过他,可是没想到他真的鬼迷心窍去做了!”   支道承瘫在一旁,似乎对随之而来的命运表示屈服。   他颤颤巍巍的爬向御座,看着与自己云端相隔的皇帝而早已经老泪纵横:“陛下,我…”   仁帝的表情非但不是怒目金刚,甚至有几分菩提慈悲相,却似乎在怜悯着这样的结果。   灵均“哎呀”一声,便倾身附耳低低询问,切金碎玉的女声优美无比,却带着来自地狱的问候:“丞相大人,您还记得九泉之下的周乾和宋之韵吗?您还记得您送进宫中的颜风神吗?您还记得戍城为野心牺牲的齐家将士么?他们太寂寞了,所以您就快下去陪他们吧!”   柔媚、绵长又婉转的声音,支道承忽然发现,他心中有着一根根小小的刺,比如说他派人暗杀审判官让皇帝不满、比如说他送颜风神进宫被人揭发后皇帝一瞬间的阴沉、比如说他的儿子出事后皇帝那欲拒还说的闪烁眼眸都和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有关。   他抬头看着皇帝,那薄唇轻轻合合,多少年前,他在处死胡丞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超脱一切恩怨的平静与睥睨众生,一种…掌控一切的表情。   灵均轻身一拜,忽略了后方倒支派的灼热目光。这些人不过也是附和之辈,她心中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开口,一把好剑要在危如累卵急于星火的时刻把握时机,将敌人万箭穿心而不留一丝喘息。这些所谓的倒支党,威如乌修文也会在她落难的时候选择沉默,又在她重新起复的时候火上浇油,这不过实在等着她出剑罢了。   她望着御座上面色逐渐平静的帝王,轻声说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仁帝的面色露出微妙的笑意,灵均心中觉得无趣,只是在这一秒中,她终于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测,仁帝根本是在等着她攻击支道承,或者说,他一直在掌握着节奏。   呵…我果真是一把绝世好剑,最终仍旧为他人做嫁衣裳。   灵均樱唇轻启,朝堂却一片震怒。   “支丞相与党项勾结?”   “这…这!陛下!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仁帝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金牌扔下去,眼皮淡淡的垂下:“不必多说了,下旨立即擢升姜灵均为从三品侍副长办丞相一案,退朝吧。”   灵均瞥着眼角看看一旁的瘫倒在地的男人,心中却不禁快意,宋姐姐,您泉下芳魂有知,请保佑我马到功成吧。   齐维桢走出煌煌朝堂,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叹一口气,新年还未过,怎么忽然感觉有泼天的冷气黑云压城了呢。   齐贞吉路过他的身边淡淡一笑,细长眼尾挑起弧度:“你的姜大小姐竟然有孙斌腕足之耻,却能忍辱负重而后发制人,我倒是小瞧她了。可惜可惜,她如今在朝堂上精于算计勾心斗角,你最初追求的那个姑娘还在么?”   齐维桢轻轻拱手,纤长有力的指尖交握在一起:“只有这一点儿子毫不怀疑,这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香气越发的浓烈起来,天心妖道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六月里穿棉袄,现在京中高官都在战战兢兢等着你的裁决。灵均,你晓得吗?我出生到现在,可今天却是我人生中最快意的时刻。”   灵均将手边的阿芙蓉点燃,似乎想起什么,眼睛若有似无的飘到对方手中的扇子,那扇子骨是湘妃竹与乌木相接的雅致品相,是出自名家沈少楼之手。   “净君扫浮尘,凉友招清风,你手中的扇子真是美的很,不过…似乎也熟悉的很。”   天心下意识的掩去手中的一角折扇,眼角微微瞥到一旁:“自家人何必打什么哑谜?”   灵均不想戳破她的心事,只是觉得她最近越发的不对劲,那看似得意炫耀的虚荣表面下,实则却隐含着一股浓重的怨气:“心儿,澹台大人离开京城了?”   天心的嘴角露出一点悲哀的低叹:“好毒辣的眼睛,平时你会给我留几分面子的。没错,他被外派出去了。”   灵均手中托腮,眉眼则在阿芙蓉烟气之下更加散淡缥缈:“你似乎极为担心,你可能没注意,你拿着他平日手中的扇子,而且攥的很紧…因为他没有办法继续留在朝堂,所以你才担心会失去靠山,才会和我合作荣升巫女,你要光复姜家势力,想要重回武庙,暂时又想蛰伏起来,我说的对吗?”   天心虽然眼角带笑,嘴上却冷哼一声,以致于那笑容与冷笑无异:“靠山?你这么说太看得起他了,也太瞧不起我了。不过你确实说对了一点,这扇子倒是他的。”   灵均落子无声却勾唇打趣:“看来他在你心中很重要,和过去那些张三李四绝非同类。”   天心赌气似的坐了下来将扇子撇到一边,也不知道是和谁置气,将另一半黑子执起来大大咧咧的玩弄着:“快无官子了还在自斟自下多没意思,让我来试试起死回生。你的棋线布的太长立不起来,那我就爬冲。”   灵均微微点头赞道:“你的虎冲到了虎口上,腾挪出了生路。”   天心眯了眯眼睛,微翘的鼻尖细细品尝着阿芙蓉的香气:“道狭敌众兮,情无远行,棋多无册兮,如聚群羊。就像现在的姜家一样,虽然狭路相逢敌众我寡,可是如今你大权在握,而我终于能入主武庙,总有一日姜家会重新在天下翻云覆雨。”   灵均摇摇头笑着将住她的死棋:“可是你的野心太大了,看,狮子还是狮子,只要他不死,一切的生灵都是蚤虫罢了。”    ☆、上瘾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灵均高坐在台阁中,第一次见到了所有隐藏在暗夜中蛰伏的御史。御史台没有规矩,只有成败。这里是个血腥浓黑的地方,通常的姿态是黑的幽深,红的艳丽。没有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在符尧光掌控下的御史台更是如此,这些潜伏在外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御史远比任何特务头子要值得信任的多,同时他们也是暗夜的鬼魅,绝对不能被皇帝之外的人控制。   所以当聂懿站在她的面前云淡风轻的丢来一句,灵均反倒觉得释然:“你说的是我,还是丞相?如果你说的是丞相,那么的确如此。外人盛传皇帝不过是宰相的提线木偶,宰相与皇帝似乎很乐意将这种错误的认知继续下去。可惜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他渐渐忘了自己不过是一条狗,竟然想要咬死皇帝成为主人。他也渐渐忘了,皇帝是个躲在幕后拨线的人,只要稍加利用好我这跟锋利的剑弦,就能将他铲除。”她心中默默想道,自然还不会忘了讹诈齐家一笔帐。这个坏心眼儿的皇帝与齐贞吉斗法,双方虽然互有胜败,可是他好像对齐维桢有着莫名的执着,非要看他动气才罢休,于是自己成了一次绝佳的交换条件。   聂懿抚去巫台中不知从哪里吹来的牡丹香瓣,清淡的嘴唇在接近冬日几乎白的毫无血色:“我说的是你傻姑娘,自以为赢了,小心成为别人互相戕害的工具。”   灵均自动忽略了那暧昧的称呼,双眼无惧的直视过去:“我知道你聪明。自我进入上雍,见过太过聪明之人,也有太多自作聪明之人,而我毫无疑问是后者,但你也好、齐维桢也好、澹台溟龄也好,都无疑是前者。可是我这个人性子执拗,我天生为欲望而活,而我现在最切实的欲望就是在朝堂大展身手,我的血液这样告诉我。”   聂懿合上宝卷,一向散淡的凤目竟然勾起细长迷人的笑意,那笑容如波风卷尘般只有一瞬,却似三月的风般优雅自在:“以能力上来看,你是绝对优秀之人,你的行动力超出你对自己的认知。只有一点,你的心仍不够狠辣。”他摇摇头,似乎在叹息着她即将到来的厄运。   灵均扬起细长的脖颈“啊”声叹笑:“我总是自以为足够理性,其实我仍旧是靠着自己的冒险与感性。后来我发现了,这也许是姜家女人的天性,骨子里就有一种嗜血如命的冒险精神,并且会日复一日的越来越享受。”   聂懿呵然一笑,唇角的乌发微微颤动:“这个人又在装糊涂了,聂桢没和你提过什么?”   灵均早已经过了少女初心的时候,现在她的心只是一波死水,而水中心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身影被她紧紧的锁在心中,可是却像是散发着异能的凶兽一般时常冒出心头。她百无聊赖的挥掉一旁尚存的秋虫,淡淡的笑了一声:“我要谢谢您在圣上面前为我说话,若您有求,我会选择性的报恩,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自没听见。”   聂懿纤细的指尖托着腮勾唇打量她:“你这个人聪明的时候狡诈的可爱,执拗的时候又傻的有趣。”   她看着聂懿纤长的背影心中一叹,和此人说话很是疲劳,眼下看来,此人真的是对自己有几分兴趣,可也就此为止了。他实在过于洞察世情,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恭为好。   忽如而来的痛感刹那间袭击了她,那种如蚂蚁搬撕咬的劲头一点一点的如跗骨之蛆,像是在啃咬着美味的尸体,她感到自己浑身又痛又痒、又冷又热,唇边的气息变得渐渐冷淡下来,冒着丝丝的冷气。   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对了,阿芙蓉,只有阿芙蓉了!   她手边狂乱的翻动着,却发现自己为了抵抗阿芙蓉的药性,只留着很少的一块云膏,双眼模糊的却连那云膏都看不清了。   他狂乱的打砸着可触摸的一切,那样的冰冷而失去血色,整个世界变得如西洋油画一般模糊了色彩的界限,混乱而失去了秩序,像掉进阿鼻地狱一般凄苦不已。   她睁开眼睛看着镜中鬼魅的影子,却不敢相信那就是名叫姜灵均的女人。她耳边响起如夜啼鬼车子的尖叫,却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镜中的自己发丝凌乱,苍白的脸上满布着乌青的纹章,巫女服被指尖划出的血迹染出阵阵血红,这个中了毒的女人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那之后,她似乎变成了真正的恶鬼,一只脚向着另一个世界踏入了,可是在灵魂飞天前,她的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一身黑色的背影,他的微卷发丝柔柔垂在耳旁,似乎在等待着一位姑娘去抚摸。她轻轻伸出手,却抓住了一丝了无生息的空气。   “啊啊…原来心真的会疼啊。”   聂懿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忽然虚弱下来的女孩子,似乎是一只母狼忽然中了剧毒而失去了利爪,变得更加惹人疼惜。可是现在似乎不是大书特书的时候,因为她的情况实在不太好。   聂懿淡淡垂下眸子:“若非我尚未走远,你可就真的没命了。小兔子,知道我是谁么?”怀中的女孩子似乎一会儿极冷一会儿极热,整个人在冷山热海中饱受折磨,眉间蹙起的弧度急剧变化而令人心疼,以致于有种扭曲的可怖,却在触摸他的肌肤瞬间变得温软。   她的指尖很凉,嘴角却带着一丝梦幻的笑意:“是你来看我了吗?说好了不回来的,你又想被我骗?可惜我不会任你回来了,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我中了毒,是一种会上瘾的毒,你和我在一起,就像和一个废人在一起无异。”   聂懿轻轻的“啊”了一声,心中却有一股微妙的疼痛,只是将脸颊凑上去碰着她的手指:“那你究竟爱不爱我?”   她痴痴一笑,眼泪流下却不是因为疼痛:“我不晓得那是喜欢还是爱,我只晓得,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我要告诉天心她赢了,爱上的感觉不是甜蜜而是苦涩,是她赢了。”她像发烧一般闭着眼睛胡言乱语嘟嘟囔囔却不撒开他的手,他却感到了脖上冰凉的凶器。   聂懿歪头挑眉:“朋友,你若想杀了我,大可等我救她后再动手也不迟。”   对方将他一把扯开,将女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斜飞的剑眉带着一股野兽狠辣不羁的凶器:“你可以救她,但是绝不能碰她。”   聂懿耸耸肩:“真是任性,她口中有一个痴情之人,不知道是不是阁下呢。”   檀郎鹰狼之目并未看他,只是看着怀中女孩子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身体,而将一旁的阿芙蓉膏轻轻点燃。那云膏似一块青磷般烧出诡异的魅痕,带着甘美毒液的气味在空中慢慢传递,他将那细长烟枪放在她的口中,一双幽深眼睛却好似唱着催眠曲一般:“你刚才将他认成谁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别将他藏在心里,说出来他的名字。”   怀中的女子低低吟喃,但是却就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人的名字溢出声来。檀郎像一个高明的猎人,直接将舌头伸进她的檀口中唾液交缠,她的唇齿间都是咬弄出的血丝,明明是一股子死亡般的铁锈味,可是他毫不在意,反转嘶弄着两片美好的嫣唇,又逗弄着她初开的情欲在痛苦中变异的快感。   这牡丹花毒、这阿芙蓉都像是催情的药,将她的脆弱转而向渴求的一方面发展。她开始不满足这样简单的唇齿交换,而主动吻上了那两片薄薄的唇。   檀郎勾着莫名的笑意逃掉,嘴角是一字一顿的莫名笑意:“说、出、名、字。”   她的双眼空洞,只是想爆发的烟气一般不停吟喃难:“他叫檀郎、檀郎、檀郎、檀郎…”他的牙齿狠狠的咬上那销魂蚀骨的雪白颈子,在上面啃出一点红梅,更惹得她嘤嘤低喃。   女子眯着眼睛仿若在梦中摇摇欲坠:“我染上了药瘾,我不想被它控制,我讨厌这样,所以我要控制自己不触碰任何人了。你明明有了她,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他轻轻一点睡穴,怀中的女孩子便安稳的进入了梦乡。   聂懿将一旁插入窗桩中的弯刀轻巧的拔了出来,倒是令檀郎嘴角挂笑:“原来你的腕力不弱。”   聂懿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孩子气的抱怨,散淡如春山的眉目微微皱了一下:“我半句话都没多说老老实实在一旁看戏,怎么就惹到您了?您想要威慑所谓‘情敌’,这样粗暴的做法实在太过格了。”   檀郎踱步过去将那弯刀佩在身上居高临下的睥着他:“情敌?这种愚蠢的事情你们自己玩儿吧。”聂懿看着那毫无滞涩离去的身影,仿若背后灵一般幽幽叹息:“你就这样扔下她不管了?还是说叶小姐不允许您同她接触太多?”   檀郎毫不留情的抽身而去,聂懿看着贵妃椅上昏睡的女子轻轻的摇了摇头,姜家的女人在感情问题上简直就是一团糟糕。    ☆、裁决   “你醒了。”   灵均悠悠睁开眼,面前是一阵黑暗中微闪的点点萤火之光。那流萤带着幽暗的绿意,像是在拱卫丛林女王一般飘飘浮浮在她身旁。   “我睡了多久。”她的身上披着一件月牙色的长衫,带着淡淡的沉速香气,是上好的蜀锦缎子,温凉不灼烧,像一层驱热的冰丝抚去热力。   物似主人型,这两冰凉无痕的触感就如同聂懿给人的感觉一样,从来都是置身事外而事不关己。   聂懿看着她刚醒后有些惺忪朦胧的睡颜,直接递了一面镜子过去。   唇瓣以不自然的弧度染出几点咬痕,似桃花滴血一般在昏黄灯下带着丝丝妩媚灼红。那本因发病略显苍白的唇似乎被人恶趣味的故意凌虐而留下痕迹,口齿中仅有令人熟悉的气味留下,在印证着刚过不久激烈的唇齿交融。   那个人的气味带着野性侵略,这匹狼即使来到了温软如春的上雍,仍然不会改变草原孤狼的气质,年轻而略带征服欲望的心似乎从不停歇凌虐他人与伤害自己。   女孩儿变成女人只需要一个契机,便是情窦初开时候陷入守卫贞节与陷入情欲的挣扎状态。夜幕下往往是催生情欲的时刻,那些已经被深秋冻死的哲虫似乎回光返照,冬萤也将她拖入深渊。在无数个夜晚,那个男人曾经与她在狭窄的小床上双腿相交彼此纠缠,隔着欲望的最后一道枷锁,二人之间彼此猜忌折磨,却舍不得放开彼此的体温。   她的唇变得更加殷红,她的眼睛变得如迷雾般迷离,每一根发丝都像染上了引人入胜的诱惑而轻轻煽动,轻轻吸出的气息带着那种来自异域独特的凛冽味觉,指尖却轻轻抚着花苞一样的嘴唇。   然后那感觉变得越发急促,缠缠绕绕的思欲变得越发强烈,在不规则的喘息声中宣告结束。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直忘了身旁的看客。聂懿那双散淡如春水泼墨的眸子在灯下竟显出了一种特异的黑白分明,幽黑的瞳似在剥裂她的血肉皮囊一般。   “真当自己是照妖镜了不成?”灵均低下头淡淡轻叹一声,便下了贵妃椅将那软衫送到他面前:“难为大人陪了我许久,我就不谢了,慢走不送。”   聂懿的头歪了歪,颇有几分孩子气的不解:“好无情,你一点都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呢。”灵均看着那有些微微嘟起的唇不由得气笑,难道是夜色太美烛火太暗?这个有双稚气眼睛的人真不知道是真的聂懿还是假的聂懿呢。发生了什么,她又不傻,用头发丝想都知道,她发病了,后来那个人来了,他也来了,只是不知道…是谁点燃了阿芙蓉膏?   聂懿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指着自己笑笑:“想问我?”   灵均斟酌半响低低道:“谁点燃了我的烟枪?”   聂懿抬抬手:“他挡住了我,看不大清楚。”灵均呼出一口气,身体却垮了下去,既然檀郎不知道她有阿芙蓉癖,到底是谁晓得为她解瘾?   聂懿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融入了漫长的夜色:“看来皇帝知道丞相对你施加毒手,即便你解了牡丹毒,阿芙蓉的瘾也会一直缠在你身上呢。真是失算,这可不是好习惯。”   灵均垂下眸子点点头:“想不到聂大人竟然也精通医道。”   聂懿忽然起身用清凉的指尖点了点她那若隐若现的笑涡:“如在朝堂所说,你是为了替宋之韵翻案,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将自己栽进去,是不是有些愚蠢呢。”   灵均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她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的巫女服被血迹染得如红梅落雪,星星斑斑又污秽不堪,而在三更寒气中越发渗出冷意。她清淡的看看一旁已经消失的流萤尾巴:“是很蠢,可我喜欢。”   聂懿将那月白软衫披在她的身上,轻柔而温润,阻隔了她将衣服脱下的动作:“夜露深寒,这时候就别再拗了。”   她望了一眼那闭眼小憩的清白背影,便转身离开了御史台。   聂懿睁开了眼睛淡淡对着幽篁空旷的屋子道:“鬼里鬼气的,符大人犯不着半夜吓人。”   符尧光从碧翠屏风的阴影后漫步而出,他的脚步一年四季皆宛若鬼魅细若无声,终年不变的花青纱衣下鹤豹纹隐隐闪烁,如暗夜的钟馗大王一般驱赶鬼魅。   他的身姿如高山之雪煞是好看,只是掀起纱衣而坐,随后笛子声悠悠扬扬的在皇城的一角幽怨作响。   聂懿抬起眼皮颇有些无奈的抱怨:“您的笛子声真是完美到令人感到齿冷。”   符尧光如冰雪般的俊秀容颜一本正经的念着课本:“我是被可爱的下属那悲伤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动到了,怎么样,很优秀的笛音吧。”   聂懿认认真真打探对方半响:“符大人竟然有偷看别人的癖好,真是佩服佩服。”   符尧光一脸很赞同的模样,却露出那种典型的标志笑意,渗着冷气,连嘴角的弧度都把控的十分完美:“太难听了,我是关心身中剧毒可爱的下属才会好好的监护他的——”   聂懿微微一笑眨眨眼:“若她真有反心便随时根除是吗,符大人真的完美践行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优秀御史责任。”   符尧光点点头:“令人庆幸的是她不止不蠢还很聪明,所以这也算我们心领神会的约定。”他机械的转过头去,幽若雪山之月的眼睛一瞬不眨:“话又说回来,聂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明明知道谁为她点上阿芙蓉膏,却装作不知道的模样,还在一旁看着她发了欲望之瘾春情满溢的模样,这不由得让我担心起优秀下属的贞操安全。”   聂懿淡淡的唇微微勾起弧度:“我没说错,我却是没看到谁点燃阿芙蓉,我只是猜到了,这不算欺骗吧。更何况美人在前不看是傻子,难得小姜大人有好好利用一次她的美貌,让我看到她另外的一面呢。”苍白的唇上是不自然的羸弱,点点被撕咬的红斑是迷离的春色,她的白皙肌肤染上了被点燃的爱意,融合这阿芙蓉催感情欲的毒瘾,蝶翼般的羽睫显得脆弱,她的嘴角却失去了平日的锋利清朗,变得极具诱惑。隐藏在他的衣衫下是不自然紧绷的皮肤,在情欲与理智的边缘不断的崩溃。   她耳聪目明,躲过了符尧光的到来,想必也是为了去独舔伤口。聂懿的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孩子像一把锋利的剑剖开了平静下的朝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潭漆黑肮脏的浑水暴露出来,以迅猛的手段斩断四周的荆棘,简直宛若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般坚韧。   正因为如此,坚强的女人变得脆弱时,往往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可是他又觉得莫名的遗憾,姜家的女人总是为欲望而生,为情爱而死,这是他在孩童时代就听到的流言。这一次他确定了,自己仿佛看到她被刺的七零八碎的心在血水中干枯而竭。   天心今日的妆容是虢国夫人的泪妆,却一扫平日勾勒出浓艳的妆容,显得那张精致的娇容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她淡淡轻笑:“我原来不晓得你是怎样说服皇帝将我送进太庙的,今日才知道你好有能耐,竟然给我编了一个好故事。”   灵均转过头去呵然一笑:“人家将我当做一个暴戾恣肆的女官,处处怕我让我,皇帝则是用我疑我。可是你不同,任何人只会将你当做一个惹人爱慕的绝色尤物,他们会为你神魂颠倒,而骄纵着你的所有。话说回来,姜天心从小被富商收养,却终生立志做巫女,这次不惜在养父死后将全部家产捐出来以皇帝名义整修帝王家庙,真是可敬可叹。皇帝告慰先祖,再靠着你那张装模作样的脸,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呢?真是个完美的虚假故事。”   天心哼笑一声歪歪头:“是是是,你说的对。他如此放纵我,是因为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灵均嗤笑一声:“你找错对手了,成为令他注意的人才是可怕的事,隐藏下你的野心吧,你要是不想当女皇就不要学那位死了的符皇后。”   天心虚虚的哈哈大笑,仍旧潇洒无比的留下清风中的告别:“再见,我走了!”   姜楚一走近屋中,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浅浅的笑出声来:“真是像风一样的孩子,这辈子不知道她的尽头在哪里。”   灵均垂下头,现在不是沉溺于儿女私情的时候,支道承的案子一定要尽早结束!   她看着父亲从对自己的震惊与失望中停滞不变的容颜一日一日变得平静,心中却不禁有一种愧疚。父亲的心在几十年的磨练中根植了太多的伤痕,但是他已经麻木到懂得独舔伤口。对姜节的失望,对姜妙仪的怀恋,对女儿的无可奈何,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绝世公子变得像一个红尘中庸碌挣扎的人,他的一切染上了凡俗的味道,在无可奈何中成为姜家最后一道屏障。   姜楚一露出有些稚气的笑意,似乎在回忆往事:“年轻真好,若不留下一点伤疤就觉得浪费青春。灵均,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我的认可。”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比起姐姐,女儿更令我佩服。也许我曾经怕你受到伤害,但是现在却正好相反。这是你的时代,你就放手去做吧,将父亲曾经丢掉的那些意气风发再度捡回来。”   灵均心中的血液忽然重新流动起来,长久以来,她对自己的定位是模糊的、冷漠的、剥离世俗的。她的心中对朝堂有一种莫名的向往,那并非粗暴的功名利禄,而是一种凌驾于一切意义上的“道”。也许宋之韵只是一个引子,她实现自己的“道”,必须要有此一劫,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姜楚一抚摸着女儿轻笑,内心的惆怅随着岁月的痕迹渐渐不清:“我今生命该如此,仍旧会做帝王之剑,这便是我的命了。可我不能再抛下阿罗,我会带着她继续疲于奔命,以后就剩下你自己了。”   灵均点点头,姜楚一欲言又止的留下几声轻叹,终于听到了女儿神色不明的承诺:“我会向您保证忘记那个人。”   他看着那空洞的神色,莫名觉得悲哀,即使听到了承诺,可是伤口已经越来越深,姜家的女人难道真的要毁在冒险的爱情上么?妙仪,你能告诉我么。    ☆、风暴   御史台的副长审议丞相,对于赵国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暴风眼,而将上雍所有有名有姓的人为之震颤,也让姜灵均这个名字成了上雍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小小的姜宅成了整个上雍最繁闹的场所。这位平日间除了偶尔所知绯闻的御史,在短短几年内大起大落,如今更以从三品女官的身份大审丞相,可谓是本朝第一人。   灵均杜门却扫,谢绝了这些眼睛争得通红的宾客。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一团带着危险气息却又同时甘美至极的毒液。在上雍,没有几人同支道承没有千丝万缕的交易,可又没有几人不想踩着他的尸体爬上去,一如当年他踩着胡丞相的尸体一般。权力倾轧是一个轮回,被模糊面貌的人入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   灵均将所有人挡在门外,她的溪公青就竖在门前,如威猛的龙头震慑群雄,人人都知道这是姜御史的佩剑,无论如何都要避在三尺之后。   漏刻滴答作响,夜幕深沉之时,酉戌交错之刻,正是百鬼夜行而猛兽丛出的大好机会。   灵均放下手中的笔,朝着院中爽朗大笑:“未五更夜露深寒,公主既然来了何不直言相见?”   大公主的玄黑色幕篱轻悠悠的飘飞,露出一张寡淡而白皙的单薄侧脸:“好灵巧的耳朵,小姜大人,我渴的很,不如给过路的旅客几杯茶水如何。”   灵均扫去胡凳上的烟尘,一双桃花眼笑意隐隐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好苦,只有麦苦丁这样的珍藏,即便加了多少梅杏甘草还是苦味。”   大公主轻啜一口俨俨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静静坐了半响,发现灵均只是将其视若无物,仍旧披着衣衫一笔一划的做着公文,不由得心生趣味:“你不想知道我来做什么?”   灵均淡淡轻笑:“您这不就自己开口了么。”   大公主愣了一下,复又微微苦笑:“时移世易,朝廷能将一个热血勇武的女英雄变得老练深沉,我又何曾不能想到呢。”她那难得的叹息声倒不像是在感叹灵均,而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故人。   灵均缓缓摇头笑道:“公主过虑了。臣从来不是一个热血之人,那大概是您的错觉。臣不过在朝中学到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过,宁等他人开口,不要自作聪明。”   大公主歪着头挑挑眉毛:“哦,吃到苦头了,有教训是好事。老实说,你简直令人意外…不,简直是一个奇迹。说你老练深沉仍旧不算,你性情峭直,和你父亲一脉相承。可是唯有一点,楚卿若要赢一个人,必定要堂堂正正,而不会如你一般狡诈狠辣。你为了要除去一个支道承,前前后后却拉上不少人。”   灵均敲敲一旁腹内空空的竹漏,那清脆的声音在小院中幽幽鸣出回声:“您听,支道承就是这竹皮,他手下蒙养的鹰犬便是这竹心,这些腹内空空的猪狗毫无半点能耐却占据高位。臣知道聪明的人会想要用十年功夫拉下他,可是臣等不及了。他今天能杀害忠良,难保那一日江山就坐在他的身下。臣先说好,臣不担心谁坐江山,臣只是不愿意一个废物坐在那个位子上。”   大公主脸上神色几变:“姜卿,这可是大不敬。你若收回前言我只当没听到。”   灵均但笑不语。   大公主的眼睛一向是捉摸不清的,然而同聂懿那般如淡墨一般的瞳色不同,带着天家独有的怜悯与慈悲,灵均从来不知,这种慈悲是因为她身为皇族而对血脉感到骄傲,亦或是因为她像神佛一般将自己的情感凌驾于众生之上。这位身形单薄的皇家公主像是融为空气中的透明人一般,在皇家中堪称异类。那样的眼睛诉说着杀戮和慈悲,非但没有一点平静,反而有一种更深刻的叛逆存在。所以二人甫一相见,似乎彼此间都有一种心灵照应。   她的叛逆写在脸上,而她的叛逆则刻在心里。   大公主忽然露出一个笑意,她的齿是雪白温润的,而已经藏在唇下太久。她的眼角没有半点皱纹,因为岁月的磨炼而显出几分执拗的平板,此刻却笑得极为真心:“你如果磕头道歉,从此后我就再也不和你说半句话了。”   灵均嘿然一莞。   大公主悠悠起身,纤细的背影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女孩子,灵均看着那腰肢暗暗担心,就是她及笄没有多久身材尚比大公主丰润许多,这位公主若非是皇家之人,简直像一个吃不饱饭的穷苦女孩子般。   她回头轻声道:“有时我不得不感叹,人的判断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对你而言更是如此,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将你与郑舜华做出比较,可是现在看你,我却又不得不求你。”   灵均伸出手轻轻打断她:“臣爱猜谜,让臣来猜猜。最开始,臣不过是一个口出狂言的小丫头,公主心想,这个丫头年轻又气焰嚣张,不如卖给姜楚一一个面子。所以您将所有责任都推给萧大姬,而郑舜华这时候却令您满意。据臣所知,郑大人出身贫苦,一朝一夕养成的谨慎性子可谓是滴水不漏。公主将五分宝压在她身上,指望她能够用十年时间扳倒丞相。当然,以公主的手段,自然会潜移默化将丞相杀得片甲不留,反正你二人虽然有所嫌隙,可您不爱搭理他。没想到臣行风雷之举,却一把端掉了丞相,所以您觉得有趣,就像是一个人悠然扔下棋子等待质变的时候,忽然杀出来一把钢刀割破了棋盘,最后谁都没法再玩儿下去。”   大公主赞许的点点头,却也笑着摇摇头:“有一点你却说错了。”她看着灵均那微微疑惑的桃花眼露出调侃的笑意:“郑舜华的出身再简单不过,这却是我看上她的原因。不过,她不是任何人的机器,她向我贡献的不是绝对的忠诚,而是绝对的实力,仅此而已。”   灵均的嘴几次张合几欲无语,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她轻轻靠近大公主,让两人的眼神紧紧交融:“我先太公望曾云,朴其躬身,恶其衣服,语无味以求名,言无欲以求利,此伪人也,因而是为用人七贼之一。”   大公主雅然轻笑,似一个看透一切的长者纵容她的幼稚:“在你看来,郑舜华对名利有明确的追求却过于谨慎小心,这是虚伪而不值得深交之人?”灵均看她半响默默不语。   大公主拍拍她的肩头,就像一位从容的母亲一般温言:“小姜,姜太公是天下真正的王者,当他有着足够的手腕与决断力时,便可以任意的操纵臣子。可是我从来不是王者,我只是红尘中一个浊人而已,我只有一个很朴素的愿望。我欣赏的也许是那些空谈的思想家、太学院高谈阔论的变革家,但是我需要的却是她这样好用的机器。你们姜家的女人都有足够的聪明,可是在我看来都缺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对爱憎的控制。”   灵均孩子气的嘟着嘴,大公主反而笑得很是开心:“你看,你们无论多么聪明强大,爱憎却太过自我偏执而缺少理性,不过这恰是你可爱的地方。”   灵均敛容拱手:“公主川渟岳峙,臣少谋断矣。”   大公主细瘦的指尖轻轻碰碰她的衣袖:“你比高谈者多了几分现实,却比现实主义多了几分欲望,所以我喜爱你的性子。姜卿,你是一把好剑,我会将你放在两者之间,若你真的懂我之意,何不做手下的剑?”   这样轻柔的话语,与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人丝毫挂不上钩,甚至让人有种代马依风的依恋。然而灵均知道,这位龙蛇隐现的大公主心中藏着万千沟壑与颠覆规则的欲念,一旦踏进这个危险的囹圄,似乎再也无法回头。   她看着那双如观音般带着慈悲的眼目,既无春水秋波也无霸王气质,只是淡如居士,却令人挣扎其中:“恕臣拒绝,臣实在是个胆小之人。”   大公主沉默半响,却忽然抚摸她的面颊。灵均避之不及,便感到那犹带温热的指尖像是母亲一般的温柔,又像是怜悯自己的自我欺骗。那双平板的双眼点出柔柔波光:“没关系的,你会发现,你最终仍会回来找我,就像当年的姜妙仪。”   灵均的瞳孔倏然放大,呆呆的望着那不疾不徐的背影在月色下如幽魂一般悄然而去。   刘复之又在半夜被薅了出来,他只是淡而无味的打了个呵欠:“除了我谁还能容忍你这样的大小姐脾气,我真是佩服齐维桢的不急不缓,他也太纵容你了吧。”   灵均呵呵一笑:“如果是齐维桢根本不会抱怨什么,他这个人总是为别人着想的。”   刘复之苦着脸摊开手:“是、是,是我的错。”   二人谈了半响,灵均只感到周身的血液一点点沸腾起来,又忽上忽下的变得冰冷起来。   她轻轻敲桌:“我差点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断烂朝报与村学究语,皇帝的身体竟然要靠着丹药撑起来。”   刘复之摸摸下巴:“算来这消息的源头还在你,若非你拔掉丞相,他周身的秘密不会一时间喷涌而出。皇帝虽然明面将所有道丹交给丞相处置,实则他仍有暗卫去做此事,这个人做事冗乱嘈杂,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灵均心中冷笑一声,那自然是因为皇帝敏感多疑。一方面喜爱玩弄权术,放纵丞相独大,利用他那那翻云覆雨手去铲除异己为自己做盾牌。一方面却仍旧防着他,放出暗卫去监视他。可惜支道承也是老奸巨猾,他几乎只信任自己,因此大事都是独断专行。若非宋之韵拼死留住了通敌的证据,他也许仍旧会继续同皇帝打擂,直到皇帝真正厌倦他。   看来所有人都感觉很失望,支道承应该是野心越来越大,竟然在皇帝的金丹中下毒,皇帝却渐渐不信任支道承而减少了丹药的服食数量。皇帝的身体并没有顷刻垮掉,即便是深稳如大公主一样的人大概也会觉得无趣,欲趁此大乱做一件大事。   灵均重重叹息一声,她大概知道大公主所谓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REAL稀罕大公主 ☆、乌台大案   “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   灵均一来便看到符尧光施施然的背影,倒像是故意说给她听得。她爽朗一笑:“大人这是讽刺我不知深浅?”   符尧光“啧啧”轻言:“如今你声势浩大,我怎么敢得罪你呢。”   灵均心中喑然,这个上司又在无病呻吟了,他的人生乐趣似乎就是永远讲着那些旁人听不懂的冷笑话。   符尧光细若冰雪的指尖敲敲一旁的更漏:“你不信?听说你通读百家尤爱道门,岂不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灵均笑着摇头:“这种多嘴多舌的话可不像是您的风格,有何指教请大人说吧。”   符尧光脸上又露出了大号的古怪笑意,灵均早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他的指尖照旧推出来厚厚一叠书稿:“暂时先别沉醉在尤花殢雪了,来,藏诸名山,传之其人。这是各位大人对你的期望,你可要好好收下啊。”   又来了。从家中到朝堂,这些朝臣似乎很怕丞相的火烧到他们身上,拼了命的将这些谄媚示好的东西塞到她的眼中。   灵均面无表情的将鼎炉的火点燃,一把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御史台最值得称颂的便是销毁信物的工具,只要有什么想要永远掩埋的东西,必定会得偿所愿。   “大人以后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到我的面前了,我闭关修炼不想见人。韩信不是定了个三不杀么,既如此下官也定个三不见,一不见官,二不见贵戚,三不见与支案相关之人。”   符尧光看着那身影耸耸肩:“这可真是难办了。”   支党一案是由自己主审,虽然证据充足,但是她细想聂懿之言,总觉得其中弯弯绕绕。聂懿说话几无废话,支道承牵涉甚广,难免各皇家党派会觉得胆战心惊。   大理寺的诏狱内,包麾炆早已经迎上前来:“上次相见你还要叫我一声大人,现在该我叫您一声大人了!”   灵均连忙上前拜谢:“包大人是何许人也,后辈晚生不敢充大,只是如今官阶在此,多有得罪了。”   包麾炆连声应诺:“如今丞相关在诏狱中,支家应了大人的旨意查抄,除了家中支那殷、支曦望与被特赦的正妻周夫人,其余人等尽在诏狱。”   哦?灵均停了脚步。支那殷好快的手段,想必他也知道不久事成,早已经提前做好准备,竟然得到了皇帝的特赦。   灵均轻声询问:“如今众人如何。”   包麾炆眉目有些不虞:“宰相自从进来便一味的沉默不语,其余众人只是战战兢兢。基于上次审判院刺杀事件,这次的警备皆是从刑部大牢与禁军抽调的人员,全凭大人一声号令。”   灵均拜手道谢:“号令不敢当。”   包麾炆眉纹渐深,一张苍色老面显出忧愁之态:“只是进来诏狱外总是有些陌生人走走停停,似乎还是是同一家所派,下官怕再出问题。”   灵均却忽然笑了,红艳的唇带着一丝邪意:“我刚说三不见,许多人倒是自投罗网来了。大人听我之令,这几日渐次将警备松懈下来。”   包麾炆言语讷讷:“这…如果出了问题。”   灵均眼眸渊深,嘴角却露出一点猫儿般算计的笑:“有我顶着天塌不了。”   诏狱真不是个太平之地,比起御史台的阴森、刑部的酷刑,诏狱为之闻名的则是劫囚杀人。灵均坐在堂屋内抱剑眯着眼睛,耳旁却是崔恕喋喋不休的叹息声:“我的好妹子,你这门户大开是等着谁啊,禁军的禁卫不是吃干饭的,要我们来又要我们睡,倒是给句话啊。”   灵均睁开眼睛无奈的咧咧嘴:“我的好哥哥,你平日如何爽朗风流,怎的还是个碎嘴皮子急性子呢。”崔恕指着自己拼成斗鸡眼儿的俊俏白面吃惊:“妹子,这已经第五天了,诏狱都快陪你罢工啦!”   灵均托着下巴懒懒的扫视周遭一圈,郁鹤若倒是在刑部不愿意出来,聂桢却在此严阵以待,禁卫军则派出了申屠苍梧、端木赐与崔恕,三法司与禁军几乎全员到此,足见皇帝的重视程度。   崔恕大喇喇的伸开修长的四肢,亦毫不顾忌的露出精壮的胸膛:“以往总想着闲下来去青楼,现在真的闲下来反而无聊,人真是贱脾性。”   灵均一巴掌拍在了那胸膛上,手下的肌腱真是柔韧不已。崔恕像小兔子受惊一般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咬着牙缝:“臭丫头你也太放浪了,怎么能随随便便摸男人的胸!”   灵均将那细细的烟枪放进口中嬉笑:“你平日在千秋岁的姐姐们面前好不放荡,怎么如今却像个被非礼的大家闺秀一般。”崔恕见她的魔爪袭来,立刻倾身躲开哇哇大叫:“你、你真可恨,偏偏对着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如此轻浮,怎么你和齐维桢反倒是规规矩矩的!”   齐维桢…她听见这个名字,只想到那房中幽幽浮动的梅香与那一身青色的背影。他喜爱月白与青色,皆是散淡悠远的颜色,那古物中朴实无华,像是被一个乖巧孩子摆弄的玩具屋。自那次后,两个人在朝堂上也很少碰头,他似乎在等待着她终有一日将话说明白。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每个人的人生中许是都会有这样一个蓝颜知己或是红颜知己,让人在心情忧郁感情缺失的时候产生迷惑。她将心中那浮现的念头掐断,轻轻躺在贵妃椅上眯着双目,将烟枪中的烟气轻轻吐出。   崔恕忽然又露出在后花园阴郁敏感的一面,只是躺在她身旁喃喃低语:“这世上最为迷惑人的东西就是陌生神秘的情感,当那个人的身影远走后,心中竟有深重欲念,真是罪孽。”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崔恕捂着耳朵苦着脸:“停、停,这时候你给我念什么佛经。”   灵均悠悠低叹:“你不是色欲加身吗,给你洗涤灵魂。虽然我不喜欢那些老和尚讲经,但是哄小孩儿倒是不错的。”耳边拂过不自然的风,黑夜中的隐秘异动如缠滑的蛇虫令人不适,灵均低笑一声:“猎物来了,崔大人,该你出场了。”   崔恕起身的一瞬间,周身的气势骤然发起,平日笑闹的双目变得幽寒诡异,一个闪身便抽身不见。灵均起身看着一旁自作自事的臭男人们,不由得由细长的枪杆指着始终低首在影子中的人笑道:“申屠大人,请您也去。”申屠苍梧叹息一声,毫不犹豫轻轻撇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却发现对面那与姜楚一相似的清艳面容是越发甜美的笑意,可惜这笑意似乎淬着更加香甜甘美的毒药。   他轻身起步,却听到她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轻声笑:“申屠大人当日陪着绯炎郎来杀人却一直躲在梁上看好戏呢,能者多劳,今天您死了我会替您收尸的。”   她轻轻松松的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门外的杀戮声,眼睛却一直盯着一旁的木像。那木像造的很是奇怪,像个人形坐在一旁一样,却有一双老迈昏沉的眼睛睡睡醒醒的露出来。   端木赐端雅的面目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灵均看着那身姿萧然的男子自对自弈,嘴角的笑意却还在:“小姜大人如此性情竟也有普通女子的小心眼儿,门外高手如云却夜幕黑暗,崔恕夜视力极好,申屠大人骨颈俱碎看人却不方便,你这是要放他送死不成。”   灵均淡淡的磕了磕手中的烟灰:“您这话和申屠大人去说吧。我晓得当年他的胫骨是我爹一手震碎的,不过申屠大人也真是执拗,时隔十多年他的鬼爪也伤了我父心肺。”   端木赐倒是极有兴趣:“既然已经一报还一报,何必再为难申屠大人呢。先不说您,令姑姑罗姜小姐又几乎大伤他心肺,申屠大人现在见到姓姜的女人就面露苦涩,在下看的都心伤。”   灵均差点没“噗嗤”笑出声来,却觉得应该教训这个不通人情的人来,他之所以有意折磨申屠,自然是因为当日她早已经认出在梁上虽未伤他却未救她之人乃是申屠苍梧,那人本就声如嚼碳更是故意压低声音,但是那种怪异低首的姿态却很是容易认出。此人在一旁看戏只需出手相助,檀郎也不会被东瀛忍术所伤,难道还不允许自己小小的动用私刑么。   更何况…   她的嘴角邪邪扯出一个弧度,眼角却渗出阴寒的笑意,似乎对着那人形木桩轻声道:“申屠大人便是那个派到丞相家中的暗卫,丞相还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呢,殊不知道申屠大人可是个双面探子。对吧,丞相大人!”   那木桩中眼睛忽然变得狰狞恐怖,身体剧烈的撞动着木桩。端木赐忽然起身向前倾身前去,竟然发现那木桩中装着一个人,他打开那前身板,支道承的爆满青筋的脸便露了出来。   端木赐有些吃惊的看着灵均,她耸耸肩轻哼:“有人要刺杀他,我只能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你看我干什么,周乾和宋之韵死前可比这痛苦多了。”   端木赐心怀婉转,终是苦笑叹息,这个姜小姐的性子可真是…    ☆、枭雄   “时候到了。”中门外的搏杀声变得如琵琶弦上的弦音缓重弱急、沉悬若切,灵均手中的剑挽出剑花飞身而出。她看着门庭中如猎鹰狡兔的身影,不由得高声赞叹:“真是优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崔恕与申屠苍梧的近战攻击,申屠苍梧的鬼爪看似古旧实藏凶险,每每下手却是一招毙命直击心脏,怪不得就连父亲也会中招,实在是这位平日不发一言的将军如背后之灵无法设防。   反观崔恕则与申屠那种写实的杀戮完全相反,与其说他在擒贼,不如说是闲得无聊找人练招。上雍之人皆知崔恕是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精通十八武器,不同的是,他每次的武器都是不同的。世间万物只要是在他手中皆成工具,也因此令人防不胜防。崔恕的武功有一大特点便是疾,势如疾风因而能未卜先知。   端木赐如悠然贵公子般慢慢走上前来笑道:“上雍之人只听闻小姜大人手中有一把绝世好剑溪公青,还无人有幸见到您用剑的英姿呢。”他瞥了瞥庭中二人:“您这就不管了?”   灵均回头粲然一笑:“大人可是我的见证者,我双手具在,一点剑柄都没摸。”   端木赐看她半响,只是沉默深思。   暴风骤雨后忽然宁静下来,几个黑色的身影隐身在黑夜中不知所踪。崔恕擒来几个活口皱眉:“从路术上看不是一伙人,有江湖人的招子,还有…职业将士的动作。”他轻声低言一改往日活泼,言语之间多是斟酌谨慎。   灵均淡淡扫过面前的猎物,轻身询问:“依我所见,这些人都是死士无误。”   崔恕面目凝重:“是,下手狠厉,想要搜寻丞相。不过你耳目太好,直接将众人全部击杀,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留几个活口逃走?”   灵均恬然一莞双手抱臂:“好,那你听我的,把这几个俘虏都杀了。”崔恕长大嘴巴感觉气息要丧尽了,半响颤巍巍指着自己:“我们在这边费劲巴力打了半天,现在一个都不审?”   灵均俏皮可爱的笑了笑,仍旧抱着双臂挑起眉毛示意他动手。   崔恕苦着脸将她拖到一旁的角落中叽叽歪歪:“大妹子,你可能是第一次主审不太清楚规矩,诏狱这种刺杀之事常有,为了向皇上交代一般都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杀了这群人就无法得知谁刺杀丞相了。”   灵均在一旁附和着点点头,眼睛却睁的大大的:“但是,我们审的是丞相通敌弄权之案,为什么还要知道是谁刺杀丞相?”   崔恕在一旁想的脑壳疼,几乎变成了神游天外的小和尚,他想来想去,姜灵均做的没错,但是这似乎不太合规矩,但是这个规矩不是铁规矩,又不是一般的套路…   灵均将他扔在一旁,指着一旁敛容无声的申屠苍梧沉声疾言:“申屠大人,还是您动手吧,要快要狠不留活口!”   鬼爪如凌厉幽魂,铁链一出,周遭的活口已经被湮灭殆尽,那红红热热的血滴飞溅,尚沾到她洁白如玉的面颊上,带着一丝无人猜透的诡异气氛。   美若天仙的玉面上是不洁的血液,灵均反而露出一个怪异的甜美笑意朗声在院中高言:“各路朋友,在下审案只动支家,无论你们是哪里请来的各路神佛,请活着的朋友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我不想知道你们的身份,也请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不然的话,我就真的不客气了!”甜美的笑意越到其后越是阴沉压迫,渐速下降的音调有若修罗,带着瘆人的血腥味。   崔恕回头打了个哆嗦,轻悄悄的拍了拍她的肩背。灵均回头闪出一个大号的笑意,看着崔恕汗毛倒竖:“你这变脸功夫也太厉害了吧。”   门庭外的血液被迅速的洗刷下去,端木赐看着靠在一旁的妙龄女子,这个人同他初见之时感觉不同了。那时她虽然也聪明机敏,但是却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稚气,可是随后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却令她看上去变得沉默了许多。灵均眼睛直直看着院中轻言:“端木大人直勾勾看着我做什么。”   端木赐温雅一笑:“只是觉得您和姜大人似乎不太一样。”   灵均“啊啊”叹了口气,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那么到时候就请钦差御史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了,姜灵均虽然性情峭直,但是也并非完全不通情理之人。我呢,对皇家争权夺利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对了,陛下应该不会怀疑父亲的忠心吧,我答应过他,不会去触碰这些。”   端木赐心中一闪却有些释然:“所以你故意放了活口回去,却杀了剩下的死士没有问审,是想要威慑背后的人,也是和他们达成公平交易,只要不打扰你,你不会让支道承说出不该说的话?”   灵均夸张的呵呵一声:“岂止是威慑,我是根本对这个没有兴趣!皇家的手段真是无知的厉害,除了刺杀这种老套的被人一眼戳破的手段,竟然没有其他高明的手法了。端木大人,有的事情不能让皇帝知道,但是却能让您知道,您是他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您该知道如何回应吧。”   端木赐深深端详她半响,却是由衷赞叹:“我一直以为你性情太拗,看来你不是太拗,只是不喜欢被人触碰底线。我想最好不要成为你的敌人,不然下场怕是很悲惨。”   灵均轻笑一声便转身不见。   诏狱的深牢中幽暗无比,灵均将四周之人打发走,看着被锁链层叠压制的苍老身影:“支大人,头一次坐大狱感觉如何呀?不过我想这应该也是你最后一次坐大狱了。”   支道承从不回头看人,他的眼睛只会凌驾众人,所以即便面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扳倒了他,他也不会回头看人。他不承认任何失败,甚至觉得这样的失败来的太过突然。   灵均轻身踱步,那步子很有规律,但是细细听着就会觉得萦乱心扉颇为沉重:“出身贫寒,原本是乡间有名的孝子,夫妻也算和乐,和嫡子女儿关系倒是算不错。后来借着皇帝扶植庶族上位,逼杀胡丞相同皇帝分庭抗礼,支大人的野心确实是越来越大。”   支道承沉默半响只是自说自话:“申屠苍梧真的是他的人?”   灵均嗤笑一声:“你这个人总是多言杀人诛心之论,有时候却天真的可怕。你以为申屠会为了同我父有仇怨便屈服于你?支大人,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自以为是!申屠苍梧是武者,而且是个很有原则的武者。他当年虽被我父所伤,但是他的胜败只在战场。你一定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你无论构陷我父申屠为何都不言不语,因为他觉得那根本没有必要。武者的荣耀就是靠着堂堂正正的胜败去洗刷耻辱,你竟然如此低估他。”   那个苍老的背影周身发出笑声,悲戚、辛酸、遗憾、不甘,似乎对这个出身寒门而权势滔天的人来说,他的落败却意外的轻如鸿毛:“那么我不是败给了你,我是败给了皇上,最后的最后,赢得始终是他。”   灵均忽然觉得心思悲哀,直到最后,这个人也曾经所拥有的忠贞正义似乎就在进入上雍这个醉梦的熔炉而消失不见。他害的人太多,以致于她在结卷之时的人名汗牛充栋。她始终不明白,读书人、读书人,难道圣贤之书就读到狗身上了么!   支道承回头看她哈哈大笑:“怎么,觉得心有不甘?”   灵均纤细的指尖轻抚手中剑鞘,那宝剑似乎有所照应而跃跃欲试:“不,丞相说的对,世间不少那些钻营取巧之人,恰好我就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我便怀疑皇帝的态度,我只想要你的命,所以我便和顺势而为。支大人的脸不要如此恐怖,你大可以去告诉别人我栽赃你,这也是快些送你入地狱。不过大人一向最精于诬陷忠良,今日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也算方生方死了。支大人,你但凡对那些死去的人有一点愧疚之心,我还会考虑考虑帮你换一个死法。”   支道承面色阴沉,唇齿狠狠咬着:“牡丹毒,牡丹毒,你也活不长了。”   灵均耸耸肩:“真看不起我,你以为我是颜风神呐。”   支道承双目龇咧,他的心不甘,不甘和那个人的博弈失败,甚至忽然被这个半途杀出来的小丫头坑害:“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灵均打开折扇将嘴角躲在扇中嘻嘻直笑:“我、不、要!”她欣赏着对方已经疯狂的身姿,笑语在伤口上撒盐:“大人不要担心。您想要拉同党下台,我偏不动他们,让您成为他们的替罪羊。您想留住支家的后代,可是支那殷兄妹恨毒了您,他是不会放过支家人的。您相见皇上,想翻盘,想继续同他斗,我偏不称意。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今天开始,您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会好好折磨您,好好教教您怎么做人!”    ☆、抄家   灵均看到了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齐维桢,你的心思也太昭然若揭了。不,你这叫以权谋私。”   齐维桢低头抿嘴笑笑,竟有些羞涩少年的感觉:“你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钦差大臣,姜大人,接旨吧。”   灵均低声笑笑:“要我给你跪下吗?”齐维桢趁人多手杂扯着她的袖子轻轻的游走在人群中,众人一晃眼便消失不见了。   满头大汗的户部堂官擦擦汗水扯着脖子高喊:“小姜大人!小姜大人哪儿去了?谁见到她了?”   崔恕大大咧咧的挽过他的肩膀:“兄弟,齐大人带你来的时候告诉你要怎么做?”   那堂官呆呆的崩出字来:“告、告诉了。”   崔恕拉着他哥俩儿好似得慢慢走开:“那就对了,兄弟你未免太不会看人脸色。哎、我看你这老哥也不像有过青春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郎情妾意?”   灵均被他掀牵着手,最后远离了诏狱,他干脆将她抱在怀中,清新的梅香气息窜入鼻尖,她感觉到落入一个温暖而不需设防的怀抱,便暂时的放任自己的一切。   “这是…颜风神的墓?齐大人,工作时间旷工,你学坏了呐。”灵均回头看他低头抿唇微笑的脸,似乎没了屏障后的他并没有释放原始的叛逆,却轻松了许多。   齐维桢轻轻走到新出的树枝前低喃:“其实我不大懂得种花,还是开春的时候在她的墓前种下这只梅花,没想到到了冬天这只梅反倒冻坏了。”   灵均走上前去看看那刚出新芽便被遏制住生命的梅花,它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遇到了不懂得养花的惜花人,这也算是错误的疼爱方式:“大少爷,这是磐口可不是冬梅,你呀。”   齐维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灵均眼尖看到他微红的耳根不由得捂嘴轻笑:“原来无所不能的三公子也有这样的时候。”   齐维桢望着那梅花幽幽叹息:“我想你很喜欢颜风神这个朋友,总会悄悄来看他,既然如此不如让这只梅代替你守护这位老朋友,也不至于让她孤单。”   灵均心中滋味万千,只是羽睫轻敛:“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当时自作聪明以为能救她的命,结果反而害了她。”   齐维桢细长手指轻轻撩起她的发丝,他知道她的本意便是支道承,可是要杀一个权倾天下之人付出的代价是同样巨大的。她开始踏入同她相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算计与背叛,在黑色与灰色的夹缝地带中无所攀恒。于他而言,这是不能投入任何感情的战争;可是于她而言却正好相反,她过分积极的投入战争,也因此变得遍体鳞伤。   在任何政治斗争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结局。颜风神只能做一个棋子,这就是她的宿命,也是她早就预料的结果。   灵均咧咧嘴,那笑容中含着无法落下的泪:“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完全理性之人,其实正好相反,对了,我有一个朋友说,姜家的女人对爱憎的偏执是完全感性的,也许这才是我。”   齐维桢的心弦微微震颤,也许这样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吧。因为这种强烈的情感是他所缺少甚至所渴求的。   灵均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啊,戴上面具的时候反而是偏偏佳公子,怎么感情爆发反而无所适从了。”齐维桢挑挑眉:“真实恰巧是许多人不愿意洞见的事情。别堆在公文中了,我带你走走。”   灵均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哈?你真的是齐维桢吗?”他直接牵着她的手,那温热的感觉在寒风中由指尖慢慢传来,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清晰:“现在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齐家三公子陷入了一场疯狂的热恋中,我想皇上反而对此感到高兴,他更加乐于见到一个沉醉在醇酒美人中供他消遣的工具。”   灵均抽出手来比了一个倒十字,笑吟吟的脸上却是泾渭分明的拒绝:“等一下,我可要先把话说清楚,我们之间顶多称得上知己。啊——我是第一次考虑这个称呼,听着似乎挺暧昧的。”   齐维桢气笑着摸摸脸颊:“你一个大姑娘家就这么习惯把话所得这么一清二白么。”   灵均心下叹息,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对于檀郎,她总是陷入一种持续性的犹豫不决中。似乎自己也并不明白,对于齐维桢即便有好感,却能将拒绝的话说的一清二楚,即便现在两个人恩断义绝,她会觉得遗憾,但是这样的遗憾也会随着长时间的磨合变成一道浅浅的疤。   但是对于檀郎,她的心中有一种近似原始人的血腥欲望。她无法决定自己与檀郎到底是什么明确的关系,可是却享受着他在一旁那种心动与快乐的感觉,尽管两个人的世界完全不同,她却似乎无法抽身而出。他是狼,自由强力而果断,想要就去追寻,断便断的一清二楚,可是她却夹在自由与囹圄间变得尴尬狼狈。   只有一个选择,她的心中忽然出现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同檀郎在一起,就必须要斩断一切,这样两个流浪的孤儿就能胡天胡地的恣意妄为。   “阿灵、阿灵,你怎么了?”灵均思绪忽然被斩断,又羞于自己竟然有同人私奔的想法,只是支支吾吾的糊弄过去了:“齐三,如果让你同我私奔你会怎样?”   齐维桢微微一愣,复而哈哈大笑:“真像你说出的话,不过,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我都懂得在规则的范围内去抓紧最后的一丝温情。”   她连连点头,心中却有些失落。是啊,那种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仅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二人相顾无言回到了诏狱,便看到一众人热火朝天的见到了他俩眼神躲躲闪闪的可以避开,更遑论那些目瞪口呆之人。   灵均看着这一群看猴戏的,不由得轻轻敲了声桌子:“这可是上山捉虎,下海擒龙的活儿,诸位还是仔细点儿。都看我做什么,我脸上长出花儿来了?”   数九寒冬的天气,堂屋内的火炉倒是烧的很旺,人人都是汗流浃背辛勤劳作,此时这两位倒是磊磊落落风姿萧然。齐维桢离了她倒是仍旧恢复了一副温雅淡然的模样,便直接坐到端木赐一旁执起手中的黑子对弈。   灵均坐在堂上召来六部堂官:“支丞相府中诸物可是查抄过了?”   那户部堂官偷偷瞥了一样齐维桢笑道:“查完了、查完了,齐大人特意告诉过的,咱们的证据找的一清二楚。”   灵均倒是偷瞄他一眼笑道:“齐大人倒是知道我要找什么?”   那堂官嘿嘿笑道:“支大人贪污的粮饷,还有私自扣下的贡物若干,小的已经和诸位堂官查抄完毕。”   灵均看着一旁堆着的几十个大箱子,竟是不受控制笑了出来:“支大人啊支大人,我真是不知道该说您什么好了。”   证据俱全,灵均将众人召到一起,一进屋便看到郁鹤若像个风流公子般拎来两个丫鬟松松软软的躺在一旁享福。灵均躲在一旁抽了两口烟悠悠然的吐出两句:“这里是朝廷大员的地方,郁大人还是将这两个俏丫头送出去为好。”郁鹤若秀美阴郁的脸惯常的嚣张,却不知道是在指桑骂槐对着谁:“来问案没有半个伺候的人,真是主子什么样奴才什么样,对了,山鸡穿上凤袍也做不了凤凰!”灵均笑嘻嘻的看着那两个娇娇软软轻笑的美婢,直接将崔恕扔了过去:“崔大人,我的剑不愿意出手,怕是要伤了这两位姑娘,您帮我把她们请出去。”   郁鹤若起身冷笑一声:“我的人谁倒是敢动?小姜大人好大的气魄,你是女人、他们也是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维桢直接快走几步直接将那两个笑嘻嘻的美婢扔了出去,直淡淡交代外面的将官:“送回府去。”   郁鹤若手中的剑若霓虹彩绘银光闪耀,精致的五官却很是愤怒:“齐维桢,你倒是忙着替她出头,你这个姜小姐背着你养了个姘头,你是龟缩在一旁做绿毛王八呢。”   灵均掩住口唇“啧啧”两声:“白瞎了这张脸,什么话都会说,就是不会说好话。”   齐维桢懒得出刀,只是随意左右应付,倒是郁鹤若本就有求胜之念,同他打得不亦乐乎。郁鹤若的剑轻薄阴毒,其状近似苗刀毒辣,齐维桢却是大家气度,只当逗弄孩子罢了。崔恕在一旁掐着她肩头翻着白眼:“你这痴丫头还笑,从你进朝廷那天他不晓得明里暗里为你挡了多少了。郁家这位美修罗也是的,最爱好勇斗狠,你怎么又惹上他了。”   怎么惹上他了,她哪里知道,不过是这人要折磨自己,偏偏自己又脸皮极厚不怕羞辱而已。不过郁大人最可爱的一点便是虽然阴毒的厉害,却是当面锣对面鼓,哪像人家两面三刀见风使舵隔岸观火一溜子就上来了呢。   齐维桢见人到齐了,便直接一招将他锦袍反用其剑在一旁,淡淡掸着身上衣袖:“姜大人,您可以开始了。”    ☆、枭首   姜灵均高座堂上沉声道:“刑部的聂大人与郁大人,大理寺是包大人,皇命钦差是几位禁军大人,如今本官仍旧想问几位,还有什么遗漏之处。”她扫一眼过去,九转十八弯的长长“哦”了一声:“齐大人,郁大人的衣衫现在还卡在剑里呢,您行行好便拔出剑来吧。”   郁鹤若在一旁哑巴吃黄连,只是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狠狠瞪了一眼齐维桢。   端木赐笑眼看着一旁的年轻人暗流涌动倒是笑言:“小姜大人从头到尾都已谋算完毕,既然如此且听听大人的意见。”   灵均笑眼眯眯,声音却忽然沉了下去:“好,就判大辟。”   众人皆有些吃惊,只是齐维桢很是沉静不语,灵均心中叹道,无论如何,齐维桢始终懂我。   端木赐面色难得有些思虑:“大人,是不是先禀明圣上…士人惟大辟不用。”   灵均托着下巴笑看他:“圣上当初在殿上朱批御旨点我主审此事,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何必再拖,大人何不去城中看看,城中百姓多少人都留在诏狱门前,每日都希望丞相能早死一天。早晚都是奈何桥投胎,不如咱们利利落落办了此事早些交差。”   端木赐心中疑惑,她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皇上虽然聪明,但是却有一个缺点,便是极爱弄权,他过去也有处置支道承之旨,可是未过多久又觉得无盾牌对手而将他复位,眼下丞相虽然数罪并罚,但是皇帝阴沉多变,就算他想抹去此事也是未可知的。可是…他抬头看看姜灵均笑眯眯的眼色,这女孩子态度坚决异常,似乎一定要拿到支道承的人头,这可不好说。   灵均心中冷哼,端木赐是皇帝身边的人,看他那藏拙犹豫的态度就知道皇帝的想法了。为免久生事端,一定要赶在皇帝的气头上直接处斩,若非如此这个喜爱弄权的糊涂皇帝又要玩儿许多不靠谱的花招。到时候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那也是他朱批谕旨,看他如何开口。   端木赐还欲商榷,灵均只是笑着伸手止住:“本官自会和陛下交代,大人也看到了,礼不可废,此番一切事宜已经准备完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知道大事已定了。   杳杳香烟,绕梁三日。灵均稽首闭目默默在黑土旁上了三炷香。齐维桢静静在一旁自是长身玉立:“是在告慰太公神灵么。”灵均垂首低喃:“姜家人的坏规矩便是如此,虽然我们不信命不信邪,可是始终没办法忘记过去的荣耀。太公望不仅仅是天下人敬重的武者,更是姜家人的精神柱石。”   齐维桢却温言轻抚她的额首:“不管如何,你的愿望总归是实现了。”   女子的眼眸渐深,将那隐隐欲出的药瘾压了下去,想起了一路来的艰辛苦难:“是,我一定要他的人头,若有人胆敢拦我,我必杀之!”   三班九皂,声名大振。煌煌明堂、高唱威武。灵均坐在堂上,看着支道承仍旧挺直的背影。这位堪称占据朝堂数十年的权臣即便是临死关头仍旧不肯落于人下,聂桢最不爱狂躁之人,厉声出言训斥:“罪臣支道承为何不跪!”   支道承仍旧背过身去冷笑:“你们都是我的后生晚辈,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官乃是恒昌年进士出身,自然比你们都要年长,在赵国没有长跪幼的道理!天下间能令我跪下来的只有皇上!”   聂桢怒气冲天几乎要动刑,还全赖他自升任刑部尚书后脾气好了些,只是双眼如炬等着灵均发话。灵均面无表情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怒气,只是淡淡直言:“赵国不兴官跪礼,不跪也就不跪吧。”她一手止住聂桢欲出头的双手,转头看看面前的支道承。这个人经过几日的煎熬似乎陷入了一种虚伪的梦境中。做官做到支道承这个地位,他坚信自己的一切固若金汤,所以绝不认为自己会死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中。权利,地位,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让这个年迈的老人变得如此天真?哦,知道了,传闻太祖在太庙寝殿的夹室内刻了一块誓约石碑,新皇继位皆要参拜,一生谨守三训,其一便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若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可惜啊可惜,她姜灵均就装作不知道这个东西,若是天戮后人,就让老天来找她好了!   灵均手中的笔轻轻转着,嘴角却不经意勾了勾:“笞、杖、徒、流、死。不如我来随便看看,转到哪个就判哪个如何。”她轻轻一勾,哎呀呀的叫出声来:“好,是杖刑,既然支大人不受命,就先打十大板!支大人当初打了本官二十板,还在上面加了点儿小玩意儿。不过你这老东西年老体迈,死了就无趣了,本官就先轻轻招呼你。”   支道承厉声高呼:“你敢!陛下只让你审我,你竟然敢动用私刑滥用职权!”   灵均却嘿然一笑:“大人错了,这不是私刑,我就是在光明正大的报复你。你该庆幸不是郁大人审你,他可是会抽肠扒皮坐冰雕、鱼鳞虿盆上夹棍。我这么温柔,你该感谢我呢。”   她静静听着那一声声惨叫,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悦耳动听,仿佛回到了在戍城中生死攸关的时刻与宋之韵死前肉体被刀枪割断的声音。那种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战士如果死在战场上也许还未愧对荣光,可是如他们一样死在朝堂之上,这难道不是一种荒谬的笑话么。也许自己的心中正在慢慢靠近上雍这个黑色的中心,而开始懂得从报复中寻找快感。   眼前的人甚至不知道是否能称得上一个人,他已经老迈昏庸而变成一滩血肉。   灵均托着下巴笑道:“传宫中派来的御医与仵作给他疗伤,就当着大家的面儿。”   崔恕牙寒齿冷却心生恶念:“她果然暗下如此毒辣,丞相如何对他,她便要一五一十还回去。”   这案子审的不伦不类,可是竟无一人敢吭声,生怕自己便是下一个受罪之人。   灵均便扔下牙牌柔言媚语言笑晏晏:“堂官,将他的罪状当着各位大人和百姓的面前一五一十的念出来。”   那堂官面有为难:“大人,宰相的罪状几十大箱子,这一条一条念下去,咱们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呐。”   聂桢嘿嘿两声嘴角泛坏:“笨!还不懂大人的意思?你便先捡着最主要的说,什么私藏龙袍企图叛乱、勾结敌国、破坏太庙、私藏贡品、结党营私,说一个便问他一句,手下一个画押不就齐活儿了么。”   那堂官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和:“领太师位、丞相支道承之子支清廉私藏龙袍、意图谋反,你可认罪!”   支道承吐出一口血来:“支清廉呢、支清廉呢,你们对他屈打成招,有本事再将他提上堂来候审!还有党项、党项首领和我根本不熟悉,我们怎么会联络!”灵均冷笑一声:“就全了你这个念想。”   硕大的铜盒被带了上来,掀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勇士的人头。那人双目已被戳瞎,嘴唇发青,显然是死不足惜。   灵均却面带怜悯摇摇头:“我佩服党项的夏王,他听闻宰相下狱一事特地雪中送炭,不惜千里之外沉冤,当年是宰相与嵬名叛徒、往利氏联手怂恿他攻击赵国,因而他才放下大错。这盒中装的正是嵬名大将齐尔木的人头。”虽说如此,她心中不禁感叹,夏王竟然如此心狠,那齐尔木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竟然为自己的主人背了黑锅,真是天地难容啊。   支清廉被带了上来,又仍旧像一个颤颤巍巍的草人连声承诺,不过三句便被带了回去。支道承死死盯着儿子被拖走的身影,纵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是你在冤枉我!”   灵均看着她却俏皮的很:“我为什么要冤枉你?天下都知道支道承权势滔天,我哪来的能耐呢?”   支道承心有不甘,只如厉鬼死死盯住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子:“是你误导皇帝,是你编了歌曲在千秋岁误导世人,是你要为周乾报仇捏造证据,是你在诬陷我!”   灵均柔媚的笑意一瞬间冷却下来,双目却阴沉无比:“你要搞清楚,能让你活着上堂不是沉冤辩白,人证物证聚在,你以为有抵赖的机会?支大人,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对死去的人有任何的忏悔之心,我想禽兽也不过如此了。堂官,继续念!”   支道承却恍然大笑,如癫如狂:“你在骗我,姜灵均,你中了牡丹之毒根本无解,你杀了我,你自己也会死!”   这一声便如惊雷在堂上炸开,齐维桢立刻起身上前扼住他的喉咙,霎时间狠厉如鬼魅:“你再说一遍!”支道承狂躁大笑:“这贱人中了难解之毒,毒发之时便痛不欲生宛如冰火两重天,多少人铜筋铁骨都死在这剧毒之下,更何况这个黄毛丫头。哈、哈,即使她解了毒也要用阿芙蓉癖药,而终身都要依赖那瘾药活着,更是生不如死。哼,你这贱人如今人模人样的坐在堂上,岂不知早晚有一天命丧黄泉!”   齐维桢周身冰冷之至,手中的骨节亦无法掌控:“解药在哪里?”   支道承哈哈大笑:“这药无解!”   聂桢与崔恕的惊奇、郁鹤若与端木赐的不可置信,只是申屠苍梧与符尧光平静无比。灵均轻声叹道:“齐大人,你放手吧。”齐维桢转过头来,那眼中藏着痛楚与挣扎,却终究放下了手。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对了,二公主、驸马爷,大公主,太子,他们每个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把柄在我手上!姜灵均,你放了我,你放了我就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告诉皇上这些,他一定会让你加官进爵、升官发财,你要让我见皇上!”   那堂官一阵口干舌燥,只是搔着额头低言:“大人,全念完了。”   灵均轻轻摇头:“大人,你见不到皇上了,你的荣华富贵也回不来了,你想要称帝的野心也只能等下辈子了。不过你要好好祈求炎黄老子,下辈子别再碰上陛下这样的帝王了,那大概是臣子的不幸。对了,到了地府,请为我向死去的齐家将士、周乾、宋之韵、颜风神这些熟人打个招呼,他们在地狱等您太久了。”   结束了。   她轻轻扔下“死”字令签,这颗时间上最值钱的人头就这样如同他卑贱的出身一般同样平凡的死去,即便他也不甘心所有的一切。她重重闭上眼睛,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碰到一位瞧可爱的读者,萌哭惹 ☆、焦点   “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交给圣上处置了,辛苦各位大人了。”齐维桢交代完毕,却发现那女孩子在一旁沉默不语,似是卸下包袱一般超然物外了。   端木赐带着笑意轻轻在他耳边耳语:“由我先进宫中交差,齐大人就在这里断后罢。”齐维桢微微一笑做了个揖:“多谢大人。”   “怎么了?”齐维桢坐在一旁,看着这位声势大增的御史大人在一旁发呆。灵均有些羞赧的转过头去:“其实这一切都结束了,心中反而空落落的。我在想若是我早答应帮宋之韵除掉他,这一切是不是也会避免了。”   齐维桢倒是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如此果断。”   灵均哼然一笑,面目间皆是自信傲然:“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我姜家儿女在大事上皆遵从太公六韬,从不大意失荆州。”   齐维桢与门外红色的身影眼神交错,那眼神轻薄冷漠,略带深邃的眼睛毫无感情,他指尖微微点了点一旁的女孩子:“你将支清廉母子三人交给支那殷了?”   灵均沉默半响:“这也算交换条件,国庙的证据是他提供的。这个人很能忍,他一直在算计支家的覆灭时间,也一直在算计他的父亲,我也听说他将支清廉与支曦怯送进了娼楼。”支清廉当日已经吓成半傻,支曦怯却披头散发失声痛哭,那女孩子也是青春美丽,可是她放过他们,支那殷不会。   齐维桢叹笑一声:“枉你拼死觅活,岂不知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你得罪了支党一派,又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威胁,支那殷却得了大义灭亲的称号,此番后必定仕途坦荡。”   灵均摆摆手笑道:“我是求仁得仁。今日想大喝一场,齐大人可是赏脸?”   齐维桢歪歪头:“作为恋人?”灵均嘿然轻轻打了他一拳:“自然是作为朋友。”   千秋岁仍然是人声鼎沸,不过今日则迎来了两位贵客。即便灵均与齐维桢乔装打扮仍然被人认了出来,新鲜出炉的消息在上雍价值千金,邸报与市报早就将灵均身上的卦扒的一干二净。灵均看着手中这些莫名其妙的市报:“姜灵均二三事、御史情史、暗行御史外传、女仙小传…这都什么东西啊,齐维桢你笑什么!”齐维桢难得用袖子重重捂着嘴角憋笑:“对不起,实在是太有趣了。你这人平日孳孳汲汲的藏拙,就是不爱这些繁杂事情,没想到竟成了上雍的热门,当真有趣。”   灵均直接白眼过去:“你别逗了,什么坠茵落溷的东西牵强附会出来的。你还笑、还笑,没看到这姜灵均二三事中还有齐大公子舍身救美的故事么,咱们两个直接都成一对儿了。”齐维桢咧出一口白牙:“那敢情好。”   她对着楼下那鹤势螂形的舞姬哈了一口气,却因为屋中的气温极高聚不起冷气来。灵均皱皱眉头:“千秋岁简直是个阆苑仙境,着实太不真实了。屋外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冷的牛衣对泣汗毛倒竖,屋内倒像是个永远都不会有寒冷的天堂。”   齐维桢淡淡一笑:“这里是帝都,并非苏武牧羊的北马场。帝都的心被狗吃了,他们追求的永远是但愿长醉不复醒。你从江曼苑来,应该更熟悉而已。”   灵均叹息一声:“可是我不仅走过这里,还有羌笛怨杨柳的孤城大漠和衣不蔽体的边塞古战场啊。越是接近这里,就觉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总感觉,死了一个支道承,天下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会有第二个支道承、第三个支道承。”   齐维桢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眼睛却含着三月春水:“那就同你无关了。”   灵均的心中本应该有万分喜气,报仇又除了大弊,可是心中却仍旧空虚无比。支道承最后那个眼神一直留在她的心中,直到最后他仍旧毫无半点悔悟,甚至渴望东山再起,她觉得那既愚蠢又令人厌恶。支道承杀了周乾是为了利,宋之韵杀支道承是为了雠,姜灵均杀支道承是为了义,杀来杀去,结果这个国家似乎没有什么根本意义上的改变。她有些烦躁的将杯子起起落落:“杀来杀去、杀来杀去。”   齐维桢托着下巴低声笑:“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千秋岁夜晚的门廊从未像今天一样欢喜过,这得益于一代奸相的悲剧收场,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能溢满笑容,更令诸人欣喜的是,这里迎来了一位最尊贵的客人,也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女御史姜灵均。   千金难买一面,这堪比洛阳纸贵争相传抄的场面再一次出现在这个销金窟中。当他们兴致冲冲的面见女御史时,发现她既不是眼大如铃身长九尺的怪物,也不是干干瘦瘦相貌鄙陋的黄毛丫头。   即便过了多少日子,仍旧有人传唱这位女御史的美貌。她的一切与上雍和千秋岁的纸醉金迷显得格格不入,一身朱紫的巫女服很是古朴,神秘的细纹在这位丽人身上盘桓,可却无人猜出来这是什么来自远古的图腾。   她背对着众人,既没有驱逐的意思,那纤细修长的背影也显得有几分脱俗。   她轻轻回首,是一张冷淡而清艳无比的面庞。那种美丽是失去了金属质感的、带着透明脆意的拒绝。她的唇角是有些诱惑的弧度,尽管下翘平整的弧度似乎并不领情。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如寒星点雾翠水微拢,却没有轻佻感,也丝毫没有因为除掉大敌而欣喜万分,甚至带着一种祭祀命运的宿命感。她年轻、艳丽、气质高华,看起来很是聪明,周身没有一点带着棱角的饰物,但是静坐一旁却显出一种低沉的气压。   像一柄冷冽的刀,孤傲、自我、任性。而一旁风华无双的俊秀公子则好似刀鞘一般势若春水,二人坐在一起恰如天雷地火,虽水火不济,却又异常和谐。   齐维桢心下笑笑,手中的狮子棋却张开了口:“你的老虎已经被我吃掉了。对了,看来上雍人会失望,他们见到的是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女御史。当然,大多数俗人只会渲染你的美貌,而将你身上令人猜不透的一切慢慢忽略。”   灵均托着下巴笑了笑,却懒懒的不想说话。   “姜妹妹久别了,姐姐特地来贺喜你呢!”   灵均手中的棋子却忽然掉落,心中被压抑的伤疤似乎在一瞬间破茧而出,那只挣扎的蝴蝶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按了按手,将心中那不舒服的触感压制下去。   叶灵锋在众目睽睽下轻身而坐,飞扬的剑眉轻轻上挑,杏眼却显出几分快意来:“今日听得妹子为赵国除了首恶,可谓是名扬天下,姐姐提前祝贺了!妹妹日后必定官运亨通,又与齐大人天造地设,姐姐却还在浪费大好年华,真是惭愧!”   灵均扯着脸皮笑了笑:“叶姐姐哪里的话,听闻这段日子叶姐姐带兵小小教训了不听话的吐蕃以显我大国神威,圣上甚是宽慰,还御赐姐姐苏紫如意,这可是千金之宝。”   她总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烦闷,叶灵锋方出现时,她并未发现这女子之针锋,只是隐隐觉得气氛不对。直到她随后那剥掉那张爽朗的面具,露出面具下青涩又暗藏凶狠的獠牙,她才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的做戏别具一格,不同于十九公主的幼稚、支曦望的笑面伪装,乃至于郑言师的嚣张,她自有大家气派,可是更加霸道强硬。她将最美好的一面留给令人心动的男人,但是却会将遍布的武器与肌肉展示给对手看。   控制欲。   灵均心中只能如此评判她。她的眼神时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冲动,而残留着少女对喜爱娃娃般的极度掌控欲。但是无法否认的是,与自己在政治漩涡中谋算不同,叶灵锋是一位优秀的马上女将军。她更早的成名,即便是宫中最骄纵的公主,见到这位女将军也要乖乖礼让三分,她礼贤下士又爱护军士,与诸人同生同死、同衣同食,任何一个为人苛责的低级将士也会敬畏她三分。   灵均是做不到的,自己是一个慎独之人,即便身上带着三分武人性子,也是江湖武人。她自己的运算方式极其自我,这种长时间的慎独也导致了一种安全感的缺失与持续的怀疑态度。甚至每个姜家女人习惯性的独来独往也正因为这种血液的特性。   叶灵锋眈着眼睛双目灼灼的歪过头去:“我不过是个粗鲁的武人罢了,怎担得起妹妹夸赞?这次倒多亏了檀郎呢,本来他性子懒散,我愣是求了他,还多亏他纵我的性子陪我攻打吐蕃,就连军中诸人也是连连赞叹呢。”   灵均对那名字始终极度敏感,只是压了压有些阴郁的脸色笑容如常:“我也算他的老师,有这样一位学生可是以此为荣啊!”   叶灵锋的笑意停在嘴角半响,声音变得有些暧昧粘稠:“是啊,檀郎啊…他还说等我们有空的时候邀请你喝几杯水酒呢,这关系多亲热——”    ☆、擒龙伏虎   我们?这是无声的示威。即便如此,灵均的心中有种懒淡的泄气,无论叶灵锋如何光明正大的示威,她只能面带微笑而表示强烈的祝贺。   因为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她轻然垂下眸子,手中的金杯被自己锋利的指甲几乎划出细微的痕迹来。叶灵锋眉飞色舞,在她而言,得到一个优秀男人的快感不言而喻。   齐维桢靠的极尽,金褐色的眼瞳压低了水光:“你很烦躁。”   细碎的人影声已经萧然无踪,黑衣青年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他看到二人亲密的举动略带不解的歪了歪头,黑幽幽的瞳仁流出微妙的气氛来。   那双眼睛离开了灵均身上,却若有似无的跟随着周边的空气敏感的探索着什么。   灵均的心中更加烦躁了,她发现自己的指尖像尖刀一样割出了更加嘈杂的痕迹,变得冷硬而狂乱。   “静下心来。”齐维桢淡淡握住她的指尖,那柔滑温暖的温度即刻传来。叶灵锋眼角看着这一切,似有所悟的笑道:“檀郎你来了,我真是好运气,诚心拜佛必有大运,一出来便见到了两位贵客呢。”   一旁倒挂的两束狐狸尾如暖绒般竖直垂下,他似乎微微低下了身将叶灵锋身旁的衣衫微微撩了下去,灵均偏过头去,却发现那人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看她做什么?挂着羊头卖狗肉。   她有些躁热,便立刻起身欲出屋,齐维桢却轻轻捉住她的手:“你一出去又要忙起来,且先歇歇。”   齐维桢微微拍手,便有一列舞女将屋外看热闹的人驱逐走鱼贯入内,唱的是六朝的清音小调儿。灵均看着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果然是孤竹,她一如既往冷淡高傲,嘴也干张不张。   叶灵锋很是活泼的直笑:“不知道齐将军可知再过一段日子的秋冬围猎,往年我性子懒惰不曾来到京中,今年想要多玩玩儿呢。”   齐维桢合上扇子便好脾气的笑笑:“武将军们比起鹰扬宴更爱秋冬围猎,鹰扬宴都是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老人自然是不容易出头。秋冬围猎却是不论贤愚大小,所谓胜者为王。”   叶灵锋手上的帕子轻巧的沾沾嘴唇,抚去了唇间的一点神秘意味,声音却轻侬无比:“齐将军自然是会去的,不晓得姜妹妹会不会去看热闹呢?秋冬围猎尚有许多大家小姐争先斗艳,若是妹妹不去,那可就太孤单了啊…”那一声喃喃的叹息若有似无,而灵均分明感到了一种不祥的色彩。   看着这样的叶灵锋,她想起了谢馥真意欲谋害之时在烟气中朦胧的眼神。   她的眼睛下意识的飘向一旁,檀郎已经将孤竹扯进怀中,任对方如何挣扎,他仍旧用那双细长的手抚摸着清秀美人的身体,从纤细的腰肢,到细长的脖颈。孤竹的面色倔强,一瞬间竟然让她看到了身在嵬名的自己。也罢…她掩下心中的失落,也许他爱的正是这种难以征服的倔强美人。灵均枯着嗓子的轻声拒绝:“我诸事务繁忙,还是算了吧。”她轻身而出,不再看背后那双紧紧注视自己的眼神。   叶灵锋却忽然笑了,灿然无比又更加活泼:“齐将军的武艺号称赵国之冠冕,我们叶家自然是自愧不如,但是这次您可要将桂冠拱手相让啦。   ”   齐维桢却不是对她笑言:“是二王子?”   叶灵锋指着檀郎嘻嘻打趣:“我虽不想承认,可是他在我叶家打擂又赢得快意,将军可要小心,这匹野狼六亲不认呢。”   她虽然看到面前英雄美人一幕眼角有些不快,却仍旧笑得端雅。   齐维桢仍旧温文拱手上前,柔若清风下的笑意是冷酷的寒意:“二王子,且看他日围场,竟是谁家天下。”   檀郎的痞里痞气的坐在一旁张开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看好你的命。”   叶灵锋看着那离去的身影,似乎将完美的脸皮全部撕破,直接将她的衣衫撕的纷烂,一双明朗双眼却有些怒气:“好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居然敢对王子如此无礼!谁叫你如此下贱,竟然当着世家小姐的面上勾引爷们儿!”   孤竹却仍旧很傲气,即便脸上满是血迹红痕仍旧高抬头颅:“不是我的错,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叶灵锋冷笑一声却召来管事:“一个最低等的歌姬也敢如此无礼,千秋岁太失于教化,既然如此就叫我来管管。你给我下去好好教育教育她,让她晓得什么叫做规矩。”   孤竹的头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她的眼睛蓄满水意,那泪珠麻木的滑落,她却忍住在板子下不叫出声来,宛如一朵凄美无比的残破牡丹。   叶灵锋的心中冒出火气来,她想起这女子同谁像了,那双虽然尽力忍耐但是充满傲气又执拗的眼睛,简直同姜灵均一模一样!叶灵锋忽然笑了,红唇拉扯的诡异弧度更加饱满:“给我、狠狠、打!”打吧、打吧,将那双可恶的漂亮眼睛弄瞎才好呢!   她看看一旁静观天空的檀郎,挺拔峭直的身姿宛若一只大漠雄鹰,这个上雍似乎永远都不会束缚住这样一个人。叶家是西垂的隐形异姓王,与吐蕃的关系实则若即若离,谁不晓得这次攻打吐蕃实则是因为叶家想要报私仇呢。她提出让他上前线,惊喜于他的坦诚同意。他在战场上的英姿是如此令人难忘。   叶灵锋喜爱强大的男人,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他没有一身的风流债,他在自己心中是天下第一的强者。檀郎年轻有力、不拘无束,可却有压倒一切的实力,他的弯刀在战场上像是来自地狱的死神之镰,将吐蕃那些所谓勇猛善战的大将打的落花流水。   每个女孩儿都希望嫁给一个英雄,叶灵锋有更加强烈的渴望。   可是…   她有些落寞的笑笑:“我以为你认可了我们的关系。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你比那些靠投诚就封侯拜相的西辽王族更强,你可以像汉朝的金日磾一样身居辅政大臣,其实叶家也有异族血统,可是我们照样声名显赫。”   檀郎转过头,一双鹰眼中却带着一点疑惑:“女人真是令人百读不厌,为什么都要我来认可与他人的关系呢。”   叶灵锋愣了一愣,却忽然回过味来:“还有谁这样对你?那个曾经的细封娅娅、还是…姜灵均?我知道,你还是因为姜灵均才对我这样冷淡,是不是!”她的话接近质问而凌厉无比,令人难以招架。   檀郎嘲弄的一笑,姜灵均?不,她是个完全相反的案例,即便她的内心包含煎熬,她也会在心中流着血泪的同时推开周围的人。女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她们并不等同于任何母类的禽兽,理解她们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极为困难的抉择。   尤其是理解姜灵均这样的女人。   他歪歪头,俊美的表情带着些轻微的稚气,那孩子气的可爱迷茫令叶灵锋有些羞红了脸:“那么,你为什么要折磨刚才那个女孩子?”   叶灵锋心中微微一滞,面上却笑了出来:“那是因为她不懂规矩。你要知道,这里和胡人不同,违背规矩就是违背天道。即使你主动看上了她,她也要懂得上下尊卑而拒绝,如孤竹这般轻贱自己而扑在你怀里引诱你,这就是不懂规矩。”她轻声顿了顿,似又叹了口气:“我其实是在帮助她,她如果不懂规矩,以后要受更大的刑法。圣人说,不教而罚谓之虐。我若不教她,日后有人必定会重罚她。”   檀郎掀唇淡淡一笑,却带着几分兴味:“可是,她似乎弱的和蚂蚁一样,是我在强迫她。”   叶灵锋勉强笑了笑:“怎么说都是她的错,你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小事和我争论,你不信我了吗?”   檀郎细细的盯着她,叶灵锋只感到身上一阵寒意,竟像是被千万根锁链窒住心神一般,却更加将心中的怨恨加到姜灵均身上。若非有她,自己又怎么会忽然失常?   她心中慌慌乱乱想了半天,却想到自己问的问题他一个都没正面回答,正要问出却又被堵住了嘴:“我会去。”   叶灵锋轻轻楞了一下:“啊?”   檀郎手指轻巧的玩弄着杯子,如火间魔术般令人目眩神迷,如同他寡言却又会说话的银黑眸子一样神秘莫测:“我会去围猎。”   他一个闪身跳下窗子将直愣愣的叶灵锋留在屋中,到了街道上便追逐那轻巧的身影,将他的袖子捉了起来:“你好像特别喜欢看戏。”   撒都汨回首轻巧抽出双臂嘿嘿一笑:“叶家大小姐对你简直是爱欲痴缠,听得她是赵国赫赫有名的女英雄,没想到对待心仪之人竟同普通女子别无二致。”   檀郎嫌他无聊便将他丢在身后,背后之人却聒噪不已犹带笑意:“你现在学会了怎么让人吃醋吧,刚才姜大妹子脸上难看的表情就叫吃醋。”   檀郎耳朵动动回过身去,银色流沙弧线在眼中一亮:“你说她刚才那个噘嘴的表情么?”   撒都汨摸摸下巴心中狂笑,面上却煞有介事的不敢过分声张:“就像两个生手在互相切磋一样,明明两人是同门师兄弟却不知道打哪个穴位。额…反正你这一步走的很对,你得让姜大妹子知道,你平等的爱天下所有的美人,也有人对你纠缠不休,就像她身后也有几个裙下之臣一样。”   檀郎歪过头将弯刀自然而然的抵到他的脖子上,面上却仍旧一副孩童般表情:“就这样?你如果骗我我就直接剁了你。”   撒都汨将那闪着金光的弯刀轻轻挑到一边挑眉趣言:“我怎么敢对狼王大人无礼,怕是半夜就会被哪里的野兽咬死。话说你也没有那么贱皮子,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檀郎垂下头轻轻低笑:“再一再二没有再三,我会让那只兔子红着眼睛自己钻我怀里,机会不会有第四次。”   撒都汨将一身的寒颤抖掉:“好恶心呦檀郎弟弟,你学坏了呢。”    ☆、国之大事   灵均将泛着木芙蓉色的桃红色薛涛笺轻轻收到枕匣中,那花笺上的流云与浣花溪的图案清新精致,果真是出自父亲之手。父亲将写诗的名笺用来写信,看来自是心情很好。   她想起那信中不经意流露的温文:“敬告吾儿,父已知你铲除支氏之贼,吾于京东道攀岩泰山之锋刃,重回年少时光,闻得一孤寡摘货郎与人玩笑语,‘天生阴阳,何故牝鸡司晨?既有铁打筋皮壮志干云,何故乃一女子大处国之奸佞?’父心哂笑,我儿天生奇才,心则壮志凌云,若石之坚、若松之韧、若流水柔、言慧早聪,何止下于须眉男儿?枉父苟活近三十载,竟不如我儿烈焰煞恶,今我儿一举正是非忠奸,父不求汝扬名天下,却谢宗祖赐汝七窍玲珑之心。比干挖心乃于匡扶正义,闻龙砥柱乃报国家之恩。父已如佝偻之虫,磨丧平生之心,我儿终此一事,便如万古流今!甚哉、善哉!”   京东道近海而山水温润,也许那是一个过冬的好地方,她几乎可以想到在父亲写信时女罗那张黄连般吃苦的脸。父亲得来了难得的休闲时光,似乎如解了套子的黄牛一般终于不需要被人辛苦劳作,女罗也得到了她心爱哥哥大人的独占权。   看似一切都向着最平稳的方向发展——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屋外的寒意在下半夜慢慢浸润前来,似一只不甘寂寞的凶兽,轻叹的声音在唇齿间咀嚼着,似遥远的幻梦歌声。   她指尖的小刀锋利的划过夜间的烛火刺破黑夜,那烛火的精灵半响后轻轻卷起火舌,映照出一张带着笑意的俊俏面庞。   “春江花朝秋月夜,望望取酒还独倾。一张小桌一杯酒,一把小刀一块木,妹妹的人生已经极简到如此境界了么。”撒都汨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有几分寂寥,尽管如此他仍旧笑着。自灵均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便时常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那种笑不同于李伏虎带着些阴鸷神秘的笑,撒都汨的笑容似乎已经跨越了而立之年,而至于耳顺后的看透世事。   若有若无的苦涩与花香,就是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她隐隐觉得自从檀郎出现后,自己的人生不再是黑与白的两种颜色,每个人在她的心中都多出了其他的色系,而将彩纸无法描绘的配色具现化。齐维桢是清雅的月牙白,心中却也藏着埋葬一切恶念的漆黑;天心是浓艳热烈的大红,可是也会在脆弱的角落中独自显现出忧伤的茶白。画笔能勾勒出无双美丽,却永远猜不透皮囊下的心。   撒都汨的笑意是一种模糊的朱砂色,虽然红色与这个男人并不相配,但是他的心中似乎留下了一抹最难以忘怀的艳丽朱砂,像是一把久经历练的钝器割裂出了血色,而凝固成一颗朱砂痣留在这个浅笑男人的心底。   这个男人杀了自己最爱之人…   檀郎告诉她撒都汨的经历之时,二人尚自在院中看着最后的烛火,可是心中那点小小的眷恋一旦被撕破,连个人就像骨头脱离皮肉一般血肉模糊。   撒都汨轻薄的唇点了一口桌上的另一个杯子,眼睛却含笑直勾勾看着她,似乎直要看到她心中去:“你的桌上留下另一只牡丹花酒杯,这是留给谁的?不如说,你院中新近种下的牡丹,到底是在眷恋谁?”   他话音未落耳边已经闪过阵风,便见到那女子手中的刻刀如利风般刺破幽蓝的光。撒都汨嘿嘿一笑,指尖却用力摩挲着酒杯上雕刻精致的振翅牡丹:“真是一对儿小冤家,男的女的都爱三句说不通便上刀。”   灵均撇过头扬起嘴唇:“你想必是脑筋不大好,他同叶灵锋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撒都汨摸摸下巴转转眼珠:“看这样子你是在吃醋?”   灵均手下的刀磨痕更加清晰而烦躁:“我这杯水酒也请完,不送了。”   撒都汨却吊儿郎当的坐在一旁,似乎必定要撩拨她的底线:“刚好我的消息灵通一点,大王子如乾火速杀了亲信取悦皇帝,他也乐得高兴。这次檀郎弟弟可是赚了,他不过动动痒皮子打了西边那群老家伙便深得龙颜,此刻已经被受封定远将军。咦?你一点也不吃惊,看来小姜妹子心底还是偷偷记挂情郎,原来早已经打听过了!”   灵均心下不禁对此人的油嘴滑舌生出几分懊恼,偏巧他言笑晏晏不识时务,偏在一旁撩拨自己去想念那人。   手下的刀如疾风般一闪,对方白皙的颈上已经染上一点血红,灵均轻轻歪头,眼中的笑意却是一闪:“公子的舌头好听,我自然舍不得割掉,既然如此便直接割断公子的一半血管,要你想说话说不出来,如茅茹塞舌如何?”   撒都汨抬起手谄媚的笑笑:“妹子可轻着些,刀锋锋利伤人,你好美一张皮囊可不好做这样的腌臜事。”   手中的刻刀直插木栏,撒都汨摸摸脸颊上的雪痕微微送了一口气,这妮子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同她说话可是要吊着些心才好呢。   灵均背身冷冷道:“说完要紧事儿滚蛋!”   撒都汨微微一笑使出鹰闪:“把戏都是千年未变的,你为了听从姜楚一的吩咐不涉足皇位之争,可是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灵均心中一凛,回首看着那嬉笑的脸再度启唇:“我可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他。”   一切都向正常的方向运行…吗?   仁帝的再次召见是意料之中,即便灵均心中早已经感到麻木。   “这么说,你未得皇令杀了支道承也是符合国法?呵、国法?”仁帝颇有些阴阳怪调的音色令人啧啧称奇,那面皮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模糊感,说不上他是否丹药中毒。   灵均束手垂立轻身躬敛,却已非当日初入官场之豆蔻少女:“陛下当日的王命是,将丞相之案全全交给臣负责。臣是三品御史,依照的国法,国法大于天,王子犯法亦形同庶人,何况丞相?”   仁帝忽的哈哈大笑,却带着些阴沉意味:“那么朕的帝王之法呢!”   灵均只淡淡道:“支道承的存在就是挑战皇权,不杀他便是错。若陛下定要追究,终究是国法大于天,陛下不正因为如此才用臣用的顺手么。”   仁帝手中的香珠急速的拨弄着,似威严神祗般光照世人,可他的心思终在权术间享得一世快活,或者说,符皇后开始要这个人不相信世间任何人?   他眯了眯眼轻声啧啧:“还未到…既然如此,此事便就此结束吧。”   灵均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对这个阴晴莫辨的皇帝真是讨厌的厉害、也是半怕得厉害。这个人对父亲的怜惜喜爱人所共见,折磨中仍带着几分复杂情感,可对自己,皇帝却是全然的利用无疑。   灵均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个人其实根本不喜欢任何稍有才能的女人,他那种微妙而避讳的态度,似乎敏感的自己总能感受得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小姜大人,听得你手中有一把绝世好剑名为溪公青,却从未有人见它出鞘,这可是真的?”   灵均微微一笑,却不提二人心知肚明支道承刺杀一事:“大隐隐于世,臣的家训便是不见血不出鞘。”   仁帝眼中微深,嘴角露出一点神秘的笑意:“既然如此,那么秋冬围猎上,朕就期待小姜大人杀人见血了。”   即将到来的元月,朝廷本就四时无休的官员们更加忙了起来,聂桢从公文中边挤出脑袋边骂:“王八蛋,刑部连一个尚书都没有,郁鹤若那个小娘皮又不管事儿,这么多年颜风神到底是怎么让他活下来没被陛下取缔的。啊——嚏,大冷天我都伤寒还要在这里。喂那边的小子你还敢躲,我都看到你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儿,不然年终评语小心给你劣等!”   在众人的惊叹中推门而入的女子黑着一张清艳玉面:“我也想知道你的嗓子如老农烧炭怎么还能喊出这么大声来。”   聂桢抬头看着姜灵均那漂亮脸蛋儿上微微抿起的嘴唇,不由得啧啧称奇:“什么事情能惹你发大脾气?你可是暴躁到一定程度就直接冷着脸了。”   聂桢托着下巴,边打喷嚏边嘲笑她:“阿嚏!你是怎么得罪叶灵锋了?她这个人向来都是豪爽大气的女子,此番我亲耳听到她和陛下笑谈,说想见到小姜大人在猎场上的英姿呢。啧啧,叶灵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必定是你这刁钻女子又惹上人家了。”   不可多得的好女子?灵均心中喷笑,若是以往别人同她说,她尚有三分相信,现在吗…叶灵锋倒是真的聪□□颖,京中男女老少对她无不巧言赞叹,哪像自己毁誉参半呢。毕竟此人外表爽朗不失大气,又懂得为人之道而心思了悟,可自己却像一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怪不得、怪不得那人会弃了自己。   她撩去心中的烦躁,心下却叹息,还是想想围猎之日该如何是好吧。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谢馥真已经令自己尴尬万分,再来一个叶灵锋,岂不是精疲力竭?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的一键排版不好使了? ☆、梦魇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威风凛凛的猎装勾勒出战场健儿的雄姿,无论男女皆戎装英姿待发,一向道袍着身的仁帝亦身着玄黑猎装。   灵均歪着头看看一旁的聂桢:“赵国皇族尚黑?”   聂桢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衣耷拉着脑袋粗嘎的开口:“自唐以来王族几乎皆尚明黄,不过先□□武安天下文治国,自然是提倡文明头脑野蛮体魄,这方面可是丝毫不差于西辽的。黑服野性,因此骑装尚黑。”   灵均淡淡勾唇:“是么,那陛下何故签那丧权辱国之合约…”   聂桢一把捂着她的嘴龇牙咧嘴的面色狰狞:“不想活了,官方早就定义这是和平之约!你现在可是御史台的二把手儿,万万不要像从前了。”   灵均挑挑眉毛打量他:“你这样还能上马?侍郎大人,喂喂,你瞪我做什么啊。不过说真的,我以为秋冬大猎本是武官的天下,怎么还有许多文官不成。”   聂桢乌黑着眼圈,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病雀:“废话,你能不能和已经退隐的殷白雀多学学礼数。同样都是女人,你也太随便了!这秋冬大猎可是连着大朝会,一向都算是百官同乐,何况今年西辽的使节也来了不少,这个时候咱们赵国就要人多势众,你懂不懂啊!”   二人打着哈欠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只是像两只病鸟没精打采的堆在阴影中。她是第一次来到大猎,方知以往的江南盛景与私家林园不过是沧海一粟,所谓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即便是汉武的上林苑怕也无有皇家猎场之势,上林固然雄浑,乾元林则是百家之表,因仁帝信仰道书,又杂以儒释道三家之精粹,莲瓣式与贝叶式的窗灵上供奉圣人像却也不显得自相矛盾,由宫中的粉本来看必定是宫中画师所做。   她放眼一看,竟然是朝中宫中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那玄服戎装的身影与倒挂狐狸尾的貂毛身姿挺拔又带着丝丝拒人千里的意味,一看便是檀郎。自上次自己走后已经好些日子,他的腰身被宽绦细细勾勒出来,看起来似乎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这倒也是,他在家中住的时候也是勉强才能吃下她做的菜,中原菜油盐味道淡,也不晓得他能不能适应。   她回头一看却是聂桢翻着白眼拿着胳膊肘儿捅自己:“哎,你有没有再听我说话啊,想什么呢。”灵均心下笑笑,自己一看到那背影就爱想些有的没的,叶家人似乎并未亏待于他,他日他做了人家的乘龙快婿,还要自己操什么心。   她掩下心中淡淡的失落,指尖凑上脖颈上摸了摸发烫的黄金牡丹,又将它掩进衣衫中。她夜晚时候便总盯着那两个大小牡丹发呆,便索性动起手来将他们折在一起,偏偏想扔又舍不得,只是断断续续的戴在身上,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   聂桢继续眉飞色舞的做老师:“你看齐维桢可是威风凛凛呢,即便是军中那些老家伙也要礼让他三分。我跟你说,你要是嫁给他算你厉害了,将来你就是赵国贵妇中的第一号人物,齐家夫人是什么人,那可是连后宫都要尊称一声‘夫人’的,倒时候嘿嘿嘿,想骂谁就骂谁。”   灵均眯着眼睛笑道:“我怎么觉着好像你想嫁给他。”   聂桢气极“呸”了一声:“你这张爱针锋相对的碎嘴皮子将来一定会吃亏!再说老子是纯爷们儿,已经有了老婆的纯爷们儿,和郁鹤若那种娘皮可不一样!”   “你说谁是娘皮…”幽幽甘美的笑嗓阴沉沉的在背后响起,灵均抖掉一身汗毛,转过头看到了郁鹤若含着笑意看着面前的聂桢:“混蛋,要不是因为你将刑部的活儿都扔给我做,你以为我会连大狱都呆不好么。”   聂桢对着他打了两个喷嚏:“我呸!你以为我是颜风神会宠着你?刑部不是长年过家家,自己的活儿都干不明白,不是娘们儿是什么?”   郁鹤若一听到“颜风神”那名字眼睛便沉了沉将他捉到一边,竟然都没工夫来找灵均麻烦。她心下叹气,郁鹤若这种六亲不认之人也有死结,看来他对颜风神也不是没有半点同僚之谊的。   “怎么了?坐在这里叹气。”她抬头一看,果然是齐维桢浅笑脸,他的戎装不大加身,却果然很适合他。细窄的银灰战国猎装一扫平日温文模样,亦恢复了战场上的英姿烈烈。   灵均窝在一旁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扫而过:“我到了冬天便想要窝着睡觉,尤其最近身体…厉害,谁晓得被人拉来当酱油。”   齐维桢手下轻轻号住她的脉轻声安慰:“我不大懂得医道,不过你解了毒后脉象很是平和,只是那阿芙蓉…”   灵均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浅笑,带着些驱不散的寒意:“这个药同我们姜家很有缘分,可惜是孽缘,不要提它。”   齐维桢复又笑着引开话题:“那不如我扶你上马坐坐,这是党项进贡的西北马,乃是天下战马第一,名号‘胡狼’,可谓如虎似狼凶猛激烈。你最爱冒险,如今让你坐坐如何?”   灵均看着背后十九公主怒气冲冲向前跑起的身影与谢馥真在后清淡的猎装,心中不由得一沉,便只是淡淡道:“不必,陛下在看你,你且去要我自己睡半响。”   齐维桢叹笑一声便脱下身上的大麾盖在她身上施施然走出搭好的帐篷,一群男男女女相杂的年轻贵族看到他便赢了上去,个个都很是热络。她躺在帐篷的胡床上迷迷糊糊,却感觉那并不是她日后能完全介入的世界。   无论齐维桢是不是世子,对整个上雍而言,他是独一无二的文武状元,亦是国之柱石与日后的群臣之首,失了一个名号也仅仅是将他满是花冠的额上轻轻卸下一朵不太鲜嫩的野草。他的身边将会围绕着属于自己谋士智囊、文官武将,继续与皇权游戏抗衡。而这恰恰是自己所不爱的,她是个完完全全的自我主义者,比起同其他人搭建桥梁,她更适合自我的生活。也许她能放弃自己那残存的念想去爱他,可是她能去同样爱他的谋士、爱他的责任么?那太沉重,而姜灵均本不是这样的人。   她只感到自己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多了起来,大概是心中忧虑所致而失了初始的畅快,却不自觉回忆起当年的江湖岁月,甚至是在大漠那段亡命天涯的时光。无忧无虑,陪伴着羌笛与不知名的火不思之声,畅快的在草原上放飞自我。   在睡意朦胧半梦半醒之间,檀郎即便连影子也是全然的黑色。黑色、黑色。漫天的黑色,他似乎极爱这个颜色,同那双偶尔流露银丝的黝黑眸子一样,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逼得人非要承诺什么才肯罢休。从来都是他在追,她在逃,可是如今时局颠倒,她的心连追逐的勇气都没有,而变得更加茫然。   黑色瞳仁中又流出一弯银色的月钩,她一直很想知道,为何他的黑瞳中会若隐若现一丝银色,漂亮神秘的像严寒之地美艳的银狼,那深邃的眼神就像他在战场上一般所向披靡,那是他独有的风雪气味。   这是在梦中,所以即便过分也无所谓吧。   她大着胆子轻轻触着那眼中的银丝,那弯银色的月亮却犹抱琵琶偷偷溜走。灵均痴痴望着那平静无波的眼睛轻笑:“我都没问过你,你这黑色瞳中怎么会有银光呢。”   梦中的檀郎像个老实孩子一般终于不再动手动脚,只是乖乖坐在一旁平静道:“我小时候在驯服狼群的时候被他的爪子抓出了血,偶尔会露出银色。”   灵均笑嘻嘻问道:“你的眼睛好暖哦,一点儿都不像你,有时候冷冰冰的。对了,你和孤竹怎么样了?你要是学人家三妻四妾还是小心点儿好呢,叶灵锋可不像表面上那样好对付,别以为高门的上门女婿好做。”   “那么,我做你上门女婿如何?”   灵均看他顶认真思考的模样不由得笑出泪花:“哈哈,你知道什么叫做‘上门女婿’么!笨蛋,就和卖身一样,陪吃陪喝陪上床,你这个样子还挺强壮,勉强合格吧。”檀郎攥住她不规矩的手扯入温热的手中轻轻低喃:“要选上门女婿当然是我,挑水劈柴捉野兽,齐维桢能比得了我么,那个瘦的和竿子一样的聂懿更不可能。”   他看着灵均有些燥热微红的面庞神色迷离,似乎已经堕于梦中不能自拔。   “阿芙蓉。”檀郎淡淡的吐出那罪魁祸首,只是手指一晃拿出一块幽蓝的青膏点燃:“西塞的野兽都比你更加通人性,真是执拗。”灵均闻了那烟膏味,只觉得方生方死、方睡方醒,如庄周梦蝶般飘忽不定。她知道这是梦,却下意识的希望他真的在身旁:“不是不爱,是不能去爱…”淡淡的吻带着塞外的侵寒味落在额上,轻柔而婉转,她想要挣扎着身子,却越来越沉。   “梦?——”灵均睁开眼来,身上已经失了一片汗意,抬头一看,则是吕涉笑眯眯的打揖:“打扰大人清梦了,陛下有请。”    ☆、军令状   灵均身上的汗意刚刚散去便随着吕涉到达猎场,身上尚且披着齐维桢的大麾。帐篷中的炉火不旺盛,若非有这个含着暖意的大麾,她几乎要冻掉双腿。   仁帝今日看起来脸色不错,便同西辽的使者在一旁谈天说地,他眼角似乎已经见到了灵均前来,只是言语未停。   吕涉轻身前去恭候半响,并未打扰几人言语。灵均只觉得窒息难动,脚下便轻声动了动,却感觉东南西北有好几道极为灼热的视线,她抬眼一瞄,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些冷淡的笑意看着自己。   那人戎装的打扮格外利落,五官峭拔英俊,自由天生的霸王气场。这人气质着实太过难忘,那双弧线平直如刀的锐利鹰目却令她想起了檀郎。不同的是,檀郎的锐利是来自草原的放纵不羁而难以管束,此人却是天生的王者气场,着实压迫力十足。   耶律雄奇。   不会错了,西辽的于越、权倾天下的慎国公,亦是同父亲在战场相争数十年的死对头,父亲不爱提起这个人,每次都紧皱眉头话语闪避。难怪如此,比起一旁病怏怏的道士皇帝,这个壮年而立的英武王爷才是最佳的权臣。   仁皇帝哈哈大笑两声,遂朝着她朗声道:“姜卿,快来见过于越大人与崇国公世子。”   她心中不能说忐忑不已,倒也觉得怪异。崇国公正是原北院王、现南院王世子,据檀郎当初所言,在往利戚骨帐中密谈之人便是此人。这二人一个在往利氏中为他说过好话,一个曾经侧面令人留她性命,真是奇奇怪怪无所头绪。   想来想去,必定是这位于越大人同父亲有些纠纠缠缠的私人恩怨,父亲提起他时脸上的表情极值得玩味,她固然相信父亲的忠贞,但是世间的感情并非爱恨二字能够完全的。   崇国公世子耶律肃慎生的清俊非凡,细瘦高挑,一身汉人雅袍,气质竟能同齐维桢相比,只是他身形较瘦而无齐维桢之武人气质,倒是有几分高冠博带的魏晋风度。他只细细盯着灵均笑了半响,话语竟是轻柔细致,端的生的一张好雅嗓:“我在宫中时常听到小姜大人的传言,又闻得是姜楚一之女,今日一见真是慨叹,所谓形如洛神,正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耶律雄奇却忽然一笑,那锋利的鹰眼笑也如利刃尖刀:“卓父佳女,有乃父在前可见女儿气度。当年的姜楚一…”灵均略略听着却觉得这话不对,缘何耶律雄奇对待父亲态度暧昧,难不成是做给皇帝看的?她稍一抬头,发现仁帝只是在一旁静坐。   不一会儿十九公主同叶灵锋过来,笑着跑进仁帝怀中打滚儿,仁帝露出些父亲的笑意,看着极是宠爱她。   好长时间不见这位小公主,她倒是个子疯长身姿细长丰润,也算得一位娇俏美人,更比一旁英姿飒爽的叶灵锋多出几分少女的甜美来。   叶灵锋的视线若有似无的从她的面前飘过,唇角是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又来了,灵均心中暗叹,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即便要有阴谋得逞,仍然要明里暗里忍不住示威,小动作最为出卖人,看来这是每个人的死穴。   十九公主在仁帝怀中滚了半响,将他逗出几分笑意,却似乎在恳求什么。   仁帝听得有些皱眉,灵均竖起耳朵却只能听见几句轻声呵斥:“你是公主,怎么能冒险去练武场!”   十九公主嘟着嘴轻声嘤嘤:“儿臣幼年便习得武术,虽不敢说天下第一,但是想要同小姜大人较量的能耐还是有的。”   仁帝冷哼一声:“你也大了,怎么如此不知礼数。若是你的武婢师父,你随便比试。小姜乃是国之柱石,她怎么敢伤了你,现在你存心为难,这叫人如何是好?”   十九公主却摇着父亲的手轻声低笑:“我和她公平比试,不会被她打到,我也打不到她。哼,那个什么南院王世子说她是南国佳丽冠冕,难道我们皇室的公主都要被她踩在脚下?儿臣才不服呢…”   灵均练武多年耳目聪明,此时却觉得难捱至极,她回头看着叶灵锋深深沉沉坐在一旁,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感情这两个人关系不错,正是狼狈为奸等着算计自己不成呢!   十九公主说是如此,怎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若是她赢了,便打了皇家的面子,若是她输了,自己便是个空心草包,连带着父亲的名声都要有损,谁都知道当年父亲不悖皇族,今日难道她能被权势欺压?可是她最为担心的却是十九公主,她若是中途佯装受伤,不要说胜负了,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成问题。她身后的叶灵锋、二公主都在虎视眈眈的看戏呢。   灵均回头一看,太子与大公主仍做静静的屏风壁画,只是二公主却露出诡异艳丽的笑意,她天性艳丽嚣张,无论何时皆是如此。自然,刺杀支道承的刺客是谁,彼此之间都清楚明白。   仁帝似乎松动了些,只是闭着眼睛:“好吧好吧,儿女皆是父母孽债。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你自己万万不可,必定要找人搭伴儿的。”十九公主兴奋至极,就差跳到齐维桢身旁:“那儿臣自己去找人罢!”   仁帝起身踱步笑笑:“两位久待了,小女儿性子任性,不知道哪里听得小姜会武,竟然就有了胜负之心,料想他们都是年轻人,左右游戏一番也无妨。”   耶律肃慎清雅一笑,眼中却带着些不同意味:“都是我口中留不住话,怕是公主听到我夸了小姜大人几句,难免起一些小女孩儿心思。”   灵均心中冷笑,知道你还废话,不就是想要别人故意找我茬么?一个两个怎就怎么不好相与,非要算计来算计去呢。   仁帝便淡声指着一旁的马场对灵均道:“只是委屈你了,十九公主年纪小难免争强好胜,这次便宽宽随意一些。那一旁是个几百尺的圆形马场,围栏上镶了五颗不到半寸的猫眼香珠。你再找一人,四人齐齐互对,以最快抢夺五颗香珠者为胜。不过是个游戏,你久在御史台暗无天日,一把宝剑也从不出鞘,还是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为好。”   灵均便垂首斟酌言辞:“丞相所下剧毒尚有残余,臣每日情思昏沉,刀剑虽略通也只是扔了大半,实在怕给天家丢脸,不如让公主另找高手贤才。”   一直沉默不语的耶律雄奇却淡淡插语:“何必自谦,你若退却,实在是影响乃父声誉,姜楚一从来不惧胜负,你应该也不会。”   仁帝只是摆摆手,已经毫无回旋余地。   灵均静下心来看了周围一圈人,她本是一柄伤人好剑,若是求人相助还不弱一对二,何况周遭那有什么可以习武的朋友。既然十九公主有心为难,自己便见招拆招又能怎样!   齐维桢?   她看看一旁,十九公主似乎一直在纠缠齐维桢,即便是周围有几分意思的王公公子,也知道这是陛下钦定的意思。   不能拉他下水,但是她也不会放水。既然在场上便是武人对决,万万不能丢弃武人尊严。   齐维桢坐在一旁纹丝不动,眼神却隔着人流与那女子彼此相望。她懂我,他心中低低笑出声来。   他垂下眸子,半是欣喜半是惆怅,这个傻女孩儿又不想拉人下水,又要自己独撑大梁了。   十九公主围着他气呼呼的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丢了一张金枝玉叶的面庞:“三哥,我求了你半天,你怎一点儿不上道呢!莫不是对手是她便心疼了?哼,我就知道这只狐狸精不要脸,表面上和你淡淡的,私下一定又去勾引你!上次没划了她的脸,这次我——三哥,你的脸好可怕。”   那平日温和清雅的翩翩佳公子金褐色的眼睛如厉虎眼瞳,竟生出点点寒意令她震颤,可更多的却是少女伤情:“三哥,我如此对你,在父皇面前说尽你的好话,你居然为了她凶我!你从来不会这样的!”   齐维桢轻轻点头:“既然是武人对决就要公平,你与她分庭抗礼即可,我不会去扰乱规则。”   十九公主拉着他的衣袖却是撒娇:“我不依嘛,什么文人武人的,我就是要你和我一起赢他!”   齐维桢冷淡的坐在一旁擦拭手中唐刀不语,却急的十九公主急跳脚。   灵均直接轻身禀告:“请速决,无论一二,臣一人即可。”   耶律雄奇却是露出一个有些惊奇的笑意:“好!”   “慢。”那声音清淡从容,却是带着不属于上雍的风雪荒漠之味,有一种黄土星天的金属气味,灵均尚未开口,金色弯刀的光便灼伤了她的眼睛。   檀郎的忽视了叶灵锋的惊奇,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来不冷不热的将弯刀插进泥土中:“听说齐维桢是齐国武将之冠,我很感兴趣。”   仁帝似乎习惯那称呼的无礼,只是淡淡笑道:“皆是朕的两个将军,又算…是曾经的对手,若有你二人在,赛场相搏必定要立军令状。”   檀郎手起刀落,指尖的鲜血已经划在眼角,血红色的长痕将俊美锐利的面颊点染的如锋利狼王,越发与平庸拘谨的一切格格不入。   仁帝却站起高声:“好!爽快的很。齐三,不必同十九说,你怎么看?”   一身戎装的齐维桢似乎褪去了温雅公子的表皮,将皮骨下嗜血的一面迸发出来,他们彼此目光交错,却已经心知肚明,赌上的不只是武人的尊严、强者的胜败,还有一个女人。   两人的目光齐齐看去,仁帝却似乎还未所知:“姜卿,既然如此你便选择一个罢,看他二人似乎都仰慕溪公青的大名,有意与之共舞。”   齐维桢还是檀郎?檀郎还是齐维桢?   齐维桢一直温雅的退居二线,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空间。他不管、他也不参与,无非是尊重自己。可是檀郎却忽然横插一杠,这明明是叶灵锋的算计,他为什么偏偏要惹她不高兴?檀郎总是如此霸道不拘,军令状已下,二人必定互有胜负。她心下无法选择,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似乎从生以来大风大浪也没有这样的难以抉择。   牡丹和梅花、单数和双数、金玉与顽铁、溪流与大漠,死对头、相反矛盾、悖论、无解…   她尚不及相像,手却忽然被人拉走,那一双修长长着细茧子的手已经许久未握在手中,却令人难以挣脱。檀郎俊美如天神般的面容仿若带着大漠的无穷阴兵兽将,却是不用质疑的果断:“你总是在关键时刻犹豫,既然如此,我帮你选。”   他带着她,她的心却又宁静又充满兴奋,那种无法描述的兴奋。她静静被他握住手,在众人的惊愕中走到齐维桢的身旁,迎上了他幽深鎏金的眼神:“我接受你的挑战。”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日子差不多可以保证双更…话说本卷是倒数第二卷惹 ☆、公孙舞剑   三人匆匆对望一眼已在不言之中,倒是周围的人看的一阵云里雾里,这几个青年俊彦怎么都奇奇怪怪。   “嗯,这是怎么说的?”仁帝回头一看便淡笑到:“原来是金玉,多久没回宫中也不见你露面了。”这一身锦衣玉袍的青年正是广亲王薛金玉,他柔声笑道:“在外飘零许久,终想到回家之日。”仁帝手中拨弄着香珠,状似不在意的轻声笑言:“据说当日姜灵均及笄之时,楚卿曾要你为她女儿做评,你只说‘很好、很好’,如今她却身在朝堂,可见你‘玉貔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薛金玉吶呐一笑:“不错、不错。”   耶律肃慎似极感兴趣,只是歪头开启雅嗓:“请问王爷,她究竟是很好还是不错?闻得王爷有如许劭广成月旦春秋,谁若得王爷之评可谓名震海内,如今倒是将我小臣弄得迷糊了。”   薛金玉抄着手垂首低笑:“她既做个妻子很好,做个官吏也不错。”   一旁众人只是一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若云山雾罩。   众人布阵已毕,十九公主上前去拉住齐维桢的手:“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三哥,你放心,那蛮子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将姜灵均交给我,看我怎么治她!”   齐维桢将袖带缠好,冷淡的扯开手掌:“殿下、请自重。”   十九公主的心油盐煎熬着,刻入年轻而怨毒的血液中。身为皇家公主从来都是风雨可得,最终的胜利便是除去一切绊脚石,这才是皇家的教育。   檀郎的手紧紧扯住灵均,从刚才开始,二人几乎半句话未说,即便靠近彼此,心中却有难以跨越的桎梏。灵均咬了咬牙挡住他的去路,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强壮威武而英俊,较之女人的纤长身形,他简直可谓高高在上。那双好美的鹰目野性又残留着清澈的目光了,似乎从见到这个人开始就并未改变,他迎着日头,鲜明凌厉的面部棱角残存着点点光晕,那是她久违的荒漠野力。“我——”她尚未说完,他的手掌已经五指大开,牢牢的罩在她的头顶,像是猎人安抚受伤的兔子般,将那完整的发髻拨散开。   两人的姿势着实暧昧也太过亲密,她憋了半天方吐出一句话:“头发散了挡眼睛。”   檀郎的嘴角勾起一丝恶意,他极其挑衅的睥着齐维桢静默的身影,直接将灵均重重抱了起来,倒似一个蛮人土匪头子抢亲般。灵均能感到周围热辣的眼神与窃窃私语,她本来清誉全无倒是无所谓,可是光明正大的场合他竟公然无礼!   她气上心头直接重重在他的肩头咬伤一口,可惜那钢筋铁骨倒是咯得自己牙痛。檀郎看着她龇牙咧嘴的痛意沉声耳语:“这种破烂比试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来抢人的,把你光明正大的抢走做我的贼婆子。”   灵均趴在他的胸口中沉声震颤:“你不要乱来,大庭广众。”   檀郎嘿嘿低笑:“那我偏要乱来。”   灵均即便如何不在乎清誉也是脸红心跳,倒似乎又回到了那百无禁忌的逃亡日子,一时间泼辣的性子也被激了出来,将那咬下来的嘴唇破出血来,便一个闪身重重踹在他胸口抽身而出,直接抽剑将他面皮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檀郎指尖一挑那血迹,将唇边惹出一抹鬼魅的红色,嘴角却挂上一抹邪意:“好家伙,我偏爱你这野性难驯的天性,藏着掖着无趣,你还是这样最好看。”   灵均啐了一口,重重抹去唇齿的侵略血液,披散的发丝再空中乱飞,倒像是个威风咧咧的女煞神。   聂桢叽里咕噜的在一旁看的心急:“她平常也不是这个样子啊,怎么现在和个女疯子似得,不过倒是…挺美的。”   她心中气恼,早将那蛮子骂了一个遍,便甩下他走近武场,那人倒是乖乖的很,像只大狼狗一样跟在身后,也不管多少人在看,一贯的慢悠悠令人气恼。   齐维桢长身玉立一身洁白,早在武场等着她。她绕过身去,只听他淡淡扬首望着天上骄阳:“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他轻薄与你,这便是一个死。”   灵均看了看背后隐现的气势便只淡笑:“武者之间最为纯粹,成王败寇冷酷理性,我们都不要手下留情。”   灵均看了看十九公主,心中不知是何感想。这个女人不是最佳对手,她的情感大于理智,更何况她的挑战来源于一时的女孩儿义气,显得天真、娇嫩而轻浮,与其是她,自己甚至宁愿选择背后的叶灵锋。看,叶灵锋咬牙切齿的样子也是如此鲜明,至少她求胜欲强烈而臻于极致,有冷静理性的布局。   不过灵均有一个优点,就是她再被轻视的对手无数次伤害后吃了教训,而认真的对待挑战者。   她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一点自己遗传的是姜楚一,父亲尊重皇权,而她敬畏皇权,可是他们都不会屈服于皇权。   檀郎牵着马走过来拍拍那烈焰玫瑰的肚子:“口说无凭,你不要只对着我逞能,把那小公主赢了才是真的。”   灵均吐出口中的草梗,淡着眉眼按住手中的剑:“希望皇家的小公主别让我失望的才好。”   白虹贯日,剑气斩尘。   她瞄瞄围栏中,极佳的视力已经找出五颗香珠锁在:“猫眼儿遇光则如光镜反射,乾三坤五震七巽九坎零。”她的指尖拨开他手掌,轻轻划出五个方位:“不过我大概是多想,狼的夜视力最佳,想必你也不差。”   檀郎豪气干云的咧开嘴:“不会比雕枭差。”   话音未落,二人已经冲出阵去搏杀,因为灵均知道,齐维桢不会比他们更慢。   刀剑声飒飒作响,四人皆是面带杀意,仿若幽魂阴兵也随千军万马。   十九公主手中的鞭子凌厉飞过,蛇形鞭飒飒作响,那鞭子与九节鞭不同身带鳞片,软硬相交,却被她用的如龙蛇缠绕,劈圆扫膛扎又抽脊划方,一扫俏皮少女之形容,更是阴毒至极。檀郎回头嗤笑一声:“你错估了她,好毒的鞭!”   剑气如虹直冲天际,灵均手中的溪公青如上古青铜,虽轻薄却势力千钧,那出鞘的瞬间竟活活将十九公主的马震退两步。她大吃一惊:“这是什么鬼剑法!”灵均冷声喝道:“这叫勾陈羽,姜家的勾陈羽!公主莫要分心,可要看好了。”   彼急我缓,彼重我轻,轻撩重劈,唯退与进。十九公主的蛇形鞭固然绵滑难缠一反其人,灵均手中的剑却如魏晋狂草一般将缘法藏于纷乱之中,若流松之墨不可捉摸,若波涛之水渗入骨髓,对方阵脚一乱,鞭上的毒鳞也被剥落的一干二净。   附耳交错瞬间她轻笑一声:“公主害人的毒也没了,可是还要打?”   十九公主却不肯认输,身上却又抽出短匕首刺来,溪公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速旋转着,将她身上的兵器重重打落。   灵均扯着马嘻嘻笑道:“罢、罢、罢,您还没让我太过失望。”她刚欲挑头,手中的剑却又飞身而出挡住第三人的插入:“藏刀?好久未见过了。”   叶灵锋双目生寒的提起马来:“大人未免太欺负人了,公主多次相让,望你不要失于君子。”   灵均看着一旁打的正欢的檀郎与齐维桢,却是轻声道:“姐姐好会做人,想要为皇家挣回面子?还是因为他心有不甘?以一敌二可不是武人之道哟。”   叶灵锋早已大喝一声飞鞭驾马:“自然是以一敌一!”胡刀疾驰而出,却是擒贼擒王,直接报废了灵均□□之马,那马哀鸣一声便断了气,灵均回首笑道:“不愧是女将军,果真笑得拔茅连茹擒贼擒王!”   叶灵锋飒爽回首亦放了那马在武场狂奔,手间的胡刀短、利而双刃,竟是个双杀的上好利器:“这里只有一匹马,谁抢到谁便是赢家!”   二人拳脚互搏,灵均手间使出一招鹤冲天,五指拢成利剑仿若白鹤细长脖颈吗,而几乎直掏叶灵锋心窝,对方也不遑多让,虽急急避开却还是打了个寒颤素口紧咬:“好毒!”   灵均登时冷笑一声:“这话应该说给谁听你自己晓得。”叶灵锋颇有些胡番功夫,修长矫健的四肢如尽显类似鹰闪之闪身,浑身青筋绷起如飞鹰逐兔,飞于半天顿时冲入地下,灵均嘻嘻看她笑也不动,却在离地面三尺之时候如游龙沉渊轻身躲过,一个转身便擒住她的衣领摔倒一旁,回首却是露齿的灿然之笑:“忘了告诉姐姐,我曾长于南方与渔女学习擒水,别想抓到我!”她一个闪身,香珠已经被溪公青一剑双雕。   叶灵锋吐出口中的土,双眼灼灼的再度冲了上去。   双刀激鸣之声饶有规则,檀郎与齐维桢不急不慢的互相对战,二人似乎懒淡的连力气都不愿意使出。   齐维桢气势骤起淡笑一声:“我们果真不需要担心她,既然如此便出招吧。”   双刀忽然摩擦出猛烈的金星火花,二人的马在一个轮回之间互相牵绕,齐维桢手中的残弧刀映照出那双杀意毕露的眼睛,趁着洁白的衣袖却如浪里白条一击致死。檀郎闪过身去,手中的金色弯刀刃却在指尖一勾,倒手反勾对方心门,齐维桢双腿夹马倒身挂于马上而下,便是从下而上直插檀郎下颔。   檀郎足间一抵,二人纠缠的身躯便双双抽身而出。   齐维桢轻声一笑:“自古一报还一报。你杀我心我便杀你之心。”   檀郎的弯刀脱出手去,如风神飞廉般翱翔天际而气吞虹蜺,齐维桢却在那弧度近时勾回:“蛇想吞象,真是可笑。”他厉喝一声竟一指颠碎残弧刀刃,竟生生划出利剑的弧度飞刺而出。二人双双应马而下龙虎相搏,一黑一白却同样强硬。齐维桢在刀剑相接之时厉声大喝:“先给你个教训,叫你敢轻薄于她!”他掌风激厉,檀郎便倒退几步笑道:“没用的家伙,想便直接抢走,还偏偏弄出好多缘由,什么中原的鬼武功!你最大的弱点,便是永远都让她主动选择!”他却不甘示弱,如高原之狼四肢迅猛,亦同样还齐维桢一拳。二人针锋相对又杀意毕露,直将那两匹马逼得神志颠错。   马踏声杀意毕露,十九公主却忽然在停了半响后大喝一声,檀郎心灵感应将至,猝不及防挨了齐维桢一下,却飞身跑向灵均抱着她躲过那淬毒的暗器。二人双双滚落将栅栏冲的支离破碎,檀郎牢牢抱住她,却让那些木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肉。   他一声闷哼皆无,她却摸到了许多血:“你怎么!我能避开,你怎么又傻到来替我挡着。还好没中那毒公主的毒镖。”   檀郎却抱着她轻哼一声:“齐维桢是个好对手,可惜他太过绵弱,在大事上优柔寡断近若女人,这样的他怎么能征服你?”   灵均气笑一口扒开他衣衫咬上肩头:“他如何关我什么事。”   在相同的选择面前,檀郎总是快了一步,他生于自然长于草原,而天性厌恶一切弱势与娇柔的优柔,也许正是这样直来直往的思维,便让她无法拒绝他。   檀郎将那背后的骚乱扔在一旁,在日光浴下懒散的躺在土地上咂舌:“这样子才是真正的谈情说爱,我早说过,你真正的模样应该是伴随着大漠在胡琴声中逃亡。”   灵均抱着他的腰悠悠然的躺在一旁:“可是风霜雨露都会变,我始终属于上雍。”   檀郎翻下身来挡住那懒散的日光,锐利的鹰目中闪着知世者的目光:“选择一条背道而驰的路才是蠢货,你天生不在在此,我们打个赌。”那眼神灼灼,她避之唯恐不及,便将脸偏到一边。   檀郎嘿嘿看着敢来的人影拍拍她的肩头:“迷茫的小兔子,机会不会超过三次,你要好好想想谁是你男人。”   灵均啐他一口:“恶狼!”檀郎金刀随意仍在肩上:“我就是了,就来抢做母狼,再生一堆小狼崽子!”   灵均叉腰大骂,心中却不知为何很乱很乱:“跟你娘生去吧!”   她施施然走掉,只听到他留在清风中的低言:“我的心从未变过。”   武场之中,齐维桢望见姜灵均面无表情的脸,一刀将剩下三只香珠刺碎。他冷冷看着那碧空如洗,一旁是父亲深沉的眼,心却觉得似逼仄的墨汁渐渐冲黑,一如谢姐姐死前空洞的眼神:“终究是输了。”   十九公主已经被奴婢伺候着,脸虽倔强却也有些讷讷,她望见的齐维桢是阴郁无比的,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开口。    ☆、苗头   灵均自出了武场便一直带着阵阵杀气,惊得聂桢一个吓唬,看看后面一群老头子,终是迎了上来将灵均从思索中拉出来。他渐次被那残留的杀意所吓倒,连忙护住胸口:“你这倒霉孩子可真是吓死了!喂喂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你出来了!”   灵均整整衣袖,见自己浑身滚落土堆更是狼狈不堪,却也不管许多,只是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是臣输了。”   那边一片慌乱,也不知道十九公主受惊乃是发生何事了,只是千奴万婢的迎了上去,却还是向这边瞪了许多眼,仁帝嘴角带着些阴沉的平直,却不知是何打算。   灵均心底却更加确定,看来十九公主的毒镖虽然个头小,但是仁帝还是知晓她放冷箭一事。堂堂皇家公主在大庭广众下先被打败再放暗箭,简直是丢尽了皇家的脸。   灵均淡淡按下心中的阴郁:“臣技不如人甘愿受罚,但嵬名王子却是为了救我不小心滚落山下才败手,还请陛下宽恕。”   仁帝却对后面追身而来的檀郎道:“生死状已下,自然是成王败寇,你可认?”   檀郎手中尖刀落地:“可。”   灵均心中怨他傻里傻气应承了,终是向着十九公主望去:“您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也不为王子求情么——”   一旁二公主匆匆赶来,艳丽眉目冷笑不止:“你敢威胁皇家公主?姜灵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皇室不敬,真以为朝廷缺你不可了!陛下,天子之威不可挑战,金枝玉叶不可轻渎,姜氏如此无礼,请您不要再袒护她!”仁帝阴冷的瞪了她一眼,却似千言万语,二公主很是不依不饶,他只是淡淡撇手:“你住嘴。”   十九公主却被那锐利的桃花目盯得头脑发麻,她知道,今日若是不应了对方,那么刚才的事情一定会被这个女人扬言出去,到时候她堂堂一国公主的威严何在!   她终是咬咬牙,苍白的脸倔强的撇在一旁:“儿臣看到是王子为救人滚落,算不得输!”   灵均转过脸来盯着仁帝,一旁的吕涉却悠悠笑道:“照老奴看,五颗猫眼儿小姜大人斩落两个,齐大人斩落三个,双方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王子是为了救人,自然不必以失败论处,且小姜大人是以一敌二,又有叶小姐中途插入,此番可算是平手。”他眼睛在面前一圈年轻人中悠悠打眼,更是笑道:“虽如此,仍旧是公主与齐将军挤压一筹,到底还是我国实力碾压,陛下该感到高兴才是!”   周围的人见他给号台阶,也是随声附和。灵均心中冷笑一声,就算有一百只眼睛看到十九公主冷箭伤人,他们只当是自己瞎了,皇室的丢脸怎么算丢脸呢!   仁帝摆摆手笑道:“吕涉的话正是正道理!围猎是高兴的事情,不要总是罚啊杀的,未免太过失之风雅,开猎园射猎吧!”   声威浩荡万众不敌,英姿武将各持弓箭入猎园追鹰逐兔,可谓是飒飒风光。   灵均向后一看,十九公主受惊后已经被禁了猎,叶灵锋则是咬咬牙同叶家队伍行走发泄去了。齐维桢看她一眼,终是叹息一声:“就差那么一步,若我不是那么执著于胜负之分,那么救你之人就是我。”   灵均淡着唇低首:“太瞧不起啦,现在何人能轻易伤我?”   齐维桢摇了摇头,眼中的春水越发枯燥下去,便只是重重起身消失。   灵均二话不说便拿了手中的药跑到一旁,就差扒开檀郎的衣服将他的身子检查一遍,嘴却倔强的碎碎多言:“多大人了不知道避险,我还用你来救不成。被叶灵锋瞧不起了吧,她都不愿意再理你了。”其实她倒是想问刚才叶灵锋和他吵什么了,倒是一副很凶的样子。   檀郎挑挑眉龇着牙:“你这是蓄意报复,你看看人家叶姑娘都比你温柔。”   灵均冷笑一声,手下的劲头却足了八分:“那你去找她吧,你的叶姑娘还冲过来对我一顿乱打呢,你平时看好她,我让她三分是看在叶家面子上,不要让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檀郎直接攥住她手腕笑道:“你既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何必憋到现在才告诉我。我猜你是想,这个笨蛋还挺可怜的,既然我不去爱他,总要有个好姑娘去爱他。即便那个人不是好姑娘,只要对他好就算了。”   灵均背过身去自嘲,她是如此想的,这还挺自作多情,原来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檀郎嗤笑一声:“你是我娘?想的到挺复杂。”他淡淡抬首却意有所指:“真要有那个心就好好想想自己当初的誓言。”灵均回过头来狠狠盯住他:“我又说什么了?”檀郎挑挑眉,嘴角露出些邪恶的弧度:“当时在羚羊飞渡的溅谷中有人可是和我说的好听,什么娶个老婆生孩子,转眼一剑刺穿我就逃跑了,回来了还一副你是哪位的表情,这样的女人简直可恶。”   灵均揉揉自己发红的脸,心中却又羞又躁:“我又不是说自己。”   檀郎轻轻舒展开四肢,那双银黑色眸子却若有似无的划过她的眼睛:“你告诉过我一眼万年,这大概就是认定。至于你,请你大胆的抛弃掉那些胆小鬼的龟壳,好好的想想,你为什么不敢承认爱我。别让我看不起你,再见!”   他抽身轻巧而出,已是失去了身影。   只剩灵均自己坐在一旁,刚才针锋相对之人皆不在,她心中忽然生出好些惆怅,蓝天蓝的也苍色,黄土黄的也令人觉得呕意。不做胆小鬼…他的话直戳她的心窝,他果断大胆,一心倾注于自己的“认定”,可是她总是在此事上像个胆小鬼。也许天心说的对,冷酷的对待所有事物更容易做出选择,可是过分的爱上反而更是犹豫。因为太过爱,所以怕受伤,怕伤到对方,也怕将爱情的不安与丑陋在互相折磨后慢慢放大。追随一生的爱情与婚姻是美好的,可是他们的世界却天差地别,那之后也许二人将在逃亡与不安中度过此生。   胆小鬼?灵均心中似有无数个小人在疯狂痴笑,与他相比,自己真的是胆小鬼。   她回到帐中,却发现自己神思恍惚走错帐篷,这原是皇室之帐,多日不见的太子与大公主皆在此安坐。此二人似乎不爱马上功夫,也不同二公主般争强好胜,只是在帐中休息。   灵均轻声告罪便要出帐子,太子温和典雅的眉目却轻轻笑动:“楚卿武场劳累,便在此休息罢,十三娘,去给楚卿上茶。”一旁满是笑意的黑肤爽利女子便端上茶来,灵均记得此女便是太子府的卫尉崔十三娘。她一掀隔帘,里面尚还坐着一群眼生的官吏,由老至少,由男到女,皆是面生的很。只是她轻轻一闪眼,似乎发现了罗士谌沉思的侧面,仍旧是一副安静不开口的样子。   那垂帘掀下,崔十三娘重新走出来笑道:“小姜大人雪肌玉肤,要是被武场那些腌臜的烟气呛到不好,这是鲛绡制成的手巾,您请擦擦皮肤。”   灵均轻声谢过,便洁了面喝了茶,又出去换了一套衣裳,崔十三娘倒是很惊奇:“这衣衫是二公主的,没想到穿在大人身上很是合适呢。”   那衣服用的是精致的云纹汉绸,却并非普通王宫样式,极是古朴大方。二公主看她有些踌躇,只是平静说:“这是一个故人的遗物,你便安心受着吧。”   灵均倒是坐在一旁看着这两位皇亲,二人虽然是一母所生的唯一亲人,可是性子却同样淡泊文雅而纤细,即便在一起坐着也几乎毫不言语。太子只是用细白手指极有规律的翻开手中的书托颊观书,大公主则一贯如观音坐莲台闭目在香案旁沉思。灵均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却看一旁崔十三娘敛去爽朗笑意,如木头人一样站在一旁眼睛也不眨。   灵均摸不透两位天潢贵胄的心态,心中将皇室这群神经病骂了一遍,只是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经历过刚才的刀光剑影,她反倒睡得很是踏实,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小憩半响。下午的光渐渐漫了上来,太子看她睁眼便笑道:“你这样年轻睡觉却不踏实,眉眼紧闭的很,这可不好。听得你办支案被下剧毒,现在可是好了?”   灵均轻声低首:“是。”太子看她半响,一双文雅秀目飘然不动,仿若在看又仿若不看,随后便低声道:“样子很是像,性子都很极端。”灵均顺势便脱出口来:“殿下所说何人?”太子便扬扬手:“自然是楚卿。”灵均心下疑惑,他那个表情明明就是在说谎。太子却呵呵笑出声来,似乎想起什么前尘旧事:“你却是乖巧多了,当年楚卿也是新进探花,同我们在一起吃食,他也耐不住寂寞,呆了不到一刻便气的面红急燥,还教训我们说,‘天下人都在受苦,只有你们这等王孙在此享乐,真是罪孽!’”   灵均脸色一红:“听闻父亲年轻之时脾气不好,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却悠悠叹道:“多少年又过去了,他也变了,白云苍狗并非虚话,我们似乎都老了。”   一旁默默看他的大公主却忽然开口:“皇兄自然不必如此,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人有死亡必定涅槃,任何人的死亡都会有报应因果的一天。”   太子的手忽然顿住,眼中却出现一片阴影:“大妹总是如此超脱凡俗,希望你能真的静心修成无双居士,离开这污浊红尘。”他挥挥手轻言:“姜卿以为如何?”灵均淡淡启唇:“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太子抬头看了一眼,那眼中的惋惜却令灵均有些不解,他挥挥手便命崔十三娘送自己出去,只是大公主在她将出账时却看着她轻轻摇摇头。   太子看着妹妹也悄然离去的身影,却对着屋中空气自言自语:“多么勇往直前纯粹的孩子,年轻漂亮不惧怕任何威胁。哎,就算是铁人看到这样的美人也要怜惜。”   那帐中的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轻声低笑,崔十三娘掀开帘子一反刚才木讷笑道:“我们太子也懂得怜香惜玉啦,谁能不被小姜大人的英姿折服呢。哼,这群没有用的臭男人,怪不得小姜大人看不起他们,太窝囊了!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文武双全又洒脱大方,他们倒是一个个装聋作哑。太子若是爱她,不如将她纳作侧妃如何?”   太子把弄着扇子苦笑:“十三娘,就因为如此你才一直嫁不出去。别说我想,我年纪比她父亲大了许多,怕是楚卿要提着十米长的大刀直接杀上来。”太子转转手中的扇子,指尖灵巧无比,倒是一反文弱姿态,眼角却瞄着帘中沉默不语的罗士谌:“跟何况,罗卿倒是曾经同她议过亲,你们两个还认识呢,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可不敢同罗卿抢人。这位小姜大人少称赞人,似乎对罗卿也是多有称赞。”   十三娘心头一动,却是有些伤心,多少年的风土养育出一位优秀女子能不让男儿,只是屋中人都心知肚明:“可惜、可惜,这样一个人…”   太子冷淡的将那画着美人画的扇子投进水中,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是啊,可惜——”    ☆、除官   长达数十日的围猎结束,皇帝自然是大赏百官,灵均中间偷懒了几日,最终还是被聂桢叫来在一旁装聋作哑,她也心中挂着许多,只是直接找那玄黑的身影。   找到了。他的发一直散在肩头,仍旧是一副英武冷淡的模样,真将那孤傲的狼学了个十分相似。仁帝倒是轻声探问:“数量如何?”吕涉笑道:“今年仍旧是三公子为冠冕,只是二王子后来居上,不过二人虽然数量相同,可是所得之物却大不相同。”   仁帝“哦”的一声:“小三,你爱何物?”齐维桢恭肃不语:“臣围猎心有倦怠,三日则退,只是在第四日忽然见到猎场外跑出的野狼,臣便张弓将这狼王斩于马下。他性情狂躁又狼子野心,必定留之不得。”   檀郎轻轻眯眼,淡唇轻轻掀出弧度。   仁帝便指着他道:“二王子也爱猎狼?”   檀郎勾唇一笑:“我爱猎狈,狈虽凶狠,不过是狼的附庸,却要装出一副狼的样子而尤为可笑,不如杀之而后快。”   二人剑语机锋却意有所指,只有寥寥几人听得八分懂。   齐维桢与檀郎隔着人群遥遥对望一眼,便皆是冷着脸反向走开。灵均松了口气,这两个人总算没有再起风波,齐维桢自然是忍得住,檀郎却是天地不怕的个性。她目送檀郎的身影缓缓消失,却看到他与耶律雄奇打了个照面,隔着很远尚能感到气氛怪异。   她心中突兀却忽然想起来,怎么忘了,檀郎的外祖母可是西辽贵族。那耶律雄奇与耶律肃慎似乎来势汹汹,一副盘算什么的样子。说实话,她检查支道承遗物的时候,那种预感很是明显,似乎支道承与西辽也不太干净,何况西辽一直想要赵国乱起来。   耶律雄奇权霸西辽,他们亦是青年君主在位,想必几方也是蠢蠢欲动吧。   她轻轻闪身而出,又想起了大公主略带神秘的笑意,似乎又有什么要发生了。直到几日之后,她方知道那笑意的含义几何。   大朝会即将到来,今年总算是风调雨顺万事平安,只是丞相一倒虽然人心惶惶,却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未追究太多人。朝廷后宫皆开始准备大朝会,指望着到时候一搏出彩。   灵均早早便去了御史台将洗好的外衫换给聂懿,他赖上这里,竟来的比自己还早,又像是也犯了冬困趴在一旁。灵均最近也补眠不足,便也就跟着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中午。   她抬头一看,聂懿仍旧披上外衫在读书。这个人一年四季倒是难得犯一次迷糊,今天倒不知道为何竟然冬困,灵均心思转转却道:“原来如此,怕是郑言师又追着你去了吧。”   聂懿指尖一顿,斜眼看她弯着眼睛偷笑。   灵均松了口气便抱着臂笑道:“你是把这里当成家了不成?国子监倒是不见你去,赖到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整日见我那幽魂似的上司,不晓得你享受个什么劲儿。”   聂懿淡淡道:“因为这样的地方反而简单纯粹。”   灵均忽的将脸靠近他的,那巫山云墨般散淡的眉眼变得异常清晰起来:“我虽不知道你是谁的人,抑或有何目的,但是你总归没有害我。现在听我一句话,三日之内不要再来了,日后换了东家,你要耍懒便直接去符大人那里罢。”   聂懿静默半日便起身,却是淡然叹息:“缘分宜解不宜结,你既已经猜出几分,便好聚好散。不过日后要是实在嫁不出去了,我可你收你做烧火丫头。”   灵均还是忍住了没把这人打死,他真的好欠揍啊!   聂懿却回身将细长手放到她隐现的梨涡上点了点,又快速缩回去喃喃自语:“原来是真的,我以为是挖出来的。”   灵均一拳将桌子打塌在地下,有时候她心底总是有多余的暴力想要散发出去。   屋中本来书籍甚少,可是她任御史期间,这些集簿却堆得几乎搁不下,这集子非她任何人皆读不懂,皆是以中原韵部夹杂胡汉方言编成,若旁人读了只会觉得云里雾里。   灵均眼中幽光一闪,却是像这个工作已久的御史台座深深鞠躬:“仓颉造字尚传文明,今日我却要烧尽书籍,望神灵告慰,非我不尊,是人逼我。”   朝堂之上一脉肃杀,忽然之间的滞塞气氛却令人紧张不已。灵均在众人面前走进来的时候,却已经感觉到视线不对。风吹草动必有片羽,今日倒是看看究竟又是谁要动她。   朝堂的琐碎之事业已经回报一二,却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倾身而出:“陛下,臣有本要奏。”   灵均心中了然,又是那个谏院的伍大人,他官卑位小,支道承亡了便消停了几日,没想到还要同她作对。   仁帝似是冬日睡思昏沉,只是招手让他讲话。   伍大人便厉声低言:“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臣所奏之事,实在是国之重事。丞相刚落,可是朝中仍旧未肃清,这所谓…”皇帝不耐烦便打断了他:“你就是太啰嗦,直接切入主题!”伍大人看看左右便厉声高呵:“御史台副长姜灵均私下有私通谋反之罪证!请陛下明察,姜氏私通太子意图谋反,铲除丞相后更添助力,又在御史台大肆搜刮百官罪行予以要挟,臣有证据在身,请陛下过目!”   朝堂间顿时窃窃私语,皇帝泛青的眼波却呼生怒意,将那簿子重重摔在桌上:“拿下去、拿下去,给姜灵均看、给姜灵均看!走了一个支道承,又来了一个你,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灵均冷眼看着周遭的冷嘲热讽,太子的表情、驸马的表情、众臣的表情,却是尽收眼底一清二楚。早知道她这柄剑用完便会有人除之而后快,只是不晓得那人到底是谁,现在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她拿着那本子虚乌有的簿子,却勾着眼睛朗笑出声,这漏洞百出的东西糊弄小孩子还可以,她姜灵均半岁不到就同文字数字打交道,在江曼苑整天学着一群老寡母做坏账,同江南海北的主座客座打交道,这玩意儿一看就是加急赶出来的,还要骗这群无知蠢货?   众人面面相觑,仁帝却咳嗽不止将将停住:“姜灵均,你有什么话说?”   灵均瞄瞄一旁,嘴角却露出怪异的弧度:“陛下,这东西说的实在不通,臣的家中是一个几尺小破屋,又不管着户部,也和三司没有挂连,怎么就贪银子了?臣连支道承都斩首了,他的钱皆数充公,臣一分未动,怎么就‘贪敛罪臣私银了?’这上面说臣家资千万,有本事就到臣的家中去搜,搜出半毛钱,臣亲自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如何!”   仁帝见她如此,却是还在犹豫盘桓之间。   须臾半响,便有一男声忽入殿中淡淡轻音:“臣来晚了。”灵均知晓尚有后招,见到这人却觉得可笑,眼前长身玉立风姿极佳之人正是罗士谌。   罗士谌不看她半眼,往日平静无波的声音竟显得阴谋算计,往日的卓雅风姿竟然显得高深莫测。她曾觉得此人玄妙,看来他确实玄妙,只是那玄中带着利贞凶上之意啊。今早马前课双离火卦,果真是阴阳反背之卦,大凶啊!   仁帝气过身去,见罗士谌往日不到,今番来必有缘由,便回首喝到:“你也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罗士谌嘴角不变,仍旧平静如昔:“臣亦知晓此事,既然姜大人一口咬定伍大人栽赃她,不如到宅院一搜以证清白。”他的眼睛明明如平日般安静,可却像是大事之前的平静隐忍。   糟了!灵均心中叹息一声,她会栽赃陷害,人家还不会栽赃陷害么!   符尧光早已经上殿,便亲自将所谓物证带了回来,仁帝看着脚下那几尺长的铜人皱皱眉:“姜楚一也颇爱医术,家里面有个铜人算什么。”   符尧光不爱多言,直接爆裂的将铜人砸穿,便有无数珠玉碎晶之声流露于殿上。那赤橙黄绿的猫眼儿、宝石、玉髓、水晶留了一地,尚有无数的白玉珍珠落得满殿都是,真是琳琅满目。   仁帝几乎目瞪口呆:“这、这简直荒谬!姜灵均、姜灵均,你还有什么话说,你拿着这些钱是要给谁用?太子?亲王?公主?”   重臣皆跪下高呼万岁,罗士谌忽然意有所指:“若真的有背后之人确实含糊不清,还请伍大人名言,皆因为符大人办事思虑很全,也在您的家中发现私教书信,伍大人,现在直说还有命活。”那语气声音清淡,却似乎已经掌控全局,只是悠然的阐述事实。   伍大人便忽然跪下抽抽脸皮:“是二公主!二公主因为与太子在新宰相之位上有所争执,最近一直心有不甘,臣被宰相案牵连,她救了臣,她说姜灵均是她的人,二人只是表面斗狠实则相通,只要搬出她指责太子,便让臣享受荣华富贵!陛下饶命啊,臣的一家老小都在二公主手中,请陛下饶命!”   “放屁!”二公主忽然闯入殿中,却让这戏又唱的大了些。她早听到宫人禀报此事,此时却披头散发不顾形象,对着宋大人一阵踢打:“你这个下贱的狗东西,竟然敢诬陷本宫!你说,是谁让你诬陷本宫的,太子?大公主?还是其他别的人。”她倒是泼辣不减,指着一群大臣大呼小叫:“你们这群混蛋早就看本宫不顺眼了,竟然敢污蔑皇家,不知道这样当斩吗!”随后又抓着太子的衣袖不放:“好、好狠的心,和你那个母后一样,天生就是造反害人的料儿!”   “飞鸾!”皇帝急声震怒,二公主仿若被电了一下,方吶呐住手。   仁帝锐利双目看着一旁似乎从容不已的姜灵均喝到:“不管你背后是什么人,你收受贿赂私连勾结已经是大罪!如此大罪乃是国法不容,即便是将你处斩也是天意!”   灵均心中悲戚,又看到罗士谌那清雅身姿,一时间却是遗憾、愤恨、无奈、不甘,却不由得声音凄厉:“当年我父便是如此被驱逐王庭,臣即便是说破天也是众口难敌。岂不知美女无恶,入室见恶;士无不肖,如朝见妒。不过是挡了某些人的路,还真是辛苦各位百般栽赃。”   她本是故意提及姜楚一臊一臊这皇帝,仁帝果真是有所动容。   这动容还未完,西边便浓烟滚滚而来,吕涉脚步匆匆赶紧来报道:“陛下,御史台忽然着火来,浓烟滚滚连着几百尺,在副台上的典籍全都烧个一干二净了!”   这一毁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多少罪行皆在此处,又把控了多少人的罪孽,这把火自然是烧的好!可是到底是谁放的火?无故走水在台阁更不可能!   吕涉一改往日缓意,只是报道:“那放火之人用极其怪异的字体写到,他虽烧了副台的典籍,却留有副本,他说朝廷负了天下苍生,他便要让百官终日惶惶不可终日,让这朝廷散尽…他说、他说他叫‘我来也’,来自天、来自地、来自万民。”   灵均看着一脸阴郁急忙赶回来的齐维桢,已经轻轻给了他一个眼神。这次你不要管,这是我的战争。他握紧手中的拳,终究没有开口。   “荒谬!真是荒谬!”仁帝青眼交加,却一病差点昏了过去:“暂时还不能杀了她,先将姜灵均下狱!下诏狱!”   灵均冷着眼看着罗士谌,他从头到尾并未看自己半分,可是她心中知道,这个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为了他的主子,他们从头到尾只想让自己做替罪羊。那又如何,她不安生,那就乱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安生。    ☆、对谈   包麾炆没过多久又迎来了姜灵均,这次却是下狱,他不禁感叹,赵国士子起起伏伏总是常事,此女却是几起几落,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得。   灵均却倒是开朗的很:“大人,这下您不必给我行礼啦!”   包麾炆倒是苦着个黑脸亲自迎接:“我的小姑奶奶哟,您现在马上要下的是诏狱,您还以为过家家呢!”灵均便挤出一个鬼脸儿:“这个破官儿老娘不做了!谁爱把我下狱就下,能将我制住才算呢!”   包麾炆却是抄着袖子感叹:“齐三公子又是外派,不然也不会让事态如此发展。你啊,你是犯进了夺嫡的大事儿上了,这是皇帝的逆鳞,他就是不听一言把你处斩也是有可能的。”   灵均却立刻面无半点表情:“这次的事情无人能解,只有我自己。”   她几乎是摸着诏狱的每一块石板缓缓而行,无他原因,只是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她的确是处在杀戮与被杀戮的背反状态,这种荒谬的兴致令她觉得有趣。包麾炆想的是一个道理,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得。   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已经想起檀郎那向往自由的眼神。他的心永远未被任何东西束缚,唯一能束缚他的是自己,可是她却太过胆小。这次能活着出去便击碎心中的懦弱好好说个清楚吧,姜灵均不想被他看不起!   诏狱中的日子似乎应该是枯燥无味的,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如此。高高的月台上在夜晚可见被掩盖的半轮残月,只是被铁栏分割的很是破碎,可是灵均却仍旧细细的看着它。从这里传递出任何消息都会被人截获,只有两种意外,可靠的人,聪明的对象。她很习惯性的去看待任何形态的月亮,这还是天心带给她的习惯。月亮不同于太阳,属于阴坤,对于女人来说,她们的生长消亡几近于月亮。   于是她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内又意想不到的人。   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忽然在某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面容清俊,皮肤已经晒得微黑,可是对于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来说,他似乎永远都停留在了二十岁,则是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过干净,那并非稚嫩与弱气,而是一种几近于半隐退于世俗的状态。他的四肢却一改这种隐逸,显示出武人的矫健灵活。   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是带着几分温柔意味的,只是在打量她的时候很是玩味。   灵均任他打量半响便停下手中的琵琶:“您是我父亲的哪位朋友呢。”   那男人便抱着臂柔柔一笑:“我听说小姜大人幼时便阅尽诸子,因而战遍五湖四海的名门学子,既然您无所不能,何不猜一猜?”   灵均便将怀中的三颗星月菩提子取出来,那黑色香珠久在她的身上,已经沾上了牡丹香气:“没想到最后终究是父亲帮萧意娘找到了你,一箭三雕震惊鹰扬宴的杨大人。”   杨凝之接过那珠子似乎无限眷恋,分别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当初与那个人赌气离开后连道歉的话尚未说出口便海角天涯。在他的脑海中,萧意娘的影子从未散去,只是渐渐的模糊成一种难以企及的执念。那菩提子是她最爱的小物,多少年了仍旧顽固如昔,就同那个外表温柔实则如火般的少女一般。   杨凝之默默收起那珠子,却再也笑不出来:“你是如何晓得我?”   灵均笑着指着自己的脸颊,杨凝之方才大悟:“原来是骨相,这么说你早已晓得我身份,不然恐怕不会同我多说一句。”   灵均便坐下望着露台上的月亮,在奄奄一息的光照下皆是新添干涸的血迹,杨凝之方才没注意,凑近一看才发现,黑暗中又墙壁到砖瓦全部被蔓延上了鲜红的血液,这个年轻女子穿着朱紫的巫女服便在血屋中竟然住了数十天之久!   灵均却转头笑,映着皎洁月色显示出洁白如玉的清艳面庞:“你见过诏狱的犯人带着剑么?可惜我就是,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担心我要逃跑,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本来忌讳伤人,可是又不想死,只好请他们死在这里了。”   杨凝之轻叹一声:“我在京东道偶然结识姜大人,他无法抽身便托我前来,我当是还想,这父亲怎么不关心女儿死活,原来他却是最了解你的。”   灵均想起父亲那张漫上风霜的脸庞,无论登高伏小,他似乎已经被某种哀愁所浸染:“我任性顽劣惹他生气,但是他始终明白,姜灵均的命硬。请为我带一封信给他,您便还了萧意娘之情了。”   杨凝之低首看着那菩提子思索半响,终是有些伤情:“她如今好么。”她如今好么,似乎除了这句话,他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们在最年轻的时光互相抗衡,真正的桎梏不在于家庭带来的阻隔,而是两个人心中难以放下的骄傲自尊。因为相爱所以相制,因为相制又总像要分个高低,他们皆非冥冥之中最纯粹的饮食男女,在情人与知己的界限中难以分明。   即使她消失不见,他的心缺了一块,他仍旧不知道萧意娘对于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可怜他们自诩天下最聪明的男女,却被爱情嘲笑而致于懵懂。   他便一抬头,却发现那女孩子眨着眼睛看他:“你在那儿沉思半天,我眼睛都酸了,拿去吧,还有一封送给…齐维桢。”那飞信急刃如剑,她确实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女孩子。   杨凝之便哈哈大笑:“你和她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像,无怪乎她与你一见如故。她年轻时看似文弱却性如烈火臭如顽石,我们常常因此吵得天翻地覆。她虽不懂武功,可是却巧言令色舌如尖刀,常令人下不来台呢。”   灵均皱皱眉头有些不可置信:“你们真的是情人么。”   杨凝之却淡淡一笑:“你和齐维桢呢?”他?灵均撇过头看着天上那一段碎裂的明月,杨凝之与萧意娘也许是年轻气盛而因为骄傲失之交臂,她与齐维桢却正好相反,两个人都有很理性的考虑,也一直在最高底线下克制彼此的情感。她在江曼苑时曾经开玩笑说要嫖了这位天下第一的公子,可是真的看到他,却觉得无法太过靠近。他总是想着挣脱家族,可是他的能力、使命感,他天生对情感的牵绊却不能让他完全放飞自己。如果说杨凝之与萧意娘是因为血肉相连近而生怨,她与齐维桢便是楚河汉界远而生惜。   灵均倒也是很大方:“人们都愿意相信他们看到的,却不愿意相信真正的事实。所以说,谣言不可轻信啊!”   杨凝之哈哈大笑:“你是个有趣的人。”   灵均淡着眉眼轻声催促着他:“快走吧…对了,萧意娘希望你能成家立业,有一位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真是够老土的告白。”   杨凝之隐在黑暗中的背影轻轻顿了顿,她却能听到他的手指骨节在紧紧生怖,直到最后连个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爱,可是却将终身用来回忆过往的争吵与炙热,这大概是最残酷的惩罚。   “我说叶大人,你在外面看了半天,总该出来打个招呼吧。”   叶灵锋应声而出,一身黑色夜行衣,腰间的藏刀熠熠生辉,倒有几分暗杀的模样。   姜灵均拊掌大笑:“叶姐姐如此模样,实在有失风度。”   叶灵锋轻轻一笑,似乎又恢复了私下那春雨含刀的濡湿杀意:“我碰到的皆是有些练达之人,我给他们三分颜色,她们绝不敢开染坊。可是姜妹妹却大相径庭,你那脑子也不知想些什么,就是听不懂我的人话。”   灵均呵呵一笑:“你喜欢的男人追上我,这也是我的错?”   叶灵锋带笑的面上忽而面无表情:“我认为自知之明是一个聪明女人的必备。比如说十九公主,她年轻愚蠢,可是那是天家的特权;郑言师□□放纵,那是权臣之女的特权。不过姜妹妹不通人情又忤逆乱上,却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所以在我的判断中,你实在没有同我争的理由。”   灵均拍着手点点头,似乎很为赞同:“真真是太对了!我从未听人说过您的秽语,作为武官英勇善战体恤下士,作为女人也是美丽大方出身高贵,大人深得中庸之道,而在任何人言上臻于完美。”   她言语之间,已经将那随之射来的藏刀回的一干二净,叶灵锋在练武场绝非最佳状态,也许是她有意保留实力,也许是她当时心神具乱,一个令禁卫军交口称赞的女人,绝不是光凭靠虚伪的面具便可以胜任的。   “姜妹妹,你知道为什么皇帝将你下到孤零零的典狱内吗,以为这里距离任何角落都太远,所以没人能够走得出去。”   叶灵锋眼角一弯,手中的光石火便射进牢内:“天干气躁,火烛走火,你便这样丧生也是有可能的。”那火石的痕迹显得更为清晰刺耳,火纫急速飞跃着,可惜火光冲天之后,诏狱中却忽然飘满了灭火后的烟气。叶灵锋在寒风中被浇了一身水,却不知是哪位高手,那纤手轻轻一拍,她惊吓不已,却发现灵均早已经脱出大门:“你不是在牢中!”   灵均却笑嘻嘻的看她,指尖尚且转着那铁钥匙:“我出身不好,小时候啥偷鸡摸狗的都学过,这个嘛,有点儿困难,不过也不在话下。”   叶灵锋愣住后却忽然大怒:“你竟然如此侮辱朝堂法制!”   灵均却直接拉着凳子坐在一旁:“你想杀我又算什么?我一直敬你虽傲气却光明正大,你可别让我失望啊!”她歪歪头,眼神却是强硬的警告。   叶灵锋不由得咬牙握拳:“也罢,对付你不用如此。”   灵均看她半响,却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还是她以为爱情衡量的方式,就是通过压制所有对手的绝对占有?将檀郎当做一个可以填充的模板,而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填充,以达到她心中对误伤尊荣的追求。   也许檀郎说的对,姜灵均只是将无用的怜悯施加给他,所以才会在知道相对优秀的叶灵锋出现后,有意无意的躲开他。可是鞋子合适只有脚知道,檀郎是个绝不会被任何人操控的草原之狼,叶灵锋却是一个热爱摆弄他人的设计师。   叶灵锋笑了笑:“我的族人很不解,为什么我会选择他,而且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他。因为他的力量最为直接,天生的敏感与野性,天生的力量,这才是武人所追求的。等到了天下大乱你会发现,什么阴谋算计,只要一把刀就能够解决。”   灵均竖起指头由衷赞叹:“不得不说,我喜欢你果断直爽的思维,有些文人的软糯令人厌恶。”   叶灵锋低首轻开眉头,竟有些少女娇羞:“可是他并非一个完全野蛮粗鲁之人,对待所爱之人,那种稳重得安全感总是让人觉得像个父亲一样…”   灵均嘴巴张张合合,这个叶小姐不会是对自己那个早逝的父亲有这么执念吧。按照找父亲的规则去找丈夫,这是怎么说的。   她煞时觉得可笑:“叶姐姐,一直在说你以为、你以为,你认为你有权利去塑造他的未来?”   叶灵锋冷哼一声,看着那尊皎洁的月色,实在是高高在上又完美无缺:“预想而可以实现,这是我最自己的最高标准,并且他一定会成为我需要的那种人,身居高位又强大,我们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   简直是在养一条狗。叶灵锋这种自以为是的爱情像是一个聪明任性的女孩儿买回一块漂亮的玩偶模板,将她任意捏造涂抹,以满足自己可爱的虚荣心。   叶灵锋几乎是以挑衅的姿态看着对方,她足够高高在上,却发现对方在冷月下抬起雪白的面庞,一双幽黑的眼睛中毫无笑意:“叶小姐,我忽然不想将他交给你了,你不能带给他幸福。”   叶灵锋似乎很长时间没能从脑海中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你说——什、么?我没听错,你刚才是在和我挑衅?”   “是。”灵均的心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明,爱上就是爱上,怜惜就是怜惜,两者是有着实质的区别。他在追逐她时,她一味的逃开,可是现在正反相对,到了她该勇敢的时候。   “叶小姐,他给过你任何承诺吗?”灵均的幽黑眼睛紧紧盯着叶灵锋,丝毫不容她造半点假。叶灵锋心中忐忑,眼角却不自然的偏了偏:“这是当然。”灵均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你说谎,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公平竞争。你也曾说过,真正的爱情经得起考验,但你不必气恼,你爱的根本不是他,只是一个虚拟的完美影子。”   叶灵锋手中的刀刃已经跃跃欲试:“果然应该挖了你这张灵巧的嘴巴,她总是说出我不爱听的话,叶灵锋不会输给任何人。”屋外人影鬼魅,叶灵锋一个闪身便已经消失不见。   郁鹤若冷声低语:“跑的倒是快,叶家的女人单枪匹马到这里来难不成是向我挑战?”   已经再次锁在牢中的灵均哈哈一笑:“你太将自己当头蒜,她可是冲我来的。”   叶灵锋永远是自信而自傲的,她似乎看到了死去父亲与檀郎身上相似的影子,而有意将其打造的更加符合自己的心意。檀郎需要一个骄傲的女子,但是他绝对不能需要一个想要摆布自己的女子。他是自由的狼,只有追逐自由才是快感,即便他真的拒绝自己,她会独舔伤口,但他决不能将他仅剩的自由再次束缚。    ☆、黑幕   御史台迎来了一位贵客,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客人。他的身姿优雅淡然,自然与周遭的一切血腥气味格格不入,包麾炆夜间见到此人,却好似见到鬼一般:“是、是您!”   他身后的一双男女轻轻用手指比出静音,包麾炆方下身跪拜:“久不见您,您这是…”   身后的罗士谌悠悠低言道:“多年前,您应该不会忘了是谁将您送上此处报效国家吧。”包麾炆却恭谨严厉:“当年臣不过是一介布衣,为了典正冤案得罪不少高官,我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罗士谌粲然一笑:“既然如此,请打开典狱之门。”   包麾炆面色一凛,果然是来者不善。   典狱在九曲回肠的地下诏狱,非主卿根本无法得知,九十九层大锁头加上一百八十道铁栅栏,非穷凶极恶的皇家犯人皆不得进。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蛇虫鼠蚁在暗夜间畲滑而过,那铜锈中似乎皆渗着血水竟然倒影出粼粼波光。   那悠扬的琵琶声不近不远的传来,是一曲《十面埋伏》,在暗夜中百鬼夜行之时显得凌厉无比,先是列营布兵,将那铜锈中的层层阴兵召唤而至,其后是点将走队,埋伏过后则杀生而出,九里山大战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冷冽的交奏在一起。   包麾炆抖抖身上的寒意,却感到更冷了些。   罗士谌倒是一派轻意悠悠:“姜姬倒是不惧厉鬼,这里就算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来也要吓得丢了魂。”   包麾炆便忽然垮下了脸:“哎呦大人,您可是不知道,这小祖奶奶特能折腾,倒是把亡国妖姬的性子学来了,今天要漳州的漆木雕花床,明天要贵妃琵琶,吃的是时鲜的水果蔬菜,玩儿的时下最流行的新鲜把戏,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从千秋岁定期叫来头牌唱曲儿。臣也是奇了怪了,小姜大人一向是聪慧稳重,此番入狱竟像是失心疯一般性情大变,哎。”   崔十三娘没忍住笑了出来,罗士谌却施施然抿嘴:“她不是性情大变,是恢复了性情。”   那曲子骤然停歇,尚未当心画止,罗士谌便开门进去低笑:“为何不继续弹霸王乌江自刎?”   朱紫巫衣上披着洁白的鹤麾,女子背对着众人看那窗外的月,典狱低矮,则显得月亮高高在上,只是声音清淡冷冽:“我怜惜他性情刚烈被小人所谋,偏不让他灭亡。”   包麾炆忽觉气味不对,细细看来,却发现这屋子未通烛火,手点暗灯后竟然堆满了血迹!那血液腥气四溢却如红漆般倾斜的泼在整个屋子,正像是被浸入在血海中一样。他顿时目瞪口呆:“这、看守典狱今次由刑部郁大人主管,臣也不知道这是如何——”   灵均便回过身来,清艳的容颜在冷月下美的惊人:“我倒是要谢谢包大人了,难怪颜风神亦尊敬于您,您实在是个好父亲,请退下让我同这位贵客说话吧。”   包麾炆叹息一声,终是摇摇头出去了。   那隐藏在斗篷下的人露出容颜。灵均倒是也并无几分在意,只是又悠悠弹起琵琶,这次却是《春江花月夜》,柔音婉转而驱散阴气。   太子似乎极爱听她的琵琶声,便只是轻身坐下附耳倾听。   灵均弹到一半回头抱怨嘟囔道:“费了半天劲儿来了还摆什么架子,有话赶紧说啊,我手酸了。”   太子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虽然技巧不下于你的父亲,但是性子却仍旧差了很多,姜卿的本性果然暴躁。”   灵均柔柔一笑却忽然用十指勒紧那琵琶丝,丝线乃敦煌钢线所做冰冷固执,她却在微笑的同时用手将它重重扯断,随后将琵琶摔个粉碎。一下、一下,她微笑着听着那木器与丝线断裂的声音,不知道屋中哪里又传来野猫子可怖的叫声。   太子盯着她那只血流不止的手,那透明清澈的红色又为这血液满注的屋中增添新的画彩。   灵均仍旧笑着,妩媚温柔,嘴角的痕迹似猫儿般隆起。   罗士谌一时间不甚,却发现腿上一痛,竟然是一只鸳鸯眼的雪白狮子猫,在夜幕中显得诡异无比,真同她的主人一模一样。   灵均音丝淡淡:“难为太子太来探望我这个罪人了,自导自演一场好戏,更难为的是罗大人,费尽心思算计我,还不惜连夜造了假账与铜人。”   一旁的崔十三娘似有不忍,只是讷讷开口:“大人,殿下也是有难言之隐。”   灵均便背过身去冷笑一声:“别再叫我大人,我没那个命来做,今后也做不成了!”   太子嘴角轻轻淡笑:“到底是你,能除掉支道承绝非偶然,看来你大概也知道八分了吧。”   灵均便回首看那温雅的瑞凤眼,明明温和平静,却为何是最后的黑手呢?她心中却是为一向痴心的父亲抱冤:“父亲他敬畏皇帝,一直认为你会是一个优秀的帝王,他也同样禁止我沾染任何皇嗣之争。正因为如此,支道承嘴中想要说出的事情,大公主也好、二公主也好、你也好,我就让他闭嘴。可是我没想到,这个姜楚一口中的仁义太子竟然为了一己私欲不惜陷害他的女儿。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毕竟他是个不能再天真执着的人,再毁了他心中的理想,我这个女儿真的是做不下去了。”   崔十三娘脸色确实不好,此事说来太子与诸人皆知,可是没有一个人为姜楚一的女儿求情,这样的替死鬼手法不仅送命,同样也辱没了她的名声。姜楚一一声最重清白节气,怎能容忍她的女儿被人玷污冤枉?   灵均却绝不住嘴,带血的手煞气满至,似乎将多日杀人的戾气直直的散出身来:“罗大人,我这一辈子瞎眼的时候是少数,却败在你的身上。大人在朝中看似毫无党派,却从头到尾为你的好主子打算着,你们随顺皇帝的心意,借我的手想要除掉支道承,收拢支那殷大义灭亲成为新贵,又想要与二公主争论宰相的位子借我栽赃她。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御史台的册书被烧,我姜灵均早就是一具死尸,不知道罗大人夜里会不会被鬼魅缠身呐!我们姜家的女人最是小气,杀人便要灭族,被害也要留魂,罗大人今次一定要小心,您有主谋的胆子,就别怕我的鬼魂!”   太子的听了也不恼怒,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我该说你聪明之极么,你当日似乎早有预感,便提前烧了御史台留有后手,我来也…真是个放荡不羁的名字。”   灵均嗤笑一声:“我不做好准备,等着被判处大辟?皇帝怕是也看我渐渐不顺眼,怕剑刃伤人呐,我不似姜楚一,是个未知的炸弹,所以你们都想要我手中的秘密,也都想要除掉我。太子怕是失望了,你在天下找出三界六道所有高手来,看我死不死的了。”   太子看了看那天空渐渐坠落不见的明月:“我想你该知道我的来意,破晓之前我便要离开,你烧毁的资料中藏着百官的所有辛密,罗士谌应该是你最后的一笔,姜卿,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将它交给我如何,我会帮你走出这里。”   灵均却回首嫣然一笑,不过那笑意中满载着说不出的冒险算计:“好,你当着我的面杀了罗士谌,太子不是为大义不屈小节,为家国牺牲小人么,既然我的命贱可以牺牲,倒是不如先报仇再说。”   崔十三娘却是吃惊大怒:“小姜大人,你又何必冥顽不灵!”   灵均便有些不可思议的气笑出来:“你们要害我命,却还要我乖乖送出保命的身家,这是何道理?太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天下便都要奉承你?我先公教育子孙,天下非一人知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太子的江山,我姜灵均就是不想去认。”   太子却止住崔十三娘叹息一声:“你为何非要难为罗卿?”   灵均冷冷看着罗士谌平静的面容,往日那清风朗月的仪容却令人口齿生寒,当初她只以为这个人的玄妙之意乃是感悟阴阳天地道法自然而臻于无形,其实她根本想错了,这个人的玄是因为那优美安稳姿态下潜藏着一颗最无情的心!他的一切行为都是随顺自然的,他自然而然的认为太子是世间的公理,而根本不认为有对错之分。就像川流积水而水滴石穿是自然的常理,罗士谌同样认为用任何牺牲却逢迎规则是政治的常理。   她一组一顿的紧紧盯着罗士谌,想将这张面容永远刻在心中:“最开始我以为这个人会是支那殷,却不会想到那个人是你。我相信许夫人,同样相信罗大人敢直面君上的勇气,原来罗大人只是觉得那是‘必须’‘规则’,而没有将我的贱命放在眼里。太子虽然想要牺牲我,可是姜楚一还在,他的心尚有几分余情。可是罗士谌,当我在朝堂上看到你不同往日的眼神,我便知道一切都是你的计划了。”   父亲命她多发发誓,绝对不沾染皇家血脉,他杀了支道承,仅仅是杀了他,而令他咽下太多骨肉相残的秘密,可是没想到却反而害了自己。这也许就是天命,罗士谌为她的人生上了最重要的一课,便是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无解的死局。   太子淡淡的叹息一声:“除了这个,你可以提任何条件。姜卿,这是我们最后交换的机会,希望你不要让我用出非常的手段。有一点你说的很对,我非常喜爱你的父亲,也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他的琵琶声如此优美,实在是令人难忘啊。”   灵均便坐正身体幽幽叹道:“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们这群混蛋。殿下,我可以将御史台的东西交给你,但是你除了让我出狱还要保证,在你有生之年,你要护住嵬名二王子的性命。你不需吃惊,嵬名如今情况有所变动,他迟早会被波及,我要你指天立誓。”   太子看看一旁仍旧沉默的罗士谌便转头笑道:“我真是没想到,任你如何厉害竟然为情所困。我更加想不到对象是他,你们实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他轻身向前伸出手,灵均看着那双异常幽黑的眼睛,便轻轻击了三下。   夜幕即将溜走,神秘的访客也即将消失。   太子看着那年轻美丽的面容,她的脸上才残存着某种愤怒的气势,就像是很多年前的姜楚一,他聪明凌厉,像一把出鞘的剑,刚直的不肯压下脊梁,他的仁爱都留给了苍生,忠心都留给了皇室,而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具残破的躯壳。   他的女儿同样凌厉烈势,却也爱惜生命,永远在三分理想上留着七分算计。这样很好,如果她年轻美丽的生命就此逝去了,那么这才是值得可惜的事情,所以他宁愿做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交换。   太子擦掉指尖上的血,缓缓走出了典狱。    ☆、月色   这是夜晚最后的月色,是灵均看到最为冷冽无情的月亮。在漫长阴谋中生存的身体与心灵都感到了厌倦,对宋之韵的愧疚、对父亲的誓言,还有对那个人的想念…从未有一刻想要看到他的面庞,那双黑的清澈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少年的意气,尽管如此却仍旧执拗。他向往天空的时候便是苍碧的蓝色,而不会屈服于任何世俗的污浊。   那个逃亡的夜晚,是两个人在星空下的最后絮语,从那之后,她回到了她的家乡,他却继续追逐她的身影。   充满血腥的污气中,指尖的血珠汨汨而下,可是她已经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痛感。当一切谎言与阴谋被揭穿,那些一直想要逃避的东西变得无比鲜明随后释然。   月亮渐渐的马上要沉下去,烛火灯影闪烁,温热的怀抱温暖了冰冷的身体。   灵均很想哭,可是她的尊严却令她无所适从。檀郎的身体很暖,尽管衣衫上是冷冽的风霜血味,像是从千里之外的塞北所夹带的一般,他将头上的毡帽戴在她的头上,冻僵的耳朵立刻恢复了温度。   两个人久远的相视无言,一阵震颤的心跳袭击了彼此。   檀郎叹息一声将她带血的手抽出,撕下手间的布帛轻柔的覆盖上。他的指尖温柔细腻,垂下的睫毛纤长柔软,在月色降下的余晖中鲜明干净。   月色下的夜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幽灵,她几乎戏弄着世间所有的男女,让对方的面庞在清辉中产生模糊的错觉,美的近似虚幻而不真实。   檀郎感觉到她指尖的震颤,再抬头时,她的脸上已经静默流下两条泪痕,如静夜落雪毫无声息,卸下了伪装后的她也只是一个脆弱的孩子。   檀郎将带着炙热气息的手轻轻抚在她脸上:“每次我想要狠狠报复你,报复你践踏我的尊严、逃避我的感情,可是最后却总会败给你的眼泪,这大概就是宿命冤家吧。”   灵均颤抖着闭上了眼,先是静默无声,身体的血液慢慢的热气翻腾,最后竟是嚎啕大哭。不甘、辛酸、委屈、自厌、遗憾,她几乎已经模糊所有负面感情的界限,只要在他的面前,她的逞强总会被重重击碎。   沉默袭击了寒冷中的两个人,她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却狠狠地抱住了他的腰,来自女人的情欲后知后觉的令她感到快意,她细细的摩挲着他胸口的伤痕,那是她赐给他的印记。   檀郎像只被乖巧驯养的狼狗一般任她摩挲,从头到尾,他黑色的双眸中只是盯着她的脸,那样复杂疯狂却隐藏在平静下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是他所追逐的。   “好暖。”灵均喃喃低语,将嘴唇贴在了他的唇上,似两块玻璃一般隔着空气触碰,她的唇汲取到了他的暖意,嘴角弯弯的笑了一下。他被这夜魅精灵一般无邪的笑意蛊惑,身体的支脉紧紧绷起:“这次是你主动,如果你希望我继续下去。”   她的眼睛在若隐若现的光下异常明亮艳丽,铺天盖地的诉说着一个成熟女人的形成,唇角弯弯笑意:“我不要做你的母狼,我要做你的女王。”她将男人按下身去,濡湿的舌头伸进他的口中,点燃了挑逗的欲火,她的指尖摸过他脸上的每一根骨骼,这触感令自己感动的想哭,在他的唇齿间得到的快感,则是相反的愉悦。   爱情绝非一件单纯快乐或者痛苦的事情,大部分的时候,它是爱恨交织的。享受欲望的同时,却又因为彼此深爱产生的误解不和所打击着。可是世界上没有单一的爱情与苍白的幸福,对于姜灵均与嵬名灭明来说,相互追逐与伤害只是本能的产物与爱情的附属品。   二人像两条交尾后的人鱼一般静静躺在一起,灵均看着身下的男人一副郁闷的面庞,不由得轻轻一笑:“我主动送上门来了你还不要,我这么差呀。”   檀郎撇过脸去闷闷的发出哼声:“我是说要你主动投怀送抱,但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又太猛烈了,我一时间有点…”   灵均渐渐游弋身体,露出的眼角妩媚的挑起,舌头却舔弄他久远的伤痕:“这就是你败给我的证据,这次你又败给我了,我、赢、了。”   檀郎看着那猫儿一般狡诈机灵的面庞,嘴角淡淡一笑:“从一开始我就败给你了。”   灵均翻起身来将他骑在身下,二人的面庞气息交错,她心中却有一些失落,这场爱情从来没有公平过。从一开始,他就将她看成一个执着追求的目标,尽管他扬言要报复自己,可是从头到尾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没有伤害过自己一分。   檀郎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小小的手包进手中,黑色的眸子散淡的看了窗外的月:“不要觉得愧疚,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即便爱情也是,从一开始我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公。”   他抬起头,再次重申他的诺言:“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灵均羽睫微动,却仍旧高傲的扬起嘴角:“不,我要做你的女王。”   檀郎叹笑一声,他所爱上的女人从来不肯服输,他很倔强,她更倔强,他们就像一对顽石一样,就算把对方碰的头破血流,最终还要紧紧绑在一起:“无所谓了,就做你驯养的猎犬,不过我尊贵的女王大人还是要被我压在身下,被我弄得哭爹叫娘…”   灵均冷哼一声:“谁要在你身下,你就等着我骑你吧。”   檀郎又是重重叹息:“是是是,女王大人。”   星空遍布,似乎又回到了党项的夜,在上雍城中灯火通明看不到漫天星子,他们却要在阴湿的牢狱中倾诉思念。   “如果叶灵锋真的爱你,我会将爱情藏在心中。可是她并不爱你,所以我要抢走你。我真傻,一直被自己的懦弱蒙蔽了眼睛。”   檀郎捂着她发颤的身体:“我不会随意对人做出承诺,可是她却在自己的臆想中越来越沉醉,也许我只是可怜她,可怜她同样得不到父亲的爱。”   灵均转过头看着他仰望星空的天空,也许这个人到了现在也没办法忘记他的家乡和那些恩恩怨怨的亲人:“你现在还想他们么。”   檀郎眼中的水波微动,手却将她攥的更紧:“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未来的路太过弥漫,灵均幽幽的想,这是她一生最冒险的事,和理性完全背道而驰,就像身体中最原始的渴望忽然奔涌而至,像是经过了漫长曲折的荆棘后忽然找到了唯一的亮光。他们无法书写未知的命运,也不知道下一刻路在何方,可是最悠久的解释就是爱情。   她狠狠咬伤他的嘴唇,将那唇咬出铁锈般的血色,红的令他快意:“我是个天生缺少安全感的女人,若你敢背叛我,我会像我的先辈们一样,将你的心剖出来吃掉。”   他看了看他胸口那露出的黄金牡丹,露出了一丝笑意:“好,那我绝不还手,任你把我杀了,把我的血液留在你的身体里。”   这就够了…她的心颤动的微笑着。   十日后,新年的气息来的猛烈极了。   太子身披杏黄外衫,用温热的汾酒驱散了胃间的寒意:“上雍的新年太冷了,冷的人心寒。”   罗士谌轻身一拜:“姜姬果真送来了二公主与殿下手中的线人档案,只是她搏学广通,几乎都是用韵下编码极其难做,必须集结众多精英才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出来,这样我们便可以拿出其中最无用的地方送给圣上。但是——她似乎有意隐藏了大公主的线人信息。”   太子掀唇淡笑:“她是在赌气报复你才故意要你破译这难解的密码,至于大妹那里就算了罢,她有自己想要走的路,无论生死都是由她。”   罗士谌看着堆在角落的琵琶悠然出神,太子与皇帝交涉放她出狱时,他在远处远远望着这一切,那个眉眼凌厉的女孩子没有放过他,只是跑到他面前狠狠瞪着他:“因为你我现在太憎恶男人了!天下间除了父亲与丈夫外,其余的男人果然都是混蛋!”   “罗卿、罗卿…?”罗士谌微微抬眼,才发现太子挑眉看他:“你放心罢,姜姬是个很有分寸的女孩子,她虽然有些恶作剧心理,但是从不会破坏协定。此番却是是我们要害人性命,你就让她且发泄发泄吧。”   他看了对方的的笑意一如既往沉稳清朗,却有莫名的阴影爬上那清风般的笑意,心中忽然了悟:“原来你对她其实有几分…既然如此,我也会成全你,为什么?”   罗士谌微微一笑,竟是释然:“她很懂我,我就是她口中一切以天地规则为原则之人,因此,牺牲她是必须的选择,没什么值得怀疑的。至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臣不会深究,臣大概缺少缅怀思虑的性格。”   啊…太子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竟会如身临其中感到心痛。   他的母亲,没有人愿意提起的符皇后,老友敌人皆快要化作尘土的符皇后,这个早已经深埋地下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痛过。没有人是毫无缺憾的,从符尧星到罗士谌,明知道感情是彻骨的毒药,可是也无法抗拒人性,这也许就是被称为人的所在。   冬天漫漫拖曳着巨大的白雪,渐渐席卷了大地,上雍的又一个春天,仍在等着复苏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此卷完结,明天最后一卷开始哦。 ☆、灵姜   “梦中富贵梦中贫,梦里欢娱梦里嗔…”那歌喉低回婉转,浅声低喃,虽是北语却是昆山水磨出,若蝴蝶振翅微乎其微。绿衣美人一身袅娜,手中的香云纱水袖在三月微风中软软纤纤的抽袖而出,浅斟低吟极有风情。   这是一个峥嵘通天的水榭,却无水榭之风流雅致,反而生的古峭嶙峋,竹竿挑水飞泄而下,打出春雨后的水花声。   屋内的烟气渐渐淡了些,柔媚的嗓音透出丝疲惫来:“绿衣,何必唱得‘张子房慕道记’呢,看你唱得扭扭捏捏又不舒服,不如上你的拿手好戏吧。”   绿衣便回头娇嗔一笑,圆圆的喜庆脸上缀出两个笑涡儿:“那我就给咱们灵均主子来一首‘快嘴李翠莲儿’!您且听着,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灵均懒懒躺在贵妃椅上,口中的阿芙蓉香气吃透尽了五脏六腑中,只感觉自己似乎轻飘飘的在空中浮动着。   阿芙蓉…   她低头看着手上细长的烟枪,从牡丹毒解了之后,她已经渐渐离不开这东西了。人的瘾是最难掌控的东西,她自诩钢铁意志,仍旧无法避免。   因这阿芙蓉的味道处在混沌迷茫之间,似庄周梦蝶行踪缥缈,秋水伊人临水挽纱,那轻悠悠的梦境可以让人忘却暂时的不安、愤怒,乃至于失望。   忘记从诏狱出来后的几个月中,她仍旧无法释怀的内心,对于那些想要视她为工具敌手的人,她始终被阴影笼罩而无法逃脱。   阴阳已割昏晓,夜晚鬼魅的身影又浮现在空中,她飘过去一个眼神,绿衣忽而恭肃敛容,若女战士般抽出剑来:“小姐,请退。”   灵均淡淡轻笑抚着手中的溪公青:“天心的好意我心心领了,你告诉她,我们互不亏欠,让她不需如此,下去吧。”   绿衣眼神急促,却看她不动如山的模样,终是跺跺脚便气闷而出。   灵均悠悠站在房中,看着烛火不安的跳动着,飞闪的黑影割裂了昏暗的灯光,她低声轻轻低喃:“饮鸩止渴。”   利剑在空中以诡异的速度划过,似沙漠中诡异的银狐,在瞬时间已经准确的割破喉咙。   “哎?第三十九个——”   弯刀回鞘的瞬间,灵均瞳孔一紧,立刻将手中的烟枪扔出窗外。她默默低下头,手却背在身后擦拭皮肤上的淡色烟灰。檀郎垂着眸子将她的手一把抽出来:“知道自己犯什么错了么。”   灵均低下头不吭声,仿佛是个犯了错的孩子,过了半响才闷闷的崩出两声:“我又犯瘾了。”   檀郎看都未看,只是眼角瞥了瞥一眼窗口:“汉人都说怀孕才傻三年,你这倒是抽多变笨了,每次都可着窗户扔,当我傻的?”   他虽说着责怪之言,到底语气清淡不似责怪,只是将鹿皮绒帕拿出来将她身上皮肤细细擦了一遍:“我不喜欢它的味道,不够干脆。”   灵均静了半响不同他说话,他抬头一看,原是这女孩儿托腮半睁着水眸安安看着窗外的满月,圆盘如玉,他也不闹她。   “我也不喜欢。”灵均望着那月亮轻轻叹息,“姜家似同此物有仇,染上者不计其数,非死即残。”   檀郎想起了姜天心同样年轻美丽的面庞,她的手中也有这样一杆细长的烟枪,她似笑非笑的告诉自己,姜灵均染上了这瘾。姜家的女人固执偏激而臻于极端,一旦心有不甘便会用此物麻痹心智越来越甚。他不知道那女人是出于好意或是看戏的心态告诉他,只是他知道…   她这样独立刚强的人不喜欢被任何事情所控制,这一切都是她在不敢面对什么。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你不能对那个姓罗的人释怀,也不能忘记你心中的官场。”   灵均悠然叹息:“人皆矛盾,我虽然庆幸潇洒,却也嫉恶如仇,始终难忍他们伤我害我。”她看着檀郎低首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笑道:“你可别拿刀直接找上门,你现在还是赵国的大官呢。将军大人,别污了您的身份呐。”   檀郎耸耸肩,便已经直接走到那仅剩的尸体前面,一直默默处理尸体的绿衣有些惊诧的让过路去,檀郎清淡的吐出一口气,将那刺客的野兽狼纹挑了开来。   灵均跟上去惊讶轻喃:“是刚才的第三十九个人。狼纹,我在嵬名氏见过,这是王族的近亲…”   她心中忽然察觉,便捂住嘴唇转过头去看檀郎,他虽隐藏的很好,可是难免却又一丝淡淡的惆怅。   灵均心中微酸,眼睛却有些濡湿,便早已经轻轻抱住他:“你别再伤心,我会永远永远爱你,永远永远不会对你变心。”   她话未说完,已经被宽阔的身体扑倒在床,那身体紧紧贴住她,他的心似乎在冷热间冰冷的雕琢着,将心中那丝永不为外人所知的悲伤释放而出。   他似乎又像是那个星空下的孩子一般了。   灵均露出一个母亲般的笑意,心中却是百味杂陈。也许她更为幸福的是,他们都只会将彼此脆弱的一面留给对方,仿若天地之间只有他们如残破的狼相携甚远,一步一步的支撑着对方的生存。   他埋下脸去不让她看到自己微微流泪的双眼,静而无声的夜宣告了一切。   火花发出了一点暴烈的声音,已经是三更时分了。檀郎起身后仍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灵均钻进他怀中笑嘻嘻的咬着他的嘴唇:“怎么不哭了?要人家知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像个小孩儿一样在我怀里哭,我更威风呢。还不让我看见,怕我看不起你呀?”   檀郎棱角微厉的眼角轻微的瞪了笑嘻嘻的美人,便夺回主动权舌尖直捣龙门的冲进她口中,遂着披勃的欲望咬伤她的锁骨,在那骨上留出一块艳丽的蝴蝶斑纹来。灵均轻轻“嗯”了一声,却哼笑着不认输:“哎呀哎呀,被我戳中心事了就嘴上讨赢。”然她已经再也说不出半句话,皆因他的手更具魔力,以成熟的手法将她毛孔大张的皮肤抚于掌下肆意玩弄,让她在涨潮与落潮之间痛并快乐着。   灵均轻声的呼出气来哼哼两声,却见对方腰背挺直静静坐在一旁看自己:“那你也不要让我瞧不起,将这阿芙蓉戒掉。”   灵均听了便是一愣,随即背过身去叹息:“你才是真正的钢铁意志,若是你总会勇往直前的。可你不晓得这东西的滋味儿,它天生同姜家女人犯冲,更是有着致命诱惑,仿佛一个梦境一般。”   檀郎将她的脸一点一点慢慢勾出来,黑幽幽的双目中银丝划过:“看着我的眼睛,你说过你不能拒绝它。答应我,不要让这东西控制你的心神。”在御史台的时候,她发病后的癫狂仿若另一人,似永远沉醉在自己所建立的梦幻囹圄中无法自拔。他还是喜欢看她每天斗柳眉倒竖生气勃勃的模样,而不是一个美艳上瘾的人偶。   爱不能等同于完全纵容,爱是对对方最深刻的检阅与洞察,是对对方灵魂与生命的指引。   灵均微微嘟着嘴撒娇抱怨:“如果是齐维桢,一定会纵容我的。”   檀郎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是因为他太过纵容你,你才会找不到路。你是一个独立而且骄傲的女子,你需要与逃避懦弱一刀两断,所以我不会让你沉溺其中。”   果然…   灵均心中淡淡涌出蒸腾的雾气,就像是被某种陈年的米酒酝酿出令人沉醉的香气一般。齐维桢不仅会纵容自己,甚至会耗费巨资为她买断这毒物。可是檀郎却绝非如此,他总是半冷眼看着她吸食阿芙蓉,却直言厉色的命令她丢掉这丧失心智的东西。他就像一个高深的大夫一般,绝不容忍任何可能发展的毒麻痹四肢,而令其被扼杀在襁褓之中。他不会扔掉她手中的烟枪,却会用严厉的目光令她感到羞愧,似乎在嘲笑着她引以为傲的意志力。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他爱着绝不会屈服的自己,他最了解绝不屈服的自己。   “面对疼都能挺过来了,何况是瘾。我相信你这样的女人对疼痛的感悟是更深的。”檀郎轻轻拾起她的乌发虔诚的吻了一下,将手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便由她靠着而闭目合眼。   灵均看着他俊美的面容,轻轻在他耳边笑着,暧昧又带着微微暖意:“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去尝试。”   他再度睁开眼时,她已经带着笑意睡去。他嘴角微乎其微的勾了勾,轻轻覆上了她的手。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永远以最真实的姿态活着。   从西都到东都,由苏杭到上雍,三月的风儿吹落了满地的梅花,歌儿舞女的声音来的似乎太早,可是却带着与时节不相符合的惆怅。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柔媚的歌声传进潜龙府中,伴着散落的梅花吹进太子的书房中。   他听着幕僚的话语声,眼睛却自然而然的落到那梅花中夹杂着的几朵嫩黄,崔十三娘眼睛一瞥便提茶笑道:“殿下可是觉得奇怪京中梅花怎么还夹杂着牡丹?如今上雍牡丹养的最好不是在宫苑,而是小姜大人,额,是姜姬的家中。她年前暗暗栽培许多牡丹,忽然在三月一夜全开而吹得漫天飞雪,从早到晚连着三日,在日头初生阴阳昏晓夜魅之下的变化中让若仙境,一时间上雍人人都以目睹这‘香雪海’为荣。据说她手中最珍贵的便是这号为黄金牡丹的姚黄,您看它夹杂在梅花间却更显娇艳,可真是花品姚黄冠洛阳,巴中春早羡孤芳。”   太子便用手中扇子拾起几瓣花掀唇笑:“十三娘何时如此文雅了?”又淡声吩咐侍卫:“罗大人作案眼睛酸涩,去送他几朵新鲜嫩花解解乏。姜姬家的牡丹,想必他是会喜欢的。”   屋中倒是有几个人知晓其中缘由的,也都沉默不语。   太子文雅的靠在椅上闭目,口中轻轻低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开始啦,就酱~ ☆、狭路相逢   檀郎看着面前恢复生机的兔子小姐,总觉得哪里错位了:“所以你一大早上起来是打算去找罗士谌寻仇?”   灵均将巫女服穿好,看着镜子中一脸无奈的男人挑眉:“是啊,他主子是天潢贵胄,父亲又舍不得,既然如此我就去折磨他,要他想致我于死地。”   她一口堵住檀郎的话,直接吻上那嘴唇:“我知道,不能同任何男人有过分的肢体接触。哼,管我管的这么多。”   她眼瞳微微发散,檀郎立在一旁却极其冷酷的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瘾犯了?”   灵均指尖紧紧的崩在一起,指甲已经将自己的皮肉裹破。她的理智渐渐模糊,像是忽然间倒在松软的沙丘上,不同于上次的并寒霜苦,这次是在烈日暴晒的日头下,在迷蒙中身体被火热的炙烤着。身旁忽然有柔软冰凉的皮毛在摩挲,她下意识眯开眼,是耀眼的玄色光芒,那是一只美丽的黑狼,一双有幽黑的眼睛盯着她。她便摊开四肢躺在他冰凉的身体中,柔软的皮毛令人觉得安心,似乎连灼热的温度也渐渐下去,然后便感到对方精壮的胸膛在对峙着她的柔软。   胸膛?   她睁开眼睛,感到对方腰下的灼热在愈演愈烈。   “流氓啊!”灵均咬牙切齿的将对方从自己的胸口驱逐出去。   檀郎满不在意的揩揩薄唇,舌尖轻佻的勾了勾余味:“好过分,明明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灵均直接给了他两下子:“在梦中你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还永远都是匹恶狼!”   她转身一跳,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我不会永远都依靠别人的,我可是姜灵均!”   檀郎望着那消失的身影叹笑一声:“但是我不是别人啊…”   灵均红着脸跳下了窗子,嘴角的余笑渐渐淡去,趁着心情好的时候去寻仇吧,这时候真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呢。   罗士谌这几日颇为不平静。   这位鬼车子一般的美人将他当成了口中美味的婴孩儿,夜夜在昏暗交接之时出现在他的面前,无论是朝廷、家中,还是太子的府邸中,她似乎脱掉了官员的身份之后便肆无忌惮了起来,将本性中嫉恶如仇又爱报复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   幽暗的灯光微闪,一旁的堂官看到夜间忽现的娇艳美人只是一惊:“大人,这…”   罗士谌挥挥手将他们遣走,手下仍旧奋笔疾书。   灵均毫不忌讳坐到他身旁盯着他半响,见对方只是不动如山,倒也不觉得无趣。那明媚艳丽的桃花眼自从出了诏狱后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在昏黄的火光下俏皮眨眨:“罗大人倒是一点都不惧怕我动手呢,怎么说你半点武功都无,斧声烛影下我便能取你命于无踪。”那冰凉如雪白哥窑瓷器的手像是把悄无声息的短剑一般轻轻试探他皮肤的温度,只消一个动作便能割破他的喉咙。   罗士谌的喉咙在那触景生凉的触感下微微张声,言语淡淡:“那便请姑娘下手吧。”   灵均心中却是厌恶此人表面一如既往的稳重,又将她同郁鹤若一般当做不通事情的顽童,或是说,此人当真丝毫不在意一切的多余情感。他的“道”是遵循万物生长发生规律之下的生物法则,可是面对那些旁支杂麦,拔除他们同样是道之所在。   一种漠然的冷漠无心。   灵均讨厌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在她的眼中无异于死人,可是对于太子来说也无异于是最优秀最冷酷理性的机器。   她收回手刀冷哼一声:“我猜门外有大批的卫尉在等着我吧,一旦我稍微出手,太子殿下还是不会放过我呢,毕竟你是他最有用的一条狗。”   罗士谌停下笔来,仍旧是沉稳一笑,这笑容她曾觉得玄妙怡人,如今却觉得令人有种生疏的厌恶:“真相很少纯粹,并且也决不简单。”   门外刀枪声响动,灵均回首轻身一笑:“此事还未完。”   接下来罗士谌似乎消失了很多天,灵均坐在千秋岁中同刘复之弄茶,手中的晶杯剔透,这原是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锻造方法同中土大为不用,称得上是一览无余的透亮,不知为何却总令人有种失望的通透,大致是缺失东方的精致。   刘复之看她表情无聊只是笑笑:“你别看不起,西洋的东西最讲究的是一个所谓‘角度’,你看这杯每一个小面都是如此平整,但是阳光若照射进来便是像一个万花筒一般,不信你且看。”   她放眼一看,果真是携着阳光便光辉灿烂,更是觉得惊奇。   刘复之哈哈一笑:“任何事情也同样如此,换一个角度看,你便也能理解罗士谌的做法了。”   灵均睇笑着他:“你倒是替他求情,我告诉你,人敬我半分,我自还他十分。可是谁若欺我三分,我也要还他一百。我与他无冤无仇,他既要我做牺牲品,就早已经该想到今天,治不死我,就是他的殃。”   刘复之愣愣看了她半响,那芙蓉面上的笑意越是浓厚,越是显出一种毒辣辣的报复心来,便只是叹息一声:“许氏夫妇回来了。”   灵均轻轻作了个揖,便起身而至三九学宫。   她近了苦竹林身形轻盈,但只看到那有些熟悉的浅青衣角消失在竹林中,却是许夫人有些惊诧的挡在她面前:“听得你的消息我倒是急坏了,只是当时我三人都在南方,消息刚传回来你却已经从诏狱出来了。”   灵均先是看她那平日总是平整的乌发有些松动,只是淡淡将她的钗扶好:“劳夫人挂心了,我总归是死不了。可能是身上功曹加身,六丁六甲相护,也许是命不该绝要我报仇雪恨!”那声音一声大似一声,竟是朝着晃动的竹林大喊,搅闹的一片寂静竹林忽然迎风喧嚣。   许夫人纵是如何平静也晓得她意有所指,脸色却有些虞豫安抚:“这次的事情外人不知,可是我们倒也知道。不劳你说,此事错在罗士谌之身,小姐总归是大人大量,哎,他这个人啊,果真不好说!”   灵均平静的止住她:“让夫人左右为难实在是做晚辈的不是。夫人与大人一向如广厦大庇天下寒士名士,可是我姜灵几乎身死,算计之仇、锥心之痛。贪污污名,勾贼之声,谋反之罪,每一条都是置人于死地。”   她冷笑一声,却是得理不让人:“姓罗的,要是个男人就别龟缩!姑奶奶就在这里等着你。”   许夫人有些愣愣,一旁的许钩吾却是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夫人哎,咱们就别管了,你瞧姜大小姐这架,连支道承都被她斗倒了。要是不想三九学宫毁在她手里,咱们只管看戏罢了。”   许夫人有些着急瞪眼:“都什么时候了,要是她真的下手给——”   许钩吾只是平静啜茶:“放心吧,她若真的不冷静,罗士谌早就没命了。”他抬眼一看,姜灵均这样子不是做给任何人的,却是在打他们所有人的脸面。当初她在刑部大牢也曾经照拂对方,却遭对方暗算,任是谁都会不忿。   尽管罗士谌无常人的感情,姜灵均却是有血有肉的复仇女神。   这话说给罗士谌听,也说给许氏夫妇听,这就是姜灵均的爱憎。   “父亲,棋子错落了。”他垂下眼,许空桑眨着深潭般的眸子平静的将白子丢到一旁的竹林中,端的是不咸不淡:“既然错落,出来做个交代。”   青衣衣角渐渐而出,此时罗士谌倒是任命般笑笑:“您到底有多大的通天本领,连这里都能找到。”   灵均抵住他的身体,脸便直挺挺凑了过去,那纤秾的羽睫与娇艳的面容显得尤为明媚:“这张脸已经够平凡的了,你长的没有我爹漂亮,心还烂透了。”话未说完,罗士谌的脸上已经是热辣辣的一巴掌,灵均却咧开嘴恶狠狠的揉着手:“疼死我了,果然脸皮硬的人心也冷硬如石。哎,你干嘛不躲?一点意思都没有。”   罗士谌在一旁淡淡的点头,发红的右脸颊上却是微微红肿:“自然是等着姑娘发泄。”他却是低头承受,却未想到一抬头,灵均早已经离他很远。   罗士谌看她背影半响,便坐在一旁闭上眼任竹声空落。   灵均略过许夫人时只淡言半声:“我同他如今无仇无怨,夫人大可放心了。”   许夫人看着那潇洒离去的身影已经是一头雾水:“有时候真不明白姜家女人的处事风格,让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捉不到头脑。她只要报仇,却又扰了罗兄弟许久只给了一巴掌,真让人难解。”   许钩吾手中的黑子翻出来半响,忽然莞尔一笑:“夫人,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果然也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姜灵均掌管御史台,怎会不知道罗兄弟的政绩功过,她必定是认为,公是公、私为私,罗兄弟虽然对她无情,但是却未愧对天下百姓。这一巴掌便是为自己而打,也是大义解恩怨了。”   许夫人忽然恍然大悟,却是心中百般滋味。要宽恕一个陷害自身的人绝不可能,要放弃绝对报复更不可能,可是姜灵均的理性却一直在压着那根线啊!   她忽然转过头颇有不悦:“空桑,你做什么非要用棋子点他出来。”   许空桑淡着眼皮指着一旁神游太虚的男人:“两人做个了断,省的他当断不断。”   啊?许夫人歪过头看看含笑的丈夫,却是更加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男人都有妻子了,好女人都有丈夫了 ☆、兄弟阋墙   许是将一切都解决,灵均感到天空的太阳都温暖了起来。   檀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硕大的身体直接扑上了她,灵均感觉手上抱了一只熊,似乎快要骨折掉了:“拜托你,我是女孩子,能抱动你这个百斤大汉么。”   檀郎露出一个硕大笑容:“看你那么能耐,我还以为你是无敌的女土匪呢,果然是和你丈夫我越来越像了。”   她刚要回嘴,却发现人群之外叶灵锋急匆匆的焦急面庞。灵均心中忽然有些闷闷,似乎一切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殆尽,檀郎却嘴间含笑注视这一切:“我的心真实的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星月之神天上有知,终于怜悯他的子民,让你这小妖精也受到同等的报复。”   灵均轻哼一声,眼睛隔着人群问道:“她从西边回来了?好,我们直接点说个清楚。”   檀郎看着那杀气冲冲的身影不由得抱着手臂拍拍心脏:“真的好可怕哦。”   灵均回头便抽空呕了他一眼:“这样恶心的姿态别和撒都汨那王八蛋学了。”   他看着那精神十足的身影,心中却像是被暖阳浇筑一般。终于、终于等到了这样的爱,这已经值得令他感谢他从未相信的天神,现在他只希望,这个背影对他而言是一种永恒。   叶灵锋看着面前艳容,女人的灵敏在第一时间作祟:“是你?他在哪里?”   灵均却冷静无比:“我一直以为承诺是不能够轻易被说出口的,所以我从未做出任何承诺。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同他在一起了。”   叶灵锋低下头半响,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中投注出一阵巨大的阴影。她抬起头,那时常显得自信的面庞升起一阵虚浮的寒意:“他在哪里?”   她的手暴露了女人最原始的嫉妒心,锋利的刀已经出袖,却被高大的男人指尖止住。那手指细长有力,是她一直想要触碰的肌肤。   叶灵锋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站在姜灵均身旁的男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英雄:“真的是你…”   檀郎静立在一旁,俊美的嚣张此时却如春水一旁映照着年轻美丽的姜灵均,这一切在叶灵锋眼中是刺眼的,更是不被原谅的。   “你没有我就会失去一切!”叶灵锋开始觉得自己变得疯狂了,在他的若即若离与毫无诺言的安全感缺失中变得疯狂。   檀郎依旧直视着她:“你似乎很想我去承认什么,其实你一直知道,你不过在我身上寻找一个捏造的假象。”   似乎天下所有女人都会变得像她们的母亲一样,这简直就是女人的悲剧。但没有男人变得像他们的父亲,这是男人的悲剧。   捏造的假象?不、不,她不会承认这些,她宁愿自己爱上一个完美,并且去用心塑造它,而令自己不会像母亲一样活在疯狂与怨忿之中,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檀郎轻轻向她鞠了一躬:“你也许是个不错的女人,但是你的聪明强势并不适合我。如果你想收回所谓赐予我的一切,请随意。”他未说出口的是,叶灵锋好似一个外表完美而内心极度焦虑的精神狂躁者,她永远乐于去看到一个男人可能拥有的强大,而不是他那颗渴爱的心。   叶灵锋手间微动,似乎已经无力再度出刀,那幽冥鬼火的瞳孔变得黯淡:“假如你没有一切,这个女人同样会丢下你,权势与荣耀是男人的象征,你以为她蠢么?呵。”   “我不会。”灵均斩钉截铁的看着她:“如果你爱上他,我会光明正大同你竞争,可是你却连爱上他都并没有。我爱上的是这个人,就算同他在街上乞讨,我不会有任何后悔。”   叶灵锋看到的是一个男人无情的抛弃,嘴角露出了令自己熟悉的笑意,那是母亲微笑的弧度:“我保证,你们会后悔的。”   他们转过身去,回应的是耶律雄奇的微笑:“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完全不相关的两个人。你这只小恶狼同我有些亲缘,不如趁早离开这个花花世界,那些险山恶水才是你的乐土。”   檀郎直接将他当做空气忽略掉,灵均被他拉着手回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儿:“真正的恶狼是利用感情杀人丈夫的人,恶狼!”   耶律雄奇看着面前年轻的情人走过,嘴角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   这个男人杀不了了。他已成气候,更何况他更加年轻而有魄力。   但是这样的一对情人真是令人心烦。   他们太过年轻坚强,照映了前辈们那些失败的路。   所以他想,这种心情也许叫做嫉妒。   嫉妒么?他的脑海中映衬出姜楚一倔强的脸。呵,真是愚蠢呐。   夜幕降临,手中的阿芙蓉变得迷蒙模糊,在暗夜的月色中袅袅吹出几缕香烟。   灵均的眼睛微红,却不愿让檀郎看到。   “别逞强了。”背后的怀抱在她的耳边轻轻颤动,灵均手下一发狠,看着那阿芙蓉膏投注到黑暗的月色中。   “怎么,舍不得你那宝贝?”檀郎轻佻的坐在一旁,手中拿着那细长的烟枪比划。   灵均揉揉发红的眼角,又翻了个白眼:“你不废话,上了瘾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戒掉。”   檀郎忽然垂首安静下来,似预言般轻喃出声:“那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要答应我戒掉它。”   灵均回头嘻嘻笑:“瞎说什么呢。整天和牛皮糖一样赖着我,还好意思逃?”   檀郎却看看那苍茫月色冷冽无比,眼中含着些最后决断:“是罗睺神与计都神的旨意,有的账迟早要还。”   灵均尚未反应过来,眼角已经变得冷冽:“有人!”   刀剑双出,如破月流星,一招一式皆带着杀意。那矫健如虎狼的野蛮动作无法令人辨认招式,倒是如蛮族一般见人便扫荡。   灵均眼睛一亮:“是他们!”她回首一看,檀郎仍旧干净利索的见一杀一,每一次都会挑开那些蒙面人的后颈看那图腾。   是他的家人…所谓的家人。   这是嵬名王族的图腾。   人都杀得一干二净,檀郎背后身去,灵均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她看见。因为在他心中,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只独自奔跑的孤狼,不能再心爱的女人面前显示一点懦弱。   灵均从背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濡湿的面颊:“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也许是集英河的尸骨堆中将我诞生,也许是柔狼山的土将我堆出来。呵,人啊,人的心永远比野兽更加险恶。”   她尊重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所以她绝不会去看他的脸,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感到了这个男人心中那块阴暗的地方,就像她曾经觉得自己是永远追逐父亲身影的百灵一样,他也曾经信任过他的亲人:“我永远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是我爱的男人。”   他回过头来,将濡湿的面贴上她的脸,那已经恢复了坚毅的面容与她交叠,两双眼睛紧紧相连:“灵均,你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你要好好活下去,等我回来。”   灵均心中的危意忽如潮水般涌来:“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还好好的。”   檀郎紧紧的抓住她的双臂,抓的她生疼,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一遍一遍的如魔咒般紧紧的念给她听。   月亮躲在幽暗的云中,遮盖不住俗事的阴谋,檀郎的眼睛望着那阴冷的月:“时间到了。”   突如其来的铁锁将二人困再也一起,顺着铁锁横江,灵均轻巧的反之扫荡。屋中的烛火突然断裂,千秋岁最幽暗的雅阁中,一场剧烈的厮杀正在进行着。   不能再安静下去了!   灵均拼尽全力将硕大的木制家具扔到几百尺下的阁楼中,顿时惊出一片水花。   千秋岁忽然人声鼎沸,檀郎在暗夜中微微勾唇一笑,看着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是你,他竟然派了你来。”   灵均转头一看,那人的黑巾已经被挑开,竟然是久不见面的浪讹遇移,可是那双业已成熟的眼中却流露出嗜血的杀意,而再也寻不到半分年少时的冲动俏皮了,他宛如一个完全陌生的魔鬼,尽力挥舞着手中的夏剑:“娅娅要你的人头,只有杀了你,他才能嫁给我!”   灵均心头一滞,真是如乾的人,千算万算,敌不过天算。   千秋岁的灯火如长城烽烟般亮了起来,楼下人流涌动,檀郎抓住灵均的手轻声沉言:“证据已经留下,走。”   身后大批的追杀者如约而至,灵均在月色中显得有几分惶恐,檀郎的行动思维实在太过古怪,古怪到思维极其快速的她也猜不透。   一条条暗夜的身影在空中穿梭这,在纤长如灯线的竹林中展开了最终对决。   灵均数了数面前的熟面孔,尽管对方蒙着黑巾,可是对骨相与气息熟悉不过的她自然晓得他们的身份。   能够牺牲一个齐尔木来做替罪羔羊的如乾,到最后还是出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来铲除最大的祸根。   檀郎静静立在一旁,黑暗中的唇角挂着最后的悲哀:“当年真不该去相信什么,早知道会如此,不若初始就做野兽的孩子。”   那一声叹息很快被淹没在竹林烈风中,浪讹遇移的夏剑已经飞出,后方的无数箭矢皆袭击而来,灵均飞剑而至已经是大声疾号:“小心暗箭与铁骨朵,上面有毒!”   那毒骨朵竿子瘦长,已经是飞身而至,只听得到骨骼断裂筋血暴流的声音,灵均心下忽然惊醒,她的身上毫无问题!   她飞身一看,却是夜利辉年轻英气的面庞,他为了檀郎挡住那毒物,自己却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檀郎咬着牙不肯松口:“蠢货、蠢货,知道了就要藏在心里,为什么要来!”   夜利辉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眼神已经飘得很远,似乎在千里之外家乡的沙丘之上:“老头子有了那个女人后就忘了我死去的阿妈,我宁愿听他的话出来闯荡。虽然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兄弟,可是你却从猛兽下把我的命救出来。党项男儿重视恩仇,今天就算换了你啦。哎,最后都看不到老头子了,能留在这个漂亮地方葬身也不错。只是真想让灵魂回到集英河中,妈妈的灵魂也在那里…”   能够容纳战士英魂的河流,让无家可归失去母亲的孩子安静埋葬的地方。那是集英河,它虽然堆满了尸骨,可是书写了最后的荣耀,绝不会让一个孤独的战士感到伤心。   灵均心中大拗,一剑浪讹遇移发愣的脸:“拿着族人的人头向你的小公主邀功去吧,让党项的女神永远唾弃你们这些残杀同族的人!”   凌厉的夏剑破刀而出,木都的笑声随之传来:“赵国人自相残杀难道就是正义吗?真是没想到,最后你们这对可怕的男女还真的走到了一起。姜大小姐,你可真像被人征服的母豹子一样,柔顺的乖乖做你的绵羊好了。”   那剑花如蛇的触手一般,疯狂的缠斗住灵均的剑,她借着竹子的反力将周身的箭矢反击回去,摊开手与木都交战。   灵均将心中的悲痛化作杀意,手中的勾陈羽似高飞的燕鹤一般没有着手,正在电光之间已经将他的夏剑震出三尺之外。檀郎从短暂的吃惊中回过味道,殷红的舌尖舔去血迹:“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适合杀人,果真如此,可惜日后无法再战。”   灵均心中一寒,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可抗力袭来。   那一声的利剑刺进胸膛的声音太过明显,她感到自己的头在崩裂,眼前被一片血红所浸染,待到回过头去,她深爱的男人已经满身血污。   千万只箭矢似乎对准了他,在一瞬间爆发而出,浪讹遇移手中的夏剑将他的胸口捅开了一个窟窿。他的面目已经被血污所掩盖,只看得到如断线木偶一般寂静无声的倒了下去。   血,大片大片的血污已经蔓延在竹林中,趁着那清越的竹子清香,似乎带着幽哭的声音飘荡的很远很远。   木都摊开一旁的手:“哎呀,这就结束了呢。”他轻身而去,竹林外的火光四射,顿时如上巳灯火般通明起来。   木都挑挑眉:“没时间带回尸体了,会留下血痕,走吧。”他转身看看已经呆掉的女人,手中凉凉的剑凑上她染着血污的面颊:“那么,最后给你一下吧,让你下地狱陪伴你爱的男人。”   夏剑起落的瞬间,幽冥中的瞳谋忽然出现,手中的棋子则如利剑般划出一道屏障令人动弹不得。   木都口中的鹰哨响起:“撤!”   许夫人匆匆忙忙赶过来,看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美艳的女尸,胸口是一朵散落的染血牡丹,整个人仿若莲华般静静沉睡着,在许空桑的怀中无声无息。   风。   无声无息的风。   在三月间吹落的是轻佻的杨花柳花。   她的记忆留在了最后黑暗中清越的竹子香味,她所爱着的男人嘴角残留的冰冷的哀叹,那个忽然挡剑而死的青年人。   然后世界变得寂静黑暗,在远处打开一盏暗夜的宫灯,她惊喜的跑过去,原来他的浑身上下都是无数只箭,胸口已经漏出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她呆呆的走过去摸索着那里,原来它早已经空了,腐烂的血肉爬满着无数毒虫,似乎是毒箭上的味道。   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年轻的热气,浑身已经垮掉了,可是他的头仍然立在她的面前,似乎为了同心爱的女人再多说一句:“灵均,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那带着血腥味的手掌摸上了她的面颊,生疏刺激的感觉刺激着她。   然后她记得他最后那幽黑的眼,永不闭上,堕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最后,沉到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他死了…吗? ☆、死亡   像是一幅水天相接的画作般,浓密的墨色由沉眠的湖底深深的倒流入天,进入脑海中的是黑白交错的灰色,天上飞舞的是怪异的野兽,在耳边嘶鸣着。   “第几天了?”   “第五天,刚才发狂后刚刚睡下。”   “二王子的尸体还未找到么?”   一声叹息。   她不想听到所有的呼吸声,只想装作一只冰封的水母,在虚空的海天相接之处漫漫游荡。   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她像是被漂浮的力量拉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她的手,越来越向上,原来那蓬勃复苏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血脉之中。   整个天空似乎亮了起来。   她害怕阳光白色,刺眼的白,毫无感情的白色。   “阿灵,阿灵,千万不要再睡了,快醒来!快点醒来!”   熟悉的轮廓,年轻的男人,慢慢的由重影变成一个真的的人,她呆呆的望了半响:“不是他…”   齐维桢坐到她身边声严厉色:“不能再睡了,不准你再睡。”   他无论如何急声,灵均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呆呆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幽绿竹林默不作声,也似乎是几乎毫无说话的力气。   灵均已经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看着齐维桢有些犹豫的目光,她知道,檀郎忽然之间已经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她忽然发起疯来冲向翠绿的竹林,可是那干涸的血液早已经被洗刷的一干二净,似乎一丝打斗的痕迹都没有,黑夜中的谋杀就这样完全的消失了。   齐维桢看着她摇摇头:“他的尸体不见了,也许是被刺客带走。”   灵均的心再度沉了下去,无论如何她仍旧记得檀郎在消失前的那个眼神,现在想想,他不可能没有预料的死去。   他说:“等我回来。”   似乎是早就知道如乾会动手一般,可是他也确实因为夜利辉的死而分心,被万箭齐射。   中了那么多毒箭,被锋利的夏剑所刺,这样还能活着么?   她感到周身冰冷,最后一口气也随之被抽走。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啊,无论如何,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我该相信还是不相信?   你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骗子、骗子!   她瘫倒在地,身体的血液几近干涸。   夏日即将到来,然则上雍却被一片阴郁所笼罩着。   许夫人叹了一口气:“三公子,不要再耗时间了。你也应该明白,姜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受惊过度,一时间实在是难以缓和。你最近新升公务繁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受姜大人之托,必定照顾好她。”   齐维桢手下顿了顿,心中却如五色打翻百般滋味,自从她来信要自己不要插手,他几乎未动一兵一卒,他默默关注着那二人之间的细微变化,还未来得及插手便横空出事。   现在她…   几乎和死人一般,麻木到丧失一切可供思考的血液。   齐维桢手下的梅花酒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那胭脂的颜色渐渐冷却了下来,他的表情被深深的阴影遮盖着,转而是深远的叹息:“任性的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许夫人看着那萧索的背影皱皱眉:“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这么互相折磨到底图个什么呢。”   许钩吾拍拍她的肩膀,看着一旁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子,同几日前剑指罗士谌的豪爽美人已经天壤之别,不到十日便如幽灵一般,淡泊的几乎已经融进天地之间,像是抽干了色彩的苍白一样。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姜灵均是受了惊悸,哪有一个人会被惊悸到心如死灰呢?   许夫人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她必须回复理智,别忘了,皇命和三法司的审查还在等着她。”   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她的脑海中一直响着这句话,就像是剑戟一般将它深深插在心中。   眼泪毫无警觉的顺流而下,即便感觉浑身的鲜血流干,仍旧会不时感到心脏的钝痛。   灵均魇的迷迷糊糊,在昏睡中就被人攫住身体撕扯:“姜灵均,你给我醒来,他都出事了,你装什么!快起来,你这个天煞孤星,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有脸过上安稳日子!”   灵均身上发病痛得厉害,只能勉强睁开眼睛,面前的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活似哪里来的女鬼:“叶灵…锋?”   “别装了,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他现在在哪里!”她的眼睛亮的不可思议,只是那光亮绝非善意,却令人胆寒。   这个女人在战场上,大概才会将残暴的一面暴露出来吧。   “我不知道。”灵均心下疲惫,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又到底身在何方。   叶灵锋却直接撕咬上去,她脱下一层沉重的面具后,像在战场上一样满溢着杀气。   灵均实在没有心情同一个疯女人较量,更何况她此刻浑身发冷,只是硬着一口气不肯用阿芙蓉而已。   “哎呀!”许夫人开门后大吃一惊,立刻便将二人拉扯开,却是疾言厉色:“叶大人,她现在重伤在身,你这是做什么!”   叶灵锋掀掀衣角冷声喃喃形如鬼魅:“都是你,都是你,我怎么都不信、我怎么都不信…”   许夫人将燕窝端进屋中,看着叶灵锋那萧瑟的本应,又看着她颜色惫懒仍旧不愿多说一句,只是将它放到桌上:“隐之兄不日便归,小姐实在不必担心了。”   没人能知道她心中的痛,即使她和任何人倾诉,她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   灵均下意识的将裙角抓出伤痕,她敢断定这场阴谋不会结束,在没有看到他的尸体前,她实在没有理由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无父无母的独自闯荡多少年,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枪林剑雨都顽强的生存了下来,他始终像是自然最亲近的儿子,难道会这样受灾后凭空消失?   灵均站起身来吓了许夫人一跳,她回过首,便看到对方已经将那燕窝一口端掉。她脸色微红的看着许夫人:“真是麻烦您了,请再给我些吃的东西好吗,我实在太饿了。”   她的元气刚刚恢复几分,一群人已经将她堵在三九学宫。   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三九学宫,受到徐氏夫妇的照顾,因身子不便便未归家,三法司来人很快,如她所想果然是聂桢与符尧光。   聂桢倒是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两眼,大概是因为她现在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吓人:“我说你啊,好歹也是个打不死的武者,至于吓成这个样子么?”   符尧光直接扯住这位前下属的衣袖淡淡道:“笨蛋。”灵均心中暗想,檀郎曾经告诉她那时他夜闯御史台,也许以符尧光的敏感早就感觉到什么了。   灵均随即镇定下来:“皇上已经下旨定案了么?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聂桢看看周围,将屋门关上便神情阴郁:“你曾经是御史台的副议长,自然知道党项质子被刺杀一事有多严重,而且这次的事情闹得上雍尽人皆知。当日你们在千秋岁中极为偏僻的雅阁,千秋岁的侍者曾言他们在取乐时被极远处飞来的黄花梨木贵妃椅砸到,因此才知道楼上出事。那之后你们为什么又忽然到了三九学宫的苦竹林?”   灵均将身子缩起来,一副受惊的样子。聂桢看着那兔子般的惊恐心中一紧,也是犹豫的不好再问下去。   符尧光直接将她扯了出来:“你那一套在我面前没用,无论心中多悲痛,我们没有义务去体谅你。”   灵均冷哼两声:“既然如此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原原本本将此事想出来,毕竟我‘受了惊吓’。”   檀郎被刺杀后,与夜利辉的尸身都消失不见,据许夫人说当日是许空桑救她一命,那之后的再去几丈之外寻找尸身已经不见,于是众人皆认为是刺客将其掠走,然则两个大男人的尸体怎么可能运送的如此轻松?   皇帝已经直接判定他死亡,并且为了避免两方争端,必然要尽可能的压下此事。   “灵均…”   她抬起头,眼中已经流干的泪再度崩溃而出:“爹…”   父亲久未见到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面前,微带着晨露味道的三更天中,他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经被京东道的雨水打得狼狈不堪。   姜楚一想要说些什么,也预见到了什么,此时却只是沉默,他在等着女儿开口,给他最后一个结论。   灵均紧咬嘴唇,眼光灼灼的看着父亲:“我爱他,他说过要我等着他,我绝不相信他就这样死了!所以爹,这次我不会受任何人的阻挡,绝不会!   姜楚一别过头去抿着嘴唇,发青的眼角下是几夜未睡的残留:“我听人说,你中牡丹毒后染上了阿芙蓉,竟然瞒了我好久。”   灵均却笑出泪来:“无论如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但是他最懂我,他告诉我要戒瘾,那我一定会戒掉,然后等他回来。”   姜楚一叹息一声,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和姜妙仪一样,她的女儿已经走入其中再无退路。   也许这真的是一种轮回吧。   夜半中竹林的凉风吹得有丝丝凉气,灵均忍着那瘾痛,看着迷蒙的灯火,漂浮着身子走进了千秋岁的门,这次的事情来得太蹊跷了,一定要查个清楚!   琵琶声忽远忽近,那是悠远的古调,与时下流行的颓靡南音格格不入,只是曲声缠绵细致却有丝丝哀意,宛如离人怀思遥不可及。   聂桢聆听了半响,待曲声停后方走入屋中:“第一次听你弹得琵琶,不愧为国手之后。”   灵均咄咄发汗的手,那苍白的脸色却吓了他一跳:“怎么比昨天还严重了!许夫人虐待你了不成?”屋中有些烟丝的火燎味,清清淡淡细不可闻,聂桢不由得恍然大悟:“这是那阿芙蓉!”   灵均勉强笑了笑:“见笑了,一直在人前忍着,发起病来还是够呛,好在最近一段日子忍住不抽了。”   聂桢犹犹豫豫的憋了半天,也晓得她素来心性峭直,不喜爱别人对此事说三道四,只是拿话圆了过去:“你身体实在不好,怎么好像又一副着了风寒的样子。哎,一会儿皇上的钦差和三法司的同僚到静室中会审,你只要有一说一即可。”   灵均点了点头,眼神却看着他的背影越发深邃,昨日与刘复之的对话更加叫他确定了什么,无论如何,此事关系重大,她绝对要先圆过话头去。    ☆、三堂会审   灵均入内一看,倒都是老熟人,聂桢、符尧光、端木赐、崔恕,还有几分年轻的陌生将官坐在一旁。她直接懒在躺椅上点开一旁细细的烟枪,顿时间屋里便云山雾罩。   那陌生的年轻将官之一脸色不虞的呛了两口怒喝:“姜灵均,你弄得这屋子烟雾缭绕的干什么这是!”   灵均微微含笑:“我身中剧毒,不然我点上阿芙蓉大家都染上?”   崔恕面带冷意看看那将官:“这是马军司的郑大人,他自然是不知道丞相放毒的事情。郑大人十天工作日有九天都在享乐,自然所知非多。”   灵均隔着那烟气静静关注着在场的人,她有一双好眼睛,能从对方的眼角余光中看到阴谋算计,这也是长久以来的敏感而致。   郑大人?二公主想必是要在此踩上一脚吧。   崔恕递过去一杯水,面色却很是不好:“你看看你,怎么像个鬼似得。这些天在三九学宫都可着好的来,护卫也成堆成堆派过来,这些人都是废物不成。”   他说的的确不错。灵均的脸上经过妆点后,眼神仍旧失焦,毒性蔓延后即便遮住了苍白肤色仍然能看出那如蚂蚁搬的钻心疼痛。   灵均露出惫懒的神色:“罢了,时来命转,人逢凶事。有什么就请各位问吧。”   端木赐是皇上钦使,他一贯沉稳,只是好脾气笑笑:“小姐发生这样的事,陛下也十分怜惜。只是党项王子被人刺杀,此事实在搅得人心惶惶。小姐曾经是御史台高官,必定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   灵均淡淡磕了磕那烟枪:“大人何时也废起话来。”   端木赐哑然失笑:“小姐退了下来,性子倒更是爽利了。就请小姐将当日之事好好讲个分明,不要有任何隐瞒。”他的瑞凤眼时常有些温雅贵气,可是灵均透过那烟气,却看到对方眼中的精光,端木赐的审视,从来都是让人无迹可寻的。   那姓郑的武官插过话来咄咄逼人,一张端正的脸带着好些戾气:“你和那二王子是什么关系,大晚上的去那烟花之地,是不是有什么苟且之事!”   灵均居高临下的睥他一眼:“你说是,那就是吧!”   端木赐看着气氛不好,便左右劝劝,好在将局面控制下来了。   灵均长长吐出一口烟气,柔媚双眼却迷蒙闪跃:“我本是二王子在宫内的老师,二王子醉心汉人的音乐,听闻我琵琶奏的不错,便要我月夜奏曲给他听。我近来心中郁闷,正好碰到他,便选了一间离得远的雅阁。没料到下半夜来忽然闯进来一群蒙面黑衣人,身型壮的厉害矫健,却大肆屠杀起来,我二人便联手将其杀死。可后来又来了更厉害的对手,竟将我们追到竹林中,我当时精疲力竭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是后来模样了。”   她持续望着端木赐微微闪烁的神情,见他似乎有意引导话题:“二王子可是提醒小姐刺客是什么人?”   灵均便一副为难模样想了半天:“第一批刺客死后,二王子曾经掀开他们颈后的衣衫,活生生都是狼图腾,只是听说这些尸体早已经消失,没法验证了。”   崔恕忽然有些吃惊:“你可确定是狼图腾?姜妹子,你一向是记忆力过人,万不要记错了。”   灵均暗暗掩下微笑的嘴角,面上则是不动声色:“我当年流落党项,自然有些了解。而且…二王子似乎和那些刺客认识。”   崔恕眼神一亮,便看看周围的同僚,很显然,这是他们需要的结果。   灵均攥出汗意的指尖微微松了下来,这果然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那郑家的武官在一旁插不上话,只是面色不善:“为什么只有二王子遇害而你还活着?这未免太巧了,还是说,其实那群刺客是故意留下你?”   灵均嗤嗤冷笑出声,看的那武官一愣一愣的:“去问许氏夫妇吧,不过小心碰墙,毕竟他们可不是等闲之辈。”   那郑家武官心中吃瘪,姓许的他们还真的不敢惹   。   端木赐温温的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告辞,灵均一副惫懒样子,谁也不好多加打扰,只是回复皇命去了。   她看到消失成黑点的影子,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诡异,一身阴凉凉的气息直冲天际。混蛋檀郎,竟然敢骗她,被她找到就等着受死吧!   许夫人明显感到了灵均的不同,这些日子她逐渐好了起来,几人在三九学宫谈古论今不亦乐乎,灵均却忽然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一往如前。   她心下暗暗想着,也许是要戒了瘾,又脱了惊吓,这也是好事一桩。   许夫人叹息一声:“这样姜大人也能放心了,他对你这个女儿实在太好,这些日子端茶倒水伺候着,将来你要是嫁了人他不得担心死去。”   灵均叹笑一声:“人家郑家的大人满世界宣扬,说我和党项那个死去的二王子有奸,赵国还有人敢要我么?”   许夫人便脱口而出:“齐三公子对你之心实在令人汗颜,你就不…”   灵均转过头去,听着那即将到来的夏日噪蝉:“世上之事非一言一语能说的清,我和他…总归是有缘无分。”   她看了看周围隐现的身影,广袖下掩去沉思,自她在三九学宫养病以来,皇帝派人暗中监视她,看来仍旧对她不放心,怪不得那些党项刺客未敢再动她性命,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能结束,看来还要细细思索为好。   夜凉如水,即使在盛夏也难将歇。   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之中,来到那隐藏深深的宅院,牡丹的香气格外浓郁,与时下淡雅芳香的花气却大相径庭,她提溜着一双眼,心中不知是咬牙切齿还是欣喜,已经被心中那咕噜咕噜冒泡儿味儿埋的混合不清。   这宅子实在幽闭,与其说是宅子,不如说像是一个地下囚牢。她等了半响不见人影,便纵身下去走进屋中,屋里人影鬼魅皆无,只是油灯戚戚,一副有人住过的模样。她转过身去,在那微微隐藏的花纹处列阵转了几下,直接冲了进去将黑暗中屏息的人一口咬住。   “好疼啊。”黑暗中淡淡传来一声轻叹,倒像是在此静坐等待一般撒娇。   灵均心头已经是气笑交加,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咬死,偏偏又是舍不得。只是想要给他些教训。   檀郎在空中摸摸索索半响:“乌漆墨黑的,不点上烛火么,哎呀疼疼,轻点儿咬。”   灵均快要气死了,只顾着在那里泄愤,眼泪跟着也不知道是喜是怒就流了下来:“王八蛋,还骗我,还万箭穿心,你怎么不吓死我呢,我就差跳河自杀了!”   檀郎双手有些无措的拍拍她的背:“我是真的万箭穿心了。”   灵均方才想起来他受伤极重,便点了烛火,见那身体果真已经伤的极重,一下一下,那身体赤裸的伤痕实在是令人心惊。   檀郎带着些温意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和小孩儿一样,我知道你一定会懂得我的意图,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   知道他可能死亡后,她一直像是脚下踩着虚幻不安的云彩一般,总是感觉自己活在虚浮的梦中,每每都似乎觉得他在梦中痛不欲生。当醒来后发现胸口染血的牡丹,先是悲苦,随即而来的却是麻木。她心中总是咬着一口气,这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若非在千秋岁中发现那些可疑的牡丹痕迹,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人还好端端的活着。   “哎?…”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灵均面色凝重,却狠狠咬着牙看着面前发愣的檀郎:“以后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你知不知道我差点随你去了!”   檀郎苦笑着点点头,看着刀刃上映出的脸上红痕未散:“是、是、下次我是真的不敢了。”他重新将她搂过来温柔双眼中带着水意:“这样,世界上就没有嵬名灭明了,从今天开始,只有檀郎,你的檀郎。”   双眼染上泪意,可是她的心中去却无比快意,和一切阴谋决断,他们终究会得到自由。   “我说两位…真是瞎了我的眼睛,拜托你们检点些好吗,我在这里看的眼睛要酸啦。”撒都汨狐狸般的眼睛轻轻眯起来,嘴角微微勾起:“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的是呐!”   清淡的竹子气息渐渐散开,灵均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也是在豪赌,因为这场戏设计的太完美了,我当时还想,除非你是早有预谋,令众人以为嵬名二王子死掉。”   檀郎搂着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从如乾杀了齐尔木我就知道,他对老头子的位置已经等不了了,那边的异动一传过来,我便立刻计划被刺伤逃亡。带你到苦竹林去,许氏夫妇长年在那里居住,既会救了你,也会作证我的消失。”   灵均越说越恨,面色也娇气起来:“你还说,计划这么久不告诉我,真的害我担心!”   檀郎叹息着吻住她的发,感受着多日未闻到的花香:“有了你,我还要为你担心。我只想要做好一切,自由自在的带你走出去。”   撒都汨手中的茶壶一颤:“两位,我的牙都酸死了,不能饶了我一会儿吗?”   灵均想起了夜探千秋岁所见,不由得皱起眉头:“当时我进去后,去了我们所在的雅阁寻找线索,出了看到大朵的时令牡丹提醒我来黄金牡丹最多之处找你,还有一个隐藏的八卦阵图,这东西除了姜家无人能晓,到底是谁帮你做的?”   檀郎低首有些为难,还是撒都汨朗声一笑:“大妹子猜不透他是谁吧,是千秋岁的大掌柜凌飞辰,他可是还去过你的及笄礼呢!”   千丝万缕紧密相连,灵均忽然叹醒:“是天心!”   撒都汨微微一笑:“大家做些生意,总是要互有往来的。她一听说能让你暂时心焚俱灭,可是高兴地不得了呢。”    ☆、扫月   九重云霄隔月影。   这合该是一个私情男女幽会的日子。   灵均的心中闪过了许多人影,凌飞辰、姜天心、嵬名如乾,这一切令她不能安静下来。   檀郎巧妙的令自己消失了,但是随之而来的风暴仍在继续。   “这几日我敢肯定木都他们没有离开上雍,只是三九学宫被各路高手重重围住,他们根本无从下手。我说你啊,你也不说派几个高手灭了他们!”   檀郎看着她难得撒娇的样子,手便摸上她柔软的发顶。   啊,又来了,这种有点故意找茬的撒娇方式他还是要好好适应呢。明明是在撒娇,总是一副脸红红生气的坏模样,活像只小兔子瞪眼睛。   “是是是,我错了。我这不是想,以你的剑法,当日不是顾忌我大可以大干一场嘛。”他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那阿芙蓉的味道几乎淡的没有了。   她哼笑着看那叹笑的脸,心中知晓他的想法。为了让他安心,她尝试着戒掉阿芙蓉,无论多疼也是忍下来。她本就用的少,也就比普通药量多些,这样下来瘾终究会慢慢蜕掉的。   随所如此,转眼间心头的阴郁罩上眉头。   她与太子曾经做过交易,要他保证檀郎的性命,可是太子却食言了,怎么着也得再好好宰他一笔吧。   檀郎看着那不怀好意的小眼神儿就知道有人要倒霉,只是掐着她脸上的兔子肉:“别玩儿了,你们那个太子殿下派的人像看门狗一样,我觉着他们烦就打发走了。”那个太子殿下似乎本身也不愿意管他,两方心中会意也就一拍两散了。   灵均低下头看着刻漏一分一秒的流逝,眼中是微妙的水意:“你不用说了,我明白该如何去做。可惜时间过得太快,我必须在天亮前回去。”   檀郎的脸贴在她的身上,身上破裂的伤痕轻轻擦痛她的心:“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只是檀郎,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灵均回首笑笑,已是拨云见日:“你跟了我,总得有个姓名吧,别总和野孩子似得。”   “什么叫我跟了你…算了算了,跟你姓、跟你姓。”他吐出一口清气,无可奈何的耸耸肩,两条剑眉打略微舒畅开:“姜檀,还挺好听的。”   檀,它是带着天然香气的木,也许在他出生之时,天地便已经预料到他将会有不平凡的人生,绝非凡鸟可以比拟。   檀木的琵琶总是散发着浓郁的幽香,令人沉醉其中。   她心下恍惚的想着,今后她要做一把属于他们两人的琵琶,用檀木的躯干和玄鸟的花纹,覆上他们的精血,然后永生永世的缠绕在一起,将它留给子子孙孙永不分离。   她看着那张有些疑惑的脸笑嘻嘻的亲上去,以后再告诉他吧。   三九学宫的苦竹林是上雍学子三省吾身之所,这里的竹子萧萧瑟瑟形容凄惨,夜半神威鬼鸣令人苦不堪言。   琵琶声轻轻拨弄着,指尖下流泻的声音更是如野鬼哭号:“时奏狡弄,则彷徨翱翔,或留而不行,或行而不留。愺恅澜漫,亡耦失畴。薄索合沓,罔象相求。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故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   那是点点昏黄灯影下的人影绰绰,是一个姿态端正的青年,灵均隔着窗外细细听着,竟将夏夜的蝉鸣声忽略的一干二净,只剩下留得枯荷听雨声此种悲戚情怀。   “下半夜凉,回了自己家,还做什么囊萤映雪的夜猫子呢。”   灵均便推门而入,琵琶已经被放到桌上,齐维桢则站起来不愿意看她的脸。她言语默默,殊不知说些什么。她如何去了,只怕他早就知晓。   “不管如此你好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走了。”   齐维桢始终背对着她,她手下的肌理被紧致的抓出痕迹,口中却比大脑速度更快:“给你弹一曲琵琶吧!”   清扬的身姿忽然止住,他回头微微淡笑,掩去其中的苦涩:“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如果是怜悯的话我是不会接受的。”   灵均心中的痛意袭来,她伤害了一个自尊自爱的男人,令他在爱情上敏感而脆弱。   齐维桢忽然叹笑:“骗你的、骗你的,我会是这样小气的人吗?从你要杨凝之带信开始,我们就互不干预啦。给我弹一曲吧,让我们的时光再停留一会儿…”   他的声音细细碎碎,呢呢喃喃,带着些浓酒发酵前蒸腾的水汽,令人想要感动的落下泪来。   他是个君子,但是她喜爱的却是野兽。   这是自己真正意义上明白了,爱情是自私者的挡箭牌。   弹什么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沉香木琵琶上刻着几朵梅花,稀稀疏疏的不甚清楚,暗暗幽情的哭泣着。她心中又空又痛,半是愧疚半是迷惑,指尖流泻下一片孤寂的月光。   齐维桢金褐色的眼睛像小狮子般天真的闪闪,脑袋一歪:“没听过。”   他托着腮,像个孩子一样想要留下这寂静的时光,也许是知道分别即将到来,也许是知道这段感情似乎会无疾而终。可是这些,他不想去想,不要去听,哪怕这是一段人生中短暂的爱恋时光,对于一个满是枷锁的人来说,这仍旧是天籁之曲。   她的音色平缓的结束了,他们之间也许不需要多说,而要将一切留待时间去消逝痛意。   齐维桢走出房门,聒噪的蝉已经被夜半的琵琶声惊得飞走,琵琶弦上还留着她的指痕。   琵琶如此冷漠萧瑟,怎么能有这样温柔的音色呢?也许只是今晚,但也许只有今晚。   他静静看着屋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他知道她在想着同样的事,可惜他们隔着一扇窗,但是距离将越来越远。   风中的竹林是嫠妇瑟瑟哭泣之音,齐维桢的嘴角尝到了泪意的一丝咸腥:“啊啊、我的爱情难道要在这样美丽的夏日结束吗?”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牡丹,开到荼蘼花事了。他的梅花终将落下,被牡丹花夺走一抹艳丽与忠贞,像荼蘼花一般只能在幽幽夜中望着心爱的姑娘。   花事了。   然后他闻到了血液枯寂的味道。   事情向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偏离,三法司仍旧不时来询问细节。灵均只是一口咬定,自己只是目击者,并没有看到刺客是谁,只是她会不时的将刺客的身份旁敲侧击的诱导过去。   模糊的存在状态简直是完美的。无论哪一方,都会对对方产生怀疑,然后制造各种假象来获取胜利。   木都作为使者出访了上雍,得到了二王子被刺杀消息的他十分震怒,扬言是赵国的王室欲挑起战争因而刺杀质子。赵国的官吏则一口咬定此事是自导自演的把戏,那之后双方争执到了三九学宫,他们都想让灵均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木都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凶狠狡诈,他杀不了灵均,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名字。   当然不会说出你的名字。   灵均心中的恶意升了上来,因为好戏现在才开始,当面锣对面鼓才有趣。   聂桢挡在她的面前,将一张晦暗不明的玉面遮盖住:“使臣大人不要恫吓她,你出身北方,自然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规矩。”   木都忽然睁大了细长的眼暴烈笑着:“哈哈哈!你们竟然以为她是个什么弱质女子,姜小姐,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那些阴险的心思吧,居然能骗这样的男人供你差遣!”   一旁紧束衣冠的叶灵锋赶上前来,自上次大脑苦竹林后,她就似阴郁的女鬼般,整日于她如影随形。她的脸色阴冷,音如毒蛇嘶语:“真是蹊跷啊,王子在上雍这几年皆无事,怎么碰到妳便有事了呢。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啊…”   聂桢在一旁头越来越疼,这个叶大人怎么现在和疯婆子似得天天神神道道的。   灵均忽然仿若惊奇一般“啊”了一声:“想起来了啊!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我在苦竹林晕倒前,隐约听见有一个杀手说‘大王——要带尸首回去,’那么到底是‘大王’还是‘大王子’呢?”   聂桢哗然一惊上前,灵均暗下眼角,看到檀郎忽然变得急促的眼神。   她歪歪头笑着看他,你一定在想,我口风隐秘什么都没说。   管你说没说,只要是我说出口的,你有办法反驳么?   她的眼睛有一瞬间暗自的挑衅,木都,只要你敢回答一句,你便默认了刺客身份。   聂桢看到檀郎那毒蛇般的阴狠目光自是冷哼一声:“她日姜灵均若是遇难,那么谁是凶手便不言而喻了!只是这个刺杀之人不论是大王还是大王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今日我在这里,看谁敢动姜灵均一根汗毛!”   檀郎冷声睥睨着灵均,眼中的威胁仍在:“姜大人在嵬名发生了什么,想必皇帝会很感兴趣呐。   或者说,姜大人当日是有意将我们王子引过去让他陷入危险之中,这才让他惨死,你却活了下来。还是说有人授意大人如此做呢?毕竟大人最惯用美人伎俩呢,尤其在我们二王子身上。”   灵均却忽然笑得甜美:“您放心吧,我的那些个破事儿上雍尽知,这样就能威胁我?况且,谁都知道当日我是被许公子救了,不如请他出来对质,虽然那人蒙面,必定也能猜出来八分。”   她露出纤细的小腿,轻轻的摩挲着一旁优美的菱纱,却显示出几分舒适的掌控力来:“您还是先想想,刺客说的人到底是大王呀、还是…大王子呢?”    ☆、北疆之眼   事情确实闹得很大,灵均几近快意的看着眼前的这场戏。嵬名和赵国因为檀郎的‘死亡’而互相扯皮。她只需要抛出一个引子来,自然能够引起轩然大波。   死了一个质子而已,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檀郎这个虽有能力却被父兄忌惮的皇子生前未得殊荣,倒是死后加了一大堆冠冕。想必那人在暗处看着,必定心中觉得可笑吧。   嵬名乞颜辛的庶子多的是,派来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灵均心中有一点私心,她想要放出最模糊的线索,看看乞颜辛的权力到底有没有架空。   她心中隐隐觉得,那个在嵬名有着几面之缘的大王子是个可怕的人物。   从北边吹来的风,似乎越来越灼热急躁,也似乎昭示着年轻力量的崛起。   对于赵国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她姜灵均也许天生善于煽风点火,皇帝越想将这些隐藏的导火索牢牢按住,她偏要将它戳破。   不破不立,忍让只会换来对方的贪得无厌。   三天之后,灵均方才知道,她的判断没有错误。   聂桢神色匆匆的来到三九学宫,见到她只是眉头紧皱,一味的唉声叹气。   灵均推上一口清茶:“别急,万事都好解决。”   聂桢忽然用力垂下石桌,那手亦崩裂出血,青筋暴露又肌肉迭起,看来气的不清。   他默默看着灵均垂首包扎,叹息出声:“嵬名的王与大王子也亲自赶到了朝堂,他们对朝廷的指责拒不认账,非要一口咬定是赵国人杀了二王子。后来、后来竟然要杀了你,又抖出你在嵬名的事情来,说赵国用美人计折杀王子…”他轻轻看了眼灵均,见她似乎没什么惊奇:“两方正说的不可开交,姜大人竟然闯了进来,便又将矛头引向嵬名父子,说是赵国已经找到一具刺客尸体,上面是王族的刺青。他倒是还要告嵬名王族劫掠女儿,结果双方辩的不可开交。你也晓得你父亲,他那张刀子嘴,又加上新找到的刺客尸身,啧啧。”   灵均垂首轻轻一笑,这必定是檀郎做的,那所谓的刺客数十日估计身体早就腐烂了,看来他早就藏好一具,在关键的时刻放出消息来,这样才有趣的很。   她笑了一笑,好似早就猜到结果:“无非是息事宁人,这次北边的恶狼又要什么奖赏了?”   聂桢愤然的“嘿呀”一声:“这群蛮夷真是得陇望蜀!当时陆大人的意思是仍旧多增加所谓‘赏赐’的岁币与绸缎宝物,那嵬名王看起来表情很是松动。只是那个大王子…”   聂桢对这个青年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将近而立,对于赵国那些文绉绉的儒士来说,正是感叹怀才不遇的翩眇孤凌之时。可是这位蛮族的王子,面对着父亲的宗主,却始终没有落于下风。   他的头发半长不短似遮不住隐含锐气的眼,面色却总是沉稳冷静,与那位已死的冷淡二王子差距甚大。   陆兆庭手中的绢本轻轻一放,淡淡开口:“既然定下来二王子是死于误伤,便追加岁币赏赐数量即可。同样的,嵬名作为朝贡邦,也要相应的增加马匹的进贡量。”   乞颜辛听着堂官口中报出的数字微微颔首,似乎很是满意:“不错、不错。”   如乾却勾起唇角不阴不阳的冷声打断:“吾本以羊马为国,今反以资中原,所得皆为许多轻浮之物,充足后便以骄惰吾民,今又欲以此诛杀烈心。茶彩日增,羊马日减,我们嵬名的势力何在!”   陆兆庭想起这位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异族王子,不由得大为惊叹,果然是个齐伟之人!   聂桢回忆到此言声叹叹:“那位大王子果真厉害,西北马乃天下战马第一,换来实则是我们赚了。可惜后来这位大王似乎有些忌惮儿子,又看到身后族人的眼神,便犹豫半日终于未交换战马,一口咬定只是多要赏赐。当时我仍记得陆大人那种复杂的表情,他只是私下轻叹,这个人日后一定是赵国的心腹大患!”   灵均哑然叹息,双目深深阖上,陆大人的预兆怕是总有一天要成真。   比起赵国这些软绵的羔羊,虎狼仍在步步紧逼啊。   聂桢咬着牙不肯松口:“所以我说这事情做的窝囊,他们父子不知道哪一个杀害亲子跑来大闹,我们居然还要谄媚逢迎。虽然我知道是为了控制西辽与往利氏,可是我泱泱大国却如此受屈,简直是亘古未有之事。先代二王与蛮族相战,或胜或败,也都是性格刚强。怎么…哎!”   灵均呵然一笑:“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还是个有血性的。”聂桢要是没有聂家,这样的性情也是要得罪人的。说到底,家族资源能够蒙养优秀的战士,这倒不是在说谎。   灵均站起身来,闭着眼睛感受那竹林中松动流连的风,将所有的不安压在潮湿的尘土下:“多谢你了,这场可笑的戏码终于结束了。他…”   聂桢竖起耳朵声言啧啧:“现在满上雍都在传你的风流韵事,越来越邪乎,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转过身去,那柔和的笑脸格外明晰:“我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还会在乎那些俗名么?”   聂桢满头疑惑的愣住了。   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啊。   灵均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周围戒备被解禁了。   许夫人看着面前各自偏首不语的父女,也不知道如何劝阻。姜家之人性情拗起来,真是千军万马都拉不住。她晓得这也许同姜灵均那些轶事有关,可是真相却又模糊的很。恐怕这对父女不说,这些真相便要永远的被掩埋了。   姜楚一带着风霜的眼睛只是含着情义,许夫人便叹息一声:“千言万语我已懂得,你为人臣、为人父从来不易。皇帝的臣子,没有比你心思更纯粹,也没人比你对他更衷心。对你,我与丈夫才更是敬佩。”   他那种充满苦痛、近乎殉道者的衷心,是任何人无法达到的。   许夫人偏过头,看到姜灵均那双充满怜悯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女儿是最了解这位父亲的,而这种痛心一直在与日俱增。   姜楚一默然无语,拉着女儿离开了三九学宫。   灵均任父亲默默拉着手,忽然觉得,这已经是很久很久,父女两人没有好好的在一起了。   姜楚一停下脚步,令灵均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居然走到了颜风神的墓。   父亲的眼神带着些失措与苦涩:“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内疚。可是女罗也许不忍心她死的默默无闻,便将那只萧拿给我了。真没想到,多年前,我也曾做过负心人。”灵均感觉到她也被这苦味传染,却不知如何安慰:“爹,颜风神早就知道,这一开始便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她的爱情是死胡同,是根本无解的。”   父亲回首“啊啊”叹息,眼角的泪伴着笑意掉落:“多年前,我是这样劝告妙仪的,不要去追求没有结果的爱情。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感情白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也不知道如何被人去爱啊。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吧,无论是想爱谁,想要做什么,那已经是你的自由了。什么家国情仇,果然是女儿的幸福最重要。”   灵均抓着他的衣角,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没给你幸福的童年,也没能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小小的手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我想,妙仪之所以让你留在世上,也许是在怜悯我吧。作为父亲,我是很失败的,所以到最后…直到最后,我一定要放女儿自由。”   她的父亲转过身去,那身影并不高大,依稀可见那位风流探花郎的绝世身姿,可是风霜已经令这个男人在俗事中沾染上萧瑟的味道,却没有夺去他心中的温柔与善良。   父亲的身影一直向前走,就像年幼的时候,他带着她走过穿堂与桥坞,在破旧的蓬船上吹着随手折下的竹笛。   “好听么?”父亲温柔的问。   年幼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感到那声音纯净无比,却没有看到身后隐藏的刀枪剑戟,那种来自古老齐国的悠远古调太过沉郁,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生根发芽:“这叫什么呢?为什么江曼苑最美的花魁也不会这样的调子呢?”   父亲微微一笑,笛子清凉的尖头点上她的笑涡:“它叫‘灵均’,只是属于我们的秘密,这是我的小公主唯一的珍宝。”   她忘记了太久的调子重新浮上了心头,再过了十几年,那种清远安静的声音已经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一切的因缘定数都在改变。   夏雨过后丝毫没有半点清爽的气息,有的只是逼仄的潮湿气味。   她紧紧盯着刻漏上发晕的刻度,手中的铜钱飒飒作响。   复卦。   淘沙见金,返复往来。活水者生,死水者死。   迷复为凶。   她将手中的铜钱重重的投注到池中,随着绿玉斗被紧致的气息沉降下。   灵均双眼冷冽,起身走入了屋中。    ☆、情义千斤   灵均掀了垂纱帘子进去,果然看到两张久未见到的脸,二人一见她进来,悲愤的面容也趋于平静。   怀中的狮子猫“喵呜”一声,打破了这许久的寂静。   那猫专门捡着好看的人赖住不走,在姜楚一的怀中打滚儿撒娇。他的眉头微微舒展,只是面色仍旧有所郁结。   灵均“哈”的一声拍拍手:“叶叔与叶姨久未见面,是来我家吃新茶来么?我身上还有新下来的松萝,带我炒了吃罢。”   姜楚一转过面去,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灵均那一身碧色的巫女服轻轻洒洒的在空中被雨水微微打湿,纤细饱满的身姿轻轻靠在一边,在雾中有些微微的不真实。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将那狮子猫薅出来,手指将那猫儿捏的嗷嗷直叫:“怎么在背地里说的天花乱坠,一到了主人面前就不愿意现形了!”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嗔笑面的圆脸也有些不管不顾了起来,她是女子,自然不爱那些面子上的弯弯绕绕:“大侄女,今天我们来,不是为别的。现在你已经办了几件大事,在朝廷上又曾经执掌翰墨,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现在大公主连着驸马罗氏的家族想要趁着被嵬名侮辱之时大动干戈重提改革,以光复当年赵朴子的大业。你虽下野,可是才华盖世文武双全,又听得朝中说,你和大公主有几分交情。”   她看了看沉默的丈夫,干脆讲话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当年隐之兄同我们,都是有这样的抱负,现在奸相已除,何不趁此机会发动变法,以完成你父亲与我们的愿望呢!”   灵均手中抓着那狮子猫,眼睛却盯着窗外渐落的梅花:“听说叶叔叶姨都是当年所谓叛乱的遭难之后,倒是一颗心意向着杀人凶手,真是令我佩服。”   姜楚一想女儿说话毕竟是有些过分,刚要出声阻隔,却被叶醉拉住:“隐之兄不必难为大侄女,她说的对。可是我们先辈皆是忠臣义士,父亲曾言,世间永不变的是真理而非帝王,大兴变法要看时机,而不能看帝王。内人性情急躁说话不太客气,我还要陪个不是。但是希望你能替我们完成此业,机会难得,大公主与罗氏的权利正在渗透之时。”   灵均转过头去哼笑一声:“看来我是骑虎难下了,两位到此五六天间,日日来此逼迫我父。怕是我不答应,两位是不会心甘情愿吧。”   叶醉面上有些失情:“这也不仅仅是我们的想法,变革一派的心未曾变过。大侄女如此天资聪慧,为何就是按兵不动呢。”   “啧。”那猫忽然发起病来似得汗毛倒竖,灵均便皱着眉将它重重脱出手去:“这畜生只知道自己享乐,全然不顾主人意愿,真是该打!”   叶醉按住有些气闷的妻子,眼睛却紧紧盯着姜灵均。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太学院中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太学生,往往都是将自己化身为孤胆英雄,将自己的理想看的无比高远,因而仿效阮籍青眼视人。不过这些人的清高孤傲在罗士谌的眼中仿若小儿科一般,她看着同样想笑。   “两位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宰相的位置,三位皇子凤孙争了多少时日尚未拍板,这是为了什么?”   夫妇二人对视半响,仍旧沉默不语。   哎、哎。   灵均抱着双臂叹笑一声:“两位真是…”   她心下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但是仍然要踏入深坑。   父亲的恩,他要还。   灵均转过头去,双眼直视姜楚一:“爹,就看你一句话了。大事必速决,不可犹豫!”   姜楚一别过头去,不愿意背叛其中任何一方。叶氏夫妇的背后有着太多双眼睛,他们也许愚蠢甚至天真,可是他们的耿介之心仍在盯着他,将他逼得无法呼吸。可是他们的理想,将会让女儿深处悬崖之中,甚至随时会有危险。   当机会来临时,他有一种不真实的空虚感,仿佛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妙仪的影子,充满血腥的污浊,走向荆棘的阀门。   叶嗔面色激烈,似乎想起了多年的沉郁之苦:“隐之,想想这些年来的仁人志士是如何死去的,想想赵朴子当年血流五步天下为之一白,他也算是你的半个恩师呀。我们是天下为己任的士人,怎么能沉醉在平静中苟且度日呢!”   叶醉深深叹息,但面色仍旧执着:“隐之,你若是不想让女儿涉足,我们会理解捏,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从今以后,你便随着女儿过安生日子吧,也许到了你该平静的时刻,也许你不能再拿起手中的刀剑为了理想而斗。”   灵均冷眼看着他们的独角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也正是这样的“正义之士”“理想者”让姜楚一心中可以呼吸的空隙越来越小,最后一根针便将这些泡沫打的四散,将当年的探花郎变成今日青衫落拓的落魄之人。   “不用说了!”灵均淡淡抬起下巴:“我答应了。不过我不是为了任何人的大义,我只是为了还父亲的恩情。”   叶氏夫妇表情苦涩,言语不得。   灵均望着那阴沉的天空,期待着最后一丝阳光:“从此以后,你们就放他自由吧,我的父亲已经够苦了。”   姜楚一睁着眼睛,泪水大滴的坠落下去。   我害了自己的女儿。   叶氏夫妇终于还是走了,他们心底犹豫的话仍旧无法说出口,但是灵均没有兴趣听那些悔悟或者是祈祷。   女罗夹在父女两人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的容颜依旧美到令人自我厌恶,只是那神情中或多或少藏着几丝伤情:“你就如此应承了,可知道这是关乎性命的事情么?”   灵均将手中的笔放下:“是啊,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命从来没安稳的在身上停留过。”   夜色如水,她的身影飞身到了一家低矮的宅院,这次是屋内隐含着密道,一旁种着散发香气的果蔬,只是略略夹杂着牡丹香气,灵均一个纵身,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身影。   檀郎伸出手抱住了她:“如乾疑心很重,他必定趁着在上雍到处搜寻,所以我隔几日便要换地方。看来千秋岁的大掌柜没有食言,他做了咱们的信鸽。”   灵均神色郁郁的不愿说话,他却也不问,只是淡淡靠在一边看她。   “如果,我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必须去做,你会如何?”   檀郎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便低低笑出声:“你难道还需告诉我吗?我爱的便是你永远不会服从于任何人的判断,请随意。”   灵均哑然失笑。是啊,这个人一向对自己的事不会过多干预,他的眼睛只盯着渴望的结果,凌厉而果断,倒是自己显得软弱了。   她再度睁开眼,已经是眼神坚定:“我有两件债,父亲的养育恩我要还,齐维桢的人情债我要还。将来无论我们扎根在哪里,我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我一定要算的清清楚楚。”   檀郎沉默半响,嘟嘟囔囔的哼哼两声:“还你爹算了,齐维桢算个老几。还人情债,我还救过你好几回呢。”   灵均看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伸出手掐了掐他的面颊:“啊,一点肉都没有,真无趣。既然如此,我就弹一起琵琶表示感谢吧。”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檀郎龇着牙趁着伤口疼咧嘴:“这玩意儿太飘了,换一个换一个。”   灵均撇撇嘴:“嘁,我又不是千秋岁唱小曲儿的爱听不听。不过啊…”她的眼睛悠远起来:“当年在草原上那火不思的音色真美啊,真想再听一次。”   檀郎忽然靠近她,在月色下端详她的美丽,蛊惑她的心神:“那么,如果让你随着我出走大漠,每天听着火不思的赞歌,你会愿意么。”   灵均轻轻的笑了,缥缈而沉默:“那也不错,那也…很好。”   黑暗中的眼闪烁着坚毅,像是幽暗中的狼一样,一旦承诺再不放弃直至死亡,那双眼睛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她也不再想逃离他的视线:“那么你就记住了今天的承诺。”   灵均抬起手捏捏他挺直的鼻准:“是、是,我记住了。”   在夜色沉沉的黑暗中,她向着东方望过去,千秋岁的莺歌燕语乘着夜晚的喧嚣的蝉鸣声袭来。在上雍,就连动物都有着最基本敏感的嗅觉,他们不会去光顾腐臭的尸体,而是喜欢停留在最繁华的琼楼玉宇。   她将整个身体挂在树上,遥望着这座雄威的城市。汉人文明的摇篮,文明的鼎盛啊…   在这样的盛况之下,隐藏着太多蛇虫鼠蚁在跃跃欲试。   “想去改变它?”逆着月色是杨凝之模糊不清的身形,灵均咧开嘴:“没想到杨大人夜半不睡来此畅往。”   杨凝之勾勾树干喝了一口酒,黑夜中的眼睛亮的瘆人:“这可是单身汉的真实生活。那么,还是那个问题,你想要改变这个国家么?”   灵均哈哈大笑,笑得杨凝之莫名其妙:“经常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大家大概是曲文看多了,围城外的人总以为变革就像云水风波一样自然。改变国家?我从不敢这样去想。”美丽的玉面渐渐平淡了下来,显得格外的怅然:“直到现在我才懂得父亲当年的苦痛,聪明人多了并不是好事,因为大家都太聪明了,所以便容不下别人了。一时间自己人杀来斗去不亦乐乎,迟早要鹿台自焚。”   杨凝之轻身纵身而下,看着迎风而立的美丽女子。没有萧意娘,他已经跳出三界五行,旁观者清,十年、二十年,他见证了一群又一群这样美丽光华的年轻人由清而污,置身泥潭。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隔着九重宫阙的高度,那是人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    ☆、皇图霸业   灵均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始终无法安眠。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样的大文豪心中仍旧无法言明苦涩的落魄,不得不用迥异的态度书写心中的落寞。   如若做天地一沙鸥,了却年轻的宏图壮志,却不得不像诗圣般沉于下僚而不得志,最终将此身与秋水长天共一色。   可世上的英雄豪杰,枭雄奸雄,最终仍旧要卷入权利斗争的泥潭之中。   灵均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初始练武手心长了茧子,便带着鹿皮绒。那之后手心柔嫩一如少女,可是渐渐拿起剑来却觉得力不从心。便如刘玄色髀肉复生一般,迷梦与沉醉最终断送了大好时机。   也许年轻就是犯错的最好时机,人在青年时磨炼的血与火像是打磨一块顽石,令她长久的铭记那种磨石之苦。   檀郎说她比起快乐,更能领悟痛苦,也许真是因为如此。天心说她始终长着一颗士人的心,终究也没说错。   灵均在夜色中微微弯了弯唇间,似乎看见了天地间有一面黯淡的镜子,将她眼中的真实照应出来。不甘、寂寞、不满足、冷漠却热烈。   她不讨厌大公主,这便够了。   飞凤府中一束幽蓝的火光亮起,好似山谷中的狸猫般瞳孔发亮,又如暮色中的鬼火乍现。那样神秘寂静的火焰仿若被放置在厚重的棺木中,等待寂寞的死去。   火光被一分为二,剑尖上染出黑铁的颜色。   “真是怪异的火焰,臣还未曾见过幽蓝之火。”   大公主坐禅的眼睛微微睁开,微笑的看着一旁慵懒而立的少女:“你杀了它。”   灵均歪过头:“它?我杀了一簇火焰?”   大公主看着那容颜如玉的美人,她的身上穿着古人的衣物,那是她赏赐给这个孩子的衣衫,带着姜妙仪气味的衣衫。   可是,她们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命运就是这样遥不可及,在十几年后,她又和姜妙仪的女儿面对面坐在一起。   她像召唤孩子一样笑着看灵均,灵均淡着眉眼过去,黑暗中忽然闪起一束幽蓝的火焰,突如其来的鬼魅艳丽,燃烧着已经燃尽的灯芯,大公主的指尖纤细枯瘦,却变出了世上最优美的魔法。   灯下的美人睁大了眼睛:“神奇…”   大公主的面色越发悠远怀恋:“我是个恋旧的人,我的故人都埋在黄土下、散在大海中,甚至消失在尘埃里,只有这些东西能让我找到他们的记忆。相传祖洲有不死之草生琼田中,秦始皇闻之命徐福东寻,因而不知所踪。你猜,世界上怎的有仙山仙草么。”   灵均的面色异常冷冽:“那不过是东海之滨的传说罢了。在我小时,我的族人也无数次说起这种神奇的东西,上古八家的绘纹中,这种神奇的还魂草被刻画在始祖女神的怀中。可是神话终究是神话,不会有人将它变为现实。”   “不,有一个人找到了还魂草。”大公主回首呵然一笑,那单薄透明的面色霎时间变得鲜活而富有血肉。   灵均眉头一动,她在大公主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一个永远不屈服命运的女人,尽管她并不知道真实的她:“符尧…星?”   大公主的脸上露出开朗的笑意,许久沉静的面容竟然一时间生涩起来:“我的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实干家,所以你令我想起了她。她的心很大又很小,大到可以装得下宇宙万物,小到可以装得下卑微的爱情。正如玄都大法师所云如初生婴儿抱朴于世,她的身体就像山川河流一般随着万物的规则去变革,也如万物一般坚韧而不愿屈服。”   幽蓝的烛火被女子单薄的指尖捏断,将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淡去:“现在,世界上最后一株还魂草也没有了。她对万物的好奇,竟然成为她被人攻讦的污水。”   无数误会之后,符皇后越来越沉默,将一身的远离尘世变得坚硬起来,筑起外壳后,世间最尊贵的夫妇也开始离心离德。   他太过多疑、敏感而脆弱,她太过骄傲、冷静而执着,两个人都能冷的像冰,热的像火焰,可是却遇火更烈,遇冰越寒。   她的父皇母后,世间本无任何人能够插手,因为他们是天底下最聪明卓绝的一对男女。可是这样的互相执拗相爱与猜忌,仅仅是一条小小的裂缝,也能让他们撕破对方的皮肉决裂。   郑贵妃不过是个小角色,她的所谓告密叛乱,本就是一场可笑的做戏,但是同样能成为杀人诛心的工具。   母亲的影像已经模糊了,只是那样的眼神她永远无法忘怀。   那样不甘、冷漠而带着一丝惆怅,她自己也分不清所有吧。   灵均勾了勾唇,指尖忽然点燃了一簇幽蓝火焰:“真对不起,殿下,这样的把戏是所有姜家巫女都会玩弄的,不巧的是,我曾经做过巫女。”   大公主眼瞳微张,随后释然大笑:“那么我也该满足了!至少我破除了母亲的一个谬论!”她放肆的笑着,却忽然归于平静,那双总是在沉睡的、怜悯众生的凤眼轻轻打开:“我说过,你迟早会主动走近我的身边。”   灵均忽然来了兴趣眼瞳一亮:“我们如三国群英赤壁战中一般由掌心绘字猜猜,丞相的人选会是谁如何?”   二人在彼此手心各写一个字,烛火鬼魅的闪烁着,二人面前释然的笑意越来越浓。   相同的“季”字。   灵均在那笑意中胡乱的挥挥手:“殿下、殿下,您真是一个奇妙的人,所以我留下了御史台中与您有关的所有证据。大驸马早亡,一直沉寂的郁氏渐渐落入您的掌中,可是他们似乎都染上了您的性子,他们在朝堂沉默不语,平日里低头做人,多年来无论如何被削减职权仍旧龟缩在壳中。奇妙的是,这竟然使他们成为少有完好存活的贵族。”   大公主的指尖在唇边轻声嘘作,好似在隐藏一个不可说的秘密:“郁氏的人像是蜜獾一样。你晓得这种生物吗,他们看似弱小而不谙世事,可是甚至能吞下大陆上最可怕的豺狼虎豹,他们同样能偷取蜜蜂辛劳的工作成果。郁氏像一根绳子的两个极端,他们大起大落,在沉寂许久后便会忽然爆发。”   灵均杳然拍拍身上的蓝色灰尘:“所以说,他们既想要变法,同样也要重新夺得想要的一切,而殿下是他们暗中的领导者,其实也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剃人头者,人也剃起头。善用刀剑者,常被刀剑伤。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一场豪赌。”大公主在暗夜中昏昏欲睡,将蝉鸣的生意装进耳中,好似满腹牢骚与低语。   “这个国家要完了,权力斗争就像噩梦一般如影随形,但是在千里之外,孩子们吃着观音土,民风教化如桃源的乡野中渐渐变得崩坏了起来。人人都说不破不立,可是连破都无,如何去立?常有人说,等新帝继位再大刀阔斧,真是迂腐的书生之见啊,时不我待,哪能将天下的公里寄托在帝王身上呢。”   如果母后还在的话…   如果母后还在又会如何呢?还有父皇啊,他们仍旧会拿起手中的刀剑,用那样不愿意被征服的自尊伤害对方吧。   她闭着眼,淡淡的轻喃出声:“所以我欣赏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实战家。我喜欢你锋利的剑,不因为任何阻隔而犹豫。如果母亲还在,她也一定会欣赏你这样的孩子。”   “那么我答应。”   大公主忽然睁开了眼。   这是第一次,让灵均有种与知己相交的辛酸感。大公主同她一样,她们能够感受的,是根植于土壤的苦痛,但是她们绝不会甘于寂寞。   “殿下,您知道吗?夏蝉又叫‘齐女’,齐国有位姜氏的王后因为怨恨国王而死,正如夏蝉一般饮恨而吞声。她们感情强烈,与其说看淡生死,不如说性情执拗。我是为了不让父亲难做,同样的,我也不想辜负殿下这个知己。”   大公主笑着摇头,那眼中又藏着几许看透生死:“我早说过,姜家的女人爱憎感太过偏执,可是我喜欢你们的感情用事和理性做事。你要记住了,这是一场赌博,而赌注是无数人的生命。”   她们心中都知道,这条命未必保得住。可是天命的时间到了,为了维持这个即将崩塌的帝国,总有人要做首当其冲的殉道者。   灵均看着如孩子般阴晴难测的天空,眨眼之间便雷声遍布,将要大雨倾盆。   她转身留下风中的叹息声:“大雨将至,其他的事情便托付殿下了。”   大公主趴在桌上,没由来的感觉到疲倦。这个女孩子的身影多么纤细美丽,她听到她的流言蜚语,心中毫无鄙夷,只有敬佩,她几乎能想象到,姜灵均是用怎样一种坚毅与热烈在世间闯荡。如果这样的女孩子都会像她那些深埋黄土下的故人一样,过早的失去年轻的生命,那是不是自己的罪过呢?   幽蓝的火焰在桌上明灭可见,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姜家巫女一时兴起的戏法,可是她仍旧无法忘记母亲那充满童稚好奇的眼神,直到最后,她眼中的干净纯粹也无人能够剥夺,就连恨意也是毫无欺瞒的。   所以她衷心希望,姜灵均会像一只冲破牢笼的蝶,总有一日能够飞出蛛网寻求再生。    ☆、变法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陛下,我们之所以如虎狼般前跋后疐,受困于西辽乃至党项,归根结底仍旧是因为我赵国自十几年前檀溪之战后便经济实力大煞。如今南方新近暴民刚平,可是又起风波,归根到底,我堂堂中华,竟然有人贫穷到易子而食、捻草为生。在臣开来,只有再兴变法,整顿吏治,方能回复清明啊。”   仁帝望着那久不见开口的郁家青年郁鹤津,只是懒懒不愿说话。郑家的一众文武官却忽然群起发声:“眼下丞相人选未定,这才是当务之急。所谓变法纯粹是在危言耸听,陛下难道忘记当年赵朴子意图谋反之事么!打着变法大旗,其实皆是以权谋私!”   仁帝忽然绽开笑意,他的面色越发明寐不清,宫中屡屡有谣言传闻,说皇帝中了前宰相支道承在丹药中的毒,可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猜。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泛着青灰色,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没有中毒,整个前朝后宫都陷入了猜测的疑云中。   丞相的空位就在这样的疑云中僵持了几个月之久。   每每二公主手中的棋子声严厉色,太子手中的棋子便四两拨千斤。他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在此撕扯浪费。   仁帝嘴角神秘的笑意始终未曾离去:“郁鹤津,郑家的大人们在问你,你说要变法,那丞相的位置怎么办。变法变法,总有一个人要主持大局。”   郁鹤津淡淡拜过众人:“若是人亡政息,怎么称得上是维系国家的法度?法就是万古不可更改的规律,在臣看来,变法与丞相是谁、甚至有没有丞相皆是无关。微臣惶恐,对此事不甚在意。”   仁帝便指着他阖然大笑:“你看这个人多狡猾,他不想要参与争论便将一身干系脱下去,老老实实的搞他的变法!你们啊,真的当朕死了不成,你们背后的主子无论废立与否,与你们没有干系。”他的面色忽然阴沉下来,好似一个临近收网的猎人:“无论是任何人的意见,在朕的面前都是作废的!丞相的位子,还轮不到你们任何人来决定!”   众人颤巍巍的跪倒在地,谁都不敢忤逆这位真的认真起来的帝王,一旦他不想要再看戏。   仁帝面色威严沉重:“河东道的季退之、季勉之也是三品,既然你们争论不休,那朕来做决定。   你们以为他是支道承的人?他永永远远是朝廷的人!明日立刻拟诏,召季氏回朝升任宰相!”   郁鹤津应声而奏:“既然宰相大位已立,请陛下速速决定变法之事!”   “哦?你们倒是很不甘寂寞。郁鹤津,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一向沉默寡言,今天朕就听听,谁能担得起变法大事。你说出一个人来,满朝文武看着你呐!”   郁鹤津跟着大喊一声:“姜灵均!”   寂静的朝堂中忽然升起哄堂大笑,简直如耳闻笑话一般。这个名字消失的太久,让众人内心深处的记忆慢慢浮现。笑着笑着,那声音忽然有些发颤。   他们忽然想起,这个年轻女人,曾经让太多人笑不出来,太多人下了地狱,那种无言的折磨,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仁帝的脸上露出很微妙的表情,微妙的难以捕捉:“你们真是抓住一把剑不放了,你们也真是要把她置于死地了。”   郁鹤津倒是丝毫不惧:“臣建议立刻提小姜大人升任参知政事,淮南盗贼新又而起,前有姜大人平定南方之乱,女继父志,既能平定叛乱,又能乱后变法,这岂不是天衣无缝之策?”   仁帝忽然闷声轻笑,继而大笑出声:“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选择,该说你们是聪明还是蠢呢。齐维桢,你和她关系匪浅,人人都说你们二人是一对世间无双的男女,朕要知道你怎么想。”   隐在暗处的齐维桢丝毫不惧周遭审视的目光,只是淡声轻言:“臣也觉得奇怪,所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人们总爱将最简单的君子之交变成最污浊的肉体交易,这也许就是臣一直亲贤人而远小人的原因罢。臣对她并无任何看法,就像对着一面漂亮的镜子,尽管欣赏她的美丽,却并非要去占有她、乃至打碎她,改造她。”   郁鹤津言语清淡:“世间之事并非她才能做,只是唯有她无欲无求,无门无派,正如他的父亲一样,他们一个显于忠贞,一个显于理性。”   仁帝忽然轻轻莞尔:“如果她的理性会触碰到朕的底线呢?”   郁鹤津声音渐冷:“那就要让陛下自己来判断了。”   仁帝似叹似惋,似爱似恨,终于下定一纸诏书,一纸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的诏书。   “你害怕吗?害怕她这把无所惧怕的剑会伤到你的权威,害怕她会像我一样。因为我们单纯、所以我们不愿意欺瞒,因为我们活的无所畏惧,所以令陛下您觉得恐惧了。您讨厌、害怕任何聪明女人的挑战,您总觉得我们要掠夺您的权力。陛下,您也害怕那个女孩子吗?”   仁帝坐在中宫空荡已久的殿内,那擦得干净清爽的镜中映出了主人的模样。她依旧是单薄而清丽,她的头上顶着那顶她永远都不屑一顾的凤冠,以凌人的姿态睥睨众生,睥睨着天下至尊,她的丈夫。   仁帝渐渐走近那镜子,看着镜中虚无缥缈的影子:“星儿,世界上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女人,不满足于世间的荣耀,去反抗高高在上的君主呢?朕已经给了你、给了她们最好的一切。”   镜中的符尧星忽然捂住嘴角,单薄的眼角拉扯出凌厉的弧度,渐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我们当成工具、当成蠢货。我的丈夫欺骗她的妻子、不信任他的妻子,所以我和我们,永远不会屈服!为了蜗角之利将大好河山开疆拓土放置在一旁,这样的人才不配成为帝王!”   仁帝轻声柔肠,细声婉转的盯着镜中的人:“那么我不配,你配么?你想要皇位,还是你的儿子想要皇位?告诉我、告诉我呀!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我!”   那镜中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她叹息一声,消失不见:“你说是,那就是吧…”   仁帝瘫倒在一旁,周遭的檀香已经烧去大半,翩眇的香气趁着镜中那已经消失的身影渐行渐远。符尧星纠缠着他,直到她死了多少年,她仍旧不放过他。她是他心中的一道疤,是他梦中的一片魇,永永远远不会消散。   “星儿…”   “陛下、陛下!臣妾不是星儿!陛下,臣妾是馨儿啊!陛下!”他睁开眼睛,掌心触摸到一片细腻的皮肤,那不是符尧星细瘦干燥的指尖。面前的女人通身珠翠雍容华贵,更像是中宫真正的女主人一般。可是在他心中,中宫已经在十几年前便封锁了。   郑贵妃敛去眼中的仇怨,重新抬起头来做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您怎么来到这里了?这里多年废弃尘埃充斥,未免污染圣体。”   仁帝的双瞳幽幽看着她,更像是无声的审视:“可是这屋中就连铜镜都是干净的一尘不染,那么一定是有人在强烈的渴望着它。到底是谁,如此深爱中宫的御座呢。”   郑贵妃面上堆起笑意:“也许是哪个旧日的奴婢吧,皇后去了这么多年,总有些人是恋旧的。陛下不是说今日去十三皇子处验书吗,他许久不见父皇可是想的很呢。”   仁帝淡淡瞥了她一眼,随身走出了中宫之门。   没人能成为符尧星,他也不会令任何人成为第二个符尧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有一足均分八段。   大家族中的想杀手段往往是致命性的,争权夺利似乎成了一种流行的爱好。即使是郁家,灵均心中仍是瘆瘆。   郁家太安静了,不同于齐家那种充满着规则与秩序的法门,郁家的静就像一面波平无浪的镜子,枯寂的没有一丝水花。   就像大公主这个人一样,灵均有些失礼的想到。   按照大公主此种丝毫不遮掩的说法,郁家是一个极其奇怪的家族,他们看似远离喧嚣尘世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一颗狂乱到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心。   和你们姜家很像的,大公主笑眯眯的说,“所以到最后,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他们选择了我,还是我征服了他们。”   灵均迷迷糊糊的跟着郁鹤津走在弯弯绕绕的郁家,这里简单、干净,朴素程度比起齐家更甚,可以说丝毫看不到半点装饰的痕迹。   这样的家族更令人感觉可怕,一旦他们连最简单的荣华富贵都不追求了,那么只能说明他们心中有更难以言说的野心。   在赵朴子不明不白死了十几年之后,竟然是沉寂的郁家打开了变法的缺口。   她正想着,便撞上了郁鹤津忽然回首的胸膛。郁鹤津是个令人无法直视的青年,并不是说此人凶神恶煞,只是他周身的棱角、嘴角的弧度,都令人感到一种无法破坏的坚硬感。   灵均冷眼看着他严肃的面容,这个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气色非常不好。   那是她熟悉的、死亡的味道。    ☆、季氏   “接下来你要看到的人,他们都是郁家最优秀的精英。”   “选定你,是大公主隐在心中的想法,也是我们所认同的。”   郁鹤津忽然回过头,眼睛便忽然撞进女子幽黑的眼瞳中。依他所见,这个在总是在朝堂上故意穿着笨重官服遮住面容的女孩子一向是有些消极的逆来顺受,除了她所认定的目标,她几乎不会主动去反抗任何敌意。   这实则是一种懒惰,正因为她在面对着目标与非目标之时的两种极端做法,郁家才会认可她。   因为她性情执拗又不择手段。   他看着那双有些不同平日的、幽深的眼眸,微微露出了疑问的表情。   灵均沉声低语:“我先说好了,你们对我的命令是否会绝对服从?”   郁鹤津冷淡的遮住唇角:“为什么你不去自己确定呢?”   女子微微一笑,竟带着些森森凉气:“所以我说,贵族真的很麻烦。”郁鹤津的肩头被痛意袭击,他却动弹不得,那女孩子本来纤细的掌如五根白骨一般狠狠压了下去,周身的气冲的他体内五脏六腑皆惧:“我没空去弄那些互相扯皮的东西,也没时间满足你们那些高傲的征服欲望。现在你立刻滚进去告诉他们,我才是唯一的领导者,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忤逆。”   郁鹤津心中紧滞,在她松开手后方才放松。他轻轻吸了几口气,面无表情走近了议事厅。   一刻钟后,灵均整整衣衫,一如在舞台上浓妆艳抹般的粉墨登场。她对着窗子看到了自己嘴角上扬起的弧度,轻轻的弯下腰敬告一个冒险的自己:“开始了。”   屋内厅门大开,她在众人的瞩目中如女王般走了进去。冷气森森,眼光低垂,她微微一笑:“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离季氏父子来京的日子愈来越近,上雍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崔十三娘的眉头高高的吊起,半是愤恨半是厌恶:“二公主真是太讨厌了,为什么什么她都要横插一手!想要扶持十三皇子,陛下尚未登天便按捺不住了么!”   罗士谌捂着脸颊懒懒的朗声轻笑:“十三娘总是这般直言无忌真是令人羡慕,连诛九族的讳言都能当小孩儿嚼舌头的童趣说出来,倒不如说这是崔家人的通性吧。”   崔十三娘脸颊像吃黄连一般,却忽然灵光一闪眼角发亮声音振聋:“我倒是不如小姜大人呢,就算被坏男人算计了还能死而复生。看到某人面颊上的巴掌印,我的心都要开心的死了!”   罗士谌将那毛笔帅进洗中,回首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担心,丞相之位对我们而言有若鸡肋,无论上面的人是谁,他总归是一个挡箭牌。”   崔十三娘便将菱巾递给温雅俊秀的主人,尚不忘嘲讽一句:“殿下看他心虚了,一提到小姜大人他便要躲呢。”   太子托着下巴笑看二人打嘴仗:“这不是很好吗,恭喜十三娘,以后你可有了他的小九九啦。”   罗士谌看着自己偶尔露出恶意的主子苦笑半下,手中的碟文已经被付之一炬。   季氏明日便要临朝了啊。皇帝陛下,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呢?   “跟不跟小爷走,明天小爷就要走马上任了。”   檀郎看着忽然出现在他房中的女孩子奸笑一声:“大小姐趁我洗澡的时候光临,莫不是想要…”   灵均一把张开了那猥琐的怀抱,颇为嫌弃的翻翻白眼,却在看到他回头的瞬间呆愣了一瞬:“你脸上…怎么回事?你刚从野人堆里出来的?”满眼睛都是黑色丛林一般的大胡子,将那张俊美的面庞层层叠叠的遮住,虽然说还是很养眼没错,但是能不能还他原来那个漂亮的野狼呢!谁家养的狼狗脸上多了一堆胡子,怎么看怎么奇怪吧。   檀郎耸耸肩直接把呆愣的大小姐扔进水里,将扑腾半天的兔子小姐按在水中,胡子还去蹭她娇嫩的脸颊:“撒都汨说汉人喜欢小白脸儿,不然我早就长成这样了。”   灵均的脸颊被他蹭的有些红,一把扒开他鄙视半响:“瞎说八道,根本就是你很蠢的认为好男人就要留胡子吧。顺便还可以…”   顺便还可以?她心下一闪:“难道你是为了重新换一张脸隐藏身份?”   檀郎对着镜子照了半响,还颇有些没由来的骚气:“现在看来应该完全认不出来了。”   灵均嘴角邪恶的“嘿嘿”两声,看的檀郎一阵恶寒:“小爷现在正好缺一个跟班儿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檀郎弯了弯嘴唇,将细长的双手搭在她的肩头:“遵命,女王。”   季退之由河东道的转运使直升宰相已经足够振荡朝野,而姜灵均在下野后被提调为参知政事更是令人震惊。   参知政事这个位置颇值得玩味,因为这个任上的每一任主官最后都死于非命,他似乎天生为了将所有有变法雄心的人都拖入地狱。   如若说皇帝手下的森森铡头对准着抗命的奴才,那么参知政事这个微妙的位子则在无意识中将很多反逆的人推进地狱。   赵朴子曾任参知政事、胡丞相曾任参知政事、支道承曾任参知政事,无论忠奸邪恶,他们最终都成了皇帝的刀下亡魂。   灵均又一次重回朝堂,这次她已经完全脱下了那些狗屁的规矩礼仪。她穿着朱紫的巫女服,打扮的漂漂亮亮清清爽爽,大大方方走进了大殿。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   她心中低低咀嚼着父亲临别时相赠的美丽诗歌,在她在此踏入朝堂的前一天,父亲身上干净的布衫一如既往的干净清爽,即便缠绵了绵绵雨丝依旧纤尘不染。他无法拒绝女罗眼中想要远离一切的渴求,也许是照映了内心深处的渴望,他们随即悄然离开了。   如莲方可静,山石不可移,过尽千帆后,方知是本心。   正因为她一直想要屈服于权威与规则,但是一方面又想要挣扎,才会如缀网劳蛛般处在其中无法自拔。   窗口漏进来的一丝光点亮了她的唇角,现在看来,她果然更适合做一个无法无天的女子呢。   四面八方的目光中充满着或是期望、嫉妒、猜忌、嫌恶,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更始元年的夏日中,一抹红色的倩影重回朝堂,点燃了随后燃烧几十年未尽的明争暗斗之烽火。   很不好。   灵均心中暗暗的想着,说不上哪里不对,可是作为一个医者的角度,皇帝的面色有种微妙的可怕。   他常年服食丹药,自然面色发青发紫。可是青或紫不过是模糊描述,对于医者来说则是天差地别。许多年来,看似沉迷丹药的皇帝寿命似乎成了上雍官员心中难解的迷,仁帝一贯的沉默阴沉,似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寿命几何。   他若是真的中了支道承丹药中下毒的伎俩,又怎能存活至今?   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灵均不会也不敢这样想,她隐隐觉得,皇帝那张看似平常的面色上,有种接近死亡的崩塌感与怪异。说不上哪天,他就会忽然爆发出来。   季退之是一个面色和善的老者,同支道承后期的疾言冷漠大不相同。仁帝同他倒是在朝堂上温言软语,只将灵均撇在一旁做蝴蝶停。   来了。   灵均的唇边浮上寡淡的笑意,看着季退之轻声询问:“不过陛下,所谓变法大多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啦,臣已经年迈昏庸,自然不敢夺了小姜大人的职权。臣是后辈,自然不敢妄议如赵朴子一般的先贤,只是后来之人是否能扛起前辈大旗,这…总要给朝堂的老臣一个交待。”   仁帝停住微微急促的咳嗽声,一双细长的目变得深不可测:“依你所说又该如何交代?”   季退之面带和善笑意,却是笑里藏刀:“打铁仍需强自身,小姜大人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是不是也该表态呢——听闻京东道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姜家族人的王国,既然要改,那么小姜大人何不善持己身,改了自家的门槛?”   灵均掀唇一笑:“季大人太看得起姜家了!姜家流云散淡天下皆知,如下官般有家都不愿意回。姜氏族人又性情古奥耿介,个个都是臭脾气,因此在多是穷困潦倒人丁稀薄,怎么就能占了京东道做姜家的国呢?”   季退之忽而笑意淡去,倒是有些冷言冷语的嘲讽:“眼见为实,小姜大人多做争论也无用,不如自己踏上古齐的土地看看,哪里盘桓的姜氏族人有若神祗千年不灭,不知道他们还知不知道人间有天子所在啊。”   灵均趁着仁帝面色完全阴沉下来重重一拜:“既然如此,就请陛下下令吧,臣不怕得罪族人,当然——臣也不畏惧任何威胁。”季退之斜着眼睛冷哼一声。   仁帝眯着眼睛审视半响,于是间大手一挥:“这把剑不仅伤人,还要伤己。”   朝堂在硝烟弥漫中散去,灵均趴在白玉雕成的横栏下望着朝臣散去的身影。   “大美人,你的大事不妙,还有时间在这里看风景?”   灵均回头笑看一脸冷淡的齐维桢:“这算是因果报应吧。先前皇帝利用我杀了支道承,现在又用季退之想要伤了我。”   齐维桢本欲拍拍她的肩头,终究停下了手:“季勉之的身影并未出现在朝堂之上,倒是令众人大吃一惊。这位年轻的小季大人是个很模糊的人物,据说此人眇了一目,性情阴晴不定。”   “哈,同支道承正相反么?狐狸的儿子蠢货的老子。我说这个季退之怎么不像个聪明人呢。”灵均嗤笑一声,用略带伤意的表情看着这位知己,却忽然看到久未出现的大公子齐明晦。   她的感觉一样很准,不知为何,齐明晦身上的气变化了,似乎有什么隐藏的触手一点一点爬过他干净的白皙面庞。   她低首想了想,轻声在齐维桢耳边皱眉:“大公子身上的感觉不对,他身上有些血煞,我想…要他小心些。”   齐维桢眼瞳微睁,又在一瞬间落下。    ☆、恨屋及乌   他的眼神十分悠远,似乎穿透了万水千山直到大漠。灵均看着檀郎站在窗边默默不语的模样,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夏日的气息似乎马上要接近尾声,秋爽也在夜间轻轻蔓延而来。   “夜利辉的骨灰已经送回了家乡。”檀郎喃喃低语。   灵均晓得,他还隐藏着后半句话搁在心中,他的那位父亲和哥哥也终于拿到了满意的结果回到了家乡。   “你还在想着那里么?”   “不。”檀郎淡淡低下头,“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无论生存毁灭。”也许在他心中还残存着一点梦中的痕迹,便是少年时伴着集英河死去战士们的鬼泣声与那漫天美的过分的星子。   在他年少之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美。党项的山石草木都被成为神灵赋予。他常常在想,如果紫炁星真的赐予党项儿女以荣光,为什么还要允许罗睺神与计都神毁灭他心中的希望?他伴随着狼群,既伤害这群野兽,也受过他们的哺育,渐渐的,人的思想也被兽化。   灵均曾经说过他的直觉敏感强大,不如说这是他原生态的生存方式。   想不被野兽吃,就要吃掉野兽;想要做万兽之王,也要懂得降服万兽。   人类的世界无非被一层虚伪的礼仪所掩盖着,说到底,在强大的杀戮面前,一切都是笑话。   所以,他不相信任何神灵,他相信的是自己手中的刀。   然唯有少年时在高高的峭壁下,看到那漫天纯净的星星透着岩壁落下光辉,激励着他满身鲜血的活下去,那纯洁的星辉似乎在诉说,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找到命中的另一半。   他的命中缺少的、能够填满它孤寂的另一半。   他牢牢抓住她的手,听着那嘟嘟囔囔的轻声疑问,什么‘每天和撒都汨神神秘秘不知道去哪里’‘忽然间就消失了不知道在干嘛’,遂而眼睛浮上一丝温暖的笑意。   养兔子需要钱,他当然要去赚钱。   也许是即将启程的路途艰辛遥远却充满刺激,也许是灵均沉醉在恋爱中的欢愉一时间难以自拔。当他们见到面前那张形容枯瘦的面庞时,竟然没发现已经露出一丝马脚。   檀郎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一旁的兔子小姐,对方倒是很淡定:“这不是叶大人么,有何指教。”   说这是一向端端方雍容的叶灵锋,实在是太过有失偏颇。因叶灵锋此刻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只是那双森森阴沉的双眼发出令人胆寒的亮光,脱离了面具的伪装,暴露出原始的怨恨:“女人的怨恨可是最可怕的东西。檀郎,没想到吧,耍弄他人就要付出代价。”   灵均一把将檀郎扒到一边,对方低着头喃喃出声:“女人对峙起来太可怕了…”   “有什么事儿冲我来吧,现在他归我管。”灵均点点头,一瞬不眨眼的看着面前的女人:“叶小姐,我先说明白了。你爱的是嵬名如乾,可是他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檀郎,一个无家无权无依无靠的落魄男人。你要是想抢走他,我随时欢迎和你较量。”   叶灵锋冷笑一声:“你现在身在高位就了不起了?他可是党项王子,就算假死他还是党项王子。你和党项之人勾连,难道不怕反对别人找你麻烦?”   灵均撩撩头发,瞥瞥一旁看似满脸黑的男人:“你可以试试,朝廷不会再起风波。叶小姐,我承认,我曾经错失过他。可是你从来没想过,你到底喜没喜欢过他,还是说你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人的影子。”   诡异的笑声响起,灵均知晓,那必定是她心中的痛楚被戳到了。檀郎挡住她淡道:“灵锋,我说过,我从不轻易承诺什么。你心中一直很清楚,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夸张的虚荣感,父亲的影子,支配一个模型的快感。   所以从一开始,檀郎和叶灵锋便是各取所需。她在养育自己的虚荣心与满足感,他在她的身后看着灵均,让对方感到危机。   不越过界限,这才是理性的做法,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令失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叶灵锋低垂下头,再抬头时,手中的银刀已经刺向灵均的胸口。   鲜血满溢而出,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叶灵锋惊讶的看着那熟悉的手指:“是你?”   “你怎么样!”灵均眼角冒出泪花,却没想到他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算了吧。”檀郎垂下眼角看着面前的呆住的叶灵锋:“都要我的一条命,这也算还了你了。灵锋,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聪明中还带着戾气,令人害怕的戾气。”   叶灵锋心如刀绞,她想起了母亲那伤心的泪:“我知道我过去可能是错了,为什么不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檀郎嘴唇发白,漆黑的双眼却质问着她:“那么如她所说,我现在是野人一个,你还要嫁给我么?”   我怎么知道。   叶灵锋唇角越来越冷,冷的不见天日。她的心很乱,乱的失去了理智思考的机会,只剩下手中的刀在颤抖着。   “停下吧。”叶灵锋抬头一看,刀子已经被细长白皙的指捉住。齐维桢身形一闪,淡声低言:“叶大人,你是个最聪明的女子,不要让无名的妒火惹火烧身。所以就在这里停下吧。”   叶灵锋面色淡出一片青色的诡色,忽然冷笑出声:“齐三,知道什么是恨屋及乌么,你这样做一个被她可丢弃的废物,你还真是下贱啊。齐家在兵家中占尽风头,莫不是明火执仗还要欺负我们叶家不成!”   齐维桢抬起头半堆着眼睛,似乎并未将叶灵锋放在眼里。   叶灵锋脸上半青半紫颤声不语:“好、好,别犯在我的手上!”   灵均愣愣的看着齐维桢走掉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对于齐维桢也好、对于叶灵锋也罢。   “嘶…”檀郎轻轻吐出口气:“之后的一切与咱们无关了,你想要还她,我们也还了。”他止住她欲言又止的唇:“你说过我们还清一切的债才能远走高飞,那么我们就还清一切。”   檀郎的小伤需要静养几日,朝堂上的撕扯还在继续。   马上就要启程至京东道,可是她的心中仍有疑问无解。   皇帝的面色不对,从脸上的颜色,到那些带有明确警示性的动作。   “真听说,最近西番又不太太平啊。”   季退之沉声低言:“上次乃是叶家大有作为,可是臣看西番这次是来势汹汹,指名道姓要教训齐家。西番多年以来已成乱局,依臣看来,总是同他们打太极实在无益,眼下兵粮皆济,何不群起而攻之。陛下,眼下我国已经在党项上吃了大亏,怎么能再向西番低头?”   仁帝直没兴趣听这些长长的废话,只是眼角一转,直接看着一旁静静看着壁画的齐贞吉:“朕的大将军,你到底怎么看?”   灵均心下感觉不妙,这没由来没头脑的发作实在是奇怪。这样的急切急迫,实在不像是仁帝的做法。况且,这位季丞相也太急迫了一些。   急迫?她心中忽然升上来一片黑色的阴影。皇上为什么近来如此急迫?火速提升了外省的势力,似乎曾经和支道承还有过交易。又将太子和二公主的势力各大五十大板。可是却允许大公主手下的人在此大兴变法。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道惊异,眼睛转向一旁,齐维桢的拳头已经被攥的发白。她见过各种样子的齐维桢,欣喜、悲伤、痛苦、遗憾,可是她着实说不出此刻他的表情。他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满溢而出的更是浓厚的悲伤。   我的谢家姐姐…   她想起了他提起那个姐姐的面容,一如今日他将预料到齐家的将士将卷入一场阴谋中。   齐维桢…灵均咬咬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么说,朕的将军是不能横扫西番了?你啊,齐家的将士是国之利剑,剑在鞘中便会生锈,不如让他活动活动吧。”   齐维桢忽然倾身上前,眼神异常坚毅:“老父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经重病缠身。既然如此,臣请兵西番。”   仁帝忽然露出孩子般的笑意:“司马懿在征战蜀国的时候,同样是重病缠身,爱卿该不会是想要像他一吧。”   齐贞吉挑起的眼睛同样细细审视着他的君王:“那么您,是什么意思呢?”   爱卿,三个儿子,你该抽出一张底牌吧。   齐贞吉不顾三子那悲伤失意的请求,最后低声叹息:“臣长子齐明晦,请兵西征。”   夜幕低垂,冷的散发出阴谋的味道。   齐维桢浑身更冷,他只觉得天地失色。   “父亲,这是一场阴谋!您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   齐贞吉始终背对着三子,看着那副圣人图,高高在上而目光冰冷,从来不肯将怜悯泽备众生。   “父亲,请让我带大哥去吧!”   齐贞吉回首冷声大喝:“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一场送死的战役,三万兵力,全部是齐家的儿郎,西番那群神棍并不是好惹的。叶家和他们抗衡多年才勉强有今日效果,皇帝的意图很明显了。”   齐维桢重重闭上眼睛,眼中却是悲愤不已:“就为了这些,为了无聊的权力游戏,他为了想要挑战您最后的底线,所以竟然要自己的子民前去送死么!齐家欠了王室什么,要一次次的用命来还。”   齐贞吉闭着眼挥挥手:“功高震主,怀璧其罪。权臣本就如此,有权力才能保护更多的人,可是同样也要牺牲更多的人。皇帝与权臣本就是个死循环,齐家的儿郎身为头羊,也要去付出同样的代价。”   他的指尖抵住三子的心脏,气则紧紧压下去:“你不必说,存活与否的几率是五五分。齐家能放弃任何人,但绝不会放弃你。齐维桢,你是齐家最后的底牌。”   “小弟,不要和父亲顶嘴啦。”齐明晦从来都是性子温和的佳公子,他爱着父亲母亲,也宠着刻薄的妻子,照顾自己的儿子,他总是有些慢性子的对着弟弟笑着。即使这是一场可能会送死的路,他也仍旧毫无悔意的踏出。   齐明晦在笑,仍旧温和的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看透生死的叹息:“小弟,齐家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门外是一双双眼睛,齐家的儿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选择。   这一双双眼睛沉重的压在齐维桢身上,让他无法挪动脚步,让他无法呼吸半分。   大哥。我的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JJ抽的厉害,有的评论无法及时回复,望见谅哈各位。 ☆、丧子   灵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离她到京东道的日子近了,她的心中却随着秋日即将的到来冷了起来。   三日后,她晓得了这冷意的由来。   姜家之卦,卦无虚例。   大公子齐明晦与三万齐家将士活生生死在了西番中。   齐明晦万箭穿心尸骨无存,唯有他的人头被冒死带回赵国。   灵均冷汗直冒,心寒的发疼,本已戒了的阿芙蓉毒又要冒上头来。   齐明晦,那个有过几面之缘而如沐春风的长兄,那个少有的让齐维桢信赖敬爱的哥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啊!”灵均呜呜哭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   太惨了,真的是太惨了,真是太残酷了。   一个无可挑剔的战士,连全尸都没有,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   檀郎叹息一声:“夜利辉也好,齐维桢也罢,人无法获得自由,就只能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灵均掩去泪意:“最后让我留下些导火索吧,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他是为了齐家死的、为了赵国死的!”齐维桢面无表情的着一身丧服,看着面前早已经接近癫狂的嫂子。他一直以为,这两个人的婚姻是为了加深血缘,看来寒石也会悟出热度来。他们之间,终究是生死患难的夫妻。至少,谢馥辛是真正爱他的大哥。   “齐维桢,你大哥哪里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你受人追捧,他有没有在背后说过一句。爹,我丈夫有没有对不起你,这么多年,齐家遮风挡雨的事情,他都做绝了。”谢馥辛泪流满面呜呜大哭:“明明是送死的事情,他都是为了谁,你们是他爹,是他兄弟,为什么要送他去死!”   “齐维桢,世子的位置,我是劝他去争,可是他总来没想要动过半分。我知道他性子好,爱弟弟妹妹,不愿意去争,所以我想要,可是我也忍者不说。凭什么,他是老大,为了齐家做尽了奴才,凭什么人们都去认可你!”   “你想想,你大哥这么多年对你怎么样,你还有脸穿上孝服。爹、爹!送儿子上死路,你有什么脸穿上丧服!”   齐维桢任她撕扯万分,将身上白色的丧服撕扯的碎烂。齐维桢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无力而深深自责,那种剥离一切的虚空让他想要倒下。他的脸始终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能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抱在怀中,嘶哑着承诺:“嫂子,我保证,百年之后,勒云将会是齐府的主人。”   谢馥辛忽然停止了哭泣,濡湿幽深的眸子空洞的盯着他:“记住你今天的话,如果你违背誓言,我的丈夫一定会化作厉鬼,让齐家永世不得翻身!”   一切都结束了。   齐维桢感觉他的半生像是做了一个沉沉的梦,他像个无根的幽魂在夜半飘起身子,慢慢的走过满是死寂白色的齐府大宅。   从佛堂的一角,是母亲一如既往冷漠的脸,到了兄长生前的大院,谢馥辛抱着儿子像幽魂一样唱着安睡的儿歌,在演武堂中,齐家将士的悲泣声只能低低的在夜间哭诉,谢言的房中,谢氏兄妹相互无言等待天明。   他来到了主堂中,听到了隐忍的低声咳嗽,那声音年迈老衰,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他伟大的父亲。   一夜白头。   一夜能让人老去。   齐贞吉手中是大儿子头上的一丝发,连带那丝干枯的血迹也变得冷清。   他回过头,苍白的唇颤抖出老迈的笑意:“他想和我斗,可是他也大限将至了。桢儿,记得你大哥的临终告诫吗。齐家老的老、死的死,现在这一切都在等着你。把你那些不甘和犹豫放走吧,别辜负你大哥,别辜负齐家人…”   他很久、很久不会忘记父亲的哭泣,这个伟岸深沉的男人,见证了年轻时期学堂中的一句话,就连为儿子的死伤心,都要躲起来不让人知道。   齐维桢将披风披在父亲身上,随后走出门外望了望如水的月色。   他在寂静的月色中扬鞭抽打着烈马,那嘶鸣声惊讶了生个上雍,带着最后的疯狂,他望了望黑暗中亮色的圆盘。   在戍城那个月色中,姜灵均也是如此逃了出去。那之后的无数个月色,他们在一起嬉笑着,将战场当做一场浪漫的诗歌游戏,那真是他久违的自由时光。   可是现在,该了解必须要了解。这一次,他要斩断一个枷锁,重新戴上另一个枷锁。   烈烈的马惊扰了静谧的夜,嘈杂的人声响彻天际,没有人会想到那是上雍的佳公子齐维桢。他下马闯进院中,一身朱紫巫女服的女子已经静静坐在月下等着他。她的侧脸从未像现在明亮过,就像天上的月可望不可得。   “我等你很久了。”灵均轻轻出声。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齐维桢的拥抱。他将她抱进怀中,明明身材高大,可是却像孩子一样迷茫而无助:“我曾经想,即使有了他,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的打败他,然后站在你的面前,像他一样把你抢走。”   “我曾经想,最后我要娶自己最爱的姑娘,然后将前半生所有的不甘都变成幸福。”   灵均忧伤的笑了笑,泪珠滴在他的脸上:“可是现在做不到了吧。你要斩断那些威胁齐家的东西,包括我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人。你也许会娶谢馥真、会在各方权衡下娶公主,可是这个人不会是我。”   齐维桢忽然愣愣的看着院中掉落的梅花:“做人真难。”做人真难,他羡慕二兄的洒脱与愤世嫉俗,他厌恶一切,与家族的关系处在火药边缘。他羡慕姜灵均,总是不惧任何人的请求与蛊惑。   但是齐维桢不行。他也曾经小小的挣扎,但最后还要回到齐家一双双恳切的目光中。   做个权臣,是他的枷锁与宿命。   那么面前这个所爱的女孩子呢?她看着他的眼光很复杂,怜悯还是爱?喜欢还是讨厌?他相信她也说不清楚。   然而这一切只能戛然而止了。   灵均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那皮肤是冰冷的:“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就像是我的…哥哥。”   齐维桢雾水中含着笑意:“对,就是哥哥。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很好。妹妹受了伤害,做哥哥一定要两肋插刀。因为我是齐维桢嘛,你心中最好的男子汉。所以…”所以再见了,我最爱的姑娘。   他转过身去已经是泪流满面,可是他离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儿?这齐维桢和姜灵均两个人不是郎才女貌么?齐维桢死了哥哥,姜灵均怎么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啊。”   “我早就说了,这个美女子,心冷啊。”   “姜家的女人嘛,你晓得的,视男人如猪狗,这人都…啊,姜大人!”   一旁的堂官看到她冰冷的面容,连忙跟着道歉,对方却吝啬任何一个眼神。   聂懿看着一旁被吓得魂儿都丢了的堂官,轻轻叹息一声:“人都要走了,不来一句道别的话?”   灵均将手中的书一扔:“还道什么别啊,不够乱的。”   聂懿轻声一笑:“呦,真够狠的啊。你们两个上朝一声招呼不打,两个人都冷着个脸,吓得这群堂官生怕撞到谁的手里,还挺心有灵犀的。”   狠?人们总是将流言扩大化,从来不会想到当事人心上的伤口。无所谓,让流言说去吧。   走之前她曾经去吊唁齐大公子,齐家人烟冷淡,她只是略略烧了几炷香。齐赤若面色苍白,带着他出了院门。她转眼一看,谢馥真吊着眼角盯着她冷淡的看了半响。   灵均示意齐赤若离开,轻身上前,她只是诡异的歪头弯弯唇角:“呵,你好大的好人呢。可惜啊,自你来齐家就犯了倒霉,不知道为什么又得罪了叶家,叶家那位女官围着墙不让大公子进去,他两面困境活生生困死在城外。叶家那个疯了的小姐现在还禁在家中呢。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原来还有和我一样的女人。呵…”   叶家、叶灵锋?   恨屋及乌,竟然到如此地步。   真是冤孽,已经说不上是谁的冤孽了。   谢馥真的面色有种漂浮的满足感,若不是她正常说话,她还以为对方也疯了呢。她现在就像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儿一样,什么大家闺秀的礼仪都放在一边了,一会儿点点左边,一会儿指指右边:“哥哥已经答应我了,表哥他迟早会娶我,姜小姐,后来的始终是后来的,你啊,妄想。”   灵均抬头看了看面色晦暗的谢言,只是匆匆离开了齐家。   山雨已来风暴起,一切都像是不可预知的风暴,渐渐的变了方向。   她与齐维桢不必再见面,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之中。   她的路荆棘万分,他的路将会光辉灿烂,从此以后便是两个最不可能交差的极端。   灵均将手中的剑带好,剑鞘一出,立刻寒光闪闪。   檀郎在一旁闷闷的酸了半天:“太好了,终于离开你的‘好哥哥’了,这次不用月下流泪话别了。”   灵均嗤笑一声:“真难为你了,在一旁偷看半天在胃里嚼舌头。”   檀郎的大胡子扎了扎她的皮肤:“我那叫光明正大。那么,你要怎么还齐维桢的恩情?”   灵均淡淡一笑:“放心吧,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个‘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的文其实一直在写,但是写的心里难受 ☆、京东道   由东京到京东道虽是北上,然而京东道号称“天海之国”,其近乎东海与渤海而天气湿润。   此行众人皆是轻装简从,因此也收获到了…   一众鲜装少女轻薄的笑容。   郁鹤津拉着一旁脸红红的少年带到灵均的面前:“这是我们郁家极有能耐的后生,鹤黎,过来见过小姜大人。鹤黎、郁鹤黎!”   灵均正在望着马夫那精细的腰肢出神,强烈的日头也没能阻挡得住她的双眼。   似乎越靠近京东道,她体内那种不可言说的…春情,就被激发了从出来。   古齐多美人,姜家同样多美人,更多风流浪荡之人。   一旁的俊秀可爱的少年盯着面前的漂亮姐姐久久回不过神儿来:“哎呦津哥,干嘛打我啦!”   郁鹤津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家中的小弟失礼了,快给小姜大人打个招呼,以后要多和前辈学习。”   灵均转过头来,那漂亮小孩儿便眼睛闪闪亮亮,好像看到喜爱的搪瓷娃娃般天真可爱。   真是可爱啊…   想当初我在几年前也有这样天真可爱的笑脸,现在根本就被磨得像个花脸老太婆一样啊。   “姐姐,你好美哦!姐姐,你可是我心中最传奇的美人哦!姐姐——”   郁鹤津又清了清嗓子:“郁鹤黎,你给我好好打招呼,这可是你的上峰。”   小少年尚未张开的大眼睛团团笑笑:“小姜大人姐姐!”   灵均看着前面明明竖起耳朵还一脸无所谓的马夫,直接扯过那可爱少年蹂躏他的脸颊:“真可爱呢,果然还是包子脸更可爱,啊,脸蛋儿软绵绵,声音也像化开的糖一样。果然比那些成年的、阴险的坏男人好多了。吃醋啊、算计啊什么的,小孩子才不会呢。”   郁鹤津年纪还小,一张娃娃脸被她塞在丰满的胸口揉了半天,把一张笑脸揉的红扑扑的:“好软哦…”   平坦的路上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灵均心底哼哼的看着面前赶车的男人。生气就直说呗,还拿马撒气。   郁鹤津被美人姐姐身上的香气迷得七荤八素,正在飘乎乎做梦,忽然间就被“啪”的拍手声打断:“好了、好了,小弟弟,别再做梦了哦。京东道的美人比我还可怕,你这样没有防备简直就是送进人家口中的肉嘛。”   郁鹤津面色一紧,面前的女人倒是一派轻松的派头。丞相祸水东引,要她来京东道革自己的老窝,这样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京东道…   京东道一直走向成迷,齐鲁之地,东海之滨,儒学之源,万圣之所。本是千古胜地,可是竟然逐渐如三不管地带,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千万条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传说中的京东王。   还有那位这位美艳绝伦的巫女姜天心,她在受封之后便淡出视线,像是一只轻盈的蝶,任意的在赵国的角落中飞来飞去而无人阻挡。   “京东王。”越靠近京东道,人们便根本不知晓所谓王权礼法,他们只知道“京东王”,这个人神秘莫测,无人知道他的身份长相,却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京东道的转运使虽然掌握了大权,却仍旧对此不知所措。朝廷的官吏在这里成了一个过客,而失去了主要的权力。   “你不用多想。”郁鹤津抬起头来,那大大咧咧坐在一旁的女人清艳绝伦的侧脸微微抬起,嘴角似笑非笑:“你想的再多也是空想。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刺破毒瘤,留下灰色地带去缓冲。”   郁鹤若有些不明就里。   灵均嘻嘻笑着,也不知说谁:“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真会难为人。郁大人,我先问好,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么?”   郁鹤津轻轻拱起广袖:“我们早已经将生命交给殿下。”   灵均眼睛瞥了瞥,颇有些轻视的味道:“不对…吧。”往常天心曾经开过玩笑,说她厌恶一切的家族关系。郁鹤津这个人嘛,虽然总是一副马上要大义献身的模样。但是…   她吐出口中的草梗,心下更是了然,大家族养出的孩子,总会下意识隐藏很多东西的。   “殿下只是告诉过我们,将所有筹码压在一方是愚蠢的。更何况若是杀起人来,自己人杀自己人反倒成全了自己人。恕下官愚昧,实在难解其意。”   啊!灵均想起大公主那张模糊的、带着些慈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郁鹤津不明就里。   “别想了,大公主说的对,不过我要提醒你,把后事想好吧。”她声音淡淡,却带着重重低气压。郁鹤津微微一愣,心中暗昧丛生。   灵均下车休息前方回首啧啧两声:“别想错了,我不是要你想好你的后事,是这些后生的后事。”   灵均翻下车身来直接坐到一旁的青石上,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脸硬装冷漠的表情。   她的手极不安分的逗弄着对方:“还生气呐,还像着人家小孩儿撒气,也不想想你都多大的人了。”   “哼。”他虽然未曾开口,可是灵均早已听到人家的心声了。   “我说,朝廷上的人都是男的,我出来做官不带着男人,还能带着一群女人?”   檀郎冷着脸转到一边,就是死气闹别扭,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快要大秋天了还穿你那露皮露肉的巫女服,你瞧瞧那群男人的眼睛都要直了。还有车上那个小兔崽子,还钻到你怀里,我看他的脸都被你的胸揉圆了。”   灵均抬起白皙的手臂,咯吱咯吱的压着他的肩膀嘻嘻笑道:“你不是最爱看我原本的样子了吗,这可不就是我原来的样子吗。不过我可说好…”那娇媚的声音阴测测的柔美,紧致的滴出水来:“京东道可住着一群妖精,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别没迷了眼睛,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两个人纠缠了半天,檀郎看着忽然而来的遮云,仿若在即将进入京东道后的世界也由这遮云笼罩过了。他淡淡抬唇,也不知是叹息还是满足:“你们汉人很重视祖宗名望,这里应该就是你骨血相连的地方吧。”   灵均笑意淡去,抬头望望晦暗不明的天空:“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踏进这里,本来…”   檀郎并未听到她藏在心中的话,只是他也知道,姜家女人心中总是横亘着属于自己的一道墙,是任何人难以攀登的。   爱她便要尊重她的尊严,不该去问的事情,他不会去问。   郁鹤津用过水米,便施施然前来眉头一皱暗问:“大人,这个胡子头是个什么人物,靠谱么?”   灵均眼中星辰闪闪,甚是可爱妩媚:“放心吧,这是我从北边掠过来的狼,他啊,只要给她些肉吃就很满足了,绝对忠诚哦!”   背后的男人轻轻伸进美人的衣衫中掐了掐那纤细的蝴蝶腰窝,嘴角勾了勾,既然如此,待他晚上就把这个兔子女郎吞个一干二净,作为她嘴上逞能的报复好了。   她看了看郁鹤津素来肃然的脸上有些担忧,不由的轻轻摇头,殿下所选的人果然是个硬派人物,可惜太过杞人忧天。他以为只要皆是长年跟随郁家的部曲便是完全忠贞的,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她轻轻睥着四周伶仃的人,这群人中,混杂着不知道是何门何派的人物,他们可能单纯的为了背叛与破坏才偷偷混入此处。   这条藤脉已经种下,大公主与她心中早已知晓。   所谓变法的通路,也与死路挂钩。   啊啊,不过无所谓了。   石子“咚”的一声投注在宽广的河流中,这一声吸引了周围休息的行人。她舒展五指,美丽的双眼在空隙中窥伺着每个人的表情。   这个人、这个人、还有这个人,哼哼。   “稍等,大人,我总是觉得事情有异,从刚才到现在,怎么四周的景物风貌一直在循环,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在死循环中行走出不去了。”   灵均在一旁打了个盹,半困未醒的眼皮半睁不睁:“大人,你终于发现了么。”   郁鹤津在一旁渐渐也沉不住脾气,显得有些急躁不堪,但是面前的年轻女人确实闭着眼睛小寐,丝毫不论周围之事。   “大人,后面陆续跟上来的诸位现在心情都急剧恶劣,您作为主事者,请考虑各位下官的能力所在。我们不能继续再此绕来绕去了。一时一刻皆不能耽搁,殿下还在朝廷为我们撑着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郁鹤津越发的急躁,连带着一旁郁鹤黎的小脸儿都瘪了下去。   后方渐渐跟上的队伍变得急躁不堪,几近有抱怨嫌弃厌恶之能事。   灵均嘴角莫名的笑笑,忽然掉转车头:“前面那只大笨狼,现在立刻掉头,在三重山前转进那条最细的小路直走,就是这个样子了。” 啊啊,天心这个家伙真是无聊透顶。坤离成晋夷卦,两者正是综卦,摆在这里将人绕的头疼。   郁鹤津一脸摸不到头脑,面前的女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郁大人,你做事未免太不小心了,看看后方混进来多少细作吧,趁这个时机想要捣乱,交给你啦。另外,你们跟着我不要走丢,我们要直接去京东道另外的心脏。”   郁鹤津眉头一凛,眼中含着锐利的光。   她这是在吊出探子?    ☆、氏族   后方的骚乱渐渐停止,灵均口中的草梗高兴的翘起眉头。看来大公主信任郁鹤津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死心眼的男人至少有两个优点:忠心和手段。   郁鹤津再度回到车上面色却很是灰白:“您等了许多日子,就是为了将这些细作赶尽杀绝?”   灵均耸耸肩:“你想多了,这种人监视起来就好,人可不是不会变的,到时候遇到更大的阻力,你想要杀得很可能就是昔日的朋友,我劝你现实一点。”   郁鹤津忽然颇感失望,他本以为姜灵均在朝堂上手腕狠厉而勇往直前,现在看来,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女孩子似乎做事太过任意妄为。   灵均倒是觉得很有趣。郁家人比起跋扈的郑家与隐秘的罗家有意思多了,他们好像在某种程度上特别的天真。天真的服从于大公主的掌控,天真的以为变法的参知政事一定是一个如商鞅子产一样刚强之辈。   除掉敌手…说的真是简单。   敌友的概念同样也是相对的,一个人身上可能没有任何污点么,自然不可能。但这难道意味着他一辈子便翻不了身呢,同样不可能。   待到后代帝王登基,一切都会重新洗牌。   车马悠然的驶进如天宫云海一般的幻境中,如曲径通幽桃源忽现,接天的水光与雾桥连着大大小小坠落在棋盘上的水榭,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了另一方天地。   这就是京东道的心脏吗?   灵均在她的半生之中,从未有如此熟悉的感觉。她生于南方又游历北方,虽在中原也曾入塞外。   见到过东方之美,也知晓异域风情。然而她下意识的厌恶姜家那些强烈的骄傲与传承,因此发誓绝不会回到京东道。   可是血缘关系就是这样的奇妙,被她莫名其妙拒绝掉的京东道,实在是一个人间仙境。同挣扎在火线的北方完全不同,这里充满着先代史前大国的骄傲感与浓浓的雍容雅致。东边是传说中的仙海与仙山,北边被岛国包围着。整个道中,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香味中。   灵均对这种香气并不感到陌生,那是她曾经深恶痛绝却无法脱离的味道。   阿芙蓉。   郁鹤津从小在上雍的各家贵族中穿梭,但是也未曾见到过如此令人提笔忘诗之地,这样奇妙的盛景是难以描述的,似乎京东道的像一个魔法编织出来的世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新奇事物。   “崂山道士…据说崂山道士懂得御风穿墙,长年久居崂山之上,可是外来的邯郸学步之人竟然未能领悟半分,因此回到家乡只是遭乡人耻笑而贻笑大方。但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在意少数,也只是湮没在上雍每天的奇闻异事之中了。”   灵均回头摸摸郁鹤黎毛茸茸的小脑瓜儿:“不错不错,你很懂嘛。”众人来来回回走着,像是到了一座巨型的迷宫,尤其是越近雾中,那遍地朱红淡紫米白色的阿芙蓉。   “阿芙蓉怎么会产在京东道…舶来品么?”   郁鹤津不禁疑问万分,自西汉博望侯张骞将这种东西带回来后,再由华佗青囊术制成麻醉散,阿芙蓉的产量一直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若说它为何行踪隐秘,皇家也是口风紧密。   但是有时会忽然冒出很多人,吸食大量阿芙蓉亡命。   灵均心中啧啧,要问为什么,当然是那个女人充满恶趣味的爱好喽。托她的福,听说不仅淮南道已经吸食成瘾,连高丽朝都莫名其妙的沉醉在醉乡之中了。   郁鹤黎外表可爱,到底是郁家的人,走着走着忽然迷迷糊糊的自问自答起来:“说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京东道的转运使是谁,朝廷里有这个人吗?”   郁鹤津只能紧紧盯着姜灵均的背影。大公主临行前只托崔悠带给他一句,万事听从姜灵均的吩咐。京东道近几年来一直处在隔绝之中,他也不知长官为谁。   这下可难办了呀。   他想着想着,面前的女人忽然回头笑笑:“去官邸等我吧,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要是不知道碰上哪里来的妖精,我可是管不着。”   ……   又把所有人丢下了,真是一个独断专行的女人。   郁鹤津叹了口气。   灵均转过身去,立刻褪去了面上的笑意,那火红的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片大片鲜红的阿芙蓉,一旁忽然出现的气息安静默然,灵均偏向他咧咧嘴:“你还真的跟来了,怎么,想要见见我的列祖列宗?”   檀郎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我对那些死了的尸骨没什么兴趣。倒是你啊,你没觉得街上的人表情很奇怪吗。”   灵均嘻嘻笑着:“他们不是因为见到了我而奇怪。那是因为…姜天心啊。”   这时一座巨大的水榭,由几千尺的地下倒流而上的流水四面八方辐散而开,有如空桑招摇之山一般缀满玉树金桂,珍珠与珊瑚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顽石,妙极的是,水流的色泽在日光的折射下发生了几次异变,似蓝非青宛若流纱。   “真够奢侈的…”灵均牵着檀郎的手喃喃低语,“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爱讲这些破排场。”   “与其说我奢侈,不如说你嫉妒吧!”姜天心在重重叠峰间缥缈而出,宛若云宫仙子。   灵均立刻将与檀郎紧紧相握的手高高提起,嘴角勾起挑衅的笑意:“这次是我赢啦,怎么样,我可是找到一个好男人!”   天心脚下的木屐“哒哒”作响,不服气的撅噘嘴,虽然如此,美人无论如何都显得可爱万分:“真是讨厌啊,居然被你抢先了。像你这种任性又没有女人味儿的倔兔子,居然有人要。啊啊、不过野狼和红眼兔子的组合倒是挺有意思的。怎么,两位来到京东道有什么感受?这里…不比上雍差吧。”   灵均旁若无人的坐下翻了个白眼:“我先收回前言,你真的要做女王不成,搞这样一个地下王国。”   天心的表情忽然变得开朗起来,嘴角那种标志性的、若有似无的嘲讽则慢慢扩大:“姜家风流云散日渐稀薄,这里不过是给我们的族人留一个最后的安身之所。怎么,新任的参知政事大人要变法,要来变我的法么?”   灵均无所谓的打了个哈哈:“打住吧天心,我现在可对皇家的那些人一点儿好感都没有,齐家的大哥哥也死了,其中还有郑家的手笔在。不过最终的皇命还是那个皇帝下达的。”她的眼神坚定,就连厌恶的眼神都毫不掩饰,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的姊妹:“我完全讨厌皇家的人。”   天心无所谓的笑笑:“说说吧。”   灵均渐渐靠近这位久未见到的姐妹,她的面容依旧娇艳美丽,可是那其中隐含的淡淡忧伤也是越来越深。天心就像一位统治隐暗地下王朝的女王,将自己的心锁死在这里同生同灭。可是她仍旧很喜欢这位姊妹,下次见面、不,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灵均张唇慢慢吐出字句,天心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我以为你没什么家族爱。”   她把玩着檀郎的弯刀淡淡低首:“怎么说呢,我也是为了恶心皇家。而且…”说不上哪一天就再也回不来了,作为姜家的一员,一生总要为自己讨厌的家族做些事情。   她才不会管投注石子头会发生什么呢,总之都是后人的事情啦。   檀郎好看的眉微微皱起来低语:“你们两个真的是姐妹吗,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太恶劣了吧。说是朋友,结果两个人笑着骂来骂去。说是敌人,眼中却也像命运共同体一般惺惺相惜。   天心望着那青紫相交的天空轻轻出神,只有此刻,她的眼中满是澄澈:“我虽然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你们面前,可是我很感谢你、阿隐和女罗,让我再次知道了家人的感觉。家人这种东西同样也是会上瘾的□□,他的毒性比阿芙蓉更烈,一旦你明白了那种想要依靠别人的滋味,就再也戒不掉了。”   灵均托着腮出神:“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感觉马上就会离开这片土地,所以产生了那种要回家看看的想法。”   天心忽然指着她笑道:“姜家卜卦十卦九不准,我来给你卜一卦吧!”指尖轻轻搬弄着三片铜板,天心平静的面上弯唇一笑:“原来如此。”   灵均看着这神奇的鸟笼出神,之所以说这个世外桃源像鸟笼,是因为周边野生的蔓藤爬满,但却因为荆棘丛生而让普通的野兽不敢入内,就像一只大大的金丝鸟笼,将它笼罩在其中。   她挑起天心颈边的紫水晶撇撇嘴:“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干嘛还充大送你东西嘛。”   天心嘻嘻笑着,眼中却温柔的看看那漂亮的漳州水晶:“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家人送的礼物啊。”   她瞥了瞥檀郎低声颔首:“你可真是厉害,我一直以为她这样的女人会孤苦终老,为此还自鸣得意呢。”   檀郎看着面前沉思的漂亮女人,那种熟悉的寂寞表情,也曾在灵均脸上出现过:“你和她正相反,就不要饮鸩止渴了。”   天心有些吃惊的看看面前的大胡子,面上有种微妙的痛意。虽然话糙,但是他说的没错。这个男人意外的很是敏感。   “她为你戒了阿芙蓉的瘾吗?真是厉害。”   檀郎看看一边玩儿的开心的兔子小姐,眼神却是止不住的温柔:“惯着她才会让她退步,这女人就是需要刀锋的性格。”   美人的玉臂忽然攀身而上,天心艳美的笑意挂在眼角:“要不要我来提供特殊服务?”   檀郎冷淡的将她扔到一旁,顺便砸出来两个大坑:“滚。”   天心瞥过头拍拍衣袖,又嘟囔着嘴角:“真是一对野兽一样的夫妻。”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灵均的确更适合这样的男人,以暴制暴,因强而强,能够斩断她所有懦弱一往无前的人。   她心底有一种虚浮的满足感,也许这便叫做祝福吧。   “再见吧!”这个女人又一次挥挥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姜天心从来都是这样的浮萍浪蕊,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光线洒落,灵均看到了天心眼角闪耀的一滴泪水,心中不禁笑笑。   嘴硬的女人。    ☆、暗度陈仓   郁鹤津在夜半方才在烛火下见到这位小姜大人,对方在灯下比了一个“嘘”字:“带上可信任的后生,立刻启程。”   郁鹤津慌乱的穿着衣服大口喘气:“这是怎么了?”   灵均抱着臂咧出小白牙看他:“当然是暗度陈仓喽。”   夜间的京东道安静的过分,没有千秋岁一般华丽亮彩的灯光,整个城市如幽暗的萤火一般闪着五光十色的幽光。   即使在夏日的尾巴,秋日的起头,这里永远像被湿润海洋包裹的圣地一般。   郁鹤津脸色很是不好,说话口气未免有些冲:“这是怎么回事!大人,给我个解释!”   黯淡黑影下的灵均表情晦暗,只是那双眼睛却闪闪发亮:“那些细作留给京东王去处置吧,他们会好好受到‘照顾’的。至于京东道,仍旧会有一个虚张声势的‘姜灵均’。”   他越想越迷糊,一旁眼睛迷蒙的小少年郁鹤黎忽然大叫道:“我知道啦,只要找个人假扮小姜姐姐大人,放出她在京东道的消息。然后我们在偷着去原来的目的地淮南道,这样就能掩人耳目啦!”   灵均嘻嘻摸着他的头,却被马鞭子抽了一下。她咧咧嘴仍旧笑道:“孺子可教!”   郁鹤津的心方才放了下来,虽心中敬佩,但是也觉得这旅程太过惊险刺激了。   灵均看着面前的马鞭子轻轻抽动,心中却撇撇嘴,我摸一下孩子也要打,真是讨厌的男人。   这个时候,天心一定去调教她的新宠物了吧。   淮南道的风吹的很是粘稠。   灵均下了马车,同檀郎在光州的大街上乱逛。   这里的阿芙蓉味道同样浓厚,说起来姜天心也算是推波助澜的黑手。淮南道崇尚新奇,近两年来阿芙蓉忽然崛起,各商人无不囤积炒作,最后盈利最多的却是天心。   天心才不会那么大义的管人死活呢。   不过有一点灵均完全赞同天心,天心所崇尚的原则更接近野兽,强者生而弱者死。拒绝不了毒瘾的诱惑,这正是人类不完美的本性。赵国文人雅士同样以吸食贵香新物为荣,然他们家资千万,一时成为风尚。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却成了陋习。   说来说去,贫穷与低下的身份才是原罪。   檀郎看着面前身体软弱无力的汉人,明显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你们赵国再这样不就也就要灭亡了吧。”   灵均喜爱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性格,倒是不觉得羞耻:“这次我完全赞同你。”   皇帝有责任吗?皇帝热爱摆弄手中的权力,对任何触及皇权的变法都打击沉重,从赵朴子、姜楚一再到自己。百姓有责任吗?一味的追求身体欲望的满足,渐渐在丧失汉人尚无重义的本色。   说到底,捅破毒瘤就会再生出一个毒瘤。   但是,这个毒瘤不捅破,则永远没有再生的机会。   “变吧。”灵均抬起头来,意志坚决。   “隔着长江就能见到老家了,啧啧,我竟然有被逼到绝境有家回不去的一天。”   郁鹤津立刻挡住这位不正经长官的视线:“没时间给您怀念家乡的鲈鱼和莼菜,大人。淮南道果然很是严重,淮南道在建国初曾经是富商巨贾支撑起来的鱼米之乡,可谓是民风淳朴。虽然官商遍地,但是皆是以礼待人,可是将近三代以后便腐坏掉了,不知何时养成追幕潮流的习俗。吸食瘾药、私斗成风、官商勾结横行、军队失利。”   “这么说是早就盯上淮南道了啊,真亏大公主眼睛如此通透呢。”灵均低声直言。淮南道是个三不管地带,倒是容易开刀。   “你就是淮南道转运使周存义?”参知政事大印被放置在案上,周存义有些吃惊的看着面前年轻美丽的女人。   的确是非常出众的美人,也是天下少有的容色,尤其是在月色与星辰的交界处,她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妩媚清丽的桃花眼。   可惜这美人沉静的外表下隐含着重重杀气,如他浸淫官场多年,已经感到了一种威胁。   眼下的情况,他若是不答应,这美人身旁的胡子大汉手中的弯刀就会一刀要了他的命。   “雍始三年的探花郎,说起来你还是我父亲的前辈呐。朝廷把你弄到这地方是来维稳的?你倒是挺厉害,转运使、提点刑狱司、安抚使三监司集权于一人。”   周存义擦去冷汗,尚自喝了杯寒到胃里去的凉茶,一味地言声淡淡:“朝廷需要小姜大人这样波浪翻天的人,自然需要臣这样稳如泰山之人。一味的拨乱反正,谁能说清是乱是正。不过大人倒是很有手段,现在皆在传您在京东道大刀阔斧的变法,原来只是个虚晃子。那么,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灵均挡住这眉眼薄情的男人,就不由得想到上雍里令他最讨厌的那个男人,那个坑害她差点死掉的罗士谌,也是一副别人很幼稚的面孔。   后方的郁鹤津言语颇为冷厉,三两步便走上前训斥:“我说你啊,怎么说也是一方大员,你的淮南道已经凋敝成这个样子了,既然知道参知大人是来实行变法,为何假装痴愚?”   周存义有些不耐烦的拍拍桌子:“孔子做春秋还因擅改遭人怨恨,人各有志,士人心中的标准不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势不在变法,下官不敢逆势而为。”   郁鹤津冷笑一声:“说到底——不就是不想担责任吗。”   周存义淡淡点点头:“您要是像这样说,那也可以。”   他闭眼假寐,丝毫不给京中大员的面子,郁鹤津倒是先不值起来。过了半响,却看那年轻的女孩子嘻嘻笑了出来,但这一次他再也轻松不起来,因为脖颈上的血腥味渗着凉气,瘆到了他的骨血中。那是一把精美绝伦的剑,微微露出的刃如美人的肌肤一般如切如磋芳芳玉然,撒在月光下的清辉却是冷的厉害。   “所以我说,我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周大人,不要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知晓我在御史台的手段,我这个人一向崇尚暴力,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将我派到这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周存义倒是个倔骨头,认定的事情又不愿意放手:“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一品大员,怪不得京中风评最好的女官是郑舜华,最差的却是姜灵均。可知世上女子美则美矣,却越美越毒。您要拿我的人头尽管去拿,下官不会吭声。”   灵均一副无聊脸按回剑:“怪不得派你来,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不过你这个男人脑袋太硬了。周大人,咱们来约法三章好不好,你信不信…三年之内,我能保你前途不可限量?”   周存义眼光微闪,略略有些松动。   灵均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你无非以为我要夺你大权,不瞒你说,我对此毫无兴趣。我们来做一个交换吧,我留任在此之时要大权独揽,至于变法之后,有错我来扛,有功你来领。不仅如此,三年之内,我和我的部曲必定保举你更上高位。你是贫家之后,无权无势难以上升,怎么样,挺划算的吧。”   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是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灵均看了自是嗤笑:“世上的人真奇怪,我喜欢石头,就拿玉去交换,结果人家还要细想。果真是不等值的交换令人生疑。”   周存义叹息一声,轻轻点了下头。剑在颈上还由得他提什么条件呢?   卫鞅入秦,景监是因。王道不用,霸术见亲。政必改革,礼岂因循。既欺魏将,亦怨秦人。   这一切还真是命运循环,记得寄住在齐家之时,她尚和齐维桢开玩笑,说商君霸气太重而刻薄少恩。大概是妄议先贤引起天怒,马上刻薄少恩的变法之人就变成自己了。   淮南道烂了多少年,非一朝一夕能够更改,所以她要做第一个流血之人。   “周大人、周大人,我真是不想骂你是个蠢货,但是你说你是不是个蠢货!”郁鹤津果真严肃,看着那手中的兵卷气的差点没跳脚:“淮南道的盗贼四起,怎么连续打了几个月的仗还烂成这个样子!”   灵均在一旁啜着清茶:“估摸周大人还记着虎行似病,鹰立似睡那一套呢。”   周存义撇撇嘴,眼中却有些郁色:“大人也不必讥讽下官,这里在立国之初确实足够富裕,无论贫富贵贱皆尚礼仪,粗布麻衣且爱节俭。可是风水轮流转,人亡政息。老一代死去后,新人的世界总是不同的。淮南如此富庶,却更增进了兼并良田压榨庶民,因而贫者食观音土,富贵者却用珊瑚做薪。后来更是烽烟四起,盗贼遍地。”   灵均手中的册卷拍拍他的头,在夜凉如水的月色下走出院屋:“交给我吧。”   人言用智者利,弄智者弊,只是未必吧。   檀郎听她檀口中说的不是杀人就是骗人,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他心中的最佳妻子:“其实你的本职很恶劣吧,为什么你对这些耍人的把戏这么熟悉啊。”   灵均忽然咬住了舌头:“以前和天心玩儿过仙人跳…”   檀郎看着那哼哼唧唧的脸色,只是又掐她胸口:“以后把这些招数用在我身上,别和那个女人乱混了。”想起那女人她就觉得可怕,和她寥寥几次见面,她皆是狡诈如狐狸,骗的人云里雾里。若不是他天生有些野心,早被她兜圈子进去了。   灵均看他漆黑的眼神分明,分明是有些想法藏在心中,她毫不讳言:“怎么,做一国之君很累吧,做一方大员也很累,但是最累的是权臣。”   权臣,如支道承之前的胡丞相,如支道承、也如季退之。赵国的宰相自从立国之初就在任上就没有超过十年的,皆是几退几出不得善终。所以她丝毫不担心季退之的下场,他一定会倒,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倒。   淮南道之所以烂成一块毒瘤,与这些权臣无关吗?   呵,这里有已经死了的胡家的旧党,已经死了的支家的旧党,还有正如日中天的季家的旧党。他们就是倒了死了,还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   党同伐异,利益勾结,症结本就在此。   这个国家的法度迟早会发生改变,不变就会亡,可是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了,必须要从最难啃的骨头下手。   天上的月轮在光州深冷的秋日中显得凉意勃勃煞是可怕,灵均在月色下攥紧了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概能三更 ☆、霸术见亲   “光州是淮南道的眼,眼睛烂了症结的症结自然是被沙子迷住了眼睛喽。”   郁鹤津听得心中一冷:“真如大人所说,这里官商勾结党争严重,又涉及京中大员。这…可就不好办了啊。”   灵均颇带冷淡的转转眼珠:“这是大公主早就知晓的事情,郁大人要是觉得害怕还是回家哄孩子吧。”   郁鹤津面色通红:“您别瞧不起人,我们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此!”   灵均转而一笑:“开个玩笑。我的意思是,来点儿粗暴的吧。光州症结之首在于几大残损的家族盘踞在此无人敢动,而后是横征暴敛无视朝廷任意兼并土地,加上勾结豪强任毒品蔓延,才会导致蜂盗四起。”   “我们是从天而降杀过来的,其实这根本是场豪赌,你指望着循序渐进是在做梦啊我的郁大人!”   郁鹤津很是失望,每个年轻人负担起拯救倾斜国家之时总是要遭受如此的打击。无论是针对农田的青苗法、均疏法、水利法,还是报甲法、将兵法,这些都令人振奋无比。可是刚来便要以剑制剑,这似乎显得太过暴力与紊乱。   难道不是应该按照既定的原则完美的执行吗?   灵均看着那落魄的表情,终于知道大公主所说的极端是什么了,真是意外的天真。   “明天…先去探探路吧。”   光州的驻军差到这种程度实属意外,怪不得连个残兵败将都打不过。檀郎看着嗤笑两声,笑得周存义脸色发红:“你们赵国的兵…都是这些?除了齐家还算能打,都是这些废柴吗。”   灵均拍拍他的肩头,拍的檀郎一阵郁闷:“什么意思。”   她直接将人扔了进去:“以狼性养狼性,知道你皮痒,放开手挑头打吧。”   硝烟尘起,檀郎久未动手,直接伸出拳头见人便揍。他身姿如疾风,随着流风而动,虽精壮却有着狼的轻盈灵动,一张一合间张力十足。   雷声震天而动,连军中的鼓声也是大动。檀郎赤着上身,喷张的肌理看得灵均口干舌燥。   这小子确实长着一副好肉体哎。   掌声极有规律节奏的想起,灵均轻轻伏在栏上爽朗笑出声:“有意思有意思,一群正规军长着杂牌儿军的脸,我看了简直脸红。啊啊,齐维桢幸好没来,要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那些懒散的兵痞子一听齐维桢的名字倒是怒火直起:“哪里来的小娘皮子,竟然敢侮辱军神!”   灵均放松的吹了个口哨儿:“哟,感情这还雄心不死呢。”尘土飞扬之间,郁鹤津与周存义看着面前私斗越发成势面色越来越惧:“大人,这军营禁止私斗,咱们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嗤,军营烂成这个样子了,还哪来的规矩。”   周存义看着那美艳的脸庞却冷若冰霜,自有一股子杀气在,他方想到,这位大人据说是在战场上与大漠上活下来的。   “光州的兵不是号称雄兵百万么,连我家的一个马车夫都打不过。”   眼角精光一闪,她的脸上是漠然与鄙夷:“与其这个样子,你们还不如上山和那些落草为寇的人蹚一场浑水。”   一群光杆儿司令被激怒了,回过首来方才看到面前嚣张至极的女人是个难得的美人:“呸,娘们儿滚到家里生孩子去,竟敢到这儿来碎嘴!”   灵均嘴角一弯,手中的胜邪已经炸的天昏地暗。寒光凛凛的宝剑直插在演武场中,那剑乃是上古遗物,着实令人惊叹不已。然而众人的眼光被吸引过去,却无一人能够□□。   灵均懒洋洋的顺着日头抱怨:“各位要试就快试吧,我可是等不了了。哎?没人能试,那就让他——回来!”   利剑飞身而起,灵均手中的剑如龙蛇般游弋出丝帛划裂之音,时而剑啸声鸣,时而却细若游丝。   “好剑!”   响指声一起,灵均顿顿一笑:“两位大人醒醒吧!”   那兵种主事陈喜是个四十出头的粗莽汉子,眼睛倒是不坏:“大姑娘就是那新来的女大人不成?刚才多有得罪,只是你说话太多恶毒。现下流民四起,咱们缺粮少草饭都吃不饱,哪有能耐打流寇呢。”   灵均赧然一笑:“大丈夫不打诳语。若是给了你们足够的粮草,你们就能胜仗?”她轻轻瞄了一圈儿,眼中似有不信:“恐怕…还是不行吧。”   陈喜瞄了瞄檀郎,又看了看灵均,老脸遂然一红:“这不能怨我们,咱们周大人是个文人,哪有能耐练兵,我们能这样就不错了。”   灵均轻轻啧啧:“你个大老爷们儿有没有点儿担当,亏你们还拿齐家做圣贤。我在齐家营里面,个个都是老练的好手儿,谁要是落后半分,那都要把脸丢到奶奶家了。”   陈喜苦着脸拍拍大腿:“成、成,知道您能耐大。成王败寇,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二位。剑还没出就倒了一片,丢人!”   灵均眯着眼睛拍拍他肩头:“知道丢人就好。军法如山,咱们下个军令状。”她轻轻走进练武场,尖刀一晃,指尖的血已经洒下一片痕迹:“谁都不要互相难为对方,你们既然缺粮,那么我去备粮。同样的,我只给你们足够的时间训练,到了时间吃饱喝足,你们就给我滚上山剿匪。怎么样,陈教头,你们天天烂在这里,做匪都没人要,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吧!”   陈喜跺跺脚,哎哎呀呀叽叽咕咕半天,终于大酒一口摔杯为号:“好,剿匪就剿匪!”   他一个回首,双拳已经向檀郎击打过去:“再战!”   周存义眉头却皱起近身低言:“大人,现在光州只能勉强维持军粮,其他的实在是拿不出来,抚恤金尚且在欠着。”   灵均闻言冷笑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谁非法占田最多,咱们就找谁要去。”   周存义面色一惊:“豪族可不是好惹的!”   檀郎收拾完后面的一堆人,将一旁絮絮叨叨的男人扯到一边:“废话太多了,咱们直接走。”   两人在街上看着那个个睡眼惺忪肌肤柔脆的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什么奈何桥旁,皆是要投身畜生道的人型骨头。这些平民吸食的是阿芙蓉变种,身体愈发消瘦烂形。   “喝、淮南道真应该感谢打江山的第一代,硬生生被人折腾了三代才要千金散尽。”   隔着兵家的最后一道关口便是那所谓匪盗的老家,其实撑起来也就是个占地几千平的小寨子。   “真是蜗角之地更难容蛟龙。别看光州只是懒散,这个懒散才要了人的毛病。”   檀郎挑眉一笑:“野兽的词典中不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懒散,不吃人难道要被人吃么。不过一旦猎物失去了抵抗能力,那么这种消极的懒病就会传播开。”   灵均勾唇一笑,随手飞过一个短刀信:“先礼后兵,这群匪盗若是不想讨饶,那就直接给我当饵食好了。将疲弱的小耗子养成豹子,那可是要见血的。”   檀郎耸耸肩:“我现在才发现,你倒是学了不少市井话,和兵痞子倒是挺会交流的。话又说回来,你信上写了什么啊?”   灵均嘿嘿直笑:“等着看好戏吧。”   周存义一天天过去却雨来越觉得为难,虽然说将所有权力都给了这位姜大人,但是她行为诡异又摸不到章法,着实令人感到难测。   譬如说现在…   “大人,每天这么练武打下去也是坐吃空粮,咱们的粮饷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况且大人…”大人您现在还坐在酒肆中听这些靡靡之音,后面是一群军营大汉打的不亦乐乎,下官实在是怕。   后方喧嚣尘土四起,前面的歌姬却在用南音杳杳而出《群英会》,灵均摇头晃脑听得不亦乐乎:“周大人也坐下,硝烟中的乐声也是一种难得的浪漫。”   周存义刚要出言,一旁郁鹤津已经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双目将近血红:“大人,刚才城中几家大户来报,说夜里被上面的利寨盗匪打劫了,但是城中士兵就是不动,现在那几位大户正等着见周大人呢。”   灵均将一旁有些慌张的周存义拨弄到一边朗声笑道:“等的就是这一天呢。你就告诉他们,我们士兵断粮数日了,没有粮钱,咱们不干活!”   郁鹤津心头一闪,不由得笑出声来:“原来如此,下官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檀郎抽出空来将一群大汉扔到一旁,擦着湿漉漉的身子,一双黑眼邪邪勾着:“好一招釜底抽薪,你是纵容匪盗抢大户人家,再指使光州兵去抢盗匪。”   灵均揉揉发困的脸打着呵欠:“兵的本性就是霸道,不让他们吃饱了,凭什么给你卖命啊,所以我说要以暴制暴嘛。”   她沉声一凛,眼中只是杀人戾气:“郁大人一定会谈妥,兵贵神速,儿郎们,上山吧!”   这一仗打的意外轻松,该缴获的缴获,该拿到手的拿到手。檀郎扶着一旁将红的枫叶淡笑半分:“诛心为上,原来如此。光州的枫叶尚不到时节,却全被枫叶染红了。这一仗你赢的漂亮,不过后面的路才艰险呢。”   灵均眼角却有些落寞,枫叶的虹影称在她的眼角,更是寂寞万分:“其实匪盗也并非真盗,谁不是想有口饭吃。然,杀一人救百人,我必须牺牲少数。所以杀人的罪孽我来背负。变法、变法,要生长新法,就要伤害旧法。每一次革故鼎新,都是对一次旧力量的伤害。”   檀郎勾起她纤细的手腕,皮肤细腻而脆弱,可是就是这个女人令他从来不敢小视,她在成长、质地越来越坚硬,但是那颗闪着烈火的心从未变化。   她这样的女人,似乎永远不会停歇,永远不会去停止思考与前进。   这样的女人,才能和他一起亡命天涯。    ☆、销毁   从灵均到达光州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从她来此那天,光州所有的消息都被她下令截断。从广州到上雍陆路也要半个月,就算尽量争取朝廷延迟知晓的到达时间,朝廷总会知道她来此大兴变法。   “那些支家、胡家的大户又来闹了?”檀郎悠悠走进院中:“你也太贪了,缴完匪兵后的东西都被你一口吃掉了。”   灵均重重吸了一口烟气,难得有些烦躁的闭上双目:“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兵饷到位了,禁阿芙蓉需要用医药撑着,还有留给兴修水利与重建书院的钱粮,这些东西都是一个新的环,每一样都需要钱。”   檀郎轻佻的吹了个口哨:“哟,小管家婆儿。”   灵均看着那更加明寐的月亮喃喃低语:“如果我自己有一个王国,我一定能…”   身体被异常的力量抱进怀中,檀郎眼中一抹银色的弧度幽幽滑在黑色的瞳眸中,亮的令人惊讶:“如果、如果给你一个新的世界,你想占有它、改造它么。”   灵均很认真很认真的沉声低言:“敦煌的壁画,天下的书籍,千古而来只有文明不灭。新的世界就是新的挑战,那更令人刺激。”   赵朴子的“灭文令”,迷灵域的创始者,他们沉醉在灿烂文明的同时,也懂得去利用文明销毁锋镝。就像是美艳的阿芙蓉一般,用看似柔软的笔墨纸砚磨灭刀锋中的文明。   檀郎的耳边又浓厚的笑意传来:“好,这可是你说的…”她嘴角笑了笑,心中还是有些惆怅,新的世界,去哪里找啊。   这一梦睡得很是安稳,当她醒来后,面前的男人已经穿上衣服低声轻笑:“小兔子醒了?昨天半夜睡觉硬是扒在我的身上,不知道说些什么梦话。”   灵均撇撇嘴,看着自己颈上的黄金牡丹尚还温着。屋中难得的暗色静谧,屋外的秋天已经有了渐渐寒气,她懒懒的趴在一旁,看着面前赤着上身的男人,嘴角忽然勾起:“光着。”   檀郎指尖一挑微短的发,忽然背着光闷笑出声:“小色女。”   他的麦色肌肤上伤痕已经好的大概,一条条的伤痕淡出肉色的痕迹。美人懒懒的伸出殷红的舌尖,由精壮的胸膛一路濡湿到腰间。   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女孩儿的脸就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柔软的脸颊,白皙的趁着他的麦色肌肤,她的背光裸着,想一条蜕皮的蛇,轻轻的滑在他的皮肤上。   “你是不是要走?”灵均抱着他赤裸的身体,声音有些郁闷。   檀郎坐在床沿边,掐了掐她腰间的肉:“我的直觉告诉我时间到了,是时候给我们开辟出一条后路了。”   灵均歪过头去,眼中是幽光深深:“大公主与我心有灵犀,这次变法不过是为后人开辟血路,迟早会惨淡收场。皇上的时间大概也不多了,该杀的人他才不会放过呢。不过…我姜灵均才不是等死的人,他杀了我父母,这是他们的恩怨。姜家的人,仇怨尘土为结。但是他敢对我下手,呵,我可不会这么轻松就结束。”   “疼疼、大小姐,想要谋杀亲夫不成。”   灵均笑哼哼看他那后背被自己抓出伤痕:“省的你出去找野女人。”   檀郎看着那深秋殷红的红叶,顿时感觉四时变化天地中人却渺小:“渺沧海之一粟…你们汉人的东西太过哀伤仇怨,所以才失于伤情。但有一点我同意,人生太短,宇宙太长,人的生命太过渺小。所以阿灵,我要为你找一个能令你感到满足的世外王国,让你日后的生命完美无缺。”   灵均细细眯了眯眼微笑:“你…到底想要把我送到哪里?”   檀郎挑起她的下巴,轻轻送上带着温柔笑意的吻别:“交给我吧。”   屋中静了半响,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心中忽然空虚了起来。   啊啊、这个人,他们的生命真是完全绑在一起了。   他的眼睛幽黑,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他在规划他们日后的生活。那也许是平静的,也许是充满刺激的,可是她竟然觉得莫名的安全感,将一切交给最爱的人,这就是她的选择。   郁鹤津忽然闯了进来,面前的年轻女人后背尚还赤裸着,那淡淡的剪影分明映照出一个有些忧伤的面容。同利剑一般的面庞不同的是平静的、已经接受一切的表情。   他默默的侍候她穿衣,这是他第一次放下身为贵族的骄傲去伺候一个女人:“姜大人,后续工作已经做好了。水利兴修的费用与青苗的费用皆存好,兵粮也做了将近两年的预估。”   他的手抚过那柔软的发丝,上面分明带着血色的影:“我很感谢大人的坚韧与聪明,至少完成了我终身的梦想。一个士人,如果不能尝试去挽救国家,那么这个国家的文明为什么不灭亡呢。”   灵均回首第一次正视这位年轻的变革家,也许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姜大人,您老实告诉我…皇上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似乎泰山将崩玉山将颓,无论他们心中的理想是什么,只有对帝王,他们是绝对忠诚的。   灵均细细吸了一口烟,感到一种无由来的怜悯:“我是个医者,从一开始便有些猜疑。皇帝他隐藏的很好,可是将近崩裂的人不是神,就像瓷器上微笑的裂缝一样,想要看还是会有的。”   郁鹤津心中有些不安:“皇帝真的中了支道承的毒?”   灵均赫然一笑:“支道承?他还伤不到皇帝,多加的那味药恐怕是…她吧。”   郁鹤津心中隐约猜到了下毒之人,却更加忧虑:“那么大公主她?”   灵均叹息一声:“她是个真正看透一切的人,就连结局,她也早有预料。”   秋寒尚冷。   周存义将劳累的身体脱出来,大口大口的喝着粗茶:“禁毒之事已经做了大半,现在臣已经简直是个将死之人了。”   灵均表情凝重的将剑放倒在桌上:“先别忙着死,你死了我都要把你拉回来。”   周存义不停苦笑:“大人,和您在一起的几个月,下官简直将过去的人生观全部颠倒了个儿。”   灵均笑嘻嘻的用剑挑起他的一条发丝:“人生…就是要有一次不计后果的冒险才有趣。周大人,记得我事先和你说的话么,记住你的承诺,你至少要将这种状态维持一年。你不是最善于守恒吗,努力吧周大人。”   周存义叹笑连着咒骂:“大人,现在光州大户乱成这个样子,火点下来想要熄灭可不容易。大人不必教训,我没有大人那种雷霆手段,所以确实窝囊。”   灵均看着那窗外的明月勾起唇角:“周大人不必担心,交换仍旧奏效,他日你不能受到褒奖,那么你大可以咒我千年万年。”   周存义心中那一点点火花支撑着他在期待,因为面前这个疯狂的女人,实在是一个永远令人猜不到结局的女人。   灵均手中的两把剑越来越冰冷,她一点点计算着时间,对着自己的手轻轻低喃:“明天大概就会到了。”   翌日,密旨忽然到达光州,吕涉仍旧一脸笑意,丝毫看不出任何慌乱:“小姜大人,请您带人回京。”   申屠苍梧与崔恕已经整装待命,灵均回首悠然一笑:“哟,都是老熟人。”   郁鹤津已经有些下世的样子,只是仍旧笑得苍白萧瑟:“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灵均默默转过身去,踏上了回京的马车。   这一路上吕涉仍旧很是尊重她,灵均同他谈笑风生,倒是看不出什么问罪的征兆来。   酒杯轻轻碰响,灵均附耳笑道:“公公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她将杯中桃花酿一饮而尽:“是吕县,据说这里当年打了大仗,血流五步后便血海深留,染得漫山遍野如血色桃花,因此当年的州长官才做了这酒。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白了,只有大权在握的人才永远有对生命的解释权。”   吕涉笑着摇摇头:“小姜大人很沉得住气,我一直在等着您开口问,可是您倒好,这是左拐右拐就是不入套儿啊。左边和我讲民生疾苦,右面和我讲天下大事,颇有些舌战群儒的意味。”   灵均轻轻敬酒回笑:“下官…不,是罪臣不敢。这风花雪月秋日盎然,何必说些大煞风景的话呢。下官如何不得圣意,总不至于…死。”   吕涉一听那“死”字,眉毛微微一动:“小姜大人可比乃父深谙政治之道,怎么就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呢。”   灵均将那纯美的鲈鱼肉含入口中,啧啧赞叹:“虽然是好东西,可惜时节不对。下官久离家乡,在淮南道隔着一衣带水都有家回不得。真是一入仕宦深似海,从此萧郎为路人啊。”   她深深一叹,亦是真的怀念那个美丽的江南:“公公这话说得有意思。天下不缺少聪明人,反而太多了。看透一切是一码事,能破局是另一码是。就如公公一般聪明练达,为今上之眼,可是公公四平八稳,却比罪臣通达万分,真不愧是前辈啊。”   吕涉哈哈大笑:“老奴是天家的奴才,奴才本就是一条狗。狗可以善解人意,可是一旦他有了自己的小九九,那么该着急的就是主子了。”   他悠然站立,望着冰冷的沧浪之水:“可是奴才也佩服一种人,明明知道自己过刚易折,但是依然我行我素之人。就如两位姜大人,真是一对绝世好剑,只是命运太过暗淡。剑过份锋利而伤人,终于伤己,可叹可敬。”   灵均同他并肩而立,望着远处的禁卫军低笑:“公公何必躲躲掩掩,您就直接告诉我,季大人参了我一本,说我忤逆圣明,在淮南道滥用职权。也许背后还有其他人的影子?太子、大公主、二公主?”   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当年初入御史台的少女,她对待死亡的释然与悲戚同那些前辈一般,早已经看破了死生之命,将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深深隐藏。人活得太清醒就会很痛苦,她已经将整个局势看的透彻,看的心悲,看的心死。可是吕涉并不认为她会走父亲的老路,姜灵均只有一点与姜楚一不同,就是那种用不肯低头的求生欲望。   “我们姜家有句祖训,叫做死生以待天命。”   吕涉呵然一笑:“太悲观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人哪怕有一口气在,何必想着死呢?”   姜灵均微微一笑。   吕公公,那你就想错了。   不是以死待天命,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明后天完结吧,计划出一个姜楚一和耶律雄奇的番外,其他的番外还在考虑要不要写其他的。人物介绍会将前面的那章补完,后面还会有自己写的人物志。 还有此系列尚未完结,计划还会有两本左右。 ☆、归京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女子手中的剑凌云纵横飞渡沧江,在秋思的雾霭中自得逍遥。   吕涉哈哈大笑:“好好好!小姜大人诵起大宗师也是一绝。”凌沧江的水路即便在秋意的寒冷下仍旧是清凉古道,些微阳光洒下的小船带着丝丝暖意。   灵均迎着日头悠然叹笑:“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可惜我终究只是个俗人,永远做不了超凡灵俗的大宗师!怎么了,我的崔大人,你也多读老庄,别总拧着眉头啦,想你的巫山神女?”   崔恕听着她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也终于释然长笑:“可不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灵均淡淡道:“日后我要是不在了,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该碰的人别碰,何必活的累。”   崔恕派派他的肩头,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我的妹妹,你真不知道你前路如何?”   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她第一天接受叶氏夫妇的“威胁”之后,她便知道前路如何。叶氏夫妇那多少年来未经磨砺近乎天真的想法,背后隐藏着更多人近乎天真的心。这个所谓的“变法”迟早会以他们的失败告终,会为后人铺路。可是她希望解除父亲身上那些长期以来困扰的束缚,清高之名,天真之念,对于父亲来说只是沉重的精神枷锁。她也敬佩大公主身为一个女人令常人难得的境界,便乐于加入她的冒险了。   哪怕是让自己深陷危险之中,她却不得不如此。身为女儿多年,她未曾还恩,人心不是狼狗养的,任性的人也要有一次报恩的机会。   她拍了拍崔恕的肩头,看了看已经成熟的男人,当他的眉头开始慢慢浮现微妙的疲倦,那边是长大的先兆:“现在我开始认同你说的话了,人生何必纠缠到俗事之中,真当无趣。可是我又发现,不论我怎么劝说自己远离俗事,我这颗心就是不死。”   崔恕无奈叹笑:“你这人啊…”   灵均看着一旁郁鹤黎哭得有些晕却的小脸儿,仍然是那样天真稚气,似乎对着一切聪明的接受却带着些不谙人事的懵懂。郁鹤津回来就是为了践行他最后的决定,让郁家最后的火苗能够保存下来。   孩子就是家族最后的火苗,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马车驶入上雍,灵均又一次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她在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了一点争执,那掀帘打开,原来却是一个面容平凡的落魄士子,他的眉眼细瘦,一脸温和的歉意:“实在是抱歉,在下不小心撞到了贵人的车马。”   他的声音有种漫不经心的悦耳,灵均忽然来了兴致,便在阴影中探身而出。那人一见面前的女人便喃喃低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天下真的有这样美的女人。”   那女人有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儿,殷红的唇微微挑起,带着几分兴味与散淡,细长的羽玉眉高高挑起,清艳精致的面容隐隐含着一股由战场而来的肃杀之气。   “杀将…”女人嫣然一笑,那倩影便忽然消失在他的眼中。   他托着疲倦的身体漫无目的的走在上雍繁华的街道上,却不由得喃喃低语:“世人皆欺少年穷,可惜我已不是少年,竟还大业未成。不不、不要说大业了,读了三十年还是个小小的秀才。可惜上雍居大不易,房子已经到期了,今日该在哪里住呢。”   他实在落魄萧瑟,喃喃自语的样子也有些疯癫,只是那张脸上竟然意外的同话语不同,总是有一种温和的笑意存在。   “哎?”   狭窄的街巷中,几个乞丐头将瘦小的少年打出血来,男人嗓音发柔:“诸位这样可不太好,天子脚下伤了人是要做刑的。”   “呸!”乞丐啐了他好多口:“哪里来的花子,连我们还不如呢。呸,吊死的兔子爷,被人玩儿烂了,身上只剩下半个钱儿。哎,这个刀儿是什么,上面还画着狼呢。敲敲伙计们,这东西还挺好看的!”   那奄奄一息的少年嗫嚅着声:“还给我…还我,这是大王子的,这是党项大王子的信物,还给我!”   男人看着那一溜烟跑掉的乞丐倾身上前去:“在下腿脚不好,实在是帮不上小哥儿。只是小哥儿说那是党项大王子的信物,现在两国关系紧张,可不要再惹祸上身啊。”   那浑身流血奄奄一息的少年喃喃低语几近疯魔:“习儿…我叫习儿。大王子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听他的话为他做探子,为他背叛丞相,引诱支清廉倒台,他竟然像扔废物一样把我扔掉。无情的男人、无情的男人,诅咒你、诅咒你,早晚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夺走你最爱的权利地位…”   男人伸出手指喃喃低语,少年已经几乎断气:“有趣的男人。嵬名如乾,无情而完全服从于权力的男人,看来党项就是新的通途了…”   深秋的阳光渐渐阴冷下来,男人脸上一如既往挂着莫名的笑意,向着城门外慢慢走去。   “哎?”   吕涉睁开老迈的眼忽然低喃:“小姜大人,怎么了?”   灵均转过头嫣然一笑。   刚才那个男人,他的面相很不对。那是龙游浅滩上升之相,黑龙隐隐出现,昭示着对这个国家的又一次毁灭。   那是来自北方的、党项的威胁。   灵均自此后被□□了起来,仍旧是在小小的姜家小院。她一个人在此,周围严兵把控滴水不漏。   冬至快到了,城中的冷气渐渐生了上来。   上雍的日头上忽然出现了隐隐的黄沙飞舞,一反常态的是,路上的行人都被黄沙迷了眼睛。   五日之后,贯索犯文昌,天上的星斗引起了恐慌。   皇帝忽然在朝堂上晕倒,三日未上朝。   要来了。   灵均睁开眼,夜色中的黑色住进了她的眼。   同一片阴冷的天空下,明黄的皇宫内已经是焦灼万分。   “皇帝到底怎么样了,吕公公,请您拿个主意啊!”   “公公,总得让我们见到皇帝啊!”   吕涉轻轻一笑,指尖比出嘘声:“诸位不要吵,龙卧在榻上,但是他的眼睛可是时时刻刻盯着所有的人——”   他轻轻扫过一周的人,郑贵妃有些紧张的抓着二公主,母女二人紧紧相依;太子仍然温雅温和,只是面色有些淡淡忧伤;顾命大臣季退之一直在擦汗,显得有些焦灼;陆兆庭轻轻闭着双眼,似乎有些困倦。   焦灼、无力、随性、紧张、遗憾,人的表情真是众生最有趣的现象。   吕涉是个残缺的男人,他是个天阉,从出生起就没有享受点一点男女□□的快乐。但是他从来不觉得人生无趣,因为面前这些人同他是一样的狗,他们是皇帝的妻子儿女顾命大臣,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的接近帝王。   “帝王的天性是无情。”   “帝王的命令是绝对权力。”   悠悠佛香中,大公主悠然一笑:“父皇从来没有这么麻烦过自己。过去的几十年,父皇似乎不太想要看到我。我认为我还算是个知情识趣的女儿,尽量避免见到您,尽量缩在自己的世界中。”   仁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波津香的香气,冷、冷、还是冷。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可是对于一个中毒已深的男人来说,发青的脸色,苍白的嘴唇,却仍然能够撑得起顽强的精神,实在是可怕。   那双眼睛,从来都保持着冷酷与理性,阴沉与阴郁,始终未发生变化。   他细细的看了看面前的女儿,五官单薄带着些清淡,只有那一双瑞凤眼同哥哥有些相似,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实在不像皇家的公主。   但是她像她的母亲,已经深埋土下的符尧星。   “公主,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待父亲的。”   大公主托着下巴,宛如一个年轻俏皮的少女般,这样的动作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做出的,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一直停留在豆蔻年华的岁月,一直像一个年轻少女一般没有经历过风霜。   像一尊古佛一样,古井无波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将亡夫留下的郁家保存在壳中,又打开缺口带着它走向毁灭。   她趴在桌上睁开昏沉的睡眼,窗外的星星也寥落不堪:“啊…我很意外您会在意我的看法呢。父皇从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所以我一开始就不想开口。”   仁帝沉默半响,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真的太瘦了,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你怨恨我将你与太子放置到危险之下?你们的母亲所做的一切,你们真的不知道吗?当年的事情,你与太子真的不知道吗?我从来懒得去想。”   大公主赫然轻笑:“父皇总是这样,因为懒得去想,所以就将我们放逐了。父皇不是懒得去想,而是不愿接受血淋淋的事实。一旦戳破了,那毫无几许的尊严大概就要破灭了吧。明明想杀了皇后,可是总是为自己寻找借口。明明知道郑贵妃在诬陷皇后,可是还要借刀杀人。陛下、陛下!您是真正的帝王,所以女儿从来不想多说什么。”   仁帝眼角微冷,手上的力量也慢慢加重:“所以,你的对手从来不是二公主、不是郑贵妃,你从没将她们放在眼中,你的对手是朕吗?我的女儿真是个优秀的政治家,将南方弄得一团糟糕,想要挑战朕留下的规则?”   大公主轻轻眨了眨眼角,好似一尊神佛度上了俗世的光辉,如少女般可爱:“不是的。父皇喜欢维持既定的制度,儿臣对此没有兴趣。不过嘛,人总是局限于蜗角之利,就会丧失对道的追寻,我不过是在探寻真正的道,与父皇无关。”   仁帝嘴角显出微妙的笑意:“是吗,真像你的母亲。她总是喜欢挑战朕的权威,可是每次都要对着朕大叫,臣妾只是想要满足那种好奇心!”   “那皇上为什么不信她呢?”她的侧脸有些忧伤的笑着,那更近似于哭。在仁帝的梦中,他同样见过符尧星用这种悲伤的笑容纠缠着他。   仁帝止住她的笑意:“那是我与她的事情,待到下了地狱,我们再到地狱阎罗面前纠缠吧。”   哎,她的父亲,到了最后也这样偏执。   “太子会怎样呢。”   “那不是儿臣应该关心的,他一向无趣,但是一向不会输。”   “姜灵均呢?”   大公主微微一笑:“我私心想让您饶她一命呢,如果说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您答应么。”   仁帝露出一丝笑意,带着些不知所谓的苦涩:“她太像皇后了,太像你了,朕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聪明、狡猾、好奇心太重。”   他说过话,却忽然大力咳嗽起来。大公主轻轻抚着他的背,就像一个寻常的孝顺女儿:“无所谓啦,她是不会束手就擒的。那么父皇,我的儿子应该将我所谓的‘罪证’递交给您了吧,郁家也会留下残余的实力,那么我总算没亏待驸马了呢。”   他的丈夫、那个早逝的善良而漂亮的男人,不知为何对她爱的很深。可是她的心似乎总是淡的,即便如此,他在死前也是笑着看着她。   也许他现在觉得孤独了,忽然坏心眼儿的想要她去陪伴自己吧。   儿子嘛,那个阴郁漂亮的孩子不像他们任何一个人,倒是不如说更像父皇呢,不过这个冷酷的孩子一定会让郁家保持尊贵的地位。   虽然出卖了自己的母亲,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嘛。   仁帝悠然一笑:“怎么笑得这样傻气,被儿子背叛的母亲应该是这个表情么。”   大公主呵呵拍拍父亲:“无所谓,我和他确实不太亲呢。他这个样子很好,少情少艰,无情无心。”   仁帝口中的涩气越来越重,他眼角的笑意已经淡去,随意叹息一声:“飞凤,这杯‘沉魇’能让你了却俗事安然入睡,就这样吧。”   他轻轻离开那梨花凋落的院落,直到最后,他的女儿仍旧挂着那微妙的笑意,轻轻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节既视感 ☆、出塞   天上的星忽然降落,她的弧度柔滑而隐秘,忽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太子的眼睛微微一闪,眼角却没有半点泪光。   一旁的郑贵妃一直在呜呜哭泣,身旁的十三皇子则是面无表情的一反常态。   他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孩子,现在却忽然变得冷面起来,似乎孩子在关键的时刻极其敏感。   二公主怒目而视,带着几丝惊恐:“父皇到底在不在里面,是不是已经归天了!吕涉,你不要敢欺瞒本宫半分!”   垂帘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带着青光的眼忽然出现在垂帘中:“将郑贵妃叫过来。”   那声音如此平静,毫无半点指责,众人却脸色各异,皇帝居然真的还在。那么再刚才的时间内,为什么帘内一直悄无声息…   郑贵妃胆战心惊的入内,后方厚重的八重门被重重关上,门声震颤。   她心中一惊,连哭声都止住了。   仁帝正在笑着看她,对她而言,这样的笑容已经许久不见了:“贵妃,怎么这样伤心,朕还没有死呢。”   似笑非笑。   郑贵妃讷讷,忽然觉得在他的面前什么都说不出来,包括心中隐秘的秘密。   仁帝抚摸着她的脸,雍容华贵,多年来几乎未改变:“贵妃,从今天开始到新帝登基,你就在后宫不要出来一步吧。郑将军虽然不在朕的眼皮下,可是他是掀不起风浪的,不要总是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总是痴心妄想。日后也好好的过日子,守着自己的业,不要越雷池一步。”   郑贵妃瘫倒在地,一时间心中复杂,满心的问都变成一句话:“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是不能取代符尧星成为皇后?凭什么陛下一直不给我儿子?凭什么我要忍着太子登上皇位?凭什么陛下从来不能给我半点爱?”   仁帝眼中的怜悯渐渐升起:“傻丫头,总是这么天真的恶毒。朕丹药中的乌头是你下的吧。”他忽略了郑贵妃惊恐的目光,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总是想要和她比,你不该这样,因为她的对手是朕,不是你。”   啊…郑贵妃幽幽笑了起来,一如少女时候天真活泼:“馨儿永远成为不了星儿。所以陛下接受了我那个满是漏洞的诬告,皇后谋反…呵,谁知道真相呢,谁也不知道。皇上眼中从来没有我,只有她呢。”   他眼中最后一点怜悯的笑意也没有了,那双冷淡的眼中,连她最后一丝身影也已经消失。   吕涉轻言出声,二公主已经接近疯癫:“父皇疯了,父皇疯了,为什么软禁母后!”他冷冷的将二公主带走,将最后的送别者带近仁帝面前。   他的双目几乎完全闭上,四周齐刷刷跪了一周。轻轻一招手,太子便轻身上前:“父皇,儿臣久居府中,竟然不知道殿下已经重病到此。儿臣妄为人子,竟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儿臣恨不得替父皇承受病魔之痛…”   仁帝毫不觉得厌烦听着这清淡的痛心之辞,甚至饶有趣味的看着儿子的表演,直到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直到最后也贯彻了虚伪的假面,不愧是朕的儿子。”   太子轻轻露出了暧昧的笑意,一种至始至终高贵冷漠的、如三月春风般温柔冷冽的笑意:“感谢父王,从最开始选择的人就是我。”   天上的星星露出了调皮的笑意,黑暗下的厮杀开始了。   灵均手中的剑双双出鞘,随风而来的疾驰骏马在暗夜中闪过,她身形一闪,已经随着马上之人破窗而入。   斗篷下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却天生的寒梅如翠:“阿灵,皇帝对你下了搏杀令呢。”   灵均嘻嘻笑道:“这次是第多少次追杀了,我都忘了。”她张开手将胜邪放在桌上:“以后她是你的了。”   天心面色有些萧瑟,却仍然保持着优美的笑意:“姜家的女人呐。”   灵均将笔册扔在桌上:“我与父亲的毕生之功都在此处了,以后便交给你了。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交给你了。天心,下次再见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天心轻轻的抱住她,笑着掩去了泪水:“从今以后,我又是孤单一人了。你的男人等不及了,要来接你回家了。”   灵均心中一动,却露出了一丝俏皮的神秘微笑:“天心,记得我为你算过一卦吗,你的命数远远没有结束,小心漫不经心的笑面男人哦。”   这样的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了,孽缘还是缘分,谁知道呢。   天心的眼角却落在了她手中的溪公青上一亮。   呵。狼王大人,看来她的野心还未消亡呢,等着吧。   马蹄声由远及近烈风而来,天心爽朗一笑,将天窗打开:“去吧!”   灵均纵身一跳,马上的男人已经将她重重截下。灵均上去便是一掌,打的对方龇牙咧嘴歪着胡子:“大小姐,我可是紧赶慢赶回来的。”   灵均冷哼一声低语:“你看看后面的追兵,有没有什么想法。”   檀郎忽起马儿向后一转,狠狠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高声吆呼:“赵国的听着,你们的姜大人被我抢走做压寨夫人了,让她给我生孩子,给我暖床!”   灵均气笑着咬着男人臂上的血肉,这个流氓!   快马疾鞭,转角处的白色身影转身而出,忧伤而温柔的笑意许久未见。   她落下马,重重的抱紧父亲,眼中的泪意夺眶而出:“和我走,爹,和我走!”   姜楚一轻轻摇着头,那哀伤的笑意越来越远:“一定要有个人承担这一切,人们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无法背叛自己的初衷与那些带着理想的人。”   灵均有些失控的哭出声来:“那是叶氏夫妇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让你深陷其中!”   姜楚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上马,深吸一口紧紧的盯着檀郎的眼:“你发过誓会爱我的女儿一辈子。”   檀郎指着悠悠苍天厉声发下誓言:“我和她将永生永世合为一体,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姜楚一重重的拍了一下马背,那上面的姑娘离她越来越远。而灵均,最后只看到女罗悠远的眸子与父亲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   朱门最后的一重路,齐维桢的身影在剑戟中闪出,双刀击打在一起,三人齐齐滚下马来。   灵均将手中的书册塞进他的手中,看着这个沉静俊秀的男人:“我说过会还你的恩情,害了大公子的人,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齐维桢的刀指着檀郎的胸口,眼睛却直直盯着她:“你的恩情早就还了。离开这里,大概永远都再看不到你的脸了。”   灵均轻轻靠住他,眼中的泪再度落下:“你是我的终结,再见了。”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恩怨情仇无法再解,同样再结的机会。   在这滚滚红尘中,总有人要离开,也总有人要留守,这就是人的宿命。   齐维桢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抽出刀来将身体重重砍出血痕,崔恕驰马而至,面色终是一松:“走了就好…”他睛一看,却是眼神复杂:“姜大人,圣上有请。”   三人在散淡的夜色下慢慢的踱步,冷冽的稀少的酒歌声仍未停止。齐维桢淡淡的叹了口气:“她会幸福吧…”   姜楚一笑着点头,看着一旁睡去的女罗:“剩下的就拜托三公子了。今天真是个好夜色啊,我送走赵朴子的前一日,也是这样的夜。”   是啊,今日真是个好夜色。   仁帝看着一脸风霜的齐维桢,身上的血味有些伤意。他轻轻一笑:“傻孩子。我撤了她的死令,放她回来如何?”   齐维桢跪下淡淡一笑:“她不会再回来了。”仁帝眼中好似一个父亲一般带着些怜悯:“你啊,我真是喜欢你,甚于我的任何孩子。不过以后,你娶你的表妹,娶朕的女儿,做好你的权臣吧。傻孩子,我都为你心疼。”   齐维桢的脸贴住这年迈老人的手:“是,臣会好好做天家的敌人。”   仁帝叹气一声:“楚卿,你的女儿已经走了,她还真有趣,可惜朕没有时间同她斗下去了。”   姜楚一看着面前垂暮将死之人,如此枯瘦干瘪,哪还有当年帝王的风姿呢。他的眼中已经感觉心中的山要塌了,泪意也模糊双眼:“陛下,陛下。原谅叶氏、原谅那些无知的人吧,一切罪责都由臣来担责。”   仁帝看着面前美丽的青年,他的眼中在几十年来由生机勃勃变得失望,却始终是最为忠贞的那一个。清澈的眼睛同小鹿一般,有时候却比少女更为忧伤敏感。这个青年的发柔顺滑亮,白皙的皮肤还有着残存生机活力。啊,真是美丽的人,天真的人,可怜的人啊!   “楚卿,朕最喜欢你,却也舍不得你。新帝继位,西辽必定虎视眈眈。你就去西辽吧,于越对你的执念也许比朕更深,只要有你在,他会保西辽不动干戈。为了赵国,为了赎罪,为了保护你,你就去吧。”   姜楚一看着那苦涩的眼呆呆的流着泪:“您在折磨我呀,我将要在敌人的国家度过后半生,然后折磨自己的心灵。可是我一定会去,因为那是陛下的命令。”   仁帝忽然呵呵笑了:“朕的女人、儿子、女儿、臣子,没有人再有这样清澈的眼神了。朕最爱你,舍不得你,可是朕要折磨你,也要保护你。哎,国家、权力、爱情、背叛!星儿,你终究不肯放过我啊!”   他的手轻轻滑落,终于悄无声息的归于尘土。   姜楚一呆呆的望着那一群披着虚伪假面的臣子金枝,一时间如此可笑。   他转过身去轻身问太子:“姜家的命运,以后会如何呢?”混乱的、不堪的命运。   姜家吗?   太子轻笑着看着门外闪过的朱紫衣角,那是一个面容绝美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挂着莫测的微笑,她的身上,玄鸟图腾正在轻轻蔓延在御座身上,并饱满的绽开着。   黎明总是来得如此之慢,塞外的胡尘显得清爽干燥,撒都汨飞身而上,身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男人,一口流利的汉话带着笑意:“又见面了,美丽的巫女小姐!”   灵均睁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康胡儿!”   流浪儿、舞女、异人术士、流浪的商旅,似乎在欢迎他们新来的朋友,他们放声歌唱把酒言欢,唱出一串叽里咕噜稀奇古怪的异国调子,灵均回首看着身后的男人:“真的要把我拐到新的王国啊,狼王大人!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在迷灵域扎根称王了。”   檀郎亲亲吻她一口:“你早就知道了,不愧是我的妻子,聪明!你热爱冒险吧,迷灵域四周尽是鬼魅,我想我们的冒险还未结束。”   灵均轻哼一声嘻嘻笑着:“日后的生活会怎样呢,又是一场冒险与刺激吗。父亲、容姨、女罗、天心、齐维桢…有那么多的人,还没来得及告别,就已经离开了家乡。”   檀郎拍拍她的头,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安慰这个落寞的女孩儿:“不过我看起来你倒是不担心你的家人。”   灵均忽然勾起邪恶的笑意:“天心又岂是个任人宰割之人,呵…等着吧。”   檀郎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儿,引来一阵喝彩与惊呼:“无所谓了,我说过要拐走你,成功就好了。以后,我们要回到迷灵域,那是我为你打下的王国。”   火不思的声音悠悠扬扬,带着厚重的大漠气息远远传来,一如天女白练在天空中抚摸众生。   灵均牵着檀郎的手,心中却悠然一笑。   新的冒险要开始了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烈烈塞上的冒险,永远都不会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正篇到此完结啦。男女主角的故事不是结束,对他们而言只是开始而已,因为大家都是在成长,故事还在发展,至于其他的人物,他们也是自己故事的主角,都是随着时代洪流变化的。 之后还会有一个人物志,几个番外。但是这个不是太极系列的结尾,之后还会有另一位女孩子的传奇故事,大致时间段就是接在结尾之后。 这个系列还会有玄幻部分,是先代们在洪荒时代与传奇时代的故事。 感谢一直追过来的亲,希望大家多多推广我的文,多多支持其他的文。 ☆、番外——孽缘(一)   “库莫奚也曾经是我们的起源,但是契丹真正的起源已经模糊不见,据说我们与北面的蒙古诸部落同样有近亲的关系,我们是英勇善武鲜卑的一支…”   “哈哈!老师你就是胡说,你是受了那些汉人的蛊惑,被那些什么老子儿子的毒害了,我们契丹从来都是生在白山黑水之间,靠着游牧渔猎存活,同室韦库莫那些弱者可不同。”   耶律烈古的眼睛永远深邃又充满智慧,他虽然是西辽的王族而生长在马马背之间,但是他的身上又因为汉儒的熏染带着几丝沉稳的气度。   他是所有契丹人心中的智者与先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者。   先知通常对有些幼稚的孩子都是疼宠与感到好笑的可爱,所以他并没有责怪这个蔑视弱者的西辽贵族子弟。   耶律烈古微带灰黑的眼珠轻轻转动着,掩盖着丝丝笑意:“追溯过去是一件有趣的事,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也是必须的。你说是不是呢,雄奇。”   屋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耶律雄奇是这个不怎么正式的皇室课堂中最怪的怪人。   这个人寡言,冷淡,很少将目光停留在与他人等同的位置。   可是偏偏这个人的目光从不散淡,只是别人耍小聪明打鸟雀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院中开遍的牡丹春光;别人在关注经史子集的时候,他的眼睛锁在锐利的蒙古马刀上;别人在看着勇士比武而欢呼的时候,这个人在屋中研究他的画作。   不同于任何人的步调,这样的人令人感到异常的讨厌。   耶律烈古同他悄无声息的对峙着,他的目光包含着柔软的威严,但是他这位无所谓的学生只是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雄奇过早成熟的五官仍带着一丝漂亮的少年棱角,那仅有的一丝稚嫩也在略带邪气的笑容中湮没了。   “啊…”意外的低沉与缠绵,屋中的少男少女不由得羞红了脸,这个少言之人的声音意外的好听,更有勇猛之人的绵长。   大概是无所谓吧。   耶律烈古笑眯眯的看着他,带着些老顽童一般的调笑:“雄奇,我喜欢你的沉默寡言,总有一天你会一鸣惊人,到时候没有人能够收住你的剑刃。”   不过…   “不过你要小心,即使是天下无双的霸王,也会有虞美人这样的软肋。在你那颗空荡的心中,迟早会有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因为我们是人,人是有七情六欲的生物…”   圣平三月的风很为热烈,这一年,江南的春水小调掩盖了一切风沙,让异国他乡的游客沉醉在赵国柔软的梦境中。   即使如他,这样的香气也令他感到一丝敏感。   香的失掉了分寸,酝酿在空气中五光十色的哄是江曼苑争奇斗艳的□□。三月的护城河,江曼苑与千秋岁南北对峙,谁也不会输给谁,要将天下的溪流染成胭脂的颜色。   他身上的藏蓝色衣衫上沾满了色彩艳丽的粉尘,一旁的仆人们都皱了皱眉头:“王…许公子,南人都软的香的太可怕了,咱们还是回到行宫…驿站吧。”   他沉声笑了笑,愉悦的快感几乎从嗓子眼儿中发出来,看着一旁脸上怪模怪样的仆从们。他们身形太过壮硕,阔达的骨节即便穿上了汉人的衣服也极其怪异,活像将野兽套进了狭窄的笼子。   彪形大汉梭林本就可怕的脸上却苦哈哈的像吃了黄连:“公子,咱们一贯是髡发的,您是故意整我们吗,还特地买汉人的头发带在头上,跟着怪怪的。咱们又不像你似的留着那麻烦的长发。”   他的唇很薄,唇珠翘翘的,总有些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阳光下的笑意,总带着些冷淡与百无聊赖的气味。   他渐渐骑着马向前走,不在乎后方仆从们的抱怨与嬉闹,亦不在乎周围春女的秋波微送。   “春山茂…”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   那的确是不知道远近的歌姬轻音在幽幽飘荡,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招揽客人的手段。因那柔媚的女音中,似夹杂着另一段雌雄莫辩的清丽声音在细细吟唱。   他慢慢靠近那隐于柳边的墨色轻纱,“她”实在太过纤细,虽然是墨黑色的男式纱衣,却能穿出细魅的风流姿态来。一潭柔软而妩媚的春水般的背影,纱衣轻飞而微露出纤细的腰肢,总带着些松松垮垮的闲倦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接触到对方柔软的发丝。细而轻,尚且带着尚未消散的晨露。   “公子!”梭林鼓声震天的吼声割破了宁静的诗画,面前的“她”像是从云端缓缓而落,“她”停住了细微的歌声,微微勾皱起来细微的弧度转过了头。   原来是这样啊。   像是一幅墨色的写意画从暗无天日的深潭中现出了模样,“她”的一切变得鲜明起来。   一时间似乎不知道如何描述“她”的脸,那面容实在很是漂亮,然而并非时下流行的轻佻与艳容,更像是某种沉淀着已经沉睡千年的神秘图腾,与周遭的飞霞妆美人们格格不入。   “她”若现的皱眉已经平整了很多,那双眼角带着薄红的桃花眼着实惹人怜爱,可是“她”下抿的唇角似乎有些不快,花瓣一样的嘴唇似乎在无声质问着他。   你是谁?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种物我两忘的虚空境界,似乎像是在迷茫的尘世中掩着黄沙寻寻觅觅,而忽然找到了最珍贵的一汪泉眼,那泉水的甜意从心中一点点浸染而出,照亮了面前的人。   他止住一旁的梭林轻轻的笑:“在下许慎,是被你的歌声吸引而来。”   他心底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情,那微抿的唇角轻微的动了动,似乎略有缓和的趋势。   “她”的眼睛真是妩媚又灵动,那双清灵的眸子带着些微微调皮的机灵转转,似乎在猜测自己的身份。   他的心中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想看着“她”那可爱灵动的神态。   原来勇士们身上代表着死亡的黑也可以如此风流雅致。   他心中那种感性的情感渐渐被“她”那些若有似无煽动欲望的可爱而引诱。   “她”撇撇嘴角,有些孩子气的将眼睛转到那一汪湖水上轻哼一声:“你身后那个人打断了对岸姐姐的歌声,真是讨厌。”   啊。“她”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清凉而温和,还带着丝丝不满与傲气。   “她”看着他久久不曾多说一句,却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有些心中恼怒:“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许慎便下意识将手掌放到“她”的肩头上,在那细细的肩头上摩挲。   真是漂亮的骨骼,虽然纤细却带着战士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他低声沉笑:朋友之间要互通姓名,这位小姐…”   疼。   当脸上被巴掌声抽痛之时,他第一意识所念想的竟然是这个小女子有如此巨大的掌力。   “呸,小姐个屁!要你看看小爷是谁!”在淡淡的阳光下逆光而行的小美人美目圆睁,双手抱臂,身后的剑飞出漂亮的弧度便缠在腰上。   可惜他只收获到对方一个漂亮的白眼便留下一个潇洒的身影。   啊…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惊奇,只是心中一瞬闪过那样的快意。即便尊贵如他,即便周围的人惧怕他、嫉妒他,但是从来没有人胆敢伤他半分,因为他们将会提前去见阎罗王。可是这次,他意外的觉得有些畅快。   为什么明明自己被人抽了一巴掌,还能笑得出来呢?   他的嘴角慢慢弯起来,指尖已经抚上唇角,原来自己真的是在笑。   梭林挪动着壮硕的身躯,一张脸越来越苦:“公子爷,今天你到底在做啥,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那个漂亮小娘皮给了你一巴掌还能笑得出来,公子你是不是被人打傻了呢。”   许慎回头弯着眼睛一笑,对方已经噤若寒蝉而冷汗直流。   界限是不能逾越的,他太过嚣张了。   俊美的青年指尖画出神秘的弧度,掩住了微笑的唇角:“不许跟来。”   南之江曼苑不同于北之千秋岁,多是些小巧玲珑的香汀水榭,挂着横竹漏与落盘,多有些湿热之地的小巧雀鸟发出清丽的声音,伴着那些悠悠扬扬的水磨调子。   他刚刚追随那如花风柳丝一般的身影到这人间仙境,指尖却已经更早的接触到疾驰而来的春雨。   轻飘飘的雨丝似乎预兆着大雨的先兆,闷湿的雾霭中是钱塘龙王暴怒般的发泄,似乎马上即将有一场倾盆大雨的到来。   “喂,屋外的那个傻大个儿,爱进来不进来避雨!”牡丹下隐现出一张微微抿着唇的美人面,不过他的唇已经清淡很多,口中却吐出孩子气的别扭关心来。   许慎跳进窗去,那漂亮的“她”、不,是那漂亮的“他”手中抚着一把古朴的琵琶轻轻拨弄着弦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姜楚一和耶律雄奇的恩怨始末。 ☆、人物介绍2   其他人物:   周乾:已亡。前秦凤道安抚军司长官。   宋之韵:已亡。周乾义妹,未婚妻。   破丑兀亚:已亡。破丑兀卒。   阿罗只:已亡。破丑族人。   撒都汨:身份神秘,回回族,吐蕃人。   南齐音:赵朴子弟子,行踪不定的神秘之人。   萧别古:兰陵萧氏女,与家族断绝关系,尊称“萧大姬”“萧先生”,赐观文殿学士、上柱国。   萧惠:萧别古侍婢,善用鞭子。   端木易:禁军天武卫指挥使,深受皇帝信赖。   申屠苍梧:与姜楚一关系微妙,为旧识,身有残疾,天武卫指挥使。   李伏虎:神卫指挥使。   仇飞廉:殿前司总指挥使,掌控上四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以及诸多军务。   雷穹:殿前司副指挥使。   崔恕:神勇卫指挥使,崔悠堂弟。   崔悠:大公主府女官,崔恕堂姐。   郑骊珠:二公主府女官,郑氏后裔。   康胡儿:迷灵域商人,金发碧眼的美男子,栗特人。   刘赛:戍城新任县令,有“铜墙铁壁”之称。   杨凝之:杨羽之族弟,禁卫军军人。   支道承:丞相,庶族官员之极盛,势力滔天。   支曦怯:支道承庶女。   支曦望:支道承嫡女。   刘复之:千秋岁的神秘情报头子,长年在蝼蛄阁。   孤竹:千秋岁中的下等□□。   花花:千秋岁之下等□□。   王炎:前吏部侍郎,现已流放。   澹台溟龄:身份不明的俊秀青年。   吕涉:大内总管。   凌风子:姜楚一旧识。   左淳夏:许钩吾夫人,精通道术。   许钩吾:当代第一大家,左淳夏丈夫,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许空桑:许钩吾与左淳夏之子。   殷白雀:曾任女性官吏。   凌飞辰:千秋岁大掌柜。   叶醉:姜楚一旧友。   叶嗔:叶醉之妻。   孙飞卿:戴国公长子。   时迁:翰林学士。   乌修文:观文殿大学士。   罗士谌:罗氏后裔,与许钩吾夫妇相识。   支清廉:支道承之子,恩贡出身。   单元训:“临川单氏”出身的聪明青年,八面玲珑,为单西哲族兄。   单西哲:两广有名神童,姜灵均同年探花郎。   孙朴人:贫民出身的进士。   华西哲:单西哲同年榜眼。   支那殷:支曦望嫡兄,同家族态度模糊暧昧。   郑言师:二公主外甥女,名声浪荡,以簪花小楷闻名上雍。   郑舜华:二公主举荐女官,容颜粗哑厚重,沉默寡言。   陆无柳:孙飞卿妻子义妹,陆兆庭孙女。   郁鹤若:美貌阴郁、性情怪异,刑部侍郎,长年坐守刑部大狱。   陆兆庭:门下侍中。   颜风神:刑部侍郎   聂桢:聂懿族兄弟,御史台御史。   符尧光:御史中丞。   罗士谌:朝廷官吏,态度不明。   包麾炆:大理寺卿,黑面,同颜风神交好。   叶灵锋:叶氏女将,深受族人爱戴。   绿衣:姜天心侍女。   崔十三娘:太子卫尉。   季退之:原河东道转运使,后牵丞相。   季勉之:季退之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介绍就是参考,没啥实际价值,顶多把名字溜一遍,是因为要写成系列才会有很多人的… ☆、番外——孽缘(二)   暧昧的夜色,充满血腥与杀气的夜色。   许慎旁若无人的同美人拉近距离,对方微微下沉的眸子半是思索半是聊赖,丝毫不将这忽然闯入的异乡人放在眼里。   奇妙的人。   许慎忽然间觉得口舌干燥,大概是因为对方脸上带着些牡丹旁浸濡的丝丝雨汽,散出一种水润的透明。   上雍之地的人性格太过鲜明,他们骄傲而放纵,野心高涨却善于隐藏。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一般的疏离分明与目中无人。   千秋岁中绝对不缺少雌雄莫辩的美人,可是他们的身上是千篇一律的脂粉气味与虚荣示意,或是那些矫隐之士的可以清高。   这个少年则不同。他给他最初的印象便是他在族中老人身上学到的第一堂课,那是一个混元一体的太极,分明的黑白彼此交融与互相演化,黑的是深不可测的执拗与坚韧,白的是风流雅致的精致与美丽。   他的指尖随意的流泻下一串清丽的琵琶音,忽然停住了手中的拨弦,淡淡的扫了许慎一眼:“流浪人,你最好用你那并不笨拙的腿脚立刻闪到另一个屋子中去。五更之前,这里就会有一场厮杀。”   他看着许慎那沉静微笑的面庞,眼中的幽黑微沉,微闪的火光下,那淡色的唇竟染上了些许玫红的妖异:“呵,不怕死就怪不得我。”   许慎仍是笑看看他,似乎对他的劝告丝毫未在意:“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可不美。”   对方仍旧显得有些冷漠,奇怪的是,这个人冷淡高傲的表情却有种别样的美感。   大概是男人的通病,他们总是征服一团冰冷的泉,却喜欢在他们化作火焰的时候忽然抛弃。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渐渐连细微的调情声都被压得不见。烛火忽然发出一声爆裂,屋内忽然陷入一片漆黑。刀影剑光忽然而至,铁锁柳叶层层屏障,少年剑客手中似乎操纵空气一般,挑动着对方的杀意。   “姜楚一,你未免太过不识好歹!”   “杀、杀、杀!漠北的猎头将你这颗漂亮的人头标价到几万两黄金!”   随后便是一阵腥风血雨,少年剑客手中的武器根本无法现出完整的形状,他好似一片不见行迹而泯灭在气中的光羽,忽然显出一种轻薄狠辣的残忍来。   姜楚一。   许慎的双眼在黑暗中盯着少年剑客,轻巧的闪过十八般兵器,口中却咀嚼着他的名字。   真美。   原以为只是一只优雅薄情的花瓶,黑暗中的姜楚一却像一把锋利而魅惑的剑,用鲜血铸就那苍白的美丽。   他坐在角落中,将那烈焰般的酒吞进腹中,从胸腔中发出难以解喻的闷笑,似乎像是寻找到一只奇珍异宝。   所以当最后一只剑尖闪来的时候,他本可以轻巧的躲开,却被美人手中的无形武器捷足先登了。   对方铜铃大的眼睛在夜中仍旧可怖无比,他的头颅与脖颈分离的瞬间,热辣的血液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灯火重新点燃之时,姜楚一瞥着眼睛冷哼一声:“人都死了还装出一副沉着的样子,笑什么笑!”   许慎经他一说摸着嘴角,才发现他仍旧在笑。今日奇幻般的遇到这个美人,他便开始不可思议的一直在笑。   人影闪烁,嘁嘁喳喳的女声夹杂着兴奋与惶恐折叠而入,一身粉衣的美丽女子尖声叫出来,倒是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看好戏般:“我的隐之弟弟,这个月是第几次了,你说说你还有钱再赔了吗!”   姜楚一冷淡的双目倒是忽然染上薄红,如桃花瓣灼人眼球,纤细的指尖像犯错孩子般不肯服输:“桃红姐姐我真服了你,比起死了这么多人更想要我赔钱吗,真是钻进钱眼儿里的女人,我一开始居然以为你是琴下知音…”   弱弱的抱怨声被粉衣美人湮没在欢声笑语中,红唇连着不规矩的双手扒到姜楚一的身上嘻嘻娇笑:“不知道是哪位小少爷还想要英雄救美呢,嘻嘻,老娘个黑吃黑仙人跳还用你这个小笨蛋不成,来吧,打了一场快雨的小少爷,赔钱!”   美人的双手伸到胸前,姜楚一抿着唇,眼睛滴溜溜的搀着苦意。   桃红眯了眯细长的眼角,红唇勾勒出诡异的弧度,手中的文人扇撕裂出可怖的声音:“不会是没、有、钱吧!”   “总之…就是…”姜楚一像个孩子般坐下紧闭双眼,一副众人拿我无法的表情。   一声浅淡的轻笑似乎缓解了这滞塞,桃红转过眼角看到一旁的许慎,忽然间便乐开了花:“这位浑身上下虽然是低调但是金丝纹线的大爷是咱们江曼苑的客人吗,请到里屋一叙!您刚才看到的江湖仇杀绝对都是假象哦,我们有最好的姑娘唱两只小桃红,您立刻就会全都忘了呢!”   姜楚一睁开单眼,有些调皮的舌尖吐出粉红:“桃红姐真是睁眼说瞎话的好手!”   佳人的手肆虐在美丽少年的面颊,微笑的滴的出水来:“你欠的钱还没结束呢,就把你送进娼人馆好了,时常会有人迷倒在你出色的容色下呢,我真是个物尽其责的天才老板!”   她手间忽然搭上冰凉的指头,那强大的压迫力促使她回头,手间已经多出了一只漠北之地的绝世美玉。   许慎俊美的面庞挂着迷人的笑意,惬意而促狭的掀起薄唇:“我是不是可以将他带走了。”   桃红手间的脉搏忽然变得时而急促时而柔缓,思考力也渐渐弱了起来,她勉强笑笑,摸了摸姜楚一柔软的发丝:“小笨蛋,吊了个有钱的凯子哦,快滚快滚啦!”   姜楚一有些疑惑的看看她轻哼一声:“我才不要一个陌生人施舍呢。”他尚未说完半句,纤细的身体却已经被宽阔的胸怀抱起,他有些急促气恼,却只听到对方由胸腔发出的沉重笑声:“你可不是陌生人,你刚才…还救过我。”   两股交错的气息变得微不可见,桃红深吸一口气,左手的玉实在毫无温意而冰凉无比,同她刚才急促冰冷的血液一般。   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控住她的脉门,却又将压力消弭于无形。   他靠近姜楚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隐去心中的不安,随后释放了压力,能有什么大事儿啊,无非是图个色吧!   一片狼藉。   凡是可以砸在地上碎成渣的东西,都被姜楚一砸了个遍。   许慎笑着摊开手,这个美人的脾气真的不是很好:“好了好了,气消了么,我真的不是故意去摸你胸口的,只是想确认一下。好好好,别再砸了,我离你十步之外。”   姜楚一有些倦累的看他向后止步,正要松了口气,却忽然在瞬间眼中映出对方放大的俊美面庞。   鹰的眼睛,虎豹的气息,他不喜欢。   而且这个人居然如此快,他却没有感觉到?   许慎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友好的伸出自己的手碰了碰他的手指:“好了好了,刚才都是我触到了你的逆鳞,如今我们和好如何?你看,我到南方做生意人生地不熟,又只会些碎功夫不能保身,不如和兄弟你结伴而行。”   姜楚一嗤笑一声:“我是个了无家业的江湖漂泊,倒是怎么同见到孔方味儿的商人同行。”   许慎仍是好脾气的很:“商人都是闻风而动,我做生意比风还散,赚得钱便赚,即便赔了也当做游戏了。”   姜楚一歪着头眨眨眼睛:“又是不晓得哪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将生计当做玩耍呢。反正花你的银子,小爷才不会在意呢。”   待到梭林追上来的时候,便已经是目瞪口呆的看到自家平日中少言的少爷陪着那位漂亮孩子玩儿的不亦乐乎。许慎回首便指着他笑道:“这是从北地买来的番奴,因而五官深邃又身形匡大,贤弟不要计较。”   姜楚一漆黑的眼瞳无声的在主仆两人身上打了个轻轻的转儿,只是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梭林却由心中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带着几分傲气的漂亮孩子,眼眸最深的地方仍旧淬着常人难以接近的冰冷,那是战士才会有的眼神。   江曼苑载歌载舞无论黑白永不停歇,昆山腔如今一阵子几乎是压倒天下一人独大,眼见着那细细碎碎的歌姬声音极其柔媚。   “雄才锐气丈夫豪。寄迹衡门叹未遭。袖裏虹霓冲霁色。笔端风雨驾云涛…俊髦虽育芹宫。桃李未荣上苑。然而烂烂锦心。夙寓凌云之笔。棱棱玉骨。方乘犯斗之槎…”   “不好不好。”   姜楚一便回头看看许慎,他眼睛虽似极有兴致的看着台上的风情万种,嘴上却否定那朱衣戏装的美人。   他手间的扇子遮住唇间,妩媚的桃花眼偏向右斜斜的打探:“如何不好?这词豪情万丈,乃是伟丈夫之词。”   许慎“哈哈”一笑,显得几分豪迈:“词倒是那个帝王将相的词,可是曲子却不好、不好。”   姜楚一放下手中的西施壶淡淡望了望台上的美人,仍旧遮掩着嘴角的一点讽刺:“怎么不好呢,这腔调又软又媚,一时间流行江左,不知道多少人要将壮大的弋阳腔该做这水墨调子呢。还要绣上些荷花梅花,呵,不嫌麻烦…”   许慎轻轻靠过去,闭上眼睛,指尖轻轻敲打着节奏:“你又自问自答了,可不是就这点不好。明明是江东一百铜牙板才能做出的豪迈气氛,偏偏要做柔媚南音,真是…”   姜楚一放下扇子,抵着他的喉间低声追问:“若不做柔媚南音,又该如何做出豪迈气势?”许慎便直接将那纤细手腕轻巧翻过去,看对方那灼灼眼神:“自然也如你所想,永废这些靡靡滥调,战士的声音就是战场上的厮杀,帝王的声音就是朝堂的尔虞我诈,可是这些都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文人笔下的这些无聊猜测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是堕落的根源。”   姜楚一眼睛微闪,微微翘起的唇珠似染上了薄薄的笑意:“如你所想,朝廷自然应该管束这些柔媚之音,一变柔而为刚?可这不过是娱人自乐,真正犯禁的却是那些江湖术士,侠客剑士。比如说我…”手中的酒杯一掀,美人的唇上似沾上了丝丝水渍。   许慎的指尖细不可见的碰上对方柔软的唇,残留的水渍还带着一点温度:“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啊——还差了两句,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最可怕的是操着文人笔杆子又御剑之人,因为他们兼顾文人的狡猾与武者的刚猛,这样的人最好去…”   姜楚一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这位年轻俊美的青年,他刻意隐去的后半句话只剩余味在空气中,但是却令他的心得到了一次冥冥之中的审判。    ☆、番外——孽缘)(三)   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似乎是夏神祝融有意展示自己的权威,潮湿的溽气随之而来。“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到处是渔郎渔女潮湿缠绵的歌声,在夏日搭配着潮湿的香气变成了水道一个奇怪的传统。   梭林手中的船桨正抬得起劲,便看到那被打湿了翅膀的小小雀鸟飞进了船篷之中。它停留在细长的指尖上,抖了抖身上的湿气,颇有些瑟瑟发抖的可怜。   男人将烧热的姜黄色花雕一饮而尽,笑着看姜楚一将那幼鸟互在手中:“这可不好。你今日救它,他日它便会依赖外力,这样的兽,迟早会在野兽相搏中凄惨的死去。”   姜楚一的视线收尽了许慎有力双手,骨节分明强而有力,即便是端着青玉酒碟仍旧像一位屏息而坐的武人般。   他淡淡将脸转到窗外的细雨中,手中却越发怜惜那幼弱的雀鸟:“强大的力量就是为了保护弱小而存在,一切手段不过是途径罢了。”   舱中寂寥无声,姜楚一被那鸟儿挣脱出手去,它支起受伤的脚,一碰一跳靠近了许慎的臂膀,看起来,它更受野兽飞物的喜爱。   许慎笑看姜楚一有些不甘的水眸,沉声调侃着:“可惜它不太领你的情。你看,这些所谓的弱者才最懂得去依靠强大的力量。所以想要保护这些愚昧贪婪的‘人民’,你还是得到最高的权柄才是关键呢。”   又来了。   姜楚一有些焦躁的转过头去,颇不自在的抚抚自己微微凌乱的发丝。   这种微带嘲讽的、凌驾众生之上的无情语气最是令他感到厌烦,可是他又不能辩驳什么,因为对方的话总是一针见血。   他所尊敬的赵朴子一直仕途不顺,就因为归正人的身份,至今仍旧被整个赵国所不信任。   也许真的应该如许慎所说,去夺得那个最高的权柄,才能够驱动臣民吧。可是,人不是动物,如果像雄鹰猎狼一般,用阴谋与超然的力量像金字塔般从上至下去征服众生,那么岂不是将他们当做了奴隶?   “唔…”清甜的花雕充斥了鼻腔,姜楚一一瞬间你被酒味激的掉出几滴眼泪来:“好呛人,你加了什么啊。”   他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许慎的眼睛,那样黑、那样沉静却不见慌乱,就像一团岿然不动的迷雾,让人难以抓住那颗浮动的心。   讨厌。   即使这样,他似乎还对对方有着隐隐的好感,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   姜楚一靠在一旁,等着辛辣的酒水在胃中肆虐,他轻轻叹息出声:“总有一天我会去上雍,去朝廷的心脏,然后用手中的剑去救济天下。”他眼角一转,竟是含着当日几分月下杀人的锋利,唇角一字一顿:“虽然你挺讨厌的,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们千万别成为敌人啊…”   许慎高大的身躯隐在湖水边,却忽然回头露出了然的笑意:“那真可惜。”   就因为这一句话,许慎总算吃到了苦头,一口酒下去,姜小少爷竟然上了瘾般越喝越痛快,结果半路上忽然像是发了酒疯般吵嚷着要银光、三殴、白羊、荷花、风曲、白怫泉、香桂、重酪,将一众好酒要了个遍。   结果舱中乱了半天,小少爷总归是消停了半天,雪玉般的皮肤上染上了桃花醉意,平日淡淡的唇像是沾染了清雨般的红润。   小少爷半眯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可怜可爱般颤抖着,小巧细红的舌尖儿忽然伸出来饶了唇间一圈儿,看的人心惊:“那——那你说说,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为什么可惜。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喝酒缠着你。”   本有些雌雄莫辩的声音有些爱娇,像是小兔子般埲着主人撒娇不爱放手。许慎被这纤细的四肢缠的倒是很舒服,他身体灼热的气息都被小少爷皮肤上的凉意吸走。可是小少爷哽哽唧唧的缠的时间长了,倒是让他有些倦累。   梭林一入舱中便在主人示意下轻声报备:“停岸了,公子,您这是…”面前的画面实在是有些“香艳”,他这位一向有些冷漠的主人和总是一脸冷淡的汉人少爷像藤蔓一般贴在一起,舱内杯盘狼藉又衣衫散乱,要说没发生什么他都不信。   梭林气息一滞,许慎已经将沉睡的人抱进江曼苑中。   现在想想,他似乎和所谓的兄弟姐妹都不太亲近,像这样将人抱进屋中倒是第一次。其实他本来想将对方丢在舱中风化,但是却实在不忍心。因姜楚一那醉酒的脸实在是惹人怜惜,整张脸被醺红的可怜楚楚的。   原来楚楚可怜是这个样子。   小少爷睡得迷迷糊糊,但是就不愿意停止手舞足蹈。般睁的眼睛似醒非醒,一时间噘着嘴抱怨:“妙仪真是讨厌,又欺负我。女罗真是任性,难道是到了叛逆期吗?哼,我也要有叛逆期,要不是为了伺候你们这群麻烦的女人,老子早就浪迹江湖去啦!”然后就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抱怨,许慎在一旁看他窸窸窣窣的掀开衣衫,越看越有意思。   这个漂亮又有几分想法的小少爷还是个孩子呢,尽管他有几分聪明,可是仍旧太过天真稚气。   他的手指终于如心中所愿的凌虐上对方红唇的嘴唇,灼热的气息冲噬着大脑的神经:“你说过恩仇必报,我把你从冰冷的船舱上捞出来,是不是要好好报答我啊。”姜楚一迷迷糊糊的哼哼着:“那你说你要什么嘛。”   许慎的手贴近他的面颊上轻轻按揉,缓解了醉酒的阵痛,唇角随后轻轻一笑:“叫我一声大哥。”   姜楚一舒服的呼出气去,眯着眼睛笑:“大哥,你对我真好,好舒服…”   发生了什么?姜楚一醒来的时候,全身几近□□,他冷静下来,见到了熟悉的江曼苑。昨天似乎是游船之时想到了很多从前之事,姜家也好,朝堂也好,心情有些不虞便抱怨了几句,不然又怎么会丧失理智呢。他有些泄气的将手狠狠瘫倒一边,打的身旁的男子淡淡叹息出声:“贤弟力气倒是很大…”   许慎看着对方那硬是装作平静的脸庞,不由得心中晒然。男人大丈夫还怕同床共枕,真是可爱的厉害。   盛夏的大雨将至,可是却也有一两个难得清闲干爽的时日。二人把酒言欢,在交错的水道上日日游玩。姜楚一心中甚至觉得有种漂浮的自由,他很少可以如此同人谈天说地挥毫凌云,越是同许慎相交,便越觉得此人见识广博而令人敬佩。   虽称不上知己相交,但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更令人心悦。   “其实我听过姜家的传说,不过自然是通过别人的嘴。传说的真实性总是有待考证,人们总是喜欢伪装成神的后代,因为血统是很有说服力的。”   姜楚一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抿着清酒轻声一笑:“没有任何人见过真正的神灵,所以人们就要造出神灵。”   许慎眼含笑意,似乎颇为赞同他的说法:“看来你对姜家的血缘继承力并不深刻,真是可惜。”   姜楚一忽然抽出手中的隋刃,那柄不轻易出鞘的细剑行云流水而鬼魅无比,在夜色间有若死神。   他回首一笑却异常明媚,一扫眉间冷淡而豪情万丈:“你可别理解错了,我的家族不是靠累世的虚名堆积出来的,而是姜家自上古传承下来的精神。”   许慎轻薄的唇勾起耐人寻味的笑意,他自然是相信的,尽管对方还带着些幼稚的善良,可是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将他们牵引在一起。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被世事诡谲所淘炼后,仍能这样如松峰山石般坚韧执拗。   不过,世间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天高云淡,许慎轻身一闪便来到黑衣使者面前,对方的面容带着些焦灼的味道,声音却是麻木刻板的:“王子,上雍对您私下游历之事多有怀疑,眼下夏捺钵快要结束了,圣主这次已经是有意发动战争,您到了结束游历的时候了。”   他的嘴角笑意慢慢扩大,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丝不知所以的遗憾。人类都是如此,被血缘与野心所决定的人生啊…   他轻身一闪,黑衣使者已经被射中了三处大穴,骨骼断裂的声音尤为明显,可见主人的盛怒之气。   许慎不顾黑衣使者强忍痛苦的表情,淡淡笑道:“你太心软了,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姜楚一眼角淬着寒冰,抿起的嘴唇颇为冷冽:“元凶便在这里,我为何要舍本逐末呢,你说是不是,耶律雄奇大人。”   许慎轻轻一笑,带着中隐藏多年恶作剧被戳破的恶意:“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看来我小看你了。   不过这样也好…”你这样的人,太过黑白分明,如果不能善持己身,那该如何活下去呢?   “我问你,西辽当真要再次发动征伐?呵,我相信你接近我不会是为了我与赵朴子的关系,我相信过你这个朋友,所以你骗我、你是个富家子,我假装去相信。但是我决不能容忍蛮族对民众的屠杀,幽云之地的战争,通义河之战、聊城之战、雁门之战、瓦愣关之战,哪一场都让无数人无家可归。”   耶律雄奇弯弯眼角,似是觉得此种论调荒谬到有趣:“你的善心总是天真的可爱。幽云本就是西辽囊中之物,可是赵国皇帝太过贪心,那么他就必须要得到惩罚。至于我骗了捏嘛,你啊,以后千万不要相信我这样的人。”   “你胡说!”姜楚一咬着牙齿,手中的剑如锋利的燕子尾般折削而去:“你胡说!那本来是就是汉人的土地,可是幽云城中的孩子们却反而攀上墙头来攻击自己的兄弟,他们本就是汉人啊!这一切都是西辽的诡计,令我们自相残杀,从此皆双双痛苦。”   耶律雄奇轻轻叹息一声,像是缅怀一个天性聪明却过分幼稚的孩子:“所以我说,连幼弱的雀鸟都愿意依赖更强大的力量,这是自然法则,谁又能够主宰呢。”   刀剑相击,黑衣剑客忍着剧痛而手中飞刀横起,却被耶律雄奇掀翻在地,他咬紧唇舌厉声质问:“殿下,他知晓了我们要南入的秘密,必须杀掉这个人!”   “秘密?”耶律雄奇冷淡的拍拍身上的灰尘:“这算什么秘密呢,赵国的皇帝还没蠢到要完全相信我们。”   真是美丽的假期,遇到一个美丽的、聪慧的、却天真到极致的人。可是短暂的假期终会有结束的一天,说到底,姜楚一不过是一只美丽的花瓶,一只让他有兴趣踏平赵国的花瓶。   他平静的走过姜楚一的身边,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姜楚一留下一个冷淡的身影,旁若无人的漠视着对方。   “我说过,姜家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认输,下次战场再见吧。”   耶律雄奇并没有回头,尽管他知道,这只美丽的雀鸟心中被伤,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的执着与坚韧也许就此而已了。   他轻笑一声,将心中不明的悸动隐去。    ☆、番外——孽缘(四)   “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们千万别成为敌人啊…”   多少年前,赵国的那个美丽孩子曾经笑着说出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们将会刀剑相对。   耶律雄奇一直以为那只受伤的雀鸟到此为止了,他那些可笑的雄心壮志与救国救民实在幼稚的可笑,那种汉人心中大无畏的世人精神落后于这个征战与算计的时代。他一直以为迟早有一天,他会在现实面前磕破头,会变得沉默乃至麻木。   可是多少年后的战场上,他依旧见到了那个漂亮的孩子。他已经接近成年,虽然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棱角,可是与那些粗糙的武士相比,仍旧纤细的厉害。他的眼中锤炼着久经风霜的平静,可是他分明看到了对方那深潭眼底仍旧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如在江曼苑中,隋刃乱舞的时刻。   耶律雄奇忽然想笑,不知怎么,他竟然觉得满足。姜楚一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段美好的旧时时光,当看到对方心碎的样子,他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怜惜,可也就是如此罢了。直到这个人成了探花,在朝堂的阴谋中仍如隋刃般不肯低头又固执己见,他却反而觉得,这样的他更加美丽。   纯粹的美丽,极致的追求泡沫般的理想,但是这样的姜楚一令他敬佩。   所以无论胜负如何,他会尝试去认可这样的对手。   “阿隐,好久不见了!”   飞箭而过,一旁的梭林为了护主被一箭穿心。姜楚一淡淡的收回弓箭,花瓣般的唇角平淡不已:“言出必诺,请您不要太过放松啊。”   呵…   他胸中升起一团炙热的火焰,却不知道那是爱还是恨,可是面前的人更能令他感到一种久别的征服欲。百万军马不过是卒子,真正令他觉得惊异的,正是那些久别重逢的旧日时光,在翻新后令他欲罢不能的挑战。   鼓声大噪,城下的厮杀开始了。   这场战争打的异常艰辛,双方都下了死手,令西辽惊异的是,赵国似乎是主战派占尽了先机,完成了最完整的队伍整合。   在耶律雄奇心中,令他到现在为止心脏仍旧深深跳到的感觉则是来自姜楚一。这柄锋利的剑变得更加锐利了,而且他显示出自己所不了解的算计与鬼蜮伎俩。一支箭射穿了梭林的心脏,随后对方那张漂亮而面无表情的脸庞始终像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黑衣谋士一般,冷冷的指挥着战斗,必要的时候,他手中的隋刃便会一击致命。   “殿下,您怎么了…”   这位一向有些沉静而远离是非的王族公子,竟然露出了一种暧昧而悠远的笑意,手下的将士心中不由得更为焦急:“那个姜探花本是个文人,一向在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的。赵国南方的洪水屡次疏通不止,原来正是因为贵戚郑家为保自己圈定的良田引水淹了平民的田地,结果这位探花郎倒是好,一味地杀得郑家片甲不留。进过御史台,关过诏狱,可是竟然还放出来做祭酒。”   “殿下,不能再如此了,这个人太过狠毒狡诈。引毒入河、挑拨离间、还精通那些奇人异事,他尚且复原了诸葛武侯的流马来运输粮草,眼下咱们半只脚踏进赵国境内了,殿下,咱们不能再留着他了。”   耶律雄奇觉得有些可笑:“你们杀不了他,这能怪谁呢。”   那将士低着头半响,忽然吶呐出声:“几位主帅的意思是请您挂帅…”   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老狐狸的面庞,更是觉得有趣。   他并非为了这虚不可及的家国社稷,忽然更令他感兴趣的是,那个人还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呢?   两军皆已经厮杀到了狂躁的地步,心中的麻木站在彼此面前只为书写战士的鲜血。只有敌人的头颅才能滋养他们手中的刀,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耶律雄奇与姜楚一遥想对峙,紧紧一个眼神,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想要赢。   他为了证明自己那执拗的追求与理想,他为了那令他感到有趣的一个目光。此后的几年中,双方厮杀不断而互有胜负,他们的眼神中只剩下对方,只剩下这场大战最后的胜利。   围绕着幽云漫无目的的追逐与厮杀漫无目的的进行着,出现转机的时间是在忠恕年。一个偶然的棋子打破了僵滞的局面,西辽的老狐狸们个个面上带着些喜色:“只要好好利用可能发生的叛乱在帝国皇帝的心脏上插上一把刀子,想必那位敏感多疑的帝王会大吃一惊呢…”   最开始自己是带着看戏的渴望,帝国皇帝的堂亲与王后可能叛乱,在任何人看来都不应该出现在赵辽大战的时候。可是赵国的皇帝实在是一个有趣的帝王,他能够下定决心御驾亲征,却不能够放心留在后方那聪明而颇有个性的王后。   那之后,他不同于一旁因阴谋得逞而欢欣鼓舞的老家伙们,独自挑拨了皇帝的那根弦。对于这种用普通规律来测定的人,他通常是更加喜爱的。   那之后两国陷入了诡异的休兵阶段,两个强大的国家因为连年兵战已经损耗太过,他们之间互相伤害,却不想要第三个人来分羹天下。北面的蒙古诸部,东北的女真,崛起的西夏诸部,西边乱成一团的西番,每个人都在蠢蠢欲动。   所以当他知道,他久久以来征服而怜惜的对手,那个美丽的男人被他的帝王无情的抛弃,他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割掉了几座可有可无的城池,每年天价的岁币与丝绢茶叶,也就是战争的结局了。在暮色下,他悄悄一人来到赵国的营帐,看到那个月下清寂的身影。   “我曾经对你说过吧,想要实现你的理想抱负就要去问鼎绝对权力,你总是做别人的剑,就只能被人丢弃。”   月下的男人清瘦的厉害,他的身体似乎完全垮了,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仍旧闪着不灭的火光,尽管那只是一簇小小的幽蓝,可是雄奇知道,姜楚一并没有完全死去。   他从始至终为了他那天真而稚气的理想使尽浑身解数,同样忠于他那个阴晴莫辨的帝王。   他竟然有些羡慕那个敏感的帝王,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同他在江南的雨丝中弹琴唱歌,做一只美丽的花瓶呢?   姜楚一至始至终没有说话,耶律雄奇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们都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他们心中所追求的东西,隔着一个人间与地狱,永远要在刀枪中互相伤害。   更始年的秋天不算太冷,只是有些阴沉。   耶律雄奇轻轻笑着,将那幼弱的雀鸟护在手心抚摸,它是那么柔软而若小,落在他的手中,则只能倚靠他而活。   那么他是否折断了姜楚一的臂膀,只为了折磨对方呢?   “迷灵域本就饶有势力,自姜灵均与嵬名灭明欲掌控后越发扩张,现在已经吃定周边成为大势,谁都不敢私自得罪他们。倒是赵国的皇帝,确实是个看不出深浅的人。至于嵬名,嵬名如乾的野心太大了,也许不久之后他便即将吞并整个河套。听说他近来得到一位汉人的谋士,区区赵国的落第士子,竟然也要教会嵬名如乾驱虎吞狼。”   耶律雄奇摊手呵呵一笑:“那只狼已经杀不掉了,你以为本朝的老狐狸不想除掉他。他在北边的时候就有点能耐,占了迷灵域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倒是姜家的人真是…原来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小看姜家的女人,是要遭到报应的。”   他轻轻伸了伸懒腰,似有似无的懒懒掀唇:“他呢,他来此几个月后如何了。”将士面上有些眼色不虞:“姜大人他穿上了戏服,拒绝了西辽所有名人大儒的拜访,倒是整日间同那些伶人在一起唱曲跳舞。”   耶律雄奇忽然便笑开了:“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据说南北朝有一位著名的文豪抒发胸中块垒,不惜彩衣娱亲,好,咱们就去看看这位美探花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壮志豪气!”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楚一,他穿着淡红色夹杂着紫玉的轻纱,将那纤细的身体完美的展现出来,他的脸上是一张美若好女的面具,他依稀记得那不是霸王,而是虞美人,不过时而椎心泣血,时而却婉转动听:“春山茂、春日明…”   熟悉的歌声。   那是在江南三月间,他们相见时的低低喃语。   可是他不在穿着那风流妩媚的黑色轻纱衣,只剩下越发苍白固执的白色。   他终于完全击倒了这个执拗坚韧的美丽雀鸟,剩下该如何继续这场游戏呢,将他养在敌人的笼子中,然后让他被轻视与嘲笑的目光折磨致死?还是让他沾染上不该沾染的恶习,完全变成一个木偶?   姜楚一停住了歌手,回头淡淡一眼,却对王府的主人视若无睹。雄奇静静看着他,似乎心中扔想找到当年的那一点火焰。他既希望能够征服这个人,却又希望他永远保持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也许在他唾手可得一切的人生中,这是个让他猜不透的问题。   对这个人的感觉是个无解的答案,他们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所以在人生的后半程中,也许两条命运的丝线早就将他们锁定在一起去折磨对方。   “如果我真的完全攻占你的一切,那么这次你会怎么样呢?”   话未说完,他的颈上已经多出了一把银色的刀光,那张美若好女的脸带着淡淡的笑意与辛酸,深深的眼中却仍旧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你大可以试试看。”   耶律雄奇忽然笑了,姜楚一的刀抵在他最脆弱的地方,可是他却觉得异常满足。这样的姜楚一,正是他所执着的姜楚一,只要他永远保留着那一簇小小的火焰,他就永远不会放弃追逐。   他轻声一笑,将身体向前探去,仿佛看到了他们身上被血液丝丝缠绕的错乱红线,那殷红的血红的令人看不到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子就完结鸟! ☆、人物志   姜灵均:父亲,我不是缺少灵魂的木偶!   檀郎/嵬名灭明:她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齐维桢:桎梏之外,心之所向。   姜楚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姜天心:爱是最终的□□。   齐贞吉:上位者的牺牲在所难免。   谢馥真:爱情与尊严要并存。   令狐释之:持而盈之,抱朴守拙。   薛见渊:星儿,你永远赢不了我。   符尧光:看戏的人往往更得趣味。   姜女罗: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   薛凤清:我只追求自己的‘道’。   齐明晦:我心怜之,我心哀之。   齐明夷:世间浪子,几多烦忧。   齐铉:钢铁遇存心。   齐赤若:铮铮武人,不让须眉。   齐勒云:冷眼的人生。   谢言:情义难两全,你能懂我吗?   谢馥辛:恨了一辈子。   姜九曜:独怜妾心。   令狐道反:盈刀携马走天下!   令狐容久:世间的事情真难理解,不想它便是了。   杨羽之:相夫教子才是好女人!   嵬名可颜辛:我是党项的神。   嵬名如乾:天命在我!   嵬名极梦:汉人也不是那么不好的…   野利朱兰:人生的终结是复仇!   野利朱邪:老人的谚语充满着智慧。   野利朱流:可怕又值得尊敬的汉人。   木都:呵…   萧意娘:一寸相思一寸灰。   细封娅娅:为什么不爱我?   往利戚骨:西辽与赵国——   薛明睿: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薛成碧:鸾永远都成不了凤么?   薛金玉:天下人物,俱在臧否。   薛维叶:我以公主的骄傲爱上你,不许拒绝!   符尧星:你说是,那边是吧。   郑馨儿:馨儿永远成不了星儿么?   安怀珠: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耶律雄奇:飞蛾扑火的美丽值得敬佩。   耶律肃慎:…   周乾:我对得起自己的国家。   宋之韵:你爱你的国家,我爱着你。   撒都汨:阴谋下的男女是不断轮回的悲剧。   南齐音:天命在谁。   萧别古:代马依风,胡不归!   端木易:豪赌也是一种手腕。   申屠苍梧:武士的灵魂不灭。   崔恕:醇酒美人的人生才是快意!   崔悠:公主殿下…   杨凝之:我和你错过了便无法回头。   支道承:皇权…   刘复之:帝王的后代,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澹台溟龄:人这种生物啊,猜得透、猜不透。   吕涉:天下都是皇帝的奴才。   许空桑:黑白二子,方圆胜败。   罗士谌:如此便好。   单西哲:姜天心,为什么?   支那殷:志不在此。   郑言师:男人、男人,我喜欢男人!   郑舜华:我命由我不由天,继而龙蛇隐现。   郁鹤若:鲜血的味道最美。   颜风神: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聂桢:朝廷这群蠢货!   包麾炆:天地正气不灭!   叶灵锋:我从未输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志是我在读历史书中最喜欢看的一点,从许劭评价曹操开始,“月旦评”逐渐为人熟知。不过中国自古以来喜欢臧否人物,也并非他之独有。一句话人物志是我很喜欢的一种形式,用哲学观点来说就是抓住人物的主要矛盾进行总结。虽然听起来中二,但是系列中出现的人物挺多的,总感觉不写一个白瞎笔下的人物了。 ☆、结语   《烈烈幽云》这部作品在晋江连载了将近半年时间,就这样完结啦!虽说是连载了半年多,实际上构思是很久以来的想法。《烈烈幽云》是属于“太极”系列中的一部,在之后还会有许多姊妹篇陆陆续续跳出来,涉及的内容也比较广泛,大概是从太古洪荒到古代文明再到久远的现代,整体可以当做是一个架空平行时空来看待。   目前看来还会有的续集是在姜灵均之后的姜氏族人与文中提到的那位始祖女神等。当然我最想要写的还是太公望时代的故事,因为我很喜欢道家文化与易经文化,更喜欢中国古代的神户谱系,所以对此有自己的一家之见。   姜氏这个故事最早在我脑海中形成印象是源于年少时期对于离骚文化以及道家文化的研究,以及历史中渗透的兵家思想。后来发现这可以是一条非常有趣的线索,从河图洛书——先天八卦——后天八卦(文王演八卦、武王灭商、诸子百家)——六十四卦方圆图,其中东海之滨的齐国一直是文明之中心,尤其是齐鲁文化的文化辐凑更是令人觉得惊讶。   屈原曾经东从齐国学习道,我本人也挺喜欢屈子的,大概也会写那一部分的东西。太公望更是不必说可,我认为他作为齐国的君主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典范,但是他的错误在于天命不在。齐国被东海堵住了扩张的道路,加上春秋战国的生长消亡,后代虽有稷下学宫之风采,最终没能步入核心的变法大潮,因而最终被田氏取代,简直就是一个痛啊。齐国曾经是诸侯之长,多次代周祭神,且齐国的祭祀文化十分盛行,日月星河都是他们的祭祀对象,所以在我心中就勾勒出这样初始的姜氏巫女的形象。而且齐国最出名的要数美人,齐国那一箩筐子姜女简直个个都是超有个性的女人,身上还带着些莎乐美式的偏执,在我看来可能也是个群体性现象啦。传说“姜”是上古八姓之一,这又和我之前写过的那两篇软科幻勾勒到了一起,所以太极这个系列几乎都是姜氏相关。   在感情线上,我是遵循着最好不需要强拉来的感情,最好遵从人物的性格和客观事实的发展,如果他们没有,那就是没有。即便是主角自己各种大杀四方最后孤独终老,这个结局也是可能的。因为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关注着爱情,他们更可能是独身主义的信徒。   说说《烈烈幽云》这本书吧。   姜灵均算是小说的大女主,是一个从小相对比较独立的女孩子,所谓千人千面,她同姜女罗、姜九曜、姜天心都不同的是,她有一种从小生成的士人理念。这可能既因为受到姜楚一的侧面教育,也是因为看到了姜楚一在官场上的沉浮,而生成的一种女士子情怀。在历史上比较典型的这种女人就是李清照,李清照当年进入文学界总是被人泼冷水,甚至拿她再嫁做文章,就因为她的女性身份。但是这些人又无法否认她对于金石研究的贡献和词曲中流露的家国情怀。不同的是,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灵均身上也有一种独属于姜家的个性,那就是慕道,这个“道”并非是一个固执的词汇,而是姜家在宇宙变化中不断追求的规则。她身上有着这样的两面性,就决定了她的感情不会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像是姜楚一最初的预想一样,找一个稳妥的家庭。同样,她因为士人的理学而对自己的感情主观上控制着,但是当她遇到一个更感情强烈、更直接的人,她忽然发现心中那种属于感情的理性界限被冲破了。因此在她终于确定了檀郎是她所需要的那个人,当她在朝廷的波诡云谲中活下来之后,她便确定了自己的未来更适合去冒险、去创造,去跨越这个王朝之间的战争,去找到自己的“道”。   当然,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或者很少存在完美人格的人。灵均的弱点可能也是存在的。比如说她的固执,她一直想要冷眼旁观战争,对真理与朝堂口头臧否。但是又因为在看到了宋之韵为爱憔悴而死之后固执的一定要报仇,并且她的目标是非常明确的。而与此同时,这个所谓的报仇,也许又是她心中对仕途渴望的一种自我欺骗,写到最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物心中哪种欲念占了上风。   还有就是她对待爱情的观念不同于檀郎甚至齐维桢。齐维桢对于所爱的人多少有些纵容,但是她对于爱与不爱的人,都显得多少有些自我与执拗。可以说,如果她最终选择的是别人,不是这个直来直去的檀郎,那么结局是什么,我也不会知道。   灵均这个形象,还有比较隐藏的一点,可能就是叛逆。不过这一点也许是姜家女人的共性,后再述尔。   檀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在我看来多少有点为爱受罪的感觉。因为他自己也说了,爱情本来就不是平等的,而且他对于对方给他的折磨,也是漠然消受,仅仅是小小报复而已。他是一个所谓的“蛮族”王子,那么他的很多思维方式自然是不同于中原文明的。更具有特殊性的是,他不仅是异族思维,而且他在异族中也是一个异类。他具有野兽的习性、野兽的思维,就连感知爱情的方式也很直来直往,就是他觉得姜灵均是他在对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且他会执拗的追求自己所希望的东西。同样的是,他在感情问题上也是异常的成熟,因为在姜灵均觉得“我是不是伤害了某某人”的时候,檀郎则告诉她,感情的事情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灵均大概不懂得去爱,但是她幸运的遇到了檀郎,他放弃了一切的束缚,只是为了和自己喜爱的女人去冒险。同时,他那种野性的逻辑思维很明确的判断出了灵均内心深处热爱自由的本性,所以他才告诉灵均“不要欺骗自己。”   檀郎是个身世很可怜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即使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可枚举的。郑庄公“寤生”,出生被嫌弃,过早的懂得依靠自己的力量与阴谋算计。过早被抛弃的孩子,心中最先学到的就是生存的智慧,但是他们心中同样留有一个属于“爱”的伤疤,而灵均从下虽然有父亲,但是没有母亲,在汉人中也属于“失于教化”的女孩子,加上姜家天性都是自扫门前雪,又被女罗嫌弃,所以他们两个像是两只孤独的狼,一旦在某种情况下相遇,很容易擦出火花。最初是好感、敏感、神秘的暧昧,那之后的各种转折,让两个人在摩擦与成长之中也明白了,对方就是彼此之间的那个人。   齐维桢是我很心疼的一个人,我觉得他身上与灵均身上追求自由的性情互为表里。他是文武状元,才华盖世的世家公子,当然也是权臣之子。更可怕的是,他的家族将未来的重担放在他的身上,因此聪明的他一出生就感到了很多枷锁。而年幼时谢家女子的死去,更是成为他终身的阴影。一个人想要把玩权术,首先要懂得权术,这是权臣的必备条件。齐维桢看透了这些权术背后牺牲的生命,始终处在出与入的矛盾之中。但是与皇权的斗争试探让他不由得放弃追求属于自己的玫瑰,因为他身上还有一种不可或缺的责任感。也就是说,他和檀郎最大的区别是,他不能够放弃一切和姜灵均浪迹天涯。我觉得他对灵均的爱,不如说是追求自己的得不到的“自由”,而灵均则觉得,齐维桢有她没有的那种伪装的魄力。两个人都在羡慕对方所拥有的,所以他们用朋友、知己形容更为恰当。   而同齐维桢有一种相对性相反的,大概是另一类理性多的人。比如说许空桑、澹台溟龄、罗士谌、聂懿…当然即便是理性,这几个人同样不在一个维度上。   由于这部戏是一个大女主戏,也可以说是一部朝廷变迁史,所以有很多人物都是略略而过。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这种变化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番外写了父亲大人与耶律雄奇的故事,大概也是表达了我心中的那种想法吧。古代的很多士人执着与天下名声,因而错失了太多的机会,后人不了解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愚蠢,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无奈的训道,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与此相反的就是西辽的统治,雄奇很明显的表现了一种实用主义精神——一切,可以取得成效的手段都可以运用。但是他们同样羡慕并且思考着自己所缺失的东西,这种纠葛也算是一种悲剧性的互补。   在皇家这一群变态中,个人果然还是写的比较用心,当然皇家的人天生比较早熟,什么兄弟阋墙对于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事。尽管如此,仍旧是那句话,千人千面,即便是争权夺利,他们的命运也是不同的。不是每个争斗都需要满面獠牙,也许是勾心斗角,也许是两面三刀,也许是笑中藏剑,就像世界上卑鄙的人有不同的卑鄙之法一样,而共同点是,你永远想不到他们有多么的卑鄙。   薛家的这几位变态,有的人是因为想飞之心永远不死,所以一定要凌驾众人之上;有的人是沉得住气、做的了戏;有的人心不在这些蝇营狗苟,在更广阔的大道上;有的人内心敏感,一生都在和自己的猜忌斗争。所以大家的命运必然之处在于,他们的本性实在无法改变,因为他们出生在皇家。那么这样看来,大公主的命运就是在所难免的了。但是从某种情况上来说,她也是一个思想超越时代的人,所以她已经不在乎生命的存与亡,而过早的聪慧也促成了她过早的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而随意的被车轮碾压。   能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因为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同样精彩,同样可悲,同样令人敬佩,恰好寥寥数笔,略表本心吧。   接下来除了姜家的系列还有另一个娱乐圈系列,因为这个东西写现实、写人性、写梦想会比较方便吧。现在连载的现代文也请大家多多支持哦~   欢迎大家长评短评各种投雷撒花,欢迎大家帮忙推荐文章~希望之后的作品大家也会多多支持,也希望大家有空多到个人专栏“天一阁”逛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